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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家族史>第二十一章 “岁寒三友”

第二十一章 “岁寒三友”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8-05 12:53:09      字数:15145

  这天敦厚回到府宅,见三儿宝瑞从越州回来,一问才知因北京爆发了“五四”运动,越州中学的学生于新历五月二十日开始罢课,几百名学生冲出校园列队在越州古城游行示威。受学生的影响,工人、店员和市民纷纷走上街头,加入游行队伍,一时间,罢课、罢工、罢市、集会、游行示威此起彼伏。“打倒倭奴!”“废除二十一条!”“经济绝交,抵制洋货!”“奋发图强,誓雪国耻!”“提倡国货,挽回权利!”“打倒卖国贼!”等口号和“高丽国、琉球岛,与台湾,地不小,可怜都被侵吞了……”的《誓雪国耻歌》响遍街头巷尾。越州中学的学生和教员,还在街上演讲、举行游艺会、编演滑稽讽刺剧(亦称新剧),揭露帝国主义和军阀卖国贼的罪行。学生、工人和店员将“张顺发布庄”的大批日本布匹查抄焚毁,查出“吉利生字号”大批日本海产品,没收充公……
  敦厚听宝瑞说后很是不解:“你们这些读书娃不好生念书,整这些干什么?”
  宝瑞顶嘴道:“你当你的族长,眼里只有米庄这巴掌大的地盘,哪里知道外面是什么形势?”
  敦厚本想发怒,看了宝瑞一眼,儿子已十八岁,长得清瘦英俊,不再是那个圆乎乎脸的娃子了。他压住火气:“这些事,你也参加了?”
  宝瑞道:“我不仅参加,还是组织这场游行示威的三个学生头之一呢!”
  说着,他从挎包拿出两份报纸递给敦厚:“你看,我们这次活动还上了报。”
  敦厚拿过报纸,戴上老花镜一看,一份报纸是《共产国际》,报道了越州学生反帝、爱国游行,并对此作了很高评价。另一份是六月二十一日《时报》,题目《越州各界活动》报道:“越州商会特为集议,欲提倡国货,势非将日本国之货销毁,不足以表示提倡之诚意与决心。各商行一致赞同,在三月内,越州所有日本国之货,销毁殆尽。越州所设师范、中学及初、高等小学各校学生数以千计,列队游行,露天讲演,散布传单,张贴通衢……”
  晚上,敦厚用温水泡脚,胡氏给他捏着肩。“我看,宝瑞这书念不下去了,他从学堂跑回来,八成是组织什么示威游行,违反校规,要被学校开除了。”
  胡氏说:“那也好,瑞儿已长成人了,这书不能老念下去,给他说上一房媳妇,让他早点完婚。”
  “唉!”敦厚叹口气:“看他那样儿,就不比老二,好听你我安排的。”
  “那还反了他了!”胡氏说:“前不久甘六婆上府宅找我,说杨姓族长有个女儿刚满十六,正与我们瑞儿年纪相合,不如明日我叫人把甘六婆请来,让她尽快说合这事。”
  “你是说杨家铺子的杨林春吗?那家势在西乡可是数一数二的。”
  “是啊!听甘六婆说:杨老爷想与我们米府结上亲家,是他要甘六婆来问我意思的。”
  敦厚想了想,说:“这事先不急,你明儿和宝瑞提起这事,听听他的口气。”
  “哎!我说你堂堂的米老爷,说话砸在地上就一个坑,今日怎么蔫蔫巴巴了?瑞儿的婚姻大事,不就是你一句话做主吗?”
  敦厚道:“不是我蔫蔫巴巴,是老三不好调教,四个儿子中数他性格最倔。若不先与他通气,就忙里忙外给他操办,他肯定不会就范,到时让你鸡飞蛋打。”
  胡氏说:“好好好,听你的,明日一早等他过来请安时,我就和他说。”
  宝瑞给胡氏请安时,胡氏说:“瑞儿,我看你老大不小了,给你说上一房媳妇,早点成个家算了。”
  “给我找媳妇?”宝瑞说:“我是不会要的,你们找的你们自己要。”
  “哼!”胡氏道:“你要得要,不要也得要,由不得你。”
  但她心里却想,还是老头子说着了,这三儿不比宝印,说让他退学就退学,一挂马车就连人带行李从学堂里拉了回来。
  “那你们就看看,由得了我还是由不得我。”宝瑞说着,一阵旋风般出屋去了。
  在西乡胡家营子,他有个同学叫胡良绪,和他一样,也是因组织学生“闹事”被学校开除了,同时被开除的还有一个家住越州城的叫赵辛梅的女生。宝瑞到胡家营子找胡良绪,在胡良绪家里玩了一天后,两人又来越州找赵辛梅。他们在赵家门口隔着铁栅栏等了半天,才看到赵辛梅和她姐姐从屋里出来。见了他俩,赵辛梅说:“姐,我同学找我有事,你一个人去逛百货店吧!”三个人走过两条大街,进了绛帐台公园。
  公园里面有个高台,叫绛帐台,是东汉经学家马融设帐讲学之处,台上有座亭子,亭里有碑。三人到亭子里坐下,说起不久前在公园讲演,引来学生、工人、商人和市民倾听。有一次,他们还搭建一座戏台,演出讽刺剧《皇帝梦》:袁世凯为了当皇帝,勾结日本,签定二十一条丧权辱国条约,激起全国人抗议,在云南起义讨伐中,吓死在床上。越州中学的学生运动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影响,引发北洋政府当局的恐慌,指令学校从速制止学生的一切活动,以违反校规为借口,责成祝校长开除了为首的三名学生。胡良绪说:“宝瑞,辛梅,学校虽然开除了我们,但老师和同学还是支持我们的,他们称我们是越州中学三君子,我提议,我们三人结为岁寒三友,我是松,宝瑞是竹,辛梅呢不用说是梅,我们今后要一条心,和北洋军阀斗争到底。”
  “同意!”赵辛梅道:“我们三人,用岁寒三友比喻再恰当不过了。”
  她又说:“听说教导主任郑义以学校名义写了一篇文章,指责政府当局无理压制学生抵制日货的爱国行动,揭露他们官商勾结贩卖日货的行径,只是这篇文章被报社压了下来。”
  “辛梅,你知道郑老师家住哪里吗?”胡良绪问。
  “知道。”“走,我们找郑老师去。”
  三人来到越州中学教导主任郑义家。郑义三十七、八岁,很清瘦,连忙把三个同学让进屋,叫妻子加几个菜,留他们吃饭。“正巧我要去找你们,你们却来了。是这样的,省城私立新华大学校长是我同乡,叫陈实。春节过后新华大学招新生,我给陈实写封信介绍你们三人的情况,让你们去新华大学就读。”
  三人一听喜不自胜,正愁失学后不知怎么办好,却又有了去省城求学的希望。郑义说:“新华大学校长陈实是个进步人士,他收留了不少有激进思想的学生,光越州籍的学生就不下于五十人。”
  听了郑义的介绍,三人越发向往。
  
  几天没见宝瑞,敦厚问胡氏:“三儿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他这一连几天没见人影,性子都野了。”
  “我打听着实了,他是真被中学开除了。”
  胡氏说:”这下倒省事儿,甘六婆昨日又来了,要说合宝瑞和杨家闺女,我看就应下来,让他们年底就成婚。完婚后你让他去店铺做事,他喝了这么多年墨水,管个账是不会出多大差错的。”
  “他这个脾气,能听你我摆布?”敦厚说:“你逼急了,他会离家出走的。”
  “还反了他不成?你吩咐下去,以后谁也不给他钱,他身上没有一个子儿,看他还能去哪儿。”
  胡氏又怨道:“你也不知怎么了,对瑞儿这么没硬气,印儿当年逃婚,你是怎么对付的?不是动用族刑,打了他几十大板吗?他和可儿也是逼着完婚的,终究不也成了夫妻?”
  敦厚道:“这两桩事没得一比,老二是和麦姓女私奔,犯了族规,我才能动用族刑。”
  话虽这么说,敦厚对宝瑞的事还是上着心,他不能看水流舟由着儿子走上歧路。他摸了根烟划根洋火点燃,一口一口吸着,他把这支烟吸完,将烟屁股丢在地上,一只脚踩上去,心里就已经拿定主意。“你明日就去找甘六婆,把杨家闺女和宝瑞的这桩婚事应了,我派人去找宝瑞,不必等年底,啥时找回来他啥时就办喜宴。”他对胡氏道。
  敦厚派人去越州城找宝瑞,几天后,找人的人没有回,宝瑞却自己回来了。在这几天里,敦厚让人把婚房布置好,门上窗上都贴上了大红喜字。宝瑞回到府宅时父亲不在家,米福正在往屋檐下挂灯笼,宝瑞觉得很奇怪,问米福:“这不年不节挂什么红灯笼?”米福说:“三少爷,你还不知道:这是要给你完婚啊!”宝瑞大吃一惊:“完婚?谁说我要完婚?”米福说:“是老爷,老爷说让你完婚你就完婚。”
  “啊!”宝瑞一顿脚,打算转身离去。但想到口袋里已身无分文,只得硬着头皮去见母亲胡氏。
  胡氏在姚可儿屋里,正元昨夜发烧,胡氏一早就过来看看,给正元服过药,又在她额头冷敷几帖。正忙活间,宝瑞一头撞进门,胡氏抬脸看见他,一阵欣喜。
  “老三,你回来就好,好好歇息两天,准备当新郎官。”姚可儿说。
  “娘,二嫂,我不想结婚,我要去省城读书。”宝瑞道。
  “三弟,你也读不少书了,还去那么远读什么书?你就安心成个家得了。”
  宝瑞懒得答嫂子的话,脸一红走出屋。
  
  敦厚之所以急着给儿子完婚,还有一个私下里的算计,以前他娶了三房儿媳,除了姚可儿娘家尚算得上富有,其他两家都是穷家小户,而这次是杨家铺子的杨林春,那可是西乡打头的富绅,他和杨林春结为儿女亲家,算是强强联手,以后有个急难之处可以相帮。
  而杨林春呢,也是与敦厚一样的想法,他一家就置有上万亩土地,可是自他父亲那一代起就人丁不旺,除结发正妻,他先后娶了四房姨太太,可这五房太太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总觉得周围的人在觊觎他的家产,他想结个势力较强的儿女亲家,这样他才有安全感。
  通过媒人甘六婆的说合,这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删繁就简,免除了一些繁文缛节,在古历冬月十八这天,一帮吹鼓手滴滴哒哒,拥着八人抬的大花轿从西乡杨家铺子出发,走了几十里路程,傍晚时分才到达米庄。见送亲队伍朝府宅走来,敦厚和胡氏好生欢喜,就在这时出了一件事:该新郎官前去迎接花轿的时候,这几天来被看得死紧的宝瑞却不见了。
  这事让敦厚一听心炸,喝问监守宝瑞兼做伴郎的四儿宝琛:“你哥呢?”宝琛说:“远远见了花轿我哥紧张,说屎急尿涨,他上个茅房就来。”“你到茅房找了没有?”“找遍府宅所有茅房,没有见到人影。”敦厚叫米虎和米豺米豹全府宅急搜,没有找到宝瑞,却在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见到宝瑞脱下的新郎装。而送亲队伍已在路上停下,等着新郎官前去迎接。敦厚急得跳脚,倒是胡氏比他有主意:“让宝琛去迎花轿。”敦厚一想胡氏说的也是个好计,也不管宝琛同不同意,叫人帮他把新郎装穿上,胸前戴上大红花。
  临时披挂上阵的宝琛把花轿迎进府宅,又完成了拜天地、拜高堂和夫妻对拜的仪式,牵着红绸带将新娘引进洞房,他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就要脱下新郎装,却被媒人甘六婆止住了。甘六婆把他扯到一边,悄声说:“你既然替了你哥,就好人做到底,快把新娘盖头揭了。”宝琛问:“那揭了盖头我就可以走了?”“揭了盖头你也不能走,得接着陪新娘子。”甘六婆说。“那我陪她到什么时候?”甘六婆狠劲说:“到找到你哥的时候,一天找不到你哥,你就得顶替你哥。”她这么狠住宝琛,是为了顾着米、杨两家的脸面。
  宝琛心里说:“完了,这还把我赖上了!”他满不情愿地走上前,按照甘六婆教的掀开新娘的盖头,他看见新娘的第一眼,心砰砰跳起来。
  新娘子杨碧萱太漂亮了!
  宝琛十六岁,正是对女孩产生朦朦胧胧的喜欢和好奇的年龄,他的眼睛在杨碧萱脸蛋上碰了一下就收回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孩。杨碧萱的美在他心里扎根、生长,让他激动不已,又让他害羞。这时他还把杨碧萱当成宝瑞的媳妇,他的嫂子,他对杨碧萱多看一眼都是不应该的。
  再说杨碧萱,她对父亲杨林春急着把她嫁人是反感的,只是没有明着反抗而已。她想当然地认为,父亲既然出于攀附米姓势力的目的把她许配给人家,那么这个米姓少爷就好不到哪里去,多半是个花花公子一类人物。她暗暗做好了准备,上花轿前就在袖子里藏了把剪刀,如果娶她的男人面相丑陋或者行为轻浮,她就以死相逼,不让这男人碰她,但是这种念头在见到新郎时就打消了。她当然不知道新郎不是宝琛,在宝琛迎接花轿的那一刻,她把轿帘子扒开一条缝,见新郎长得端正秀气,因为年纪太轻而显得青涩,她悬着的心就落了地。
  闹房的人走后,新房里只剩宝琛和碧萱二人,一对红蜡烛无声地燃烧着,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新娘碧萱坐在床头,宝琛在屋子一角站着,他不敢离碧萱太近,这种尴尬保持了半个时辰,碧萱实在忍不住了,她轻启朱唇,细声细气地说:“你,不喜欢我?”
  “喜欢。”
  “那么,你怕……我?”
  碧萱这句话,有幽怨也有娇嗔。
  “不……不是。”宝琛结巴起来。
  “你从来没有见过女孩,害羞吧?”
  “也……也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是因为什么?”
  “你……你是我……我嫂子。”
  “什么?”碧萱大吃一惊。
  宝琛镇定下来:“和你结婚的是我哥哥,他跑了,我代替他与你拜堂成亲。”
  “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碧萱懵了一下,又羞又气,却又不知怎么办好。
  “替你哥拜完堂,你怎么还不走?”
  “媒人甘六婆要我陪你。”
  碧萱虽说刚满十六,却是见过世面的,心胸也很开阔,她看着宝琛一副憨态,气消了一半:“你真傻还是假傻?你和我在洞房里过夜,真也好假也好,我们俩就是小两口子了。”
  “可是,我……我还在念……念书。”
  “在哪儿念书?”
  “荆南中学。”
  “跟你说实话吧,”碧萱道:“我也在省城念书,是省立第一女子中学,是父亲让我休学回来嫁人的。”
  宝琛一惊:“是吗?”
  碧萱咬了咬嘴唇,看着宝琛眼睛:“你喜欢我吗?”
  “喜欢。”
  “喜欢?那我就是你女人了,在我心里只有你没有其他人了。你就别再去念书了。”
  宝琛想了想:“我不念书了。”
  “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第二天,碧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领着宝琛给公公婆婆敬茶,甜着嘴一口一个“爹”“妈”,把敦厚和胡氏乐得不行。
  “碧萱倒是和宝琛蛮般配,老头子,这阴差阳错倒是成就一桩好姻缘。”胡氏私下对敦厚说。
  “嘿嘿!”敦厚只笑不说话。
  
  宝瑞逃离米庄后,来到胡家营子。他向胡良绪讲了父亲逼婚,在新娘子的花轿即将抬到米府,他来了个金蝉脱壳之计逃出来的经过。他向胡良绪讲起这些细节时,眉飞色舞,脸上透着得意。
  胡良绪说:“这事让赵辛梅知道了,她一定会很感动。”
  宝瑞一阵错愕,他和赵辛梅的感情还是初始阶段,他们只约会过两次,在一起单独相处的时间很短,甚至他还没有向她表白,没想到这也被胡良绪察觉了。
  “这次你能成为学生头儿,带着人查抄吉利生字号的日货,都是受了辛梅的影响。”胡良绪道。
  他又说:“你的心思瞒不住我,要不辛梅怎么说我是你肚里的蛔虫呢?”
  “你说:辛梅会不会喜欢我?”既然摊开了,宝瑞索性与胡良绪讨论。
  “她会的,你这次逃婚,在她心里会给你加不少分。”
  “是吗?”
  “其实,你还不知道,我在暗中给你帮着忙。”胡良绪道:“我为什么提议,我们三人结成岁寒三友,而将你取名竹而不是松?就是为了把你和她的关系进一步拉近,松竹梅,竹和梅的关系更紧密。”
  宝瑞对胡良绪的理论半信半疑,不过他想,要是他是松胡良绪是竹,他和赵辛梅之间就隔着了一个胡良绪。
  “大胆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吧,有我这棵挺拔的青松护着,你们的爱情一定会开花结果的。”
  “那……先谢你了!”不管怎么说:宝瑞对胡良绪还是有几分感激。
  两人来到越州城,和上次一样,在赵辛梅家铁栅栏后面等着。这次等的时间更长,两人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他们盯着铁栅栏后面的两扇朱漆门,有两次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赵辛梅,两双眼里的希望顿时熄灭。他们又冻又饿,却不敢离开,一直到要吃晚饭时,才见赵辛梅的身影出现。赵辛梅是出来扔垃圾的,把垃圾丢进门口一个铁桶里后,就要转身进屋去。
  “辛梅!”胡良绪喊了一声。
  赵辛梅回头看见他俩,眼中闪着惊喜,忙打开铁门出来。
  “你们来多久了?”
  胡良绪说:“老半天了,就是不见你出来。”
  “哦!对不起,天气变冷了,我就在屋里读书,很少出门。”
  “这样,我想了个主意,我和宝瑞以后来找你,就学三声鸟叫,你听见鸟叫就出来。”
  赵辛梅一笑:“那你学什么鸟叫?”
  “布谷鸟啊!你听我学叫两声,你们看像不像。”
  说着,胡良绪就撮起嘴“咕咕!咕咕!”叫了两声。
  宝瑞说:“拉倒吧你,冬天哪有什么鸟?鸟都到南方过冬去了。”
  “那你说学什么叫好?学猫叫狗叫吗?”
  “那也不成,一个好生生的人学猫叫狗叫,成什么体统?”宝瑞想了想,说:“我们都穿着学生装,不如学报童,也有不少学生卖报的,这样就引不起路人好奇。”
  胡良绪道:“那好,我们来找辛梅时,手里拿着几份报纸,口里叫‘卖报咯!卖报咯!'辛梅就出来看是不是我们。”
  赵辛梅也同意:“行!我出门来买报纸,也不会让我姐怀疑。”
  此后,这三个青年经常在一起相聚,读书、看报、畅谈理想。宝瑞在胡良绪家里住了一个多月,过年也没有回米府。过完春节,三人到了省城,同时考入新华大学就读。
  
  民国元年,越州籍陈氏兄弟先后捐田二百石,白银三千两,官票五千串,家藏书籍三千余部,筹建了私立新华学校,以倡办人陈先海为校长。民国三年,新华学校改名新华大学。民国六年,陈先海去世,由其子陈实继任新华大学代表人兼校长,陈实定校训为“成德、达才、独立、进取”。
  胡良绪、米宝瑞和赵辛梅在新华大学就读后,认识了多名越州籍在省城求学的学生,和在省高师读书的徐尧根、刘雪云以及在江河大学念书的周保中、皮瑞林等成了最好的学友,他们经常聚集在同样是越州籍的进步教师李元昊家里,阅读《向导》《新青年》《每周评论》等书刊。
  宝瑞在新华大学的学费和伙食费是胡良绪和赵辛梅资助。暑假期间,辛梅带着宝瑞回到家里。赵良雍当越州商会会长,他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辛兰年满二十四还不肯处对象,这已成为他的一块心病。因此,当小女儿带着男友进家门,且宝瑞一表人才,谈吐不俗,看得出和小女儿感情很好,他和夫人好生欢喜。晚上,老两口商量着给小女儿把婚订了。第二天,林氏征求宝瑞意见时,宝瑞才说出自己是逃婚出来的,已有大半年没与家里联系了。林氏虽然有些吃惊,但在这年头逃婚的青年不少,不算什么稀奇,她找了个人到米庄做说客。因为宝琛顶替家兄和碧萱成婚,并没有对米府声誉造成坏的影响,敦厚从心里已原谅了宝瑞,只是想到宝瑞和他顶撞,他拿不下脸主动去找儿子。现在有人上门提亲,亲家又是越州工商界名人赵良雍,家势和名望比米家还大,他不胜欣喜,没想到儿子的叛逆倒让米姓攀上高枝。他当下就派人带着厚礼,到越州城赵府替儿子宝瑞求亲。此后,赵、米两家不仅是儿女亲家,而且在生意上开始合作。说到底,是米家靠着赵家的实力,把生意从一个小小三河镇拓展到上海、南京、杭州等大城市。
  秋后,趁着绸缎庄开张,敦厚提前几日就登门赵府,恭请赵良雍给绸缎庄剪彩。这天,一辆豪华马车从官道驶进三河镇,从车上下来三个人,领头的穿着长袍马褂,戴礼帽,此人正是越州商会会长、米府的儿女亲家赵良雍。敦厚躬身迎接赵良雍一行。赵良雍走进米府新开的疋头铺,看了各种布匹的品牌和质量,和柜台里的一个后生说话。敦厚说:“这是犬子宝琛。”又对宝琛说:“这是你赵叔叔。”宝琛连忙拱手叫:“赵叔叔!”赵良雍对宝琛一笑,竖起大拇指:“小伙子挺精明的,不错!不错!”
  这次剪彩仪式比上次还要隆重,听说越州商会赵会长来三河镇,南安县很多商界人士前来会晤赵会长。因为是秋后农闲,来看热闹的人很多,宽阔的石板街道也显得拥挤。
  剪彩仪式结束后,赵良雍提议到各家店铺走走,他们一路走马观花来到米永丰轧花厂和榨油坊。看到许多乡民用架子车、牛车拉着更多的是用肩挑着籽棉来交售,一个伙计验质,用牙齿咬开棉籽看棉花所含水分,另两个伙计司秤,用一杆大抬秤称着花包的重量,把称出的斤两报给一手拿着笔记账、一手拔着算盘珠子的账房先生。
  赵良雍看着这忙碌却又有条不紊的售卖场面,看着来卖棉花的乡民一张张汗涔涔的笑脸,他颏首微笑。敦厚陪着他转过后面的机房,每间机房里有一头牛犊拉着大盘嘎嘎响着,大盘带动轧花机轱辘飞速旋转。一名妇女不停地把籽花喂进料口,皮辊裹卷着白花花的棉丝,像猪油一样流泻,另一名妇女把棉装进麻袋里。
  “敦厚兄,你出产的这些皮棉销到了哪里?”赵良雍问。
  “被南安一家大商户收走了,除去人工每担皮棉可赚净利两块半。”
  “那……赚得太少了。”赵良雍道:“你应该自己打包调往外地,比如上海、南京那样的大城市,至少有三成利润可赚。”
  “嘿嘿!”敦厚笑笑:“可惜我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外面水深水浅。”
  “敦厚兄,等你闲下来后,跟着我到各地跑一趟,我介绍一些工厂老板和商人让你认识,以后你就有得钱赚了。”
  “太好了!”敦厚欣喜道。
  赵良雍指着拉大盘的黄牛:“敦厚兄,以后你要用机器轧花,机器一响,比牛的力气大多了。一台机器就可带动十多台轧花机,没有了这牛拉大盘,也给你省下了厂房面积。”
  “嘿嘿!”敦厚笑笑:“不瞒亲家您,我连机器轧花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本地是没有,但外地多了去了。”赵良雍说:“最早的机器轧花厂,是光绪十二年一个叫严信厚的人创办,此人曾是李鸿章的幕僚,出任过盐务督办,后转为经商和办厂,他办的第一家工厂叫通久源机器轧花厂。”
  “啊啊!亲家当商会会长,见多识广,知道得多。”
  敦厚对赵良雍敬佩有加,不知道怎么恭维才好,心想,三儿宝瑞虽说忤逆,却有这么好福气,交接了越州商会会长的女儿,也算是给米家争了个脸面。
  
  当初,米虎从南安县大狱被放回来,听他哥米龙讲了香梅的事,对香梅充满同情,见到香梅本人,觉得香梅不仅长相端正,心地也很善良。香梅看出米虎对她有意思,以后米虎来找她时,她就躲着,见米虎朝她住的屋子走来,她赶紧把门关上。米虎也不叫门,把买给香梅的东西:一包糖果、点心或者一块布料,放在窗台上转身就走。香梅在厨房做事,米虎要厨房大师傅照顾香梅,不让香梅累着。大师傅笑着说:“香梅是你什么人?你这么心疼她。”米虎道:“她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其实,大师傅早就观察到米虎对香梅上心,知道米虎喜欢上了香梅。
  米龙看出苗头,问米虎:“你真的看上了香梅?你可要想好,香梅是被人羞辱,生过娃子的。”米虎说:“我不嫌弃她。”“你如果真不嫌弃她,我就让你嫂子去讨香梅的口气,如若她同意,就和老爷说一声,早点把你们的事给操办了。”米虎没有忸怩,点头道:“那就先谢过我嫂子了。”
  第二日,金枝到香梅屋里,没急着提起米虎:“你还过得好吧?”“好。”香梅说。“身上的伤痛好了没有?”“感谢米老爷善心,谢张先生搭救,我身上的伤全好了。”“好了就好,你还年轻,不要老记着那些事,把心胸放开点……”金枝进门时,香梅就猜出她的来意,这时,她抢在金枝的前面说:“金枝姐,我也正想去找你,我还有一事和你说。”金枝问:“什么事?”金枝起身,从里屋取出米虎给她买的糖果、点心和布料,大大小小有十多样:“这些,都是这半年来你小叔子送给我的,你替我还给他。”“怎么?你看不上我小叔子?”金枝问。“说哪跟哪呢!你小叔子样样都好,我是个身子不洁净的女人,哪里配得上你小叔子?”金枝明白了:“我小叔子说过,他不会嫌弃你,他对你是真心的。”香梅说:“我知道他是真心,是我配不上他,我不敢有非分之想。”
  金枝道:“我家叔子也可怜,打小就失去了爹娘,我这当嫂子的又有几个娃子,没有功夫照管他。你看,他年纪不轻了,又才从牢里出来,没个女人疼他,香梅,我求你了,你就答应跟我叔子成亲吧!”“金枝姐,别,看你说什么了?米虎能找到比我好的,我真的……”金枝道:“别说了,我叔子心里就是有你,他会好好心疼你的。”香梅脸红了:“那……那……”
  腊月二十六,赶在年前最后几天,敦厚和胡氏替着米虎死去的爹妈,做主操办了米虎和香梅的婚事。在主持仪式的昌庆叫“拜高堂”时,米虎和香梅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胡氏乐呵呵地给香梅一份丰厚的礼金,让香梅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场抱着胡氏:“娘!打今日以后,你就是香梅的亲娘!”
  腊月三十的团年饭,比往常年要丰盛得多,过年放的鞭炮也多了几成,从腊月二十八杀年猪放第一挂鞭炮,一直延续到新年的正月十五,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就没有断过。这是敦厚当族长以来过得最舒心的一个春节。他盘点这一年所做的成就,掰着指头一样样数着被他办成的事,不由得有点心头发飘。米姓家族已经平庸了很多年,现在重回辉煌似乎就要登临顶峰了,在南安县以至越州府有了一定名气,人们提起东乡米氏,就像以前提起白果镇老蔡家一样,无不带着敬意、醋意甚至有那么一点惧意。
  但是,也不能说一点失落感都没有。腊月三十以三牲和鲜果祭过祖宗、满府上下几十口热热闹闹吃过年夜饭后,从宝印一家开始按长幼顺序给他和胡氏磕头,他顿然想起流落他乡生死不知的宝玺,心头掠过一道阴影,继而看着两房媳妇姚可儿、但枝子和五个孙女——正元、正秀、正方、正英和正春——心里更有一番滋味。姚可儿生下正元和正方两个丫头后早早收了胞,三十一过就开始发福,眼下的姚可儿长得圆滚滚上下一般粗,不爱收拾打扮的她脸上因小时得天花留下的麻坑变成了一个个黑点,看上去要比宝印老上十岁。枝子呢?产下头胎女儿正春后又怀上两次,但两次都流产了。她和姚可儿相反一天天瘦弱下去,人太瘦太小也显丑,不管穿啥衣服都松松垮垮撑不起架子。倒是五个黄毛丫头苗子抽得快,不满十岁的正元已冒枝子一头了,正元和正方承着姚可儿的骨骼,两姐妹和同龄孩子比,显得高大壮壮实实。正秀和正英才有女孩样儿,脸模和身个都有着十足的秀气,越看越像当初刚进米府的小菊了。正春也快满三岁了,这丫头天生性子野,整天不着家只想和姐姐们一起耍,她尤其喜欢最小的姐姐正英,正英放学回府她就成了正英的小跟屁虫,在西院玩到夜黑才由枝子强行带走。敦厚坐在太师椅上,两只胳膊支着扶手,刚想欠起身子很快又坐回去了,他闭上眼,不想再多看一眼五颗长着黄毛的小脑壳。他都快花甲了还不曾得一个孙子,这阔大的家业还没有继承人,想想都叫他有点怵怕。“给吧!给吧!”他朝胡氏摆摆手。胡氏满脸堆笑地起身,从面前笸箩里抓起一把把银元和铜子依次塞进孙女们的衣袋里,这是事先准备好给孙辈的“利市”(红包)。四个大孙女看到装了满满两口袋的钱,一个个满心欢喜,独有正春撅着小嘴,因为她的衣袋比姐姐们小,得到的“利市”没有姐姐们多。胡氏见小孙女不高兴,逗她道:“姐姐小时还不是跟你一样揣着个小口袋?”“不,我要!我要!我就是要!”正春小眼里有了泪花,胡氏端着笸箩道:“你抓!你抓!你自个儿抓!看你两只小手儿能抓多少?”正春才破涕为笑,伸手在笸箩里抓了两把,装到她娘枝子的衣兜里,返身又来抓……小孙女的滑稽和天真,让敦厚一下子心情大好。
  对米庄人来说,这是一个分外祥和的年节,因为粮仓里不缺稻谷和粟米,各门各房又从族里分到不小一笔红利,每家每户都不差给婆娘娃子做一身新衣的钱。相比这一带的其他姓氏,米姓家族更有着精神层面上的优越,这优越感让米姓人脸上有光。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走到米庄那个旮旯,都听得到大人和娃子的欢叫和笑声。
  庄稼人是闲不住的命,过了大年初四,就有人扛着锄头往地里走,是想薅去油菜和麦子地里的杂草,趁着晴好天气将其晒死。敦厚也坐不住了,勉强挨过上九,他就出门在庄子里各处转转。转到升自房昌海家门口,他看见昌海弯着腰背,正专心致志地修整一张铧犁。十多年前,敦厚治理家族时来暗访过昌海,因昌海对父母不孝,敦厚判罚在祠堂当众打昌海四十大板,此后昌海痛改前非,再也不曾有忤逆父母的事情了。
  “咳咳!”敦厚咳嗽两声。昌海回过身来,一见是族长,愣了一下,忙从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
  敦厚却不落座,看了看昌海整理的铧犁:“我说,你该让它喝点桐油了。”
  “昨日我去三河镇打了桐油回来,本来是想给它上油的,可我儿媳说她两亩湖田要备耕下种,我只好先给她犁一遍再说。”
  十几年过去,昌海的父母已先后过世,儿子也长大成人娶了媳妇,现在轮到昌海给人当公公了。
  “儿媳对你还孝道吧?”
  “她嫁到米庄,又有你这样严厉的族长,哪还敢不孝顺?”
  “那年打你板子,你恨过我吗?”
  “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恨过。”昌海说:“恨的不是你打我四十大板,是你罚我两石粟子。”
  “此话怎讲?”
  “我今天就给你吐真言吧!那年我家里就只有两石粟子,是留着吃到接新谷的口粮,你好像看到我粮窖了的,两石粟子被你罚没后,我一家人就没有口粮了。我娘想求你族长把粟子还给我,我爹想在庄子里找本房去借,都被我给拦下了。我说还嫌我丢人不够?我名声这么不好,本房人见了我都翻白眼,怨我给升自房丢了脸,怎么好再去找人家借?没有了口粮,我就满山找葛根,白天不敢去挖,怕遭人耻笑,就趁白天打牛草时把有葛根的地方记好,半夜等庄子人睡了,拿着镢头摸上山挖葛根。不怕你笑话,我练就了一双夜光眼,再黑的夜我都看得见葛根苗子。”
  “那你该恨我!”敦厚道。
  “等那场饥荒熬过来,我就不恨你了,反倒要记你的好,不是你当族长的这么教育我,后来过荒年家里肯定要饿死人。我身上背着不孝之子的名声,儿子也会打光棍,谁家肯把女嫁到这样人家?”
  “哈哈!想明白了就好。”
  敦厚看昌海把铧犁修整好了,说:“牵牛来,我帮你去耕湖田,好久没有做田里活了,我浑身骨头直痒痒。”
  “使不得,我怎么能让老爷给我犁田?”
  “走吧!你去牵牛,这铧犁我给你扛上。”
  敦厚说着,弯腰把铧犁扛到了肩上。昌海木了一下,只得到牛棚里去牵水牛。
  
  七年后,敦厚被几名农民自卫队员从县大狱押往西门外龙王塘的一路上,他回想着自己的一生,最先想起的就是和昌海去犁田的这件事。这使他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即使他在从商的路上越走越远,走出南安走出越州甚至出省到了上海、南京、苏州、杭州那样的大城市,他的皮囊仍然包裹着农民的骨头,流淌着农民的血液。一个农民只有在田地里耕作,看见犁铧像刀子一样剖开地皮、黑油油的土层往上翻卷的时候,才会由衷地感到快乐,这种快乐让人心里踏实,有耕种的辛苦就一定有收获的希望。春种秋收支撑着庄稼人的人生,而土地又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拥有土地的内心满足感,是任何荣华富贵都不可能带来的。这就让他记起和胡氏完婚的第二年春节,去白果镇给蔡府老爷元龙问安,老爷元龙给他讲皇帝亲耕的事。老爷元龙说,每年立春这一天,皇帝都要带着文武大臣祭拜先农并举行亲耕仪式。连身穿龙袍的皇帝每年都要耕一天田,何况本来就是以种田为生的庄稼人?也是受了元龙老爷的教导后,敦厚开始讨厌族中游手好闲之人,对勤劳苦作的族人心生敬意,这也就为他后来当族长后治理家族、制订几廉几耻设定了标准。当他见到昌海修整农具时,想到自己忙于族中事务、建厂兴商,居然有好几年没有耕过田了,他觉得浑身直痒痒。
  昌海要犁的是一块两亩三分冬水田。何谓“冬水田”?就是靠近湖边和池塘、地势较低的洼田,这样的田不便于排水,先一年秋天割完稻子后,田地主人就干脆在田里蓄养雨水,因为整个冬天田里都没有断水,所以叫“冬水田”。这种冬水田对耕种有利也有弊,利,就是好管理水,种稻子离不开水,水稻水稻,离了水不种稻;弊,是由于排水不畅,该让田土晒太阳的时候水排不出去,田土晒不着太阳,就形成低温冷浸,种子和秧苗没有温度造成僵苗。一般像这样的冷浸田来年春天就要早早翻耕过来,抬高土坯让地土晒晒太阳透透气,如此就可以减缓僵苗的程度。在买卖田地时,冬水田比其他田地的地价要低三成,一来因为冬水田普遍收成减产,二来冬水田排不出去水,收割稻子后不能复耕种油菜、荞麦等冬季作物。
  “还是我自己来吧,哪能劳驾您族长大人?”昌海说。
  “看我的。”敦厚高高地卷起裤管,下到田里。毕竟是早春季节,蓄养一冬的水有几分冰冷,他打了个冷噤,从昌海手里接过水牛,动作熟练地套到了铧犁上。左手扶着犁,右手扬起鞭子:“起!”鞭子末梢轻轻地打在牛背上,牛拖着铧犁在田里翻起一道水浪,在水里沤了一冬的黑泥翻了个身,一股腐草气味钻进人的鼻孔。
  昌海站在田埂上看着族长犁田,见族长手脚利索,翻出的土坯顺顺溜溜,比那些老把式一点都不差,不禁竖起大拇指:“老爷,我看你才像种庄稼的人。”敦厚道:“你这话说的,我本来就是个庄稼汉子。”“可你是族长,全族几千号人都指着你吃饱穿暖,你不像我,一生都只盘弄这几亩田地。”“嘿嘿!我倒只想盘弄田地来着,别的事一分心都不操。”昌海说:“你是族长,你不操心谁操心?”他也卷起了裤管,本来想把族长换下来,但看样子族长正在兴头上,不舍得把牛和犁给他,只得跟在族长后面走动,有一搭无一搭和族长说话。敦厚问:“你这水牛啊,有五六年岁口了吧?”昌海说:“可不是?满五岁吃六岁饭了,都成老牛了。”敦厚道:“我说啊,这水牛比你听话,都不要我扬鞭子,就自觉拖着铧犁往前走,你看它这步子,不急不缓走得多扎实。”昌海说:“这牛嘛,生来就是耕田的命,它不耕田难道去坐茶馆?”
  这犁田的工序是从田角开始,顺着田埂从外往内转着圈子,一圈紧挨一圈地转着,翻出的土坯一顺儿排着,一列列井然有序。渐渐耕到田的中间,离田埂越来越远了,敦厚不再和站在田埂上的昌海说话,他心里开始策划着一桩事情。待这桩事策划得有了谱儿时,这两亩三分冬水田已犁完了一多半。他喝一声把牛叱住:“昌海,快来换下我。”昌海知道族长老爷做正事要紧,忙下田从族长手里接过牛和犁。
  “昌海,你看我给你犁了有一亩田了吧?”
  昌海说:“早就不止一亩了,老爷你有事快去忙吧!”
  “听说康熙皇帝每年亲耕时,都要耕一亩田。”敦厚道。
  “啊,是吗?想不到当皇帝也是种田把式。”
  “哈哈!”敦厚笑道:“皇帝耕田可比不得你和我,前有太监牵着牛,后有大臣帮着扶犁,那味口可是大得很。”
  “皇帝不差吃不差穿,何苦还要亲自耕田?”
  “皇帝之所以这么做,是表示他重视农业,体恤种田的黎民百姓。”
  “我说呢!他就是做做样子给天下人看。”
  上田埂后,敦厚把腿脚上的污泥洗净,放下裤管,穿上先前脱下的袍子。
  回到府宅,见中院摆着几张桌子,四儿宝琛和米豺米豹等人在推牌九,婆娘娃子们嬉闹玩耍。他转到西院,姚可儿和但枝子都在自己房里,两边都不见宝印。他折转回来问宝琛:“你哥呢?”
  “您找我二哥还是我三哥?”宝琛说:“三哥和三嫂在大门口逗玩了一会儿猴子,三嫂说想划船,拉着我三哥下湖去了。我看见二哥怀里夹着一摞书出门,多半去他的学校了。”
  敦厚径直来到东篱小学,学校放假后见不到一个人,教室和宿舍、厨房都关门上锁,他敲了敲校长室的门,没有回应,从窗户往里看,宝印不在里面。敦厚扣着脑门想,宝印喜欢安静处所,不在学校里会去哪里?
  他朝南山革田垴走去,米虎和香梅婚后搬到革田垴住,米虎是护卫队队长,住在革田垴便于保护祠堂和仓囤,他们是在除夕前一天才搬过来的。敦厚想,宝印和米虎很要好,或许到这边找米虎来了。
  还没有到革田垴,敦厚就望见山坡歪脖子树下有个人,细看那身影正是宝印。他几步走过去,宝印低着头看书,可能看得入了迷,连父亲走到他跟前都没有发觉。
  敦厚踩着脚下一根枯枝发出声响,宝印才抬起头来,一见是父亲,忙合上书站起来。
  “好生找你,你却在这里好清闲。”
  “您找我有事?学校还有几天才开学呢!”
  “我知道,”敦厚说:”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开学。在你开学前,我想让你做一件事。”
  “您……要我做什么?”
  “学种田。”
  “学……种田?”宝印诧异地问。
  “是的,学种田。你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学会耕耘,我想教你使唤牲口。”
  “这……有用吗?”
  “怎么没有用?不仅要教你,这次把宝瑞、宝琛和族里一众后生都要教会。”
  “您说怎么就怎么吧!”宝印吸了口凉气。
  正月十四这天,天气晴好。吃过早饭后,在革田垴米氏家祠前面的坡地上,集结了米姓二十几个读书的后生,牵来十头脖颈上扎着红绸的水牛,扛来十几套也是扎着红绸的犁、耙、耧等农具。经过两天的精心准备,米姓家族的首届耕田大会正式开场了。
  这次集结的后生,有宝印、宝瑞和宝琛三兄弟,有敦忠、敦传、敦家和敦声的儿子,以及各门各房经商或者求学的子孙,这些后生都没有学过耕耘,有的连农具都认不全。昌庆和昌发请来族中几个使唤牲口的老把式,由他们手把手教这些后生使用犁、耙、耧。这些后生满不在乎,根本就没有弄清这耕田大会是怎么回事,对他们的人生有何意义。有几个穿着齐整、头发光亮的后生对此嗤之以鼻,因为畏惧族规,又有族长、门长和经管等老爷在这里压场,他们才不敢公然忤逆。
  敦厚咳咳嗓子,声音嘶哑道:“各位米姓子孙,从今年开始,以后每隔两年举行一届耕田大会,教会族中后生怎样耕种。刚才我听到有几个后生说,我今后不可能种庄稼,我要经商做生意,我要从政、从军,我要当官当教书先生,总之,他们什么都想做就是不想种田。不管你们想做什么,就是上天做神仙,你们今天也得给我把耕田学会。俗话说‘生意买卖眼睛花,狂风吹不倒犁尾巴',三百六十行干哪一行都没有种田保险,有多少财产都不抵于家里有几亩薄田。我们米姓家族在南安东乡立足,就是靠种田起家,过这么多荒年我们米姓没有饿死多少人,就是会种田打下了不少粮食,才有了供族人活命的口粮。”
  “说得好!”
  “族长老爷说得没错的。”
  “娃们,你们要听族长的话。”
  来观阵的族人给敦厚鼓掌叫好。
  被请来的几个老把式已把犁、耙、耧和牲口套好,准备教那些后生使用技术。敦厚一摆手:“慢!我先让他们认得这几样农具”,他把宝印叫到跟前,指着一样农具问:“这是什么?”宝印说:“是犁!”敦厚指着另一样问:“这呢?”宝印看了看:“也是犁。”敦厚道:“那你说说,这犁与犁有什么不同?”宝印仔细看看,这两样东西长得大致一样,不同的是犁的底部,一个底部铁头宽一个底部铁头窄。“那你说,为啥一个犁底宽一个犁底窄?”宝印喏喏说不出道理来。敦厚说:“你记好,这犁底的铁头名叫犁头,安着宽犁头的叫‘大犁',安着窄犁头的叫‘铧犁'。为啥要有这两种犁呢?因为土质不同,我们这里的土地分为旱地和水田,大犁适合犁旱地,铧犁适合犁水田。”
  讲完犁,又接着讲耙、耧,在丘陵地带,最主要的耕作农具就是这三种。
  从宝印开始学犁田,由米庄最有名的耕田把式、已经七十四岁的知自房老三执教,许多后生都等着看这位小学校长的笑话,不相信这个喝了满肚子墨水、穿着长袍的“秀才”能学会耕田。没想到宝印很争气,知自房老三从牵牛套犁开始讲起,只讲了一遍宝印就记在心里,操作起来非常得要领。待宝印自己套好犁,叱着牛顺利地犁完一个来回后,所有观阵的人都鼓起掌来。
  宝瑞对宝印的成功不以为然,认为这耕田的技术简单易学,在一旁对哥哥的动作指指点点,好像他比哥哥宝印要内行,可轮到他自己操作时却闹了笑话。他套好犁吆喝牛,牛却不听他的话,站着一动不动,好像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到眼里。宝瑞心急抽了牛一鞭子,这一鞭子抽得很重,牛条件反射往前一串,带着空犁跑出去,扶着犁的宝瑞扑面倒地摔了个嘴啃泥……
  这场耕田大会持续了一整天,到天快黑时才收场,二十多个后生每人都操作了一回,有几个后生兴致勃勃直呼过瘾。敦厚让小兰、香梅做了三桌饭菜,等这些后生和教他们的老把式洗脚上岸,三桌饭菜早在祠堂里摆好,这跨越几代人的老少配在一起喝酒吃饭,有说有笑,让敦厚心里很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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