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家族史>第十三章 绑票

第十三章 绑票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7-16 05:27:34      字数:16509

  这年夏秋之际,南安一带遭受了三十年未遇的一场大旱灾。从古历六月初六起,到九月十二,整整三个月零六天,南安的地面上就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正是谷物灌浆的时候,禾苗叶子被干得卷曲,田里裂开能插进去拇指头的缝子,水塘早已底朝天,连野牲口都讨不到一口水喝。靠运粮湖的村子还可以靠水吃水,总算能保住低洼湖田的收成。离湖远的几个村庄,为争抢河渠水源,村子与村子、家族与家族发生了多场械斗,有的村子和家族还死了人。河渠的水一天天枯竭,连沟底的最后一口黄汤都被农人用水瓢舀了上来,浇灌到植物的根须。看着田地绝收,稻禾抽不出穗来,偶尔几棵抽穗的也是干瘪瘪没有灌浆,继而禾梗被烈阳烤焦,一根洋火可以点燃,人们脸上的绝望无可复加,一个个都要哭丧起来了。
  东乡的十垸三洲,因为背靠虎头河,面朝运粮湖,占据了水源利好条件,比其他地方要强了许多。早在五月中旬,敦厚看天象不对,就从外面请来十多个木匠日夜打制水车,到六月初,三十多架水车已打制完工,每架水车的车梁、车架和漕斗都过了三遍桐油,漆成了深黄色。到旱季正式来临,田里稻子不可缺水时,米庄几百号人被分成三拨,日夜三班倒,几十架水车辘辘转动,清凌凌的湖水被一级级提到高处台渠,再通过小沟渠流到田里。
  因抗旱很废劲力,为了保证男人们有足够力气,婆娘们就把先一年的腊肉从坛子里取出来,用腊肉与土豆,莴苣、萝卜干、香菌等配伍,或烧或炒或炖,让男人们吃得满嘴冒油花。
  在抗旱的日子里,米庄不分白天与昼夜,只听水车在辘辘地响着,湖水通过漕斗往上爬,也许在水车上的人已经睡着了,两只脚还在踏着车梁,不会有人踏空而掉下来。
  每一个农人都是巧匠,他们熟练地做着各项活路,并且习惯在做活时找乐趣。
  农人们最大的乐趣是唱民歌。南安县自古有“无歌不插禾”“无歌不响硪”“响水就有歌”之说。插秧必唱“插秧歌”,车水必唱“车水歌”,修堤筑坝建房必唱“打硪歌”,驾船的有船号子,拉纤的有纤号子,九佬十八匠也有属于他们的歌谣。孩童们有孩童的儿歌,母亲有母亲的摇篮曲哄睡歌,婚丧嫁娶统统都有歌声来相伴,悲欢离合一一都有歌声诉衷肠。他们唱着民歌忙忙碌碌,将一个个平淡而又劳累的日子打发得有滋有味,将一桩桩一件件人生的事情操办得轰轰烈烈。
  抗旱时期,所有水车和人力全部出动,运粮湖边摆起长条的水车阵,车水歌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小小水车哎四顶头,
  架到运粮湖水埠头。
  多得车干运粮湖水,
  拿不住黄鳝拿泥鳅。
  到了稻子吐穗扬花的时节,南安以至整个越州,因旱灾造成白毛遍野,一片荒凉,走几十里地见不到一块像样的稻田。唯有东乡十垸三洲硕果仅存,虽然与往年比,由于持续高温影响谷物灌浆,有许多白穗瘪粒,可能要少两三成产量,但是能有这种光景,与其他地方比就像另一个天地了。东乡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外乡人怀念往年的光景,跑到东乡来一饱眼福。而走遍东乡十垸三洲,景象最好的莫过于米庄了,于是口口相传把米庄的名声扬了出去,米庄成了南安以至越州的富贵乡。有些人便联想到当初米庄更名为“稻粟囤”,想来意义非凡,如今米庄居然真的成了囤积稻粟的地方。
  米姓族长敦厚成了传奇,说他得了蔡氏老爷的真传,上懂天文下懂地理,未卜先知有大旱年成,早早做了防备。等到稻粒金黄,米庄男女开镰收割时,有些外乡人更是羡慕和嫉妒得不行,恨不得拿镰刀到人家田里抢稻子。米府一向有不往外露财的家风,外人不可能知道米府的家底,但是也架不住好事之人多口多舌,有人说米府的家产可以买半条街,甚至有人给米府老爷敦厚起了个外号:米半头。
  还有一件明显是人为杜撰的事,一时间被传得神乎其神,说米府老爷捡得一块狗头金。连一些细节都有鼻子有眼:米老爷一天深夜经过一处地方,见不远处闪着金光,米老爷脱下身上的罩衫,轻手轻脚地过去,用罩衫把那团金光包住。米老爷回府拿秤一称,这块生金重多少斤多少两。究竟几斤几两没有个准数,传的人说法不一。
  这话传到敦厚耳朵时,他正在祠堂旁边的仓房里,和米龙开秤收购新粮。
  每年收秋后,接着而来的就是把各家各户余粮集拢来封囤,除了府宅粮仓,敦厚还在祠堂旁边修了五间屋子,三间用作仓房,两间做碾房。每年这时节,敦厚都要米龙一边收粮,一边安排劳力日夜碾米,将碾出的大米和粟子运到白果镇,在积庆米栈上市销售。一个来交粮的后生说:“老爷,您不是得了块狗头金吗?这金子有多少斤两?”敦厚以为这后生开玩笑,便道:“你猜有多少斤两?”后生摇着头:“不好猜。您捡来的财宝,多少斤两您自己有准数。”敦厚看这后生的神情,才知道不是说着玩儿,一问原由,才知外面早已传得有鼻子有眼。
  “啊!居然有这等事?”
  “早几天我就听到这传言。”一旁的米龙说:“饥荒年头,人家眼红米庄,什么帽子都会往您头上戴。”
  
  
  龚佩瑜是一点点地爱上张小白的,等她确定自己对张小白上心的时候,已经与他相识了一年。这种慢上劲的感觉比一见就喜欢更要命,仿佛自己钻进了一个笼子,不知不觉间一步步地钻到笼子的最深处,想回头不是那么简单了,关键是她自己根本就不想回头。她是个倔犟的女子,从来不怀疑内心的感觉会出现问题,甚至不会认为出现偏差。比如她揣度张小白也是喜欢她的,他对她的喜欢肯定还要多一些。张小白今年四十二岁了,而她才二十六岁,中间隔着十六岁年龄呢!她看见过张小白的夫人两次,那是一个标准的黄脸婆,与她龚佩瑜是不可相比的。哪怕她给张小白生养了儿女,但是在外力作用下他们的感情会被击垮的。龚佩瑜有时想,她从这女人手里把张小白夺过来,是不是有不可饶恕的罪恶?一定会被天下人指骂吧?这就需要她再次、再再次的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张小白,是不是喜欢到了不顾一切要和他在一起的程度。在她一次次自问时,内心给出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她是真的爱上了张小白,张小白在她心中的位置,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可以顶替。
  现在,每隔一两天她就会去张小白的宿舍一次,她会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比如找张小白借书,给他还书,找他看病,或者讨教什么事情。为了避嫌,一开始只是白天,课间的一小会时间,她找他说几句话,讨论某一本小说中的某个情节。后来,她忍不住晚上也去找他,抛开了一个女人的羞怯,冒着被人看到后闲话的风险。有时甚至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和张小白说什么话,只是在他身边待一会儿,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再后来,她会帮他整理屋子,洗衣服和缝被子,逐步渗入他的私人生活。张小白对她非常客气,但是没有过多的客套,这让她很是受用。她认为张小白是喜欢她的,不会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在她心里,张小白思想新潮,爱读书,肯动脑筋,加上天生头脑好使,是个少有的睿智人物,这些都是她喜欢他的理由。
  眼看到了岁尾,再过两天东篱小学放寒假,张小白就要回县城过年了。想到长达一月的分离,龚佩瑜心里惴惴不安,她不敢想象自己怎么对付这些日子。今天,她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次去他宿舍,她要帮他把屋子彻底整理一下,把要洗的衣服鞋袜都洗干净。每次去张小白宿舍,她都要远远地从屋后绕过去,从另一头走到山墙边,然后轻敲屋门。这样就可以避免让其他人看见,尤其避开马先生的眼睛。马先生是个老古董,与激进的张小白不和,对逃婚出来的两个女教员——龚佩瑜和楼小英也有偏见。
  她敲了两下门,等张小白开门,可是没有动静。又敲了敲门,依然没有动静。奇怪!莫非张小白不在?不可能啊!他这时候不会出门,或许是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龚佩瑜想。她又一次敲门,这次门敲得更响一些,张小白即使睡着也会被惊醒。没想到张小白没开门,隔壁的马先生倒是出来了。马先生瞥了她一眼:“别敲了,他屋里有人,你来晚了,已有人捷足先登了。”她反感马先生的阴阳怪气,本不想和他答话,想了想还是问一句:“谁?”马先生道:“还有谁?楼先生呗!”龚佩瑜不解:“楼小英?楼小英来找张先生干什么?”马先生说:“干什么我不知道,进去都快半个时辰了。”
  马先生说完进了屋。龚佩瑜是个性急之人,听说楼小英在里面,把门敲得更响了。这次张小白开了门,龚佩瑜进屋,楼小英果然在屋里,并且躺在张小白床上。看到这场景,龚佩瑜只觉得一股血冲向脑门:“你……你们?”张小白倒是不急不慌:“不要误会,楼先生有病,并且病得不轻,我刚给她在几个穴位上扎了钢针。”张小白说着,收拾起他的针具,把从楼小英身上取下的钢针用棉球擦拭干净,一根根摆放在盒子里。
  看见楼小英匍匐在床上,背上还有几口钢针没取下,龚佩瑜脸红了:“噢,没事。小英姐怎么了?”
  “她有痹症,得赶紧治,要是不及时治,到后来会瘫痪。”
  “哦,那要怎样治?
  “除了拨火罐、扎钢针,还要服药。”张小白说。
  他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开了处方:“得拿着它去三河镇恒鑫源药堂抓药。”
  龚佩瑜拿起处方,她很喜欢张小白龙飞凤舞的字迹。字如其人,龚佩瑜看着张小白的字,就想到他洒脱自如的性格。
  “黄芪10钱,当归5钱,桂枝3钱3分,熟地黄5钱,千年健5钱,甘草2钱,细辛2钱,伸筋草5钱,炒白术5钱,川芎5钱,巴戟天6钱,红花3钱,淮山药5钱,赤芍5钱,制何首乌6钱,蜈蚣6分,鸡血藤5钱,淫羊藿5钱……”
  第二天,楼小英找张小白扎钢针时,要龚佩瑜陪她去。龚佩瑜想,楼小英是肯定察觉到我喜欢张先生的,或许她在心里认定我会和张先生有点什么,她让我陪她去是为了避嫌,毕竟张先生给她治病时,男女共处一室会引来非议,马先生那老古董不就看不惯吗?龚佩瑜又想,这样也好,她陪着楼小英去治病,就可以有个理由去张先生宿舍了,人有病总不能不治吧?她可以和楼小英大大方方地去找张先生,再不用绕个大圈子,避着人眼去敲张先生的门了。
  她很高兴地牵着楼小英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张小白的宿舍。张小白给楼小英扎钢针时,她帮他整理屋子,把随处乱放的书收进书柜里,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她在收拾一摞书时,有个东西掉落地上,是一封叠成纸鸢的书信。她抑制不住好奇心,想把信拆开,又怕张小白看到,她朝里屋望了一眼,张小白正全神贯注地给楼小英扎针,一时间不会分散注意力。她忐忐忑忑地把笺纸拆开,只看了一眼就心跳加速,一股怨气冲上脑顶。
  这是楼小英写给张小白的情书。虽说言辞很温和,意思很婉转,符合楼小英欲露还藏的性格,但是也足以让一个男人明白其心意,还捎带点挑逗的意味。龚佩瑜不由得去翻找刚才那几本书,其中一本线装书正是楼小英先前手上拿着,说是要还给张先生的。很显然,张小白还没有看到这封信。她反复咀嚼信中意思,断定这是楼小英第一次给张小白写信。她把信纸按原样叠好,夹进那本书中,过后想了一想,她又把那封信取出来,狠心地一咬牙,将它撕成碎纸丢进了垃圾篓。
  马先生到校长室,和宝印说了几点教学的事后,提起张小白:“张先生为人夫为人父,不知为何与两位女教员这么黏糊,作为东篱小学的一名国文老师,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伤了教化。”宝印问:“怎么黏糊?”马先生说龚佩瑜和楼小英有空就往张小白住处跑。宝印道:“张先生那里有不少书籍,她们是找张先生借书和还书,聊一下读书心得罢。”马先生说:“那也不能不分白昼黑夜,一有空就往张先生屋里跑,一进去就好几个时辰不出来。”宝印皱起眉:“啊!有这等事?”
  马先生走后,宝印还是叫来张小白问个详细,张小白知道是马先生多了口舌,心里窝着一团火,但是他强压着,不让火气从自己脸上露出来。
  “楼先生才二十六岁,居然有了很重的痹症,手足已开始萎缩,此症没有根治的办法,得了此症最多只能活十年。龚先生是陪着楼先生到我那里,让我给楼先生针灸推拿。”
  “啊!楼先生病得这么重?”
  张小白说:“除了针灸推拿,我给她开了一剂药,楼先生每天服药要花费不少,她哪来那么多钱?只有我和龚先生帮她筹着。”
  “是吗?也为难您和龚先生了。“宝印说:”您拖家带口,就拿着一份薪水,哪来钱救济楼先生?”
  “哈,我有钱。“张小白道:”你忘了,我和米龙打赌,我赢了他一个季度的双倍薪水。”
  “您也只拿了一个季度双份的。这样吧,我让楼先生每月多支几块钱,在我校长薪资里面扣。”
  ”二少爷,你真是个心善之人,我替楼先生先谢你了。”
  “我找您来,还有另外一事,您这几天还得去一趟陈罗庄。”
  “去陈罗庄?”
  “是的。”宝印道:“香梅给罗家生的娃子有五个月大了,罗府也多次派人来要,罗老爷说已请好了奶母,要把娃子迎回家,他要抱着自己孙子过年。”
  “啊!过得真快,一眨眼,一年光景就快过去了。”
  “当初是您与罗家谈判,许诺等香梅把娃子生下来,您亲自把娃子送到罗府,现在,还得您把这件事做完。”
  “好的,这几天天气暖和,路面没有结冰,东篱小学也放了假,我看,明后两天我就去陈罗庄,把娃子送到罗府。”
  宝印说:“张先生,您是有大智慧之人,要不是您,这事儿不会有这么圆满的结局。您这么一斡旋,既救了米姓也救了罗姓,还救了香梅和小兰两个女人。”
  “二少爷,你别说,就为办了这件事,还有许多人叫我神探呢!说到底,还是你有慧眼,举荐我去陈罗庄做探子。”
  
  往往先一年的灾情,要在第二年春天才会更残酷地显露出来。一场旱灾致使大部分稻田颗粒无收,但是农人们都没有闲着,不断地谋划着补救措施,因为人活着就得吃饭,怎样保证一家人不饿死,多少打点口粮是重中之重。有的人在干枯的荷塘种苞谷,在湖滩上种粟子,只要能够让种子发芽的地方,都被开垦过来种上了耐旱的作物。这样,哪怕收成不丰,也可以得到一些越冬的口粮。问题就出在过年后,眼看米缸快要见底,一家人肚子里没有存住油水,靠什么来撑住肠胃?人们首先打主意是平常吃过的东西,比如水中的鱼虾、莲藕,大旱致使湖塘干枯,自然鱼虾存量极少,只差没有断种,莲藕也早被人挖走,并且被翻来覆去挖过多遍,只残存一些藕节断茬。春天日照充足,水温慢慢升上来,那些藕节断茬就又重生,将尖尖角举出水面。人们早已饥肠辘辘,是绝不肯放过这弱小的生命的,于是有人立马下到水里,把这生命的根从泥里抠出来。
  除了鱼虾莲藕,再就是各种植物的块茎。一开始,农人们是凭着自己的认知去选择的,比如竹笋、芦根、葛根等,和莲藕一样,这些都可以填饱肚子,并且有一定营养。竹笋、芦根、葛根等断种之后,人们和古代的神农一样,开始品尝以前没有吃过的东西,只要不毒死人,这些东西就可以救人命。接下来就是树皮,每棵树都有皮,但能吃的树皮只有几种,比如榔树皮。虎头河岸边有野生的榔树,这种野生的榔树树皮不光滑,却是最香甜可口的食物。人们得知消息后,跑到虎头河边争抢着剥树皮,只几天沿河两岸的树皮就被人扒光,只留白生生的树干了。那时候,各家各户少不了石磨,人们把植物的根茎和树皮用石磨磨成浆,在锅里摊成饼状,就是一家人的口粮了。不见炊烟不要紧,关键是石磨要转动,只要石磨在转,一家人就有希望活到明天。
  清明前后下了几场小雨,地面上有了一些绿色,这些绿色勾起人们生存下去的欲望。荠菜、黄花菜、马兰头、马齿笕等是野菜中的上品,人们挖回去一篮子野菜,用清水洗净,加上一把米和糠,在锅里熬成野菜糊糊,或者上蒸笼蒸成野菜团子,就是不错的美食了。然而,这自然界的给予是要付出代价的,有许多人吃了不知名的野菜后中毒,甚至有人中毒身亡。树皮、野菜吃完后,为了活命,人们不得不开始吃观音土,这东西能抵抗饥饿,却是吃进去拉不出来。不时传出某某庄有人吃观音土撑死了,起初这还是新闻,渐渐各个村庄都有了吃观音土死的人,也就没有人以为稀奇了。但是,撑死也挡不住人们吃观音土,因为撑死也比饿死强,至少还能当个饱死鬼。南安县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人去统计死人的数字,因死人还在继续,不到接上新一年的收成,就会不断有人饿死。
  东乡成了乞丐们的天堂,这年头,越州人差不多都成了乞丐。去年秋后,越州府就有三成人口踏上了逃荒路,年后又有三成人去外面流浪,其余人都是自家有田地的,为了守住几亩薄田,这些人即使挨饿也不能出远门。于是,东乡就成了这些人活命的去处。东乡十垸三洲有大小十几个村庄,每个庄子都在路口搭建简易棚舍,向来东乡乞讨的人施粥。他们之所以把粥站搭在路上,是不想让这些乞丐进村,实际上,每个庄子都有年轻后生守护,以防有人进村偷抢。
  敦厚让人在庄前官道设了两个粥站,庄头一个庄尾一个。煮粥的大米暂时从府宅仓房运过来,起先一天大约支出两斗稻米。因米庄的粥远比其他村子的浓稠,所以招引来的乞丐越来越多。敦厚不得不每日再加一斗稻米。二十多天过后,看着仓房的稻米快要见底,他与米龙、昌发、昌庆商量,把积庆米栈的稻米往回运。
  可能是米姓乐善好施扬了名,也可能是南安县大牢供犯人吃饭的粮食紧缺,或者二者都有,米虎和米豺米豹居然被放了回来。弟兄三个是走着回来的,一路忍受饥渴,当他们出现在庄口粥站时,蓬头垢面,胡子拉杂,已和其他乞丐差不多。米虎见了他哥,上前一把拉着米龙,竟是让米龙受了一惊,以为是哪个乞丐找他胡扯。
  “哥,我是米虎!”
  “米虎?”
  米龙一看,果真是自己亲弟米虎,一把将米虎抱住。
  下晌,在庄尾粥站,锅里的水米还没煮开,就聚集上百名等着施粥的人。这些人连说话都不敢出声,因为说话也是费力气的,他们要把力气蓄着,好让虚弱的身体从上一顿支撑到下一顿。
  但是在人群外面的路坎子上,却坐着一个瞎子,用竹筷敲着一个边沿缺了个口子的破碗,大着声唱小曲儿——
  送夫一里出门东,
  脚踏平地手捂胸,
  只望夫妻同到老,
  谁知今日一场空。
  送夫二里转门西,
  一对凤凰展翅飞,
  一个东来一个西,
  活活拆散两夫妻。
  送夫三里桃花山,
  瞟眼看郎满身汗,
  奴把汗衫交与你,
  穿衫犹如我作伴
  ……
  敦厚来到粥站,听到有人唱小调,心想,谁还有这份心情?手搭眼望过去,是一个瞎子。细一看,不由一惊,这瞎子不是别人,正是双桥镇神算金先生。金先生之所以有“神算”之名,是因为他算命很有准头,不光能算出一个人的运程,还能知人的前生后世。没想到一个几十年不遇的坏年成,让一个被万人养的神算,也落魄到靠施粥活命的地步。
  “金先生。”他走过去,和瞎子打招呼。
  “谁?”瞎子停了唱小调。
  “我,敦厚,米姓族长。”
  “啊哈!你来得巧,我给你卜了一卦,正要告诉你卦象呢!”
  “什么……卦象?”
  “你听出我在唱什么曲子吗?”
  敦厚说:“您唱的是《孟姜女送郎》吧?”
  “我唱到哪了?”
  “送郎三里桃花山。”
  金先生道:“哦!桃花山,桃花山,对,就是桃花山。”
  “金先生,您……”敦厚欲言又止。
  “响鼓不用重锤。”金先生说:“其实,你用不着我来提醒,我想到的,你也想到了。”
  “金先生,谢谢您提醒。”敦厚有些感动:“您去我府宅吧,我会好生管着您的生活。”
  “多谢!我命轻,享不得这份福。”
  “那……这样,您不愿去府宅,祠堂旁边有几间空屋,您去那儿住着,一天两顿叫人给您送去。”
  “不去!我就在这里等着施粥,闲得难受了唱唱曲儿。”
  说完,金瞎子又敲起破碗,唱道——
  送夫四里到池塘,
  塘中一对巧鸳鸯,
  鸳鸯不离池中水,
  姜女难舍万喜良。
  ……
  敦厚吩咐昌庆,在粥站里搁一张床铺,让金先生晚上就在粥站歇着,每顿开施前给金先生盛一碗干粥,让他吃饱。
  回到府宅,敦厚心里很是不安,这种不安有着很深的根由,在去年收秋过后,就打下了不安的底子。每次,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就摸出一支大炮台点燃。他抽烟比原来多了起来,已经抽上了瘾。
  “老爷,米虎和米豺米豹被放回来了。”
  米福一声叫,打断他的心思。
  “米虎回来了?好啊!快叫他来见我。”
  米福说:“他们来找过老爷,老爷不在,他们就先去理头发了。”
  古历五月初五,夜晚,月光稀薄如水。桃花山的贼匪下来二十八人,有八个人拿着火铳,其余人挎着马刀。那刀银晃晃的,有两尺多长,三四寸宽,杆匪们称之为“马叶子”。他们骑着马,在官道上快跑如追风般,驰行一百多里地来到米庄。几天前,他们派来探子化装成乞丐,在粥站等着施粥,打探米庄的虚实和“财路”。这几个探子的行径,被米姓族长敦厚和神算金瞎子察觉,于是就有了敦厚和金瞎子那番对话。敦厚装作不知情,暗地里和米龙、昌发、昌庆等人合计,把庄子里的青壮年召集起来,让他们准备家伙,分头隐蔽在府宅和祠堂。这股贼匪此次下山,不光是抢钱财还想抢粮食。山上没有了存粮,养活不了那么多贼匪。他们准备好了船只,一旦得手就将粮食搬上船,走水路运到桃花山。
  这一小股贼匪为首的叫黄德发,是桃花山天门寨的二寨主。此人个头不大,瘦如猴子,却凶残至极。有一次闯进某民宅奸淫人家黄花闺女,还威逼其母为其用笆扇扇风。这一丧尽天良的罪恶行径,让百姓对他恨之入骨。黄匪在庄口没有遇到阻拦,以为米庄人没有防备,进庄后就把人均分为两拨,每一拨人有四条火铳,十把马刀。他让叫“四眼”的小头目带一拨人去革田垴米氏宗祠抢粮食,他自己带着另一拨人直奔米府。见米府大门紧闭,黄匪打个手势要手下人下马,正欲上前踹门,猴子星星从树上跃下,在他脸上狠狠抓了一把,又“嗖”一下上了树。黄匪“哎呀!”惨叫一声,举起火铳就要射杀树上的星星。
  “慢着!”只听一声呵斥,这声音有点嘶哑,却极有威严。
  黄匪一看,墙头上冒出一颗脑袋,他认得出,此人正是米姓族长敦厚。在上桃花山之前他是个工匠,有一年还帮米姓修缮过祠堂。
  “你们想干什么?”
  他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的痛,强装笑脸:“哈哈!米老爷,你不是捡了块狗头金吗?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
  “这没影儿的事,你也信?”
  “信不信不打紧,实话跟你说吧,我今儿登门拜访米老爷您,是因为我手头紧,想找您借点银子花花。”
  “你走错门了,我府上没有多少银子。”
  “哟哟哟!你就别装穷了,这方圆几十里地,谁不晓得你米老爷是大财主?”
  “看来,你们今日是来我府上掠抢来了。”
  “抢又怎样?”黄匪恶声恶气道:“你识相点就给我三千块大洋打发我走,不识相就把你米府一把火烧了。”
  “你敢!”
  敦厚一声厉喝,墙头一下子冒出十几颗脑袋,黄匪看得仔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端着火铳,齐齐地瞄准了他。
  “杀啊!”
  “赶土匪啊!”
  在一阵喊杀声中,从四周赶过来上百人,这些人人手里拿着斧头、菜刀、棍棒甚至铁锹、扦担等家伙。尽管黄匪胆子肥,也不禁心里着了大慌,他和他手下才十四人,显然不是米庄人对手。
  “轰!”
  一声火铳响,一匹马被霰弹打翻在地,其它马匹受了惊,扬着蹄就要跑散。
  “不好,我们中了埋伏,赶快上马,撤!”
  “四眼”带着人到革田垴,遭遇了更大的惨败。他们打开仓房,见到一袋袋稻米,扛起正要往湖边运时,被十几条火铳顶住了脊背。为头的“四眼”一人就被三四根铳管顶住,要是这三四人一齐扣动扳机,他的身子立马就会千疮百孔。他吓得叫一声“妈呀!”,连忙跪在地上举手投降。米龙喝吼道:“滚!”,“四眼”紧忙带着人逃离革田垴。
  两拨人会合后,说起米庄人厉害,天下哪个庄子都惹得,就这米庄惹不得。黄德发一向骄横惯了,今天在米老爷手里栽了跟头,自是懊丧加懊恼。
  “哼!我就不信他米敦厚真有那么神,改天爷单枪匹马来一回,就是铁打的米庄,我也要给他捅个窟窿眼。”
  桃花山贼匪退走后,敦厚不放心,叫米虎骑着马在贼匪后面跟行一段路,以防他们看出破绽杀回马枪。米虎跟了四十里地,“送”这股贼匪出了南安县地界,确信他们是真的回桃花山后,米虎才原路返回。
  从这次设“空城计”退匪,米龙、昌发、昌庆等人对族长敦厚的谋略无比佩服。说唱“空城计”,不是指人,是指家伙什,其实,全米庄能收集的火铳只有六条,其中能用的只有两条,其余四条都是不能响炮的破烂。那为啥在对付贼匪时有几十条火铳呢?是敦厚让人把烧火棍绑在木撅子上冒充的。贼匪在夜里看不清火铳是真是假,只见一条条黑森森的铳管。两条能响炮的火铳,一条在米龙手上,一条在米虎手上,两弟兄拿着两条真火铳,分别守护着祠堂和府宅。为了吓走贼匪,米虎就用真火铳开了一炮,当场就打翻了贼匪的一匹马。
  敦厚召集各房房长、管事开会,讲了这次击退桃花山贼匪的经过。“为什么去年秋后我停止了收购余粮?就因为米庄的名声越来越大,我敦厚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外面还传言我捡了狗头金,树大招风,必然会引起一些麻烦,这不,就被桃花山天门寨给盯上了。去年大旱,情况不比往年,除了东乡十垸三洲,其他各个庄子都有饿死的人,饥寒起盗心,饿着肚子的人是什么事都敢做的。我让各家各户藏好自家粮食,就是让土匪抢来抢不走,盗贼来偷偷不走,官军征粮也征不走,饥民来讨要也讨不走。你想,要是和往年一样,上万担粮食都放在仓房里,多惹人眼红啊?”
  他接着说:“桃花山贼匪这次虽然退了,但是不会死心,他们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我们米庄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让他们一次次来烧杀掠抢吧?他们为什么敢杀人放火?除了仗着人多,还有就是手中有家伙什。我打听了一下,天门寨现有一百多条火铳,寨主陈宏章腰里还别着两把短枪,保不准他们下次来米庄,会把全寨的火铳都带来,那时候我们怎么办?”
  “族长,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们都听你的。”
  说话的是龙山房房长金锁。
  吉利房房长东沛道:“他们不就是仗着有火铳吗?我们也去买几十条不就得了?”
  怀安房房长昌富说:“火铳都已过时了,放一炮后装火药和霰弹得费时间,我看,最好是弄几条军队的长枪。”
  国生房房长宗德道:“对,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弄他几条长枪,打一枪后只要拉一下枪栓,又可以打第二枪了。”
  “我看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长枪是军队里才有的,能随便弄得到吗?”升自房房长昌福说。
  昌富道:“办法是人想的,只要舍得花银子,就会有人卖枪给你。这年头,有枪就有势力,有势力的人手上必定有枪。越州城几个大商户,先后都成立了保商团,每个保商团有十几条枪。”
  “我说,这事也不能光靠族里操办,我们十八房各房都应当有几条火铳,交由本房后生掌管,万一贼匪到哪一房掠抢,也能救救急。”国生房管事光玉说。
  敦厚听着房长、管事们说话,等散会后,他留下米龙、宝印、昌发和昌庆。
  “各房房长、管事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到底如何办,还得听你们的主意。”
  米龙说:“现在各个庄子都饿死了人,情况越来越紧急,为了活命,不说桃花山贼匪,就是本地饥民也会暴反,我们如不及早防备,米庄的粮食和财物就会给人抢光,到时米庄人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今早,我听一个西乡的人说,几十个饥民涌进杨庄财主杨义松的府宅,要砸开杨家的库房开仓散粮,杨老爷见情况不妙,给每人发放半斗大米才得以息事。”昌发道。
  昌庆说:“这事我也听说了,杨庄是杂姓人闹事,还有的庄子本族人造族长反,本族人分成几派内讧的,遇到灾荒年成,人心都一下子变杂了。”
  “唉!”昌发叹口气:“都怪老天爷不让人活命,我们米姓人住在富贵乡,没有人饿着肚子,不晓得外面人日子多难过,有的人家都卖儿卖女了,能活得下来人,谁愿意把儿女卖出去,看着自己骨肉分离?”
  昌庆道:“不卖又怎样?这些人家早就揭不开锅了,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人活活饿死?”
  米龙说:“我算计了一下,十垸三洲一多半庄子关闭了粥站,就连麦家堰从昨日起,每天只施一顿薄粥,粥盛在碗里照得见人影子。也难怪这两天来米庄等着施粥的人成倍增加,这样下去,我们米庄的粥站也开不下去了。”
  敦厚抽着烟,听几个人扯东扯西,他咳了一声:“咹咹!我把你们留在这里,是想你们说点正题儿的,你们倒是说,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准备家伙什,要是桃花山贼匪再次进庄,该怎么对付他们?”
  “族长,千口之家主事一人,大主意还是你来拿,你说咋办我们照办就行了。”昌庆说。
  敦厚看着昌庆,笑道:“你呀,就像我府前树上的那只公猴,精明倒是精明,就是揽不了多少正事儿。”
  “老爷,你倒是冤屈我了,我怎么就不揽正事儿?”昌庆说。
  “你说你揽正事儿,那你就拿个主意,眼下我们该怎么做?”
  “哈!我就知道你用激将法。”
  “激将不激将,你倒是说句话啊!”
  昌庆说:“有米龙、昌发,还有二少爷,你要他们先说嘛!”
  “我今日就想听你昌庆说话,我知道你肚子里少不了主意。”
  “那我就真说了!”昌庆道:“我与众人想法不同,觉得现在不要急躁,我们米庄可以稳坐钓鱼台,先看看局势再说。”
  “你说细点,怎么个稳坐钓鱼台?”米龙说。
  “你看看,你又急躁了不是?你听我慢慢说嘛!“昌庆道:”第一,桃花山贼匪这次看到了米庄的气势,近几天不会再来骚扰米庄了,我们不仅不能与他们把仇结深,还要与他们讲和,他们不是缺粮吗?我们送十担八担给他们,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来米庄打劫了。第二,只要米庄的两座粥站开下去,那些饥民有得薄粥救命,就不会来造我们的反。所以,我们不必着急置办长枪、短枪或者火铳什么的,只照着现在的做法做就行了。”
  米龙早就不耐烦听了:“你这是糟践米庄,我们米庄是南安第一庄,米姓光青壮都有几百人,难道还要巴结他天门寨不成?”
  昌发也说:“这是我听到的最馊的馊主意,照你这么做,我们米姓不光是图不了强,还会成为软柿子,谁想捏弄就捏弄一把。”
  被米龙和昌发奚落一阵,昌庆道:“我是不想说的,族长非要我说,我说了有谁听哟!”
  敦厚说:“他们不听,我在听着呢!你倒说,为什么会有如此想法?”
  “老爷,我昌庆没有喝过多少墨水,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承蒙你和族人抬举,当了米姓经管。为了对得住这经管的名头,今儿个我就把我的想法全说出来。老爷,在平时,是能维护米姓声誉就尽力去维护,但是,现在正值饥荒,百姓也好,土匪也罢,都只是为了活命,许多人饿着肚子,我们米庄不缺粮食,反倒有余粮藏在地窖里,这时候,我们置办长枪、短枪和火铳,和土匪、饥民干仗,这仇恨结下就再难解开,以后日积月累只会越来越深。你想想,我们米姓在南安住了几百年,遇到的荒年肯定不少,什么时候置办过刀、剑、梭标什么的?这长枪、短枪和火铳都是凶物,一出手就见血要命的,凡是利器,断人一臂也会伤己一臂。说到底,我们米姓不想和谁争天下,就是平安过日子,年成好过得逍遥一点,年成坏就过得紧巴一点,又何苦去过打打杀杀、担惊受怕的日子?”
  敦厚被昌庆一番话触动:“哟嗬!我只说你昌庆肚子里有想法,想不到你还真想得和众人不同。”
  “我说昌庆叔,”米龙道:“你也才四十多岁,怎么就老糊涂了?你看不到如今天下大势?怎么能拿现在和从前比?自进民国以来,省、州府和县里走马换将,和戏台上唱戏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掌管大权的哪个不是手上有硬通货?我说的硬通货不是黄金白银,是一崩一个响的炮子儿。省里和州府由军队自治,南军被北军打跑了北军掌权,北军被南军打败了南军掌权,这些掌权的军长师长团长都只捞钱财,哪个来管下面的平民?不管做哪行哪业的,都只有自己保护自己,行商的成立保商团,做地主的成立民团。我们米庄要是没有几条枪杆子,那就有得受人欺负了,还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昌庆朝米龙拱手:“你比我在理儿,当我这番话没有说,行了吧?”
  米龙笑着说:“哈哈!昌庆叔,在积庆米栈,我们两人发生争吵,你也是这么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昌庆道:“我委屈什么?脑子赶不上你们年轻人好使,我只有认输。”
  昌发说:“全族十八房房长和管事都说要买火铳,就你昌庆一人反着来,还说要给桃花山贼匪送粮食,我们米姓人还有你这么认怂的吗?”
  敦厚道:“米龙,昌发,你们都别说了,我倒觉得昌庆说得也有道理,我们米姓在南安住了几百年,从来没有置办过家伙什,不也照常过到今日吗?”
  米龙有些惊讶:“老爷,你也这么想?”
  敦厚说:“这事儿先压一压,让我这几天静下心来好好想想。”
  扳着指头一算,米庄的两座粥站已开了四十三天,每日消耗六斗稻米,四十三天共消费二十六担稻米。二十六担稻米,可够一个八口之家吃两年了。肯拿二十几担稻米,或者说拿得出二十几担稻米施粥的,也就只有米庄了。现在,东乡十垸三洲各个村庄的粥站都已关闭,各处饥民纷纷涌向米庄。
  敦厚来到庄头粥站,米龙提出将粥站关掉。“正是农忙季节,您看看,这些人年纪并不大,可以帮人去打长、短工,却每日在这里等着施粥,我们米庄的粮食,拿来救人命没得话说,不能喂养一些懒虫。”敦厚道:“往后延一阵再说。”他拿着瓢子在锅里搅一下,这粥比前些日子稀薄不少,米龙说:“现在人增了不少,还是派三斗米,要想每人都能喝上一碗,只有往锅里多加水。”敦厚道:“从明儿起加半斗米,算在我头上,不要族里人公摊。”
  他转到庄尾粥站,问昌发:“没有见到金先生吗?”昌发说:“今早刚好来了。”敦厚走到粥棚里间,见了金先生,欣喜道:“您这几天去了哪里?我来找过好几次了。”金先生说:“我回双桥见刘县佐,给他献了一计,他依计去省军政府一趟,免除了郭知事派给双桥分暑的公粮。”敦厚道:“您给刘县佐献计,造福的是一方百姓啊!”
  “你找我……有事?”
  敦厚说:“我有一事想听一下您的主意。”
  “那你快说。”
  敦厚便把犹豫几天的事说给金先生听,当说到昌庆和米龙等人意见不合,昌庆不同意置办火铳,并且要与天门寨讲和时,金先生说:“昌庆是个明白人。”
  “金先生,您……”
  “我一外姓人,不好介入米姓的事,就说说我的想法。天门寨那些人,是占山为王的贼匪,对付贼匪是官府的事,现在连官府都放任不管,米姓又何苦与他们为敌?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不如早点派人去天门寨,主动找他们求和。给他们一些粮食,不伤米姓根本,却可以换来米庄的安宁,这有什么不好呢?”
  “就怕如此让天门寨以为我们示弱,以后会得寸进尺,总是找我们要钱要粮。”
  “这点你不用担心,他们第一次来米庄,不是尝到了米庄的厉害吗?怎么会认为是米庄示弱呢?”金先生说:“往年,天门寨只劫掠往来客商,只因遇到荒年山上没有了口粮,才来掠抢米庄。如若米庄给他们一些粮食,主动与他们修好,少了天门寨这个仇家不说,外姓人也不敢与米姓斗,岂不是两全?”
  敦厚道:“金先生,谢谢您给我出主意,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实际上,敦厚离开粥站时,已打定主意照金先生的去做。他来到革田垴,问昌发公产还有多少粮没收上来,昌发拿出簿子核对了一遍,说了一个大略的数:“这几户见天就催我去收,怕粮食放在窖里受潮霉变,还有的粮窖进了家鼠,这些天下来损害不少。”
  “你叫他们明日把粮拉来,另派几个劳力碾米,两天内要给我准备十二担稻米。”
  “十二担稻米,干啥?”
  敦厚道:“我跟米龙去一趟桃花山。”
  昌发知道,族长一旦做出什么决定,一定是反复忖度好了的,他不便多言。“那得让米虎和米豺米豹跟着,怕万一有个闪失。”
  “不了。”敦厚说:“桃花山几百号匪众,他们要对我咋样,再多人跟着也不顶事。”
  “要不,我和米龙去就行。你毕竟是一族之长,他们要是把你扣住再索要赎金,那怎么办?”
  “那倒不至于,”敦厚道:“俗话说,出手不打笑脸人,我们是去求和的,如果他们那样做,就坏了江湖规矩。”
  昌发说:“这倒也是,人说桃花山是一伙义匪,从来不干绑票撕票的勾当。”
  敦厚想起另一桩事:“米福敬香后回去说,祠堂生白蚁,香案都给白蚁啃空了。走,我们去看看。”
  刚到祠堂门口,管理祠堂的米忠就放下扫帚走过来:“老爷,你来得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祠堂生白蚁,你就没发现吗?”敦厚问。
  “我找你,正为这事。”
  米忠领着敦厚和昌发往祠堂里走,把那张被白蚁啃的香案指给敦厚看:“隔几日我都把香案上上下下打理一遍,上次打理时没有发现白蚁,生白蚁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
  敦厚弯下腰,用指节敲打,生白蚁的是香案的腿,四条腿都空囔囔响。他仔细一看,地上有一个小洞,一两只白蚁从里面飞出来。
  “我往里灌了几次皂角水,不知能不能杀死一些。”米忠说。
  “除了这张香案,其他地方发现过没有?”
  “祖堂那张大香案我每日都查看一遍,还没看见有白蚁。”
  “不光是香案。”敦厚道:“白蚁以木为食,柱子、梁、板壁,都要查看一下。”
  他在一根柱子上敲了敲:“你看,这根柱子里就有白蚁。”
  又查看过几处地方:“这块板壁,这门板、门框里都有。白蚁尤其喜欢啃食松木,松木里有松脂香味,会招引来大量白蚁。”
  “白蚁吃空一栋房屋,也只要两三年。”昌发道:“我看这事非同小可,要尽快请人来治。”
  敦厚说:“几年前,蔡氏家祠快被白蚁吃垮了,他们在越州请了个叫涂老三的,花两天功夫把白蚁治好了。”
  “那……我们也去请涂老三来。”昌发道。
  他们转到祖堂,见宝玺在给祖宗上香,宝玺将香放到蜡烛上点燃,然后插到香碗里。敦厚顿时感到欣慰,只有在祠堂里,儿子才看不出患病,和一个正常人一样,做事有板有眼。
  “大少爷这几天没有回家,每日和我一起,在祠堂里吃住。”米忠说。
  “哟嗬!”昌发道:“大少爷都把祠堂当家了。”
  “就让他住在祠堂,他看见祖宗牌位才安静一些,在府宅总是胡闹。”敦厚道:“米忠,我让账房给你加两块津贴。”
  “你不用给我加钱,大少爷又没有白吃住,还能帮我做不少事,有他在,祖堂上香就不用我管。”米忠忙说。
  敦厚道:“你守着祠堂也不容易,该给你的就得给你。”
  米忠说:“我单身,无儿无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钱做什么?死后能带进土里去?”
  这天夜半,敦厚从睡梦中惊醒,听见胡氏哭哭啼啼,紧忙从床上爬起:“出了什么事?”“玺儿被土匪绑……绑走了!”胡氏泣不成声道。“什么?”他披着衣服出来,米龙、昌发、昌庆和管理祠堂的米忠在等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米忠。
  “老爷,大少爷和我刚睡下,就听外面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族人找我有事,刚打开门,脑门就被人用枪抵着了。那人个头不大,相貌丑陋,用的是一把短枪,枪管冰凉入骨。我当场就要吓趴了,腿肚子发颤。那人说,你他娘的别怕,我不会杀你,还要留着你给你们米姓族长带话。你听好,别他娘的把话说不清楚。我叫黄德发,是天门寨的二寨主,我今日要绑架他的大公子,叫他三日之内拿五千大洋赎人,超过三日,老子见不到五千大洋就会撕票。”
  敦厚一下懵了,他正要拿十二担稻米与天门寨讲和,没想到黄匪会绑架了宝玺。看来天意如此,米庄和桃花山贼匪的仇恨,怕是要结下了。
  他问米忠:“黄匪就一个人,单枪匹马?”
  “是的。”米忠说:“就一个人,骑着一匹大黑马,他把大少爷绑到马肚子上,然后骑上马走了。”
  “要不,我带着米虎和米豺米豹去追?”米龙说。
  敦厚道:“没用的,黄匪既然敢来米庄,就一定是有所准备,肯定会有人接应。再说,即使他真的单枪匹马,宝玺在他手上,你们追上了他,情急之下他会撕票的。”
  昌发说:“我看还得准备五千大洋,把大少爷给赎回来。”
  “是啊!先赎出大少爷要紧。”昌庆道。
  敦厚说:“别急,不是有三日期限吗?我们还可以想想主意。”
  米龙等人走后,他回到房里穿衣服,胡氏道:“你快给我把玺儿赎回来,这娃命苦,不能让土匪就这么把他害了。”
  “行了,我这就出去想办法。”
  天刚薄亮,他径直来到庄尾粥站,找金先生讨主意。昌庆带着三名族人忙碌着,两口大锅已烧开,白花花的稻米在锅里翻滚。昌庆说:“你找金先生吗?他才出去了,可能在山坡那棵歪脖树那儿。”“他去那干啥?”“这两天,他都一早去那儿拉琴子,或许怕吵着我们吧?”
  敦厚顺着小路上山,山腰有棵歪脖子榆树,这棵老榆树已有上百年寿了。他记得小时经常爬上树,在歪脖子上骑着。一遇上饥荒年,树上的榆钱就会被人打光,因枝丫繁多,这一棵树上就打两担榆钱,可以让不少人填饱肚子。也有人想剥树皮,但是只要人动刀子,树就会流眼泪。从破皮处有水珠掉下来,一滴滴像树在掉泪。这棵树被传成神树,后来就没有人打着剥树皮的主意了。老远,敦厚就听到胡琴声,伴着胡琴,金先生用嘶哑的嗓子唱着小调。他听了一会儿,就知是《不知足歌》:
  终日忙碌只为饥,
  得到食饱又思衣。
  衣食两般俱满足,
  房中还少美貌妻。
  结发之妻还不算,
  又娶姨太又纳妾。
  生下一子并一女,
  还想七子并八媳。
  置得良田千万顷,
  还想一官并半职。
  八府巡按他嫌小,
  封王封侯他不依。
  一品当朝为宰相,
  还想子孙当皇帝。
  ……
  等金先生唱完,敦厚才走近去。
  “金先生,上山的路如此难行,您是怎么走上来的?”
  “我眼睛看不见,但耳朵灵呢,我是听着风声辨路的。”
  敦厚把黄匪绑票宝玺,索要五千大洋的事说了。“都怪我,我不该去双桥。”金先生说:“要是早点给你出主意,让你早一天去天门寨讲和,就不会有这事儿了。”
  敦厚找块地坐下:“不是说桃花山贼匪不干绑票勒索的勾当吗?”
  金先生道:“不错,匪界也是有规矩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天门寨除历代传下来的十不抢、七不夺、五不准外,还有三条寨规:第一,不打劫村庄;第二,不丢字喊款;第三,不绑票勒索。以前,天门寨的确遵守这三条寨规,但是自从黄匪带着几十人入股,并当上天门寨二寨主后,就打破了这些寨规,因此,黄匪与寨主陈宏章屡屡不和,闹到了要分伙的地步。”
  “咦!金先生,对天门寨,您怎么这么清楚?”
  敦厚话一脱口,就开始后悔了。
  金先生并不在意:“跟你实说吧,大寨主陈宏章亲自来找过我,请我上山给他当师爷。”
  “哦!”敦厚一惊。
  “您答应跟他上山?”他问。
  金先生说:“我虽说眼瞎,但心里明亮如炬,怎么能干那种事?不修今生修来世,难道我想来世还做瞎子?”
  看见金先生激动,敦厚找不到安慰的言辞。
  “金先生,粥站马上要关了,这大荒年的你能去哪儿?我看,您还是住在府宅里,今后由我给您养老送终。”
  “别别别!”金先生摇头:“我一外姓人,怎么能由你米姓养着?”
  “金先生您见外了。“敦厚说:”您也不是让我白养着,许多事要向您请教,让您出主意呢,就算我请您当师爷,还不行吗?”
  金先生还是摇着头:“难得你有这份好心,但我不能去米府,天门寨的人还会来找我,不把我请上山,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知道我在你府宅里,会给你带来麻烦。”
  敦厚道:“好吧!您回双桥镇后,我会派人去看您,给您送去米和油。”
  金先生说:“你别操心我,还是先把大公子赎回来,黄匪杀人不眨眼,你若迟缓一些,他定会撕票,大公子的命就没了。”
  “好的。”
  “你先走吧!”金先生说:“这是块神仙地,我还要在这待一会儿。”
  敦厚下山往回走,听见金先生又拉起胡琴,唱起来。
  进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又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
  树生藤死死也缠,
  生生死死情不断。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