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大潮疯涌

　　席卷全省城乡高级中学的素质教育改革大潮终于疯涌而至。
　　同全省所有的高级中学一样，山镇高级中学，无论学校领导者，还是教师们，大家普遍关心、关注和寄予期待的是省教育厅的《中小学管理规范四十条》。其中，让教育管理者头疼、自然让教师们兴奋与期盼的就是规范作息时间，具体包括取消晚自习，取消节假日补课，严禁加班加点。
　　为保证该项规范的落实，省教育厅的《中小学管理规范四十条》红头文件严格规定：全省高级中学齐步走，一刀切——晚间、双休日和其他法定节假日不上课；自习不分到具体学科；晚自习结束时间不晚于22点；早上全省统一起床时间，不早于6:30，上课时间不早于8:00，走读生早上到校时间不早于7:00，上课时间不早于7:30。白天上午正课四节，下午正课三节，共七节，晚上自习不得多于三个。每天学生的集体体育锻炼时间不得少于一小时。
　　同全省其他高级中学的老师们一样，山镇高级中学的老师们激动、兴奋和关注的，首先是取消晚上办公和凌晨自习上课辅导；其次，是恢复上午课间操和下午课外活动，自然包括“高效率快节奏三餐”、尤其是“课间无缝隙衔接管理”制度的寿终正寝；再次，是双休日和其他法定节假日不再上课。总之，一句话，教师们终于可以和党政机关以及其他事业单位一样，正南八北地过上只工作八小时的正常人的日子啦！这一想象不到、也不敢想象的弥天好事，让山镇高级中学的老师们乐在心里，美在脸上，喜上眉梢，虽然那几天漫天尘土，风沙眯眼，但每个老师心灵的天空却是阳光灿烂，风景如画……
　　在这一改革的飓风横扫而来的日子里，赵钢老师完全忘却了自己最起码的教书育人的职责与本分，他破天荒地表现出十分过硬的坐功，既激动，又兴奋，还热血沸腾地坐在办公桌前，沉浸在对省教育厅《规范办学四十条》的潜心研读和对省教育厅郝副厅长博客的密切关注上，然后，丢掉导学案和书本，迈着轻松、矫健、愉悦的步伐，来到他任教的两个班级，宣布：“同学们，素质教育开始啦！全省都在响应省教育厅的号召，全面推行素质教育，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今后不用上早晚自习啦！不用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啦！更不用月考、周考啦！考试也不用排名次啦！主要的时间放给你们自学，这样，才能培养你们的自主学习能力！”
　　学生们瞪着云里雾罩的双眼，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赵钢老师划定了一周的自学内容，然后，在讲台上赵钢老师那条乐不可支的二郎腿的敲点下，自学课文，自做习题，自由阅读，互相批改，互相交流，互相提高……
　　我在赵钢老师心情不错并且办公室里只有我俩的时候，满怀诚恳地说：“老钢，你这些日子让学生自学，老师们背地议论不少，只是大家都在期盼、观望，所以，没有传到领导耳朵里。我觉得，咱也随大流，至少别太放手，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你看呢？”
　　赵钢老师不为所动。
　　我知道，我诚恳的话语对他来说不过是过耳东风，不，准确地说，连耳旁风都不是，因为耳旁风只是没有引起对方的关注，没有进到对方心里，但绝对不会引起对方的反感，而我从对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表情上看得出来，赵钢老师不仅是反感，而且还散发着浓郁的嘲讽的味道儿。
　　过了足有两分钟，赵钢老师终于从郝副厅长的博客网页上拿下眼光和心血，又花了大约两分钟时间，在一张答题卡背面划拉着我怎么看都看不懂的几十行七歪八扭的数字，完了，才神气十足地对我说：“谢谢组长的关心和好意哈！嘿嘿嘿……怎么做，我心里有数儿。瞧瞧，厅长大人、大救世主的博客。我大致统计了一下，在教育厅督查组的明察暗访下，全省有近一半的高中，已经宣布教师晚上不办公了，但有课的要上课；有近三分之一的学校，晚上教师只值班，不用讲课，早晨不用起来上自习啦！嘿嘿！这组数据是老师们反映上来的，不是当官的汇报上来的，也就是说，这些数据千真万确！我呢，执行省教育厅的素质教育新政，走到哪里都不怕，都理直气壮！”
　　赵钢老师的言外之意是，只有不执行省教育厅素质教育新政、还在违规办学的教育主管部门和学校的大小领导们才怕，才不理直气壮。
　　我知道，山镇高级中学摊上这么个性格倔强、棱角分明的主儿，够包括大哥在内的领导们喝几壶的了，除非山镇高级中学雷打不动、百折不挠地彻底推行省教育厅的素质教育新政。同时，我还算清醒地意识到，和对方再无探讨下去的意义和必要了。我的这一“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可笑之举，权当是尽了教研组长最起码的责任，将来领导追问起来，不能说我没有作为。最后，处于借坡下驴的本能，我还是特多余地说了又一句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脑袋进水了之后蹦出来的屁话：“那是，改革是人心所向……可我还是觉得，步子迈得小一点儿比较稳妥……”
　　
　　大哥和级部主任们在频繁的查班中感受着老师们的观望与浮躁。
　　山镇高级中学一线教师不足百人，但是，通过学校服务器统计每天办公时间在省教育厅郝副厅长博客上的点击量，竟然高达五千多人次，足见老师们投入了多大的时间、精力与心血，倾注在对素质教育新政和对全省素质教育实施形势的高度关注上。而山镇高级中学的领导层，在教师们这种浮躁的心态和兴奋的观望中表现出出人意料的淡定和对旧有的管理制度与模式的顽强坚守，似乎有足够的耐心和定力，跟教师们的浮躁观望展开旷日持久的对峙与较量。
　　其实，山镇高级中学的老师们不知道，包括校长在内的山镇高级中学的教学领导层，早已在殚精竭虑，审时度势，寻找、摸索着坚守旧有的、日臻成熟的管理模式与制度跟教师们从内心暴涌出来的对缩短工作时间、减轻工作压力的迫切愿望与热情期盼之间的契合点。
　　令人遗憾的是，根本没有这个契合点。
　　山镇高级中学的领导层能做的和必须做的，就是选择合适的时机，加强思想政治攻势，把素质教育新政的实施带来的冲击和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
　　大哥向我了解情况。
　　我说：“这还用了解吗？你们天天查好几次教师的上课和坐班，不是了如指掌、心知肚明吗？现在人心这么散，全省又是这么种形势，看来，实施素质教育新政是大势所趋。调整作息时间，取消晚上办公，自习不分到具体学科，这些都是早晚要实行的事。既然不可避免，晚一天搞，就不如早一天搞。早搞，师生早适应，自然，损失就早一天开始减少；否则，几乎所有的教师都无心教学。老师松一尺，学生就能松一丈。你没看见吗？全校上下，好不容易给学生们培养起来的良好习惯和作风，早就已经开始崩塌了。毁树容易种树难哪！前几年，我们管理得越严格，越紧，一旦教师开始松散，学生良好的习惯和作风崩塌的速度就越快，幅度就越大！这是人性决定的。你们看不见、感受不到吗？有多少学生开始明显地散乱起来了！这种立竿见影的损失太大。包括有些老师私下里就在议论纷纷，错误地认为，实施素质教育，教师就可以大撒手让学生自学。你们检查教室的时候，可能只注意到老师在班上，至于老师们在如何操控课堂，如何大撒手让学生自学，恐怕根本就没在意。其实，没有老师不明白，我们的学生，从幼儿园开始，就接受应试教育那一套，年复一年地靠老师喂着吃，根本没有自己吃饭的愿望，也没有自己喝水的习惯和能力，你突然让他们在高中阶段自学，这无论怎么理解都有点儿滑稽可笑吧？自学什么？怎么自学？如何保证效果？真要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应该从娃娃抓起，从小学抓起。可我们眼前这场素质教育，无视基础教育的起始阶段和漫长的中间阶段，上来就强制性地生硬地抓末段，不牺牲高中学生眼前的升学利益才怪呢！可是，老师们明白归明白，谁都在热切地期盼着、焦渴地呼唤着这场改革的狂风来得再猛烈一些，再彻底一些！因为老师也是人，而不是神，他们也不是普照天下、遍洒阳光却不求回报的太阳。大多数老师首先考虑的，不是学生的适应性问题和切身利益问题，而是如何让自己最彻底、最实惠地得到最大的解放和长久被压抑、被剥夺的休息权的问题……”
　　我之所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是相信和大哥的交流不会遭到赵钢老师那般的冷淡和嘲笑，况且，这也是来自山镇高级中学一线教师的思考和实际状态，虽然起不了大作用，但至少可以给决策者们提供一些参考。里面不乏“公”的成分，但更多的是“私”的因素。
　　自然，心有灵犀、情有默契的大哥的话里，就浸润着浓郁的理解和感激的味道儿，说：“老三，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对你也不隐瞒，实话说，领导也是人，也希望全省真能齐步走，一刀切，那样，教师轻松了，不用加班加点了，自然，领导也轻松了，不用加班加点了。可是，全省真能齐步走、一刀切吗？我们在等待观望，好多学校也还在等待观望。校长的意思是，在我们吃不准形势和发展方向的情况下，只能再等等看啊！”
　　我说：“要是想再观望等待一阵，建议你们开个教师会，做做老师们的工作，是让老师们安心工作的思想引导工作，而不是训斥指责、激化矛盾的行政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