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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血色疑问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7-01 10:40:47      字数:4267

  离男沙龙的气氛热烈而随意,或苍老或年轻的离男们喝着茶,吃着小点心,也有人抽着烟,很多人大声说话,似乎每个人都有一段伤心史。特别是到了聚餐之时,由于酒精的催化,个别的离男竟至伤心落泪。多年来的思想积垫,已使梦独能够从一个较高处看待一些人的爱恨情仇,他发现这些人大多是站在极个人的角度上诉说婚恋带给他们的痛苦和伤害,而他们自己,似乎并无过错,有错的只是女人。既然这些人站在这样的视角看待自己的伤痛,梦独觉得没有必要去对他们的故事作任何的回应和评判,他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看,静静地思考。梦独还发现,一些人骂过了,哭过了,一颗心便明显轻松起来,吃与喝也有了饕餮的趋势,以免在买单AA制里吃亏。
  梦独明白,所有能说出来的伤痛就不叫伤痛。
  所以,随着时日的流逝,便有人退了出来,主要原因是他们又找到了别的女人,重结秦晋之好进入又一个婚姻的围城里了。
  有人退出,也便有人递补了进来。
  就是在一个个离男退出和一个个离男加入的更迭过程中,梦独注意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并不多语,更从不讲自己的故事,但由于他的婚恋剧情就发生在当地,所以离男沙龙里人尽皆知。说起来,离男沙龙里的离男们似乎是同道中人,但离男们却几乎个个排斥这位老离男,都认为沙龙不该把他吸收进来,都说他是一泡鸡屎染脏了沙龙的纯洁性,都骂他丧尽天良。奇怪的是,老离男从不回嘴为自己辩护;更奇怪的是,面对个别人的冷漠甚至嘲讽,他竟然从未生出离开离男沙龙的念头。
  这个老离男,就是薛芜德。
  虽然叶晓晨说这个离男沙龙不是由乌合之众组成的,但是梦独看来,作为个体的人,只要组合成了人群,就难逃乌合之众之嫌,离男沙龙当然也不例外,这里同样弥漫和飘浮着世俗、势利和恶意。他已经从离男们传说的关于老离男薛芜德的故事中捕捉到了若干漏洞,也揣测出薛芜德定有难言之隐,薛芜德无意去弥补那些漏洞,他似乎知道越描越黑越补漏洞反是越大。
  梦独推测,那些漏洞就是薛芜德的难言之隐。虽然他想使薛芜德的故事变得顺理成章,但他还是忍住了好奇之心,没有去刻意挖掘有关那些漏洞的泥沙碎石。所以,当他与薛芜德接触时,眼里透出的是对这位老离男的理解和尊重。
  让梦独没有想到的是,他不只引起了薛芜德的注意,兴许是他的眼神透出的友善,他还赢得了薛芜德的信赖。薛芜德竟约他到了一家小酒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梦独作了倾诉。
  梦独没有说什么,他看得出薛芜德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可以信任的倾听。
  “别人都不能理解,我凭直觉相信你能理解,虽然你还很年轻。”老离男薛芜德哽咽道,“这么多年啊,我不该被千夫所指啊!这么多年,我,我,我简直快憋死了。”
  与以往遇到把他错当成“年轻人”时一样,梦独也没有对薛芜德解释他的“年轻”以及自己其实已经并不年轻。
  薛芜德先走出了小酒吧。梦独有些怔怔地坐着,看着薛芜德离去的背影,看上去,老离男的脚步虽依然沉重,但是比以往还是略显轻松。
  在栾糟县人眼里,不,在栾糟县所在省份的人的眼里,梦独是个外地人通常情况下,本地人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在外地人的面前表露出并不优越的优越感——梦独简直弄不清楚他们的优越感从何而来,他们当中有很多人过得并不如意,甚至十分穷困潦倒——他跟薛芜德无甚私交,也无法为他减轻任何痛苦,充其量不过是当一回薛芜德,他有些后悔赴约,觉得卸掉了心头重负的老离男薛芜德似乎是把包袱甩给了他。他自己的包袱本已够沉重了,却还要背上他人的包袱。
  然而,在两个月后一个周六的晴朗中午,梦独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据说,人在临死之前的一瞬间,头脑中混沌全开,万事皆明。梦独不知道薛芜德是不是这样,薛芜德向着死亡飞翔之时,他正在一间斗室里孤身枯坐,面前放着一本书,不知何故,薛芜德的形象却跳到了他的面前,更不知何故,薛芜德看上去比原来枯槁了许多,关于薛芜德的思索便从万端思绪中很突出地钻了出来,他一遍遍地想薛芜德为什么要对他说出深藏于心的哀伤,为什么一遍遍地重复“我不该为千夫所指啊”。他,他的心理上真的变轻松了吗?想着想着,梦独忽想起好久没见过老离男薛鞠德参加沙龙的活动了,他立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大叫一声“不好”,站起身来,一种不祥有预感攫住了他。
  梦独拿起电话想拨通薛芜德的手机,但,他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电话竟然是薛芜德打来的,薛芜德说他现在正站在自家所在居民楼的楼顶平台最边缘上,他马上就会作出最致命的飞翔,扑入死神的怀抱。
  “老薛,别做傻事儿,你要是死了,可就别想再活过来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梦独对着手机大声叫道。
  “可是,我,我生不如死啊——”梦独听到薛芜德在电话里的绝望的喊声,紧接着,薛芜德的声气便再也听不到了,他听到的是薛芜德向着大地飞翔时响在手机听筒里的风声和最后薛芜德彻底与大地融为一体时并不清脆的“咵”的一声响。
  梦独手拿手机,泥塑木雕一般呆住了。
  他万没料到,他的不祥预感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梦独愣怔片刻后,猛一下站起身来,疾步走出住处,嘭的一声碰上了门。
  栾糟县不过是一座县级城市,梦独的租住处离薛芜德家并不是太远。他三梯并两梯地下了楼,骑上电摩,向着薛芜德家所在的小区一路狂奔。他的头脑里像是出现了大片空白,嘴里喃喃出声:“他,他还活着吗?”
  当梦独赶到薛芜德所在的小区时,薛芜德只剩下了生命中的最后几丝气息。小区里一些人聚集在作着残喘的薛芜德不远处,自动形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半圆形,像在保护他,又像是在看着他死去,没有人敢靠近,有人在拨打120,也有人在拨打110,有些嘈杂,也有些混乱。梦独拨开前面几个挡住他的人,到了薛芜德近前,大声叫道:“老薛,老薛——”
  满头满脸鲜血的薛芜德似乎已经听不到了人间的任何声响,他的右手竭尽全力地前伸着半举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要追问什么,他的身体痉挛似地扭曲着。
  有人大声提醒梦独,如果不是专业人士,不要上前施救,以免效果适得其反。
  不要说是医务人员,连梦独都看得出来,薛芜德已到了死亡的门前,任何抢救都无济于事了。
  很快,薛芜德前伸着半举着的右手落了下去,缓缓扭动抽搐的身体也不再动弹。他的右侧面颊紧贴地面,一双眼睛却出奇地睁大着,发出死不瞑目的疑问。
  鲜血正在从薛芜德的头上、身上涌流而出,涸染着他身下坚硬的水泥地面。
  梦独发怔地看着薛芜德血迹斑斑、一动不动的身体,他完全听不清身后的人们在嚷嚷着什么,好一会儿意识才清醒过来:薛芜德真真切切地死去了。
  梦独的目光仍然紧盯在薛芜德的意识远去了的身上,盯着盯着,他忽然间发现,薛芜德的身体最后竟然是扭曲成了一个问号,一个黑色的大大的问号,只是那个问号缺少了下面的那个黑色的点儿。
  这个缺点的问号究竟是薛芜德无意做成还是巨痛中的有意为之?
  120派来的医务人员现场便给出结论:跳楼者已无生命体征;
  一天后,警方经过走访调查也给出了最具权威性的结论:薛芜德因抑郁症跳楼自杀身亡,与他人无关。
  当今,焦虑症,抑郁症,成了多少悲剧的替罪羊。有多少自杀的人,还有多少杀人的人,只要将他们与焦虑症、抑郁症联系起来,就可以少却许多麻烦,可以让多少无头无尾的案子得以了结。
  薛芜德死了,死的方式并不新颖并不独特,连最后的“POSS”也只有梦独一个人注意到。薛芜德死了,虽然一时围绕着他的传说和谣言还在持续,但梦独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说和谣言便会烟消云散,因为新的爆点新闻会出现,转移人们的视线,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薛芜德系自杀殒命,路人及他的亲人都无错无责更无罪,人们心里都很坦然。可是梦独的心上却压上了沉重的铅块,越坠越沉。他一直以为自己太敏感,容易受伤,却在最该敏感的时候钝感起来,还埋怨薛芜德为了自己的轻松却将包袱甩给了他,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往深处想一想,吐出胸中长期积郁的薛芜德果真就能轻松得起来吗?他的那颗心会不会更加沉重,或者,他是为了追求彻底的轻松而将真言吐给一个可以信赖可以称为同类的人?那会不会是他自杀前的最后一步?
  自己当然不是凶手,但梦独还是不能自我原谅。
  尤其让他不解、让他的心备受折磨的是,薛芜德最后时刻有意或是无意用身体摆出来的那个缺点的大问号。
  今夜的问号之梦,兴许就是薛芜德在另一个世界里向他发出的某种昭示,他在央他为他解开他的天问?
  薛芜德已死,幸而他死了,如果他还活着,他的问号定会增添无数个。
  薛芜德并不知道,在他死后,不只是没有亲人为他收尸,还没有亲人为他落泪,更不要说为他举办一场说得过去的葬礼了。最后,是叶晓晨提议,离男沙龙里的离男们,一起出钱,联系了殡仪馆,将他的尸体拉走,离男们还在殡仪馆里举行了向薛芜德遗体的告别仪式,而后火化,薛芜德变成了一盒骨灰,离男们商量了一阵子,还是决定将骨灰盒送给薛芜德的女儿。
  薛芜德的女儿一家三口与薛芜德的前妻住在一起。
  薛芜德前妻拒绝接收:“把他的一把老骨灰送给那个水性杨花的狐狸精好了,干么拿到这里?故意埋汰我是不是?”。这个面相苍老的女人嘴里对薛芜德仍是不依不饶,恶狠狠地骂薛芜德死得活该,骂薛芜德死有余辜:“这样丧尽天良的人死一千回也不嫌多!”
  薛芜德与前妻生下的女儿从里屋走出来,她虽没有痛骂老父,却嫌脏似的摆摆手,便转身离去了。
  一时,梦独、叶晓晨和另外两个前来送骨灰盒的离男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薛芜德的女婿适时化解了尴尬,他接过了岳父的骨灰盒。至于他们如何处理薛芜德的骨灰,就不得而知了。
  无论如何,薛芜德总归是入土或入河为安了,生死算是有了交待。
  然而,他却给“年轻人”梦独留下了一个血符般的大问号,那个缺点的问号如一个折不断的钢钩,钩住了梦独的心,钩住了梦独的魂,如今,竟然还钩住了梦独的梦。
  
  梦独在黑暗里折过来折过去,有时,膝盖磕碰在床框上,他并觉得疼痛。他的脑海里出现的已经不止是一个问号,而是千万个问号,那一个个问号都缺一点,都如钩子一般要将他钩钓起来。
  他明白,其实,老离男薛芜德不过是抛给了他一个缺点的问号,另外的那些问号,全是他自己的,为了寻找答案,他已经为此跋涉了三十多年。
  他也曾想像薛芜德那样把问号留给别人,但是他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或者,干脆不留问号,像一篷烟一般地随风消逝不好吗?
  薛芜德终是找到了一个赖以托付的人,可以敞开心扉把所有真正的苦痛说给他听,可以把巨大的疑问抛给他让他去解答,然后自己一死了之。薛芜德说自己生不如死,他哪里想到,他眼里的“年轻人”梦独生不如死的程度甚他十倍百倍。
  二十六年过去了,在他的家乡梦家湾及梦家湾周围的十里八乡,他,梦独,已经是一个死人,已经变成了一座承受着耻辱、承受着诅咒的坟墓;二十六年了,梦独孤独地守着真相依然活在死亡之中,活在名不副实的身份当中,活在苟且偷生当中,活在故乡人的口水、浓痰和詈骂中,活在永远不见阳光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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