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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毒”从何来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7-02 10:18:31      字数:8841

  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多次想过,自问过,寻找过答案,母亲怀上他的时候,家乡的计划生育工作开展得如何?他推想,村头儿及镇头儿大约都是睁眼闭眼吧?否则,他为什么就能成为一个已经有了七个儿女、人到中年的村夫村妇的收尾之子呢?他还推想,一颗打了蔫的种子怎么就能在一方盐碱地上一点点地扎下根来,并且最终成为一个生命呢?倘若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他就不必来到人世间走一遭。如果灵魂也有眼睛的话,那么他想,他的灵魂在那一刻定是睡着了或发了昏甚至瞎了眼,否则他一定会拒绝来到人间更拒绝成为那个家庭的最末成员。
  可见,他在诞生之前便注定是一个异类。
  人生中的不少节点,梦独不可能全然知悉,有些是他逐渐琢磨出来的,有些是别人告知于他的,当然了,告知的,并不一定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不过梦独早经有了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能力,他断定他人生的轨迹,他是可以较为准确地刻画出来的。
  比如,小时候,梦家湾有人笑嘻嘻地对他说,他是从村外的一个桥洞里捡来的。他曾傻乎乎地信以为真过,但很快他就作出了果断的否定。
  但另一些听来的事情,他却是坚信不疑的。如此,他的人生之路才不至于出现大段大段的空白。
  他无法选择、也不加选择地出生在一个狂风与暴雨交加的黑暗的深夜里,从那一刻起,他开了头的人生便与黑暗、与风雨有了难解之缘。
  那是农历五毒之月的酷烈炎夏,燠热粘裹在人和畜的身上,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等骇人的毒物在天地间肆虐,连老鼠、苍蝇、蚊子也乘势猖獗。一些村人热得受不住,纷纷来到村东头那眼水井沿上,将一桶冰凉的水打上来,咕嘟咕嘟灌下几瓢,凉意从肚皮开始在全身蔓延开去,一股又一股汗液从身上呼啦啦溢出来,顿觉周身舒泰;也有人吸了寒邪,自此生下病根儿,终生难除;甚至有极个别人喝过井水后,没有抵住寒气的侵袭,几天或十几天后一命呜呼了。
  在这样的夜晚里,男人们通常带一领蓑衣,铺在大沟边的砂土路上,一丝不挂地或坐或躺,期待着从沟面掠来一丝儿带着腥甜气息的微风,风来了,男人们便叫唤着“啊呀,啊呀,真恣啊真恣,恣死咧——”男人们除了要在这里渴慕一点儿微风的吹拂,还为了在劳作后的无聊中寻求一些热闹,年纪轻的竖着一双双耳朵,求知般地倾听着年长者讲古。
  “……后生们,你们可别忘了,咱梦家湾的先人们,兄弟几个拉家带口的,为了找一块适合过日子的风水宝地,可是整整走了七年零七七四十九天哩,才走到了咱这地界。咱祖先兄弟几个里,老三是懂得一些风水的,来到咱这地界时,一看,不得了啊,这地界算得上是丘陵地上的一块小平原,地势稍微带有坐北朝南之势,要是拉远了看,有点儿像是个小小的聚宝盆哩。老祖先们便不走了,在这里栽下树苗种下庄稼,扎下了根儿,一代又一代传下来,才有了咱们。别看咱庄子现在这么大,可全村的人说来说去是一条根儿上的人哩。”
  “庄东南坟园边上的那棵神树,就是老祖先们栽下的吧?”有后生问,他说的是那棵千岁灵柏,梦家湾的标志之一。
  “是哩,当然是哩。”老者颔首道。
  “听俺爷爷说,那棵神树有七、八百岁了呢。”一个十四、五岁的生瓜蛋子说。
  马上有另一老者斥道:“什么七、八百岁,上千岁、几千岁了哩。那可不是一般的树,多少年前就有神灵附了体,保佑着咱梦家湾人哩,要不怎么叫千岁灵柏呢?咱梦家湾的来历可是长着哩。你们别以为咱的老祖先们是吃不起饭的叫花子,他们的老爹是在京城里做大官的,属皇亲国戚,只因想当皇帝犯了谋反之罪,才被处死,他的儿子们为了活命才出逃到咱这地界,把原来的姓氏,改成了咱现今的‘梦’字。想想,他们可不像是做了一场梦?”
  “说不定,咱老祖先的老父亲是王爷呢。”
  “兴许是国舅爷。”
  ……话题便越扯越远了。
  扯着扯着,有时会扯到女人身上,许多的黄段子和着口水从男人们的嘴里喷出来,一些少年人的“性启蒙”,便在聆听着这样的话题的过程中静悄悄地完成了,由男孩蜕变成了男人。
  女人们在夜晚大多是不出门的,待在家里,为男人恪守着浑身汗垢的身体,同时恪守着她们的贞节;也有胆子大的一些女人,敢于潜出家门,但至多是聚在待头巷尾,半敞胸怀,摇一把蒲扇,既扇风又打蚊子,嘈嘈切切地嚼着他人的舌根。
  不时有狗咬狗的声音响起,也不时有儿童哭闹的声音响起。
  但这一个夜晚,却并没有人讲古和听古。村上来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戏班子,说起来就是一家四口,老中小三代人,近六十岁的老男人操一把吱吱嘎嘎的坠子,三十多岁的儿子儿媳演唱各种角色,六、七岁的小小子像个道具似的任爹娘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大热的天,却出来吃开口饭,让梦家湾人很是不解。但梦家湾是讲究礼义的村庄,没有谁会追根问底,这年月,吃口饭不容易哩。好客的梦家湾人不仅在大白天当他们一家一户上门讨要时给他们提供吃物,眼看天黑了,还留下了他们,一家四人便在村东南离千岁灵柏不远处与村人们一起乘凉,还拉开场子唱起戏来,咿咿呀呀带着哭腔的柳琴唱腔便在夜空里荡漾,村上很多的男女老少聚在这里,竟至于忘记了炎热,感情随着一家四人的表演而喜怒哀乐起来。
  对唱至酣处,起风了,远处还响起沉闷的雷声。若是以往在大沟边乘凉遇上这种情景,村人们便会收拾蓑衣各回各家。
  然而这一回,好多村人们却陷在一出苦情戏的剧情里不愿脱身出来,他们簇拥着唱戏的一家老小四口人离开千岁灵柏,到了村上的小学堂那几间较为轩敞且封闭的屋子里,让唱了一半的苦情戏续演下去。
  不知何时,微风变成了狂风,狂风挟裹着雨点砸落到地面上,雷声隆隆,闪电如无数把长长的变形的利剑一次次地将黑暗的夜空撕裂。
  唱戏和听戏的人们虽略有分心,但仍竭力让自己沉浸在戏中。
  风在继续,雨在继续,雷电在继续,戏,也在继续……
  以后,村人们才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诡异。
  就在一层又一层的诡异中,一个孩子将笼罩着梦家湾的诡异推向高峰。
  梦守仁家一片忙碌同时也一片恐怖。梦守仁除了让大女儿梦向花在灶房里不停地烧开水,还把其余的儿女们全赶到了家中的西屋里。虽然大儿子梦向财及二女儿梦向苗已经成年,三女儿四女儿也已长成了半大姑娘,只有五女儿和二儿子还少不更事,特别是二儿子只有六岁,但既然会巫术的接生婆算出他家今夜有血光之灾,他还是不想让那血光之灾的阴影缠上儿女们。
  接生婆在梦家湾是个不可或缺的老女人,据说她小时候不太听父母的话,裹脚时会偷偷把缠脚的裹布拉松,致使一双脚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扭曲成三寸金莲,人们便叫她“大脚女”。大脚女只有小名没有大名,嫁到梦家湾后便随了夫姓,叫个“梦张氏”。似乎从一双大脚开始,她就开始了她与别的同代女人不同的一辈子。她不仅能用一双大脚像男人那样风快地走路,还不知是师从别人还是无师自通,她在一场伤寒后就神神叨叨起来,说自己是神婆下凡来到人世专门拯救一些人的性命的。所以在梦家湾,村人们便尊称她“梦张婆”,也有人将她简称“梦婆”,不明所以的人还误将她跟那个在阎王殿里的奈何桥上专给即将来到人世间的灵魂们喝迷魂汤的孟婆联系到一块儿。梦张婆跟她的男人一起过了十几年,男人撒手离去时,她也没有开怀生育为男人诞下一男半女,但是她却为梦家湾接生下了一茬茬活鲜鲜的生命。除此之外,梦张婆还懂得一些奇奇怪怪的法术,谁家丢了东西,她能占卜出方位;有时候,她还会头戴一圈花儿来到庄上那盘弃之不用的大碾盘边围着碾盘跳大神,谁也听不清她在唱什么念叨什么。虽然庄上人会响应上级的“破四旧”“砸烂牛鬼蛇神”的什么运动,但是庄人视梦张婆如同神明,明里暗里地护着她,她便一直一个人无病无灾地活得很是健康,没有受到什么冲击。
  床上的中年农妇撕心裂肺地叫着,那叫声像极了被捆绑住四蹄待宰的老母猪。剧痛逼得她在床上不管不顾地打起滚儿来,可是剧痛还在加剧,她竟一跃而起站起身片刻,而后又扑下身子抱住鼓胀欲裂的肚皮嗷嗷大喊大骂:“你个孽种哟,你要把俺折腾死啊?!”
  梦张婆神情仍是镇定自若。
  梦守仁却手脚更加慌乱起来,他想到梦张婆的占卜结果,心想看来今夜的血光之灾是躲不过去了,他的女人兴许是要死了。“这可咋办哩?这可咋办哩?”他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徒劳地在小屋里转来转去。
  梦张婆大手一挥,止住了梦守仁的慌乱,要他与她一起把他的女人翻身朝上,并且摁住手脚。
  即将第八次临盆的产妇看上去更像极了一头被杀前的母畜,她绝望地躺着,虽然剧痛仍在折磨着她,可是她实在是无力挣扎了。
  梦张婆记不实在了,可是梦守仁记得清楚,他的女人除了第一胎也就是生梦向花时有点儿费劲外,另外的六次生育总是不等她喊叫,孩子便瓜熟蒂落了,几乎像老母鸡下个蛋那么顺当。可是今儿个这一遭究竟是咋了哩?她,她可不能独自个儿先走了,把这么多的孩子留给他,也把那么多的辛苦劳作和重负留给他,让他一个人来承受。
  梦守仁的女人跟梦家湾所有嫁过来的女人一样,自打嫁过来的那天在娘家的名字便消失了,庄上人叫她“守仁家里的”或“守仁的女人”,她生下孩子了,特别是为梦守仁生下了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梦向财之后,庄上人便大多叫她“向财他娘”。向财他娘除了烧锅做饭缝缝补补操持家务,更像一台生孩子的机器,一度度地给梦守仁生下希望又生下失望。
  当躺在床上的女人还没有成为“向财他娘”而只是“守仁的女人”时,这对很是年轻的男人女人与梦家湾所有的成年人一样,想的是如何拥有梦家湾乡下人最通常的小幸福,能够儿女双全,特别是能多生下几个儿子,以便在庄上走动时腰杆能挺得更直更硬,以便儿多势大在庄上能不被他人欺负,当然了,振兴家业也要靠有出息的儿子呢。可是“守仁的女人”有些不太争气,她第一胎便为梦守仁生下了一个丫头片子,这真是个糟糕的开头。不过梦守仁并不想那么多,他想的是他和女人都年纪轻轻的,女人的田还肥着呢,他的种子还丰富着呢,何愁没有儿子生下来?果然,两年多过后,他的女人便为他生下了可以传根儿的儿子,他给他取名“梦向财”。他和女人当然都明白,在庄上想被人看重,一个儿子还远远不够,他和女人还要继续耕耘播种,收获更多的儿子。可是,已经荣升为“向财他娘”的女人再度不争气起来,肚皮虽然四度大起来,可是当肚皮再四度瘪下去时,诞下来的竟是清一色的丫头片子,每当诞下一个丫头片子时,梦守仁和向财他娘便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个身上,他们想,下一个,下一个一定会是个带棒儿的,所以,每一个丫头片子其实都曾被他们寄予过厚望,她们都是带着厚望来到人世的。
  可是,一连串的被他们误寄厚望的丫头片子的出生,让年纪渐长的他们感觉到在庄上抬不起头来,他们心里很清楚,梦守仁的种子终会干瘪,向财他娘的肥沃之地终会变成盐碱荒滩,他们心里不免着急起来。他们背着人到处敬拜菩萨,还多次给故去的先人上坟烧纸,并求助于梦张婆,梦张婆虽未明确告诉他们下一胎生男还是生女,但还是给出了”命里不只一子”的答案。也就是说,他们还得再生下去,而他们当然要继续生下去。
  下一回,他们严格按着梦张婆的神启,不错时辰地在床上小心行事,仿佛在履行一桩神圣的仪式。幸好,送子娘娘依然信赖他们,向财他娘的肚皮又成功鼓了起来,他们本已有些空了的心,又被希望涨满了。他们祈祷了何止千遍万遍啊,简直是无数遍,“菩萨保佑啊菩萨保佑,大慈大悲的菩萨这一回一定保佑俺(向财他娘)生下一个胖小子。”
  也许是他们的诚心真的感动了菩萨或哪一方的神明,十月怀胎后,他们不孚己望,终于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这个儿子胖胖的,壮壮的,不仅没有让他们的希望落空,还使他们把振兴家业的希望全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一家人欢天喜地。那些日子里,连女儿们也敢于大声说笑了,似乎是刚出生的二弟梦向权为她们弥补了过错;连家里的老母鸡也频频叫起“咯咯嗒”来,下出一颗颗蛋滋养梦向权。
  二儿子梦向权的出生和顺利成长给一家人带来的幸福和快乐太多太多了,多得梦守仁和老伴儿忘记了做许多事情,包括床上的亲热。梦向权越长越壮,必成大气的样子,日日时时承受着数不清的父爱母爱和兄姊之爱。于是,“向财他娘”变成了“向权他娘”。“向权他娘”在叫她的男人时,也称梦守仁为“向权他爹”了。他们都有些为成为“向权他娘”和“向权他爹”而骄傲。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一家人终于习惯了梦向权给他们带来的快乐,特别是梦守仁和老伴儿已经在梦向权给他们带来的希望里平静下来了,他们在床上又开始旧梦重温了,只是已没有了过去的那些激情,甚至还有了一些疲惫和厌倦。
  虽才是人到中年,但庄人谈起他们时,却都是称他们“老两口子”了。那时候的乡下人每日里苦熬苦做,加上缺乏营养,于是就有些早衰易老,在年轻的人们的眼里,他们不折不扣就是老人了,可不就是“老两口子”?
  梦守仁自感得精力大不如前,梦向权他娘呢,原来的肥田沃土确乎变成了荒芜之地,连女人曾有的个别特征也难得再现了。
  好在,他们已经完全知足了,更何况,有梦向权哩,他们相信梦向权一个儿子顶得上别人的两、三个儿子。由于年岁的增大,还由于体力精力的下降,还有抚养儿女需要付出的艰辛,他们不打算再继续生儿子了;再说了,如果怀上,谁能确保不是个丫头片子呢?
  向权他娘的女人性征越来越不明显,老两口子偶尔在床上应付差事似地结合一番时,倒是放下心来,他们认为送子娘娘已经对他们看不上眼了。
  可让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他们不再“希望”的时候,向权他娘的肚子竟然又大起来了。起初,他们还以为向权他娘是完全失去了女人的那个性征,再不会见红了,可是时日不久,已经颇富经验的向权他娘就有了以往的那种妊娠反应,她和梦守仁确认,她又怀上了。
  这一回的怀上,与前七次怀上绝然不同,给他们带来的不是希望和喜悦,而是颓丧和惊恐,还夹着些儿羞辱,似乎他们年纪大了,不该再有床笫之事。无论将会生下儿子还是诞下闺女,他们都不想再要了。想到大闺女梦向花前不久刚刚嫁为人妇,用不了太久,当然会为人母,他们的孩子将会与梦向花的孩子年岁上相差无几,他们不免互相埋怨起来,都把责任推给对方。
  为了避人耳目,梦守仁特意跑到了离梦家湾二十多里地外的一个小镇子,找到了镇上颇有名气的老中医。老中医戴着一副只有镜框没有镜片的眼镜,盯着梦守仁看了好久,而后,给他开了两付黑褐色的中药。
  梦守仁如获至宝带了中药回到家里,以为向权他娘服下中药后,就会解决掉他们的累赘。他暗下决心,等解决掉了累赘,就一个人到灶房里睡觉,再也不碰向权他娘那越来越松弛越来越难看的身体了。
  向权他娘服下第一副中药,呕吐不止,直吐到连苦胆水儿也呕了出来;她服下第二副中药,倒是没有再吐,连惯常有的妊娠反应也中止了,肚子里甚至没了动静,可是十多天过后,她才又感觉到肚子里那个被他们称为“孽障”的东西依旧牢牢地粘着她,而她的肚皮明显又大出了一圈。
  看来,“孽障”是跟定他们了。他们想。
  看来,他们是必得认命生下孽障了。他们又气馁地想。
  虽然认命了,但是向权他娘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有意无意地实行措施,她会故意做一些原来很少做的男人活儿,甚至还故意跌过几跤。可是“孽障”却是缠住了她,定要认她作娘。
  当然,梦家湾人早经知道了向权他娘怀上了第八胎,除了打趣他们老两口子床上功夫了得之外,还说向权他娘会不会生下第六朵金花?
  有一天,向权他娘和梦守仁坐在床头掰着指头算了一下,立时呆住了,“孽障”在向权他娘的肚子里已经待了十个多月了,怎么还不见任何要出来的迹象哩?
  “你个蠢婆娘,怕是算错了日子哩。”
  “你个少肝缺肺的臭男人,俺会像你?俺能算错日子?那么多孩子,是你生下来的?”
  “难不成是个妖怪?”梦守仁自说自话似地发出问声。
  “还哪吒哩。你个傻男人,你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还能生出妖怪来?”
  “万一是妖怪附上身来,说不准哩。”
  梦守仁说完这话,与向权他娘一同被这话吓住了。
  “这可咋办哩?要不,你出去寻个老道?”向权他娘更要惊惧一些,她想到,毕竟那妖怪是在她的肚子里。
  “现在不比从前了,和尚道士变少了,怕是不容易寻到哩。”
  向权他娘气恨地拍打了几下肚皮,哪知“孽障”在里面作了剧烈的呼应,像是在里面翻跟斗,疼得向权他娘躺在床上嗷嗷叫唤起来,再不敢对肚皮动手了。
  “再等等看吧。”梦守仁软软地作了决定。
  哪知这一等,竟然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梦守仁和向权他娘又坐在床头算过多次,他们一致认为,向权他娘怀上这个孩子一定超过十二个月了,却仍然没有临盆的迹象。可是他们如今却束手待毙起来,似乎把命运交给了“孽障”。
  眼看着,春天来了,万物复苏,鸟语花香,连害虫们也蠢蠢欲动起来。
  梦守仁做贼似地把梦张婆请到家中的堂屋里,烟酒吃喝好一番伺候,然后请梦张婆为他们占上一卦。
  梦张婆从脏兮兮的布袋里摸出卦签,卦签是盛放在竹桶里的,她端着小竹桶上下颠了颠,先让向财他娘抽出一根卦签,交到梦张婆手中。梦张婆摸着光滑的卦签,不用看,她一摸就知道上面的卦语了。她将那根卦签放入竹桶里,又上下颠了颠,让梦守仁也抽出一支。真是奇了,梦守仁抽出的卦签竟跟向权他娘抽出的卦签是同一支。
  “说啥哩?”老两口子异口同音地问道,四只眼睛专注地盯着梦张婆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似要从皱纹里寻到与他们命运相关的谶语。
  “不好。”梦张婆说道,“下下签里的下下签。”
  “啊?”梦守仁与向权他娘惊恐失色,但还是等着梦张婆说出卦底。
  梦张婆咳了两声,清了清像是被痰堵住的嗓子,而后,咕哝出了六句梦守仁和向权他娘听不懂的卦诗:“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会飞不能腾;鸟被笼牢难出头,占者逢之不自由;雷鸣电闪狂风骤,星落长河必见红。”
  老两口对望了一眼,又一同看向梦张婆的脏脸,向权他娘问:“啥意思哩?”
  梦张婆闭了闭眼,又手拿卦签捻了一会儿,道:“向权他娘,我跟你们明说了吧,你们的卦再清楚不过了,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你们会有血光之灾!”
  “啊,血光之灾?”梦守仁和向权他娘脸由黄变白,又由白变青,好一会儿才又由青变黄。
  从辈份上来说,梦守仁与梦张婆那死去的男人同一个辈份,当称梦张婆为“大嫂子”。梦守仁的近乎于老年人的脸比哭还难看,他央道:“大嫂子,你是神婆,哦不,是仙婆,是咱梦家湾的福星。俺们家面临血光之灾,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你可得想个法儿给化解化解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回的血光之灾,是天意啊。既是天意,谁敢化解哩?我明知道是向权他娘肚子里的孽障在造孽,你们上一辈子欠债,要这一辈子还哩。慢慢儿等着吧,到了时辰,这个孽障总会出来的。”
  自此,梦守仁和向权他娘在听天由命之余,会偷偷地诅咒向权他娘肚子里的孽障,他们不再出声地诅咒,唯恐孽障听到后进一步地惩罚他们特别是已经身受其害的向权他娘。
  尽管度日如年,但两个多月还是痛苦地熬过去了。
  这一日,倘按向权他娘的计算,孽障在她的肚腹里待了差不多快十五个月了。天咧,难不成肚子里的孽障真的变成了哪吒,也要在母腹里待上三年之久?
  梦守仁有点儿起疑,对老伴儿道:“你该不会是算错了日子吧?”
  “放你娘的屁!是你怀胎还是俺怀胎?这种事儿,俺也能算错?”
  “俺估摸着,俺两年多没沾过你的身子了。”
  “难不成是精怪上了俺的身?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臭男人!”向权他娘摸起笤帚,打向梦守仁,梦守仁赶紧讨饶。
  向权他娘和梦守仁越想越害怕,他们已经认定,向权他娘怀上的不是一个正常的胎儿,而是一个妖孽。可是他们不敢对任何人说,只能把这个耻辱的秘密压在心底。
  他们心里是很有些感谢梦张婆的,梦张婆没有把她家的耻辱的秘密说出去,梦家湾除了梦张婆以外再没有人知道向权他娘的孕期竟然长达十五个月了。现在处在五毒月的中毒的日子里,可谓五毒月里最辛辣的几天。向权他娘只觉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重重的身体却有些轻飘飘的,身上又湿又热,那热紧紧裹着她,甩不脱吐不出,像是要让她窒闷过去。很有些诡异的,她摸了摸肚皮,发觉肚皮竟像是比原来小了一圈儿。
  近些日子,她肚子里的孽障很是安生,没有踢她,也没有蹬她。想到此,她忽然惊了一下,想:“他(她),他(她),他(她)该不会是死了吧?”
  她没有将这个可怕的想法对任何人说,包括让他怀上孽障的梦守仁。
  可是到了晚上,一家人在黑暗中蚊子的嗡嗡声里吃过晚饭后,她的阵痛却开始了。当然了,她当时还并不知道,那不是阵痛,而是长如百年的剧痛……
  
  梦张婆烧了几张符纸,念叨了几句咒语,在梦守仁的帮忙下,她在向权他娘的肚腹上又压又揉又理,继续折腾,她脏脏的汗水冒出来,有些重又沁入身体中有些散发掉了,但后来又是一身汗水狂冒而出……她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功失败,那孽障仍然粘在向权他娘的肚腹里坚执不出。她曾让多少鲜活的生命降生在梦家湾啊,难不成她的好名声要毁在今夜?
  庄上小学堂那几间空旷却闭得很严实的教室里,无法回家的人继续听着那一家四口人的苦情戏,唱戏的男人女人唱破了喉咙。
  向权他娘却已发不出声儿,只发出一丝哀鸣声,被风雨雷声吞没下去。
  忽然,一个巨雷炸响,火光铺展在天地之间。梦守仁和梦张婆感觉那巨雷的炸点就像是近在梦守仁家的院落里。巨雷炸过后,梦张婆和梦守仁大着胆子走入仍在风雨大作的屋外,向远处的闪着电光的天空遥看,这一看不打紧,他们居然看到,在遥远的黑暗的天际,一颗越来越亮的明星向着他们飞来,那颗明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骤然间,拖着长尾的明星直向他们落下来,忽然,不见了。他们不敢说话,他们知道那是一颗预示着不吉的扫帚星,他们不知道扫帚星会给人们带来何种灾殃。
  几乎与此同时,梦张婆与梦守仁听得屋子里传出一阵婴儿的怪怪的笑声,他们急走入屋内,却见向权他娘如死人般地躺在床上,双腿间的血泊里躺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在蠕动着。
  梦张婆赶紧剪断连结着母婴的脐带,又照着婴儿的屁股拍了两下,婴儿哭了起来,虽然瘦弱却哭得极为嘹亮,像是与外面的风雨雷声争鸣。
  又是半宿过去了,天放亮了,被折腾得近乎死过去的向权他娘早就活了过来,她恨恨地看着身边的男婴,她的第三个儿子,将她折腾得差点儿死去的儿子。
  梦守仁问梦张婆:“大嫂子,你看,这孽子,叫个什么名儿好哩?”
  梦张婆吸了一口烟,道:“毒月毒日,到处是毒气,这孩子又是这么毒,害得向权他娘差点儿没命。俺算过了,这孩子呀,命里克爹克娘克妻克亲人,再往下算,俺就不敢算了,俺怕算下去把俺自己算死。你们要防着他点儿。依俺看,就叫他‘毒’吧。”
  梦张婆所想与梦守仁和老伴儿不谋而合,婴儿有了名字:毒,梦毒。
  他们一起恨恨地看着婴儿,忽然,婴儿怪怪地笑了几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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