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午夜续谈

　　大哥和我分手后具体又想了什么，干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被手机铃声震醒的时候，时针已经偏过了正上方的位置。
　　半夜三更来电话多半没有好事。我一个激灵，抓住灯绳，拉亮电灯，然后，抓过手机，这才长喘一口气，说：“你吓死我了啊，老大……我还以为老爹老妈的电话呢，俩老人家要是这个时候打电话来，肯定不是又给我物色了个媳妇，按捺不住兴奋，等不到天亮，所以，现在给我打电话要我准备准备，天亮了赶紧回去相亲；就多半是出现了身体上的什么状况。没想到是你啊，怎么，兴奋了，激动了，还是吃错药了？”
　　大哥说：“我办公室有瓶好酒，还有前些日子人送的一盒德州扒鸡。怎么样，过来米西米西？”
　　我心里说，米西个吊啊，半夜三更想屁吃！你兴奋了，睡不着觉，自己撞墙去！可是话到喉咙口，却硬是没冒出来，毕竟和大哥这么多年的交情，理解万岁。
　　大哥的办公室设在教务处里间，不足二十个平方的样子；外间是里间的两倍，供六个教导干事办公。我推开教务处的门时，里间透出的淡淡酒香和德州扒鸡特有的香味，已经漫过中间的隔门，在外间飘摇，足见大哥已经倒好了酒，摆好了扒鸡，就等着我来赏他脸了。
　　正值月末大休，为了节省电费，用于填补印刷费的不足，本学年度开始，学生不在校期间，办公区、教学区和学生宿舍区的路灯全部关闭，所以，除了大哥办公室里间发出的灯光外，整个教学区、办公区和学生宿舍区，都在黑暗里泡着，这越发衬托出大哥办公室的温暖与祥和，加上这个特定的时刻，特有的淡淡的酒香和诱人的鸡味儿，轻而易举地就动摇了我的阶级立场，只等着大哥一脸虔诚地向我讨教了。
　　然而，出我意料的是，大哥简单的开场白之后，便不动声色，不间断地劝酒，又给我夹最肥的鸡肉。
　　一杯酒下肚，眼看着德州扒鸡也快进去了一半，我终于耐不住寂寞，说：“大哥，你这客请得密度也太大了吧？不到四个小时，请了两顿，该不会完了之后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回到寂寞得就像外面黑暗里的路灯一样的从前吧？”
　　大哥一脸的凝重、严肃，撕下块儿鸡肉，填进嘴里，嚼着，说：“怎么会啊？大哥这辈子都对你心存感激，你信不信？”
　　我笑而不答，望着大哥。
　　大哥说：“不瞒你说啊，老三。过去这段日子，整天应对素质教育新政，压力重重，云里雾罩，绞尽脑汁，却仍然不明就里。还是旁观者清啊！上半夜，你的高见，还真是柳暗花明、拨云见日呢！我不是刘备，可你是名副其实的诸葛亮啊！”
　　我说：“大哥，你套我话哪！”
　　大哥说：“你不了解我？我是那种耍心眼、动心机的人吗？即便是，也断不至于用在兄弟身上吧？”
　　我说：“那倒是。其实，你不是刘备，我更不是诸葛亮，因为我只不过花了点穷时间，仔细看了看省教育厅《规范办学四十条》而已。我觉得，这次席卷全省的素质教育改革，和几年前的新课程改革一样，很难走向成功，你别看现在雷声这么大。”
　　大哥说：“说说看。”
　　我说：“N年以前，专家学者就有了定论：国情啊，高考制度不改，用人机制不变，高考升学率就是老百姓永远割舍不掉的需求。而有需求，就有市场，为百姓谋福祉的政府就得维护这个市场。老百姓不懂、也不会去关心你实施不实施什么素质教育，只要能把我的孩子送进名牌大学，让孩子将来找份好工作就成，我就满意；反过来，我花费了那么大的财力、精力，供孩子上学，孩子却没考上大学，那么，你素质教育搞得再怎么好，都不是我满意的教育。政府呢？要办人民满意的教育，就得顺应老百姓的这种需求，就得抓住高考升学率不放，所以，素质教育再怎么利国利民，好像政府没有多大兴趣。你如果为了搞素质教育而打乱了现有的应试教育体制，导致高考升学率滑坡，哪怕是暂时的、只有几年的滑坡，政府都是不满意的。这也就是当下谁都会对愈演愈烈、愈走极端的应试教育诋毁诟病，但没有哪级政府、哪个分管教育的官员敢承诺‘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实施素质教育，出了升学率的下滑问题我负责’的原因。”
　　大哥点着头，然后说：“所以，这场素质教育，我们还得应付，应试教育那一套，还得扎扎实实地搞……”
　　我白大哥一眼，说：“你说呢？只不过这次的素质教育来势凶猛，你得智慧着搞。”
　　大哥明亮的目光里投射出探寻，就是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那种。问：“是摸着石头过河、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那种智慧？”
　　我正色道：“不是‘摸着石头过河’，是‘带着镣铐跳舞’。”
　　大哥不解。
　　我说：“你看哈，老大。‘摸着石头过河’，凭靠的是小智慧，也可以说，无需智慧，你能摸到石头，就说明河水不深，你只要有点儿胆量，再脚下小心一点儿，不打滑就成，即便滑倒水里，但是水不会很深，你也就没有了被淹死之虞。而带着‘镣铐跳舞’就不同了：不论你跳违规办学之舞，还是跳素质教育之舞，都有相对立的镣铐套在你的脖子上、手上和脚上。你舞蹈的伸展幅度受制于镣铐的容许空间。不舞动，不行；舞动幅度大了，超出了镣铐的容许空间，你就会被勒死啊！而且镣铐的容许空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出于动态的变化当中。所以，当下和今后的违规办学，或者素质教育新政的实施，考验的是你们基层领导的智慧，大智慧。”
　　大哥突然放低声音，说：“这恐怕就是老三你那‘弯身善待老师’的理论基础和实践根基吧？”
　　我笑了，很自信，很得意，说：“那是当然了。我这么跟你说吧，老大，没有这场素质教育风暴的年代，你们当官儿的，可以随心所欲，高高在上，两眼望天，简单地行政命令老师们必须这样做，不能那样做；老师们要想留下，也只能必须按照你们的要求，这样做，而不会或者不敢那样做。可是，现在呢？形势不同了，《省规四十条》规定得明明白白，更关键的是有举报平台、举报邮箱、举报电话，有郝副厅长的博客，有省教育厅的明察暗访行动。老师不满意了，就可以举报，就可以投诉，就能引来明察暗访……你说要命不要命？就像革命年代穷棒子可以翻身闹革命了那样。所以，你们要进行的每一个违规办学行为，都得考虑老师们的抵触情绪，都得顾忌老师们的反叛举动。这也就在客观上要求你们领导不可随心所欲，不能两眼望天，简单地行政命令。多些和蔼，少些冷酷；多点儿商讨，少点儿强迫；多份柔和，少份生硬。把道理说透彻，把缘由讲明白，尽可能多地让老师们体谅你们的难处和无奈，开发出他们的理解。即便不能积极配合你们，最起码不会去举报、去投诉……还有，面上的会，该开的，必须开，但我站在老师的角度，总觉得，很多违规行为的实施，大会不如小会，小会不如座谈，座谈不如单个谈心……这就是‘弯身善待老师’的具体内涵。”
　　“太精辟啦，老三！”大哥由衷地说，“你应该去当教育局长啦！啊不，这么透辟！这么深刻！这么一针见血！这么切中肯綮！就是咱的教育局长，也未必能研究、思考到如此水准呀！”
　　我摆摆手，说：“坊间的一点儿小学说，你千万别见笑啊，老大。嘿嘿嘿！都不带发明专利，也不计回报的……”
　　大哥掏心掏肺地说：“老三，说句实话，你以后的客，我请；随要求随请，只要我不是太忙。只是，以后你还得多研究，我肯定还需要你多给我点拨点拨。”
　　我赶忙说：“你折煞我了，大哥，兄弟情分，兄弟情分而已。”
　　其实，大哥并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之所以花费精力，仔细研究了省教育厅颁布的《规范办学四十条》，今天又给大哥出了这么多馊主意，并不意味着我赞同山镇高级中学跟其他所有的高级中学一样，还在顽固地坚持着超极端的应试教育，也不意味着我在有意跟这场席卷全省的素质教育风暴对着干，而是实在不忍心看着大哥，不分白天黑夜地深陷两种截然对立的教育理念与教育模式相互冲撞的汪洋大海里挣扎沉浮而难以自拔。素质教育的推行困难重重，我没有能力提出强力推行的好主意，而应试教育的阵地坚如磐石，我也就只能顺应领导层的意愿，提出如此这般的馊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