第十二章 无奈地离开之一：百年不遇的洪灾

　　
　　在采访中，连国花老人多次提到她在家乡小川村开办卫生室，除了收回略高于药材的成本价外，手续费是从不收钱的。一则是以村上的名义开办的卫生室，就要承担上级卫生部门统一规定的传染病预防和宣传工作；二则山里人确实没有太多的钱看病，再加上一部分人看病欠账，卫生室就常常出现入不敷出的现象。
　　这不但让丈夫不理解，就连我这个外人也不可思议。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可连国花老人就是这么经营的，她的仁爱之心，她的浓浓乡情，她的连家祖训，就在这个不算太大的卫生室里，在长达近十年的行医坐诊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呀！
　　2002年6月的一天，连国花和往日一样，早早地来到卫生室，烧好了开水，擦净了桌凳，清扫了院落，拿起鸡毛掸子弹了弹挂在门口“小川村卫生室”的牌子，又用双手小心地把牌子扶了扶正。
　　这是自1993年6月初开办卫生室以来，她每天早上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再忙，再没有时间，哪怕院落不打扫，这个“小川村卫生室”的牌子必须弹一弹，端详一会。
　　虽然这个牌子还不是祖传连医堂牌匾，但在连国花的心里，这个牌子就是她的饭碗，她的追求，她的生命。每天早上只要第一时间看到它，连国花的心里就格外清爽，浑身就格外有劲，一天的心情就格外愉快。
　　此刻，连国花扶正牌子之后，忽然发现牌子的边沿有块疤痕，她赶紧取出抹布，认真地擦了擦，确认看不出异样，才走回屋里，倒杯水，抽支烟，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看了看东边的天空，霞光万丈，金光闪闪，夏日的骄阳即将露出山头。她抬腕看了看表，忙了大半天，还不到七点。
　　但对她来说，新的一天早已开始。
　　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个骄阳似火的天气，却正在酝酿着一场百年不遇的大灾难。
　　一整天都是晴空万里，骄阳似火，一点要变天的迹象都没有。可就在刚刚吃过晚饭之后，天气发生了变化。蔚蓝色的天空突然从天边飘来几朵乌云，不紧不慢，悠悠荡荡，漫不经心，仿佛就像几个调皮的顽童在玩耍。只是，玩着玩着，就开始争吵起来，气势越来越凶，随后便有大面积的乌云翻滚，涌向天边，遮蔽夕阳。刹那间，天空昏暗，狂风大作，尘土夹杂着树枝树叶漫天飞舞。
　　见此情景，连国花赶紧和丈夫收拾晾晒在后院里的中草药，并将堆放在屋檐下的药锅、火炉和柴火也一起给屋子里搬，可还没搬两下，豆大的雨点便滴落下来，随之就是瓢泼大雨。
　　他们只好站在屋里向外观望，等待雨停。他们知道，山里的雨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要不了多长时间，准会雨过天晴。
　　可今天的雨有点怪，已经下了半个小时，不但没有要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密密的雨帘遮住了眼前的群山峻岭，哗哗的雨声如山风呼啸一般吼叫，再加上四周一片漆黑，整个大山笼罩在一片撕心裂肺般的暴风骤雨中。
　　很快，院落积水成潭，路旁的水渠哗哗作响，冰凉的雨水被暴风从门口卷入屋内。连国花赶紧和丈夫关紧房门，静听暴风雨的任意肆虐。
　　“看来这雨是一时停不了了。”连国花说。
　　“那咋办？晚上还要回老屋住呢？”丈夫也有些惊慌失措。
　　“这么大的雨咋回去？先待在屋里，等停了再说。”连国花刚说完，就见雨水从门底下流了进来。她让丈夫打开房门，冒雨从屋檐下抱来一捆柴火，又折身回来，关紧大门，把柴火堵在门下。
　　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是在十几秒内完成，快得连她都没有反应过来，门底下就被堵得死死的。
　　“你也不打个伞出去，不怕着凉呀！”连国花忙用毛巾擦丈夫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埋怨道。
　　“哪顾得了这么多？再说，雨大的伞也撑不开。”丈夫说着，接过毛巾自己重新擦起来。
　　雨依然在瓢泼般地下着，一阵紧似一阵。连国花和丈夫都在担心。他们知道，虽然山里人家住得比较分散，但大多房子都是用土坯直接砌墙而建，没有打基地，更不是水泥砖头墙面，只要雨水过多就会有墙倒房塌的危险，更别说有的人家就住在山沟河岸。像这么大的雨，如果再下个五六小时，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有好几次，胡德顺都想再出去看看，看外面的情况咋样，都被连国花制止了。
　　“这么大的雨，还是别出去，万一有危险咋办。”
　　开始，胡德顺确实有顾虑，没敢出去，两个人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可是，直到半夜时分，风雨声依然吼个不停，他就越来越坐不住了。赶紧找来雨伞，对连国花说：“不行，我还是出去看看，咱家的房子也距河边不远，这雨要一直这么下着，我怕有危险。”说着，就要出门。
　　“那我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连国花赶紧说。
　　“你出去能干啥，没事，我就去看看。”还没等连国花接话，胡德顺就已经走进了雨地。
　　刚一出门，手中的伞就被风吹得差点脱落，他使劲一攥，又差点被带跑。他赶紧把伞往低压了压，斜贴在胸前，借着手电筒的光束向前移动。
　　院子里早已是半尺多深的水，正哗哗地流向低洼处，房屋的四周虽然也积满的雨水，但距离石头水泥砌成的基地台阶，至少还有两尺多。他的心稍微放了下来：看来卫生室的房子不要紧，幸亏当时基地挖得深，地面也垫得高，要不然雨水肯定会淹到室内。
　　他想借着手电光去百米外的河沟里看看，可没走几步，厚厚的雨帘哗哗作响，除了脚下的砂石被雨水冲的直撞脚面外，其他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他想了想，觉得再往前走就会有危险，便折身返回。
　　连国花见他回来了，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赶紧问：“咋去这么长时间，房子没事吧！”
　　“房子没事，可河里的水声太大，估计涨了很多。怕有危险，没敢走到跟前。”胡德顺接过妻子寄过的毛巾，擦拭着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和脸。
　　“我就说咋去这么长时间，河边肯定不敢去。”连国花找出一件干净衣服让他换上。
　　就这样，二人一晚上没有睡觉。一直在卫生室坐卧不宁地等待着暴风雨的停止。
　　直到第二天天大亮后，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暴风雨才停了下来，可灾难早已降临。
　　据后来蜀陕县各级派出干部返回的信息显示，昨晚的那场暴风雨，是近百年来，宁陕县降雨量最多、持续时间最长、来势最猛烈的一次。洪水暴涨诸河皆盈，树石与泥沙俱下，雷霆同涛声共鸣，天亦惨惨，地亦茫茫，水亦泱泱。百年古树连根拔起，万亩良田扫荡殆尽；村庄房舍毁于顷刻，断垣残壁满目疮痍；堰渠堤防夷为沙滩，公路桥梁荡然无存；电力通信全部中断。全县十四乡镇大灾有十，尤以四亩、金川为甚。惜沿河群众，灾害骤至猝不及防，无法抗拒，人员伤亡十分惨重。更有众勇者呼号报警，舍生忘死英勇牺牲。据测算，暴雨中心四亩地镇降水强度为每小时一百六十二点四毫米，洪峰流量为每秒钟二千二百一十八立方米，实属历史罕见。
　　这无情的灾难，让本就贫困的山里人更是雪上加霜。
　　后来，党和政府通过各种渠道给山里送来党的关怀和温暖，并在社会各界的鼎力相助下，宁强县人民，万众一心，生产自救，架线拉杆恢复电讯，筑路建坝设堤复田，修房建屋重建家园，基本上解决了人们最基本的住房和温饱问题，但仍有相当一部分人依然在贫困线上挣扎。有病后，根本不来卫生室，硬是在家扛过了一天又一天。有的实在抗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来找连国花。
　　也许是上天对她医德的又一次检验，这时候她想起了祖太爷在大旱之年舍医舍饭的义举。和祖太爷比，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既没有祖太爷当年的威望，也没有连府当年的殷实，但她却有着祖太爷留下的“精谨善治，大医精诚”的岐黄之道，有着一颗普救百姓的仁慈博爱之心。现在，百姓遭难了，生活艰难了，不就和当年祖太爷遇到的大旱之年的境况一样吗？这个时候，老百姓最需要的就是她的接济。
　　想到这里，连国花好像有一股血液身体沸腾，浑身也有了使不完的劲。她要在这场灾害面前发挥她应有的作用。
　　于是她生气地前来就医的人说：“大家受灾，这谁都知道，没说非要你们掏钱后才给看病呀！”
　　等这些人临走的时候，她特意嘱咐：“你们回去给村里人说说，本来我看病就不收钱，只收抓药费。既然大家确实没钱，那就从今天开始，所有的费用一概不收，全部免费看病。”
　　消息一出，那些还在犹豫的贫困患者，感动之余，又一个个走进卫生室。
　　连国花依然和往常一样，热情接待，认真治疗，尽最大努力治愈患者的病痛。
　　然而，她毕竟是小户人家，还不到一月的时间，家里的药材就开始面临紧缺告急，但她依然艰难地维持，尽可能满足每一名病人的需求，有的药材实在没有，就只好让病人自己在山上采挖。看到这种情况，人们好像一下子变得异常团结和亲近，纷纷把平日里采挖的药材无偿提供给卫生室，这让连国花非常感动，给大家治病的劲头更大。但有些病不是一般常见药材能治好的，必须从别的药铺购买，连国花罄其所有，让人专门到县城药铺去买。当时她就想，只要我家还有吃的，我就要坚持义诊到最后一刻。
　　眼看着家里只剩下很少的一些普通的药材给人看病了，而且还累得天天腰酸腿疼，连国花的丈夫又一次埋怨了：“人家看病挣钱，咱可倒好，看病赔钱，真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这不是特殊情况吗？病人没钱，不能不治吧！”连国花苦笑着说。
　　“外面欠的账也是特殊情况？”丈夫气得又拿欠账说事。
　　见连国花不说话，他没好气地说：“那就赶紧关门算了，免得空耗时间。”说着，一摔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