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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寄生虫

作品名称:老罗一家      作者:曹含清      发布时间:2024-06-27 07:34:34      字数:15610

  已过立春,暖意像是熔岩似的在大地深处翻涌。河面上的冰雪逐渐消融,澄澈的河水犹如一群白兔向东奔跑。河岸的垂柳拂动着一丝丝柳条,柳条虽说还没绽出嫩叶,但是叶苞儿越来越鼓,泛出淡青色。那些嫩叶只等着暖阳一声令下,然后一股脑儿顶破叶苞儿钻出来。
  田野中平铺着一层麦绿,漫无边际,犹如硕大的绿毯。麦苗精神抖擞,踮着脚尖儿向上蓬勃生长。在麦绿装饰的背景下,太阳显得渺小,像是一颗圆珠镶在空中亮光四射,照彻大地。
  田埂上的小草花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吐出紫色的花蕊。蚯蚓的身体被解冻,活动着肢体,在松软的土壤上蜿蜒。
  空气不再阴冷干燥,糅合着阳光的温润与花草的清香,发酵成玉液金波,在天地之间洋溢。
  村庄像是一座岛屿飘浮在绿海之上,高低错落的房屋是一朵朵冒出地面的野蘑菇。柴鸡、野猫在街巷上溜达,猪在墙圈中哼哼叫唤,麻雀和斑鸠在树枝或屋檐上啁啾鸣叫。
  人们褪去棉衣,在麦田中锄草、施肥。孩子们坐在小学的课堂上课,念着唐朝的诗歌。
  这里的万物遵循着生存法则,嵌入无形的秩序中默默活着,一切是那么宁静。
  老罗与四妮提着化肥袋子为麦苗施肥,腿脚上沾满泥巴。他们干一段时间坐在田埂上歇息片刻。他们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远没早些年有力气。
  太阳落山,乌鸦归巢,天边升起一缕缕暮霭。他们收拾农具,在余辉下沿着土路慢慢回家。
  小勇已经放学,趴在木桌上做作业。
  前段时间莉莉本想回县城的商场工作,但是老板断然拒绝,毕竟如今顾客稀少,生意冷淡,店里不需要那么多人。她只好在一家加油站当加油员。加油站距离芦湾大约有七八里的路程,她每天早出晚归,工作十二个小时。她无暇顾及小勇,就让小勇住在爷爷家。
  孩子像是小天使,能够为家庭带来欢乐。小勇的到来让两个老人很开心,他们疼爱他。老罗从集市上卖腌菜回来常常买回各种零食让他吃;四妮每天早起喂那两只母鸡,母鸡下蛋后在鸡窝咯咯叫着,她伸手取出热乎乎的鸡蛋,然后放进锅里煮熟让小勇吃;当小勇做作业时,老罗坐在木凳上静看。天色渐黑,屋内光线变暗,老罗伸手将电灯摁开。
  “爷爷,这个字读啥?”小勇将课本凑到老罗眼前。
  老罗将脸贴到课本上,眯着眼睛瞧,却认不出那个字。
  “唉,我真的认不出。”
  “奶奶认识吗?”
  “她呀,更不会认识。”
  “那我咋办?”
  “这个字你先圈起来,明儿个问问老师。”
  日子平静地溜走,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院子中桐树长出绿叶,地面上撒满零零碎碎的桐花。
  那天傍晚卫兵回来了。老罗看见后感到诧异,只见卫兵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情沮丧,萎靡不振。卫兵很少回家,之前回来时风风火火开着轿车,神采奕奕、衣冠楚楚,一副衣锦还乡的模样。
  “卫兵,咋啦?”老罗问道。
  “这次我是摊上大事了……”
  原来卫兵与一个足浴店的女人关系粘糊,被彩霞查到两人约会的信息。彩霞不饶恕他,把他赶出林家。他现在无家可归,如丧家之犬。为了自己的脸面,他只是对老罗说自己与一个女人关系好,彩霞醋意大发,把他赶出家门。
  老罗没有多问,他猜得出来儿子准是在外面与其他女人胡混被彩霞逮住了。
  “你呀,不要吃着锅里瞅着碗里,你两个孩子都那么大了,与其他妇女应该保持距离……”
  “你声音低一些,别让邻居们听到,小勇也在屋子里做作业呢!”四妮提醒老罗说,然后她觉得无可插嘴,去厨房做饭去了。
  老罗掏出香烟,自个儿嘴里噙一根,又递给卫兵一根,两人坐在屋檐下的木凳上吸着烟。
  一根烟吸完后,老罗低声说:“明儿个咱们一块去县城,找林富友和彩霞谈谈,你保证以后老老实实过日子。看在两个孩子的份儿上,她也得让你回家。”
  “这次彩霞是真的生气了。”
  “当然啦,女人最忌讳男人在外面乱搞。”
  四妮做好晚饭端上木桌,只见卫兵十分饥饿的样子,一下子吃了四个蒸馍。
  夜晚,卫兵躺在木床上,四周一片寂静,仿佛能够听到自己思绪翻腾的声音。
  自从做了林家的上门女婿,他已经十多年没在老家睡过觉。昏黄的灯光下他望着床头的明星海报,想起很多往事。
  
  我小时候有一个梦想,就是长大后成为一名歌星。我从集市上买来几张明星海报,然后用胶带张贴在床头。
  我努力把自己的形象塑造成明星,我喜欢把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也喜欢穿时尚的衣服,看上去英俊帅气。
  在集市上我看中一件黑色的小皮衣,央求母亲多次,她却没有给我买,总是让我穿哥哥的旧衣服,对此我讨厌至极。我也讨厌哥哥,很少和他说话。
  我觉得父母偏心,在家中我像是一个累赘。父亲偏爱弟弟卫星,因为卫星从小学习成绩好,年年发奖状。父亲把家庭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卫星身上。母亲偏爱哥哥,她的心思大部分在哥哥身上。我内心鄙视哥哥,他简直是个白痴,做了很多荒唐可笑的事情。我夹在哥哥与弟弟中间,没人疼、没人爱,有时感觉十分尴尬。难怪俗话说:“老大疼,老小娇,中间夹个受气包。”当家中的老二真的很憋屈。
  村子里我的同龄人大都灰头土脸、邋邋遢遢,而我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和他们相比,我真是鹤立鸡群!
  在唱歌方面我具有天赋,那时我的嗓子像是被天使吻过。我从电器店买来录音机和磁带听流行歌曲,听了两遍我就能记住歌词,还能流畅、悦耳地唱下来。我的几个同学都说我长大后能成为大歌星。
  上初中时,元旦那天班上举办晚会,那是我最兴奋、最风光的时候。我拿着话筒一连唱五六首歌曲,将晚会当作我的演唱会。唱完后,我在学校声名鹊起,以后学校有啥文艺活动都会让我参加,让我吼上几曲,下面响起一片掌声。
  人红是非多,我走到哪儿身上仿佛闪着光芒。那时在学校我真算是一个明星人物!
  追我的女生有四五个,她们表白爱意的方式大多比较婉约含蓄,比如赠送我磁带啦、笔记本啦,或者让我教她唱歌啦,或者送封情意绵绵的书信啦。小梅倒是个例外,她大大落落,个头比我还高。周末放学后她直接拦着我说喜欢我,要做我女朋友。
  当时学校三令五申,禁止男生女生谈恋爱。我那时心思纯洁,还不了解男女之间的奥妙。
  我拒绝说:“我朋友很多,不需要女朋友。”
  她却像是狗皮膏药追着我。
  我很不耐烦,顺口说:“我答应你。你别拦着我,我得走!”
  她高兴的跳跃起来,嚷着:“以后我就是你女朋友,你不准反悔啊!”
  我回头瞧了瞧她说:“我只是顺口答应,你千万别当真!”我说完急匆匆走了。
  “我就当真!”她在我身后笑着喊叫。
  谁知道下周我来到学校,班上的同学全知道我们的事情。
  小梅心直口快,向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宣扬,事情比流行感冒传播得都快,自然很快人人皆知。
  那时班里有几对情侣,处于懵懂的年纪,并无过多亲密的举动。
  周末时小梅跟我回家,父母见后很吃惊。
  我解释说:“她是小梅,是我同学,让我给她补课。”
  我编出一个拙劣的谎言,父母根本不相信!我功课很糟糕,如何能为同学补课呢?鬼也不信!
  小梅毫不怯场,向我父母打招呼、拉家常,迅速融入氛围,好像成了我家的一员。
  我父母十分待见她,连忙拿出苹果招待。她丝毫不客气,拿起苹果一边啃着,一边笑着说:“我和卫兵的关系很好,以后我要向他多学习,以后我还要多来你家让他给我补课。”
  她的眼神溢满对我的喜爱。我惭愧地低下头,我学习并不好,能给她补啥课!此刻想来,豆蔻年华的爱,也许是最纯真的,凝于肺腑,毫无瑕疵。
  黄昏时我催她走,毕竟她家距离芦湾七八里,道路两侧全是田地,天黑后回家有些危险。她很喜爱和我在一起,即便我对她不予理睬。她和我父母道别后依依不舍地骑上自行车走了。
  以后她常来我家,我父母对她十分热情。我对她渐生好感,对她形成依赖,哪天不见她心里空空落落的,如同荒漠。
  初中毕业后我很茫然,不知道何去何从。有很多同学去南方的城市打工,有一部分去做学徒学一门手艺,比如烹调、裁剪、修车,还有一小部分到县城上高中。
  在迷茫的现实面前,我的梦想更加脆弱。
  我喜欢唱歌,梦想着当一名歌星,但是面前横着茫茫大海,不知道咋做才能抵达梦想的彼岸。
  当时家中困窘,我父母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餐桌上难得见到肉丝,衣服破了打个补丁继续穿。究其原因,全怪我那傻屌哥哥!他为了结婚花光家里的所有钱财,还欠下巨债。
  我怨恨哥哥,见了他就想和他打起来。
  我甚至还怨恨父母,怨恨他们把钱全部花在哥哥身上。他们太偏心了!
  父亲想让我跟着他学腌菜,我不爱吃腌菜,也觉得这个行当没有前途,坚决不同意。
  我要干啥呢?我屡次问自己。父母生下我只给了我生命,等我有力气时必须自食其力。我如何能自食其力呢?
  一个叫武浩的同学说他要去县城学修车,将来成为修车师傅,维修各种豪车,这才像是男人干的活儿。
  那时我对汽车感兴趣,我多次幻想驾着汽车在公路上驰骋。
  我跟着武浩到修车店当学徒。我父母卖了两袋麦子,给我凑够二百元钱,让我背着行李坐上去县城的票车。
  修车店老板是武浩的亲叔叔,名叫武有才,我喊他“武叔叔”。武浩受到特殊优待,想干就干,想歇就歇,比较自由。店中最苦最脏的活儿自然全落在我头上,我每天像是一只小蜜蜂,不停地旋转忙碌。
  我渐渐厌恶武浩,但是寄人篱下,自己的情绪也受憋屈,我从不表露负面情绪。无能的人连愤怒的权利都没有,自己的情绪也会被现实剥夺。
  小梅考上了高中,但是她放弃资格,她要跟着我去学修车。她的父母使出浑身解数劝阻她,但是她的执着与聪明消解了他们的阻力。
  女孩子咋能学修车呢!修车店根本不接受她。她在修车店附近的一家幼儿园找到一份工作,协助老师带孩子,每月仅有微薄的报酬。
  她常常去看我,给我带来好吃的东西,还帮我洗衣服。我在修车店做学徒只管饭,没有工资。我父母抠抠索索,给我很少的零花钱。小梅发工资后总是偷偷塞给我一些,她知道我抽烟需要花钱。
  修车店的环境真的很糟糕,浓烈的汽油味儿,满地的油渍污垢。我的衣服与手掌上经常沾满黑色的机油。忙到深夜,修车店只剩下我和武浩,我们坐在店里抽烟。我经常清清嗓子,高歌一曲。
  四五年后我已经长大成人,学成修车的技术。在我的多次请求下,武有才把我升为修车师傅,每月给我发五百元的工资,此外还需扣除住宿费与伙食费二百元,所以落在手里仅有三百块钱。
  我每天忙着修车,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
  武浩的修车技艺不见长进,往往他修不好的车让我去收拾烂摊子,我摸索一阵就能找出故障原因,然后快速修好。
  小梅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她已经成为幼儿园的老师。她经常去看我,她说我是支撑他在县城生活的力量。
  有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小梅到底图我啥呢?如果说我初中时是一个浑身散发光芒的人,她喜欢我可以理解。然而当我沦落为一个学徒时,我身上的光芒已经熄灭,她却对我不离不弃,这是为啥呢?
  我的梦想泯灭殆尽,被鸡零狗碎的生活摧毁。
  当时我已不再妄想成为啥歌星,我只想努力修车,好好攒钱,将来自己开一家修车店。
  唉,梦想是个骗子,说的全是鬼话,却能忽悠我们心血来潮。我想,梦想存在的意义是让我们对残酷的现实乐观,对自己盲目自信。
  我时常埋怨命运不公平,命运会像父母一样偏爱某个孩子,也会冷淡某个孩子。
  有些人生下来是金凤凰,吃喝不愁,家人早铺垫好了大好前途。
  有些人生下来是麻雀,飞出窝巢后必须独立觅食,必须经受风吹雨淋。
  有些人一辈子是蚂蚁,辗转操劳,深受煎熬,却生无所获,死无所恋,在孤独与贫困中死去。
  我的命运从生下来时已经注定,我却不甘贫穷,但是即便我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命运惊艳逆转,我将是一只遍体鳞伤的麻雀!
  我真的不愿做一只蚂蚁,我宁愿做一只血淋淋的麻雀!
  当每日重复同样的工作时,日子删除思索与梦幻的能力,走得飞快,又浑浑噩噩过了三四年,我并没有攒下多少钱,也没有滋生过多的奢想。
  我对小梅的肉体渐渐形成依赖。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最爱的人,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她已经为我打了两次胎。她每次都想保住肚子里的胎儿,我说我们年龄还小,堕了吧。等我攒够钱开个修车店,咱们再结婚要孩子。她对我言听计从,流着泪去小诊所忍疼割爱。
  唉,假如当时留下胎儿,那两个孩子也该十多岁了,必定长得很漂亮,很可爱。
  她仍然爱说爱笑,即便有伤心难过的事情,她会像甩包袱一样甩掉。她在幼儿园工作不顺心,又在一家美容店找了一份工作。我只顾忙自己的事情,很少关注她。
  林富友是我的老主顾,他家有两辆车,每次车辆保养或维修大都来我们店里。对于这种忠实的老主顾我会尽快维修,还会争取最大的优惠。他性格随和,在我忙完后总和我闲谈几句,问问我的年龄或家庭情况。我知道他是做农药化肥生意的,业务做得很大。在县城他虽说不能进入富豪榜,但是手头资金宽裕,日子过得优裕,拔一根毫毛比我们的腰都粗。
  在我为他修车的间隙,他去武有才的办公室喝茶。武有才的办公室摆着一张红木茶台,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
  武有才很喜欢结交那些老板们,笑呵呵地请他们喝茶。在他眼中他们是真正的财神爷,能为他带来财富。
  透过玻璃窗,我瞥到他们在喝茶,两人的目光偶尔投到我身上。我想他们可能在谈论我,难道是我维修服务有问题,林富友在向武有才揭发我的罪行?我爬到车底,小心翼翼地修车,担心被克扣工资。
  当天晚上店铺要打烊时,武有才把我喊进他的办公室。我以为他要训斥我,心里十分惶然。
  没想到他笑着说:“卫兵,你真是走了狗屎运!林老板看中你了。他家只有一个闺女,想让你当倒插门。这是好事啊,你想想,他家大业大,将来全是你的。”
  “我有女朋友了。”
  “孩子,你别犯傻。你进了林家少奋斗半辈子——你在修车店干三十年,不一定干那么大的家业。你晚上仔细想想。”
  武浩听到风声,晚上极力怂恿我做林家的上门女婿。
  “你命好啊,有这么一个好机会能够飞黄腾达,千万不要错过。你发达了不要忘记我啊……”
  “你替我去吧!”
  “林老板看上的是你,不是我。我想替你也不够资格。”
  我对武浩很警惕。我猜想他的话不怀好意,因为每次小梅来找我,他总是对她瞟来瞟去,一副爱慕的样子。他想让我和小梅分手,这样他有机会插足。
  次日晚上,林富友约我到一家烩面馆吃饭,他说多次麻烦我修车,他得感谢我吃一顿便饭。武有才心领神会,敦促我去。我自然明白林富友的用意,也不好当面拒绝。
  我们来到烩面馆,林富友点了几盘小菜,又点了两碗烩面。
  我们东拉西扯,他问我家里种了哪些庄稼。我不再拘谨,随意说话。
  小菜端上后,他又打开一瓶白酒,说是自己珍藏十年的纯粮酒,今晚要和我喝几杯。
  几杯酒下肚,我们醉意蒙蒙,畅所欲言。
  “卫兵,你是我见过的最伶俐、最勤劳的小伙子。我老是想啊,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我这辈子知足了。”
  “我的缺点有很多,优秀的小伙子多着嘞。”
  “你还挺谦虚。我女儿和你年龄差不多。”
  “她多大呢?”我顺口问道。
  “我只有一个闺女叫彩霞。她今年二十四岁。彩霞命不好,四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我抱着她跑了几家医院都没治好,她现在走起路来不方便。当时我还年轻,在街头摆摊卖菜,一年挣不了几个钱。我老是想啊,当时要是有足够多的钱带她去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治疗,可能会治好。后来我转行售卖农资挣到一些钱,彩霞的腿却再也治不好了。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林富友说起这些事情,面露伤感,酒杯中清冽的酒水映照出他湿润的瞳孔。
  我不知道该咋安慰他,端起酒杯和他干杯。
  “卫兵,不瞒你说,我不想让彩霞出嫁,嫁到婆家我担心她受苦,受虐待。我啊,想找一个可靠的上门女婿。我观察很久,我看好你。”
  “我……我身上真的有一堆坏毛病。”
  “今晚我以酒遮脸向你坦言,你别笑话我。”
  当晚我醉醺醺地回去后并没多想。次日我继续修车,自己像是一个没感情的机器在店内运转。
  没几天,林富友约我到他家做客,我没有拒绝。我很好奇,我想见识一下我眼中的富人到底过着啥样的生活。我如井底之蛙,做业务的小老板在我眼中都是鼎鼎赫赫的大人物!
  林家住着一栋三层洋楼,还有一层地下室。他带我走下步梯参观地下室,只见室内轩敞,摆设精美,分为台球室、健身室与酒吧。
  “我闲着爱和朋友打台球,你会打吗?”
  “打过几次,不是很熟练。”有几个夜晚我跟着武浩去台球室玩过。
  我们打了一场台球后,他带我到一楼客厅,此时客厅坐着几个人,原来彩霞的叔叔、姑姑、舅舅全来了,真没想到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他们审视着我,对我十分热忱。
  我见到了彩霞,只见她身材丰腴,脸庞白皙,浓黑的睫毛下卧着一双明眸,嘴唇上抹着口红,梳着蓬松甜美的丸子头。显然,她是经过精心打扮。
  她瞧着我,脸上露出微笑。那天我穿着朴素的衣服,但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油斑。我相信在彩霞眼中我是潇洒帅气的。
  她的眼睛中溢满热情,主动和我说话,问东问西。我把她当作小妹妹,微笑着回应。
  可惜的是她是个瘸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林富友说她走路不方便,那是很隐晦的说法。
  中午时我们到酒店的包间吃饭,满满一桌子珍馐美馔。我从没有吃过那么丰盛可口的饭菜。
  吃过饭后,彩霞让我陪她去看电影。电影院不是很远,她慢腾腾走着,我耐着性子、压慢步伐和她并肩行走。路人偶然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猜想他们心里必定在推测我和她的关系,或者惋惜这个美丽的姑娘腿脚残疾。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陪她去看了几场电影。我和彩霞如两朵云,渐渐融合在了一起。
  一天夜晚影院播放的是一个爱情片,当看到煽情的情节她紧紧攥着我的手,顺势将头靠在我的肩头,我却没有挣脱。送她回家时走到半路,在灯火依稀的街头她紧紧抱着我,我们的嘴唇鬼使神差地吻在一起。
  小梅早被我抛在脑后,我与她的恋爱像是一场马拉松,我们跑了十年,我们的感情被岁月风化,已经麻木僵化。我对她的审美早已疲惫,不再有曾经的悸动和幻想。
  彩霞身体残疾,但是她甜美可爱,并不让我讨厌,反而激发特殊的审美情趣。她对我的爱意是炽热而华丽的,在她身后蕴藏着我梦寐以求的生活,让我难以抗拒。
  晚上回去,武浩在店内独自抽烟。他见我回来盯着我左看右看。
  “你的右脸上种上了草莓印儿。没想到你和林老板女儿的关系发展那么快!”他惊喜地说。
  “哪有草莓印儿,去你的!”
  我在镜子前仔细一瞧,我的右脸上确实印着一瓣口红的印痕。
  我用卫生纸悄悄擦拭,然后用鼻尖嗅一下那团沾着几丝口红的卫生纸。
  不久,林富友让我转告我父母,约个时间见见面。我犹豫一阵还是答应。
  我该和小梅做个了断,我们的恋爱在一个雨夜凄然落幕。
  那晚雨哗哗的下个不停,雨水顺着屋檐像是瀑布一样坠落下来。我撑起一把破伞走上街道。在阴雨中行驶的车辆显得慌慌张张,踏过积水将一些水花溅在我身上。
  我准备到小梅的住处向她正式提出分手。那时她才到美容店工作不久,她在美容店附近租赁一套单间。那是一处民宅,五层的楼房,每层大概有七八个房间,犹如蜂房,狭小逼仄,房租便宜,大多租给上班的青年和周边的学生。
  房东在大门旁的值班室昏昏欲睡。我将雨伞放在门口沿着楼梯上了楼。小梅的房间亮着灯,里面很安静。我敲响了门,喊了声:“开门!”她听出我的声音后很快开了门,只见她刚洗了头,用毛巾擦着湿湿的头发。
  她每次见到我后很愉快,好像我的出现能够驱散她生活中的所有阴霾。这次她见我一脸肃穆,问道:“你咋啦?”
  “小梅,我考虑很久……”我停顿片刻,将准备好的台词一下子倾倒出来,“我很感谢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关照和帮助,但是咱俩在一起我并不真正幸福。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咱俩还是分手吧!”
  “你要和我分手?为啥?”她难以置信,愣怔一下。
  “对不起,我遇上了自己深爱的姑娘。”我违心地说。
  我以为只有这样的一个理由,才冠冕堂皇,才有足够的威力将我们分开。
  “卫兵,我为你牺牲那么多,你难道不爱我吗?”她情绪激动,酸泪盈眸。
  “你对我的好我不会忘记的。”
  我对她心存感激,但是我并不歉疚,因为她为我所做的事情是她心甘情愿去做的,我并未强迫她。
  “你和我在一起难道真的不幸福吗?我知道你讨厌现在的生活,咱俩一起努力,生活总会好起来的。吃再多苦、受再多累,我都愿意和你在一起。”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过哪种生活。咱俩在一起真的不合适。”
  “卫兵,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她泣不成声,抓着我的手臂哀求说。
  “小梅,以后咱俩是陌生人。你别纠缠我,我也不会联系你。咱俩都是成年人,要体体面面的分手。”我用警告的口吻向她说。
  我用力推开她,回头乜斜一眼,见她瘫倒在地上,灯影下她的脸庞苍白,身体虚弱,像是一团飘忽的鬼影。
  我摔门而去,匆匆下了楼梯。我内心释然,如同甩掉一个沉重的包袱。
  外面仍然下着雨,哗哗啦啦,昏暗的路灯下映出一片白花花的积水。我走出大门几步,才发现忘掉带走那把雨伞。我不想回头去取那把雨伞,我振奋一下精神冒着雨疾步行走。
  雨水很快淋湿了我,我不回头看,也不再想小梅如何度过阴冷的雨夜。
  我和她以这种简洁、粗暴的形式告别。我努力将她留给我的记忆从脑海中删除。
  次日我坐票车回家,将事情的原委向父母叙述一遍。
  我父亲顽固不通,以为做上门女婿是很丢脸的事情,他以为传宗接代是儿子的使命。他觉得我如果这样做,将是家族的耻辱。他恼羞成怒,要动手打我,幸亏母亲及时挺身阻挡他。
  我想,人最大的耻辱并非尊严遭受践踏,而是贫穷。
  我父母辛劳一辈子,既种地又卖腌菜,艰难生活。他们操劳大半辈子,却无积蓄,尤其是我哥哥结婚后几乎家徒四壁。他们省吃俭用,吝啬小气,却难以让家境好转。唉,他们像蚂蚁一样活着,竟然感受不到耻辱!
  我遇到改变我人生的机会,他却认为我辱没祖宗。他的思想落后,真是一个老古董!
  他们商量很久,最终同意。我想他们必定是清醒过来,我去做上门女婿对他们来说利大于弊——他们不必再为我准备彩礼和盖婚房的事情。当时他们负债累累,哪儿有余钱给我办婚事!
  接下来的事情像是顺水推舟似的向前移动。
  我和彩霞定了婚,准备结婚的事情。我辞去工作搬进林家居住。
  我离开修车店那天,武有才对我十分和蔼,他把我请到办公室喝茶。我对他的印象极差,他从前对我常常大吼大叫。我修车时战战兢兢,生怕出问题,他还常常找一些荒谬的理由克扣我的工资。由于他是我的老板,在表面上我对他始终毕恭毕敬,心里时常诅咒他。
  他的眼中只有金钱,他用实际行动向我灌输一种人生价值观:人与人之间,金钱关系并不高尚,但是是最纯洁的、最实用的。
  武浩依仗着叔叔偷懒耍滑,常常偷跑到卧室睡大觉,他并没有学成修车的本领。客户将车辆停在店内,让他去维修,他常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摸不出故障的原因。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久而久之,很多客户敬而远之,来到店内后点名不让他修。
  我走那天,武浩很高兴,他向我塞了一包香烟,索要小梅的电话和住址。
  “我前段时间已经和她分手,她从前的手机号已经注销,我真的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我随口撒谎说。
  我鄙视武浩,他这种懒惰的人不会让家人幸福的。尽管我与小梅一刀两断,也不想让他接近她。
  婚期很紧,我和彩霞忙着拍婚纱照,忙着选购衣服,忙着去家具店挑选家具。我们把婚房装饰得漂漂亮亮。她对色彩与款式比较敏感,具有很好的审美眼光。我们在相处中增进了解与理解,逐渐融入彼此的世界。
  我们的婚礼是在酒店举办的。芦湾的一些亲戚也到场了,让他们大开眼界。他们从没见过这么豪华气派的场面,我想他们不会蔑视我的,他们反而会羡慕我。
  婚后的日子没有预想的好,也没有设想的坏。我慢慢熟悉并适应林家的氛围。
  我不再称呼林富友为“林老板”,他正式成为我的岳父。
  我跟着他做生意。他长期租赁几间店铺和一个院子,门口挂着“富友农资批发部”的招牌,里面堆满化肥和农药。在很多乡镇或村庄有固定的老主顾,他们开着零售门店。我们定期给他们配送货物。这种业务比修车简单的多,我很快对业务游刃有余。
  岳父是个极明智的人,见我对业务逐渐熟悉,他有意让我统揽。他上午来瞧瞧账单,然后开车去棋牌室找人搓麻将。店内的业务自然交给我,不过他始终掌控财政大权。
  结婚初期,彩霞对我比较关心,常常翻看我的手机,担心我瞒着她和其他女人暧昧。她爱我,总想一个人占有我,不允许其他人越界挑衅。她有时任性,我依着她,不和她发生争执,因为我知道我的生活是依附着她的。
  然而我总感到她的傲慢,她给我的爱中包含着蔑视的成分——她骨子里面是瞧不起我的,我是一个穷乡巴佬儿,靠着她乞讨!
  一两年后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起名叫林天宇。我想孩子长大后,必定会问我他为啥不随爸爸的姓氏叫罗天宇。
  岳父极为高兴,说我来林家后任劳任怨,他没看错人。他顺口说家里的两辆车太破旧,再买一辆新车吧,是我的专车。
  新车临近保养时我故意去武有才的修车店。我将车开到店内,高喊:“武浩,出来!”
  武浩揉着眼睛跑出来,瞧着我的车子转了一圈,夸赞说:“卫兵,你行啊,这车真不错!”
  “你给它做做保养!”
  武有才见我来后,喊我“罗老板”,把我请到办公室喝茶,随便聊一些事情。我翘起二郎腿呷着清茶,透过玻璃望到武浩爬到车底下更换机油。
  不久,我出来后车子已经保养完毕。武浩累了一头汗,我夸他手艺有进步,但是车洗的不够干净。我弯腰用手指在车轮上揩一下,揩出丝毫灰泥,让他继续冲洗,其实我是在故意刁难他,这样更能衬托我骄傲的心情。他面露不快,拿起水枪向车轮上冲刷起来。
  洗车后,我大大方方递给他几张钱,端着架子说:“不用找零钱了,是给你的小费!”
  瞥到他愣了一下,面露愤恨,不过我心中痛快。做上帝的感觉真好!不是说客户就是上帝嘛。
  我顺口问他是否谈了女朋友。他说还没有,如果有招上门女婿的人家,可以介绍他去。他又顺口问我是否和小梅有联系,我说没有,问他近年是否见过小梅,他摇头说没有,不过他很想遇到长相和性格像她一样的姑娘。
  我听后冷笑一声,我所抛弃的,正是别人梦寐以求的!
  我内心感到踏实,起码他没有和小梅产生瓜葛。
  越是努力要忘掉的人,越是在心里有分量的人,也最难忘掉。
  我努力要把小梅忘掉,像是洗掉沾在衣服上的油渍,却咋也洗不掉。尤其是我在林家受到委屈无处排遣,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我父母,而是小梅。她像是一颗明星在黑夜闪耀。
  我多次设想,如果我没有选择彩霞,而是继续和小梅在一起,我们的生活平平静静:我在修车店上班,穿着油渍斑斑的衣服,让繁重的工作榨干我的精力。夜晚我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回到出租屋,小梅做好晚饭在等着我。我们的日子被挤压在狭小杂乱的出租屋。我们勤劳节俭,干最累最脏的活儿,却舍不得买一件名牌衣服,舍不得去饭店吃一盘自己喜欢的饭菜,舍不得去影院看一场电影。
  我们像蚂蚁一样活着,终将像蚂蚁一样死去。
  这种黯淡无光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唉,在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正在过着这种生活!
  彩霞有了孩子后,她的很多心思转移到孩子身上,我们除了身体上的互动,心灵上处于隔阂状态。我们的交谈越来越少,隔阂越来越厚。
  我总是想,我爱她吗?她爱我吗?我们在法律上是夫妻关系,我日渐觉得我们实际上是金钱关系。
  在林家其他人眼中,我始终是一个局外人,是一个穷修车匠。岳父圆滑世故,容易相处;岳母却不同,她尖酸刻薄,凶悍泼辣,常因鸡毛蒜皮的琐事向我大喊大叫。比如我忘记换拖鞋、穿着皮鞋走进客厅,我吃面条时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我小便后马桶冲洗不干净等等。在她眼中,这些我习以为常的举动全是毛病。
  我向彩霞抱怨,彩霞笑着说:“我妈骂你,你就竖起耳朵听!她谁也不怕,我爸不是也常挨骂吗?”
  当林家的亲戚举办酒席,我和彩霞一起参加时,我的称谓常常是“彩霞的丈夫”“做倒插门的”,充满轻蔑的味道儿。此时我的心灵会受到触动,如坐针毡。
  在林家我真是一只寄生虫。我是依附彩霞而活的。
  即使身受辱骂或嘲笑,我也要隐忍,因为这里有我想要的生活。
  我多次独自驾车去酒吧、KTV或者足浴店,这种场所在县城并不多,是能够排泄情绪的地方。我坐在酒吧中喝得醉眼迷离,听着歌手抱着吉他唱着曲子,郁积的心情慢慢消散。
  我蓦然会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梦想。我独自到KTV开个包间,挑几个年轻貌美的陪唱,用嗓音吼出我的郁闷与烦恼。
  我懒懒地趴在足浴店的皮床上,当女技师给我按摩时,我会向她倾诉心中的不快,她们会巧妙地安慰我。
  后来过了三四年,我和彩霞有了二胎,是个闺女,名叫林天宁。彩霞更没有心思留意我,她不再翻看我的手机,不再关注我和哪些人来往。
  在家中我像是一个多余的人,像是手掌上的骈指。我们不仅缺少心灵的沟通,我们身体的互动也锐减。我怀疑她内分泌失调,完全满足不了我,我干脆找个理由与她分床睡觉。
  在一家足浴店我常点58号女技师,她叫王艺萱,她的长相与小梅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双幽深灵动的眼睛仿佛是一池胶水,紧紧黏着我的心魄。
  我每次去足浴店都会点她,让她为我服务。我趴在皮床上,悠然地说:“我从前的女友与你长得有些相似。”
  “你们为什么分手?”她为我轻轻按摩,手法娴熟。
  “我们十年的感情经受不住现实的考验。我遇到人生翻身的机会。我狠着心抛弃她。唉,她为我打过两次胎。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当然不对啦!”她的手指在我身上停顿片刻,“我觉得她是真正爱你的,你抛弃她真的做的不对。”
  我问王艺萱的身世,她对我毫不隐瞒。她的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山村,父母务农为业。她有两个弟弟在上学,学习成绩很好。她四五年前来到足浴店工作,却瞒着父母一直说她在纺织厂上班。在很多人眼中足浴店是消遣的场所,谁愿意自己的女儿呆在这种地方呢!
  她定期向家中汇款,分担家庭的压力,供两个弟弟上学。
  “你真是一个好姐姐!”
  “我希望弟弟考上好大学,以后找一份好工作,不再像我一样苟且偷生。有时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苍蝇,活得不光彩。”
  她向我敞开心扉,我也向她披肝沥胆,诉说我的苦闷。
  从王艺萱身上我不仅能够看到小梅的影子,还能看到我的影子。我将她视为红颜知己。
  把女人放在心上会健忘,把女人弄到床上才深刻。我把王艺萱约到酒店,不过事后我需要向她支付服务费。
  我压在她洁白柔软的胴体上,感到她的呼吸都是甜美的,令我沉醉。我问她和多少人上过床。她说很多,她需要钱。我的激情被她点燃,和她燃烧成一团。
  我对林家的生意得心应手。岳父很少去店铺,他大部分时间泡在棋牌室。我统筹业务,有了空闲便将事务交给帮手打点,自己开车去和王艺萱约会。在她那里我才能感到做男人的快乐,才能填满我的空虚,才能卸掉我的疲惫。
  我有时会想,人们心中都圈着一头野兽,你始终能管住它,你是圣人。你偶然会让它逃出来,你是一个普通人。你一直管不住它,你是畜生!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偶然放纵一下心中的那头野兽,享受普通人的快乐。
  回家后,岳母紧绷着脸,她对我爱答不理。彩霞只顾给孩子喂奶,瞥见我常说几句话“你愣着干啥,快拿拖把将地拖拖。”“你把脏衣服放在洗衣机里洗洗。”“你把厨房的盘子刷刷,顺手把垃圾倒掉。”
  有一天我忙活一阵,把事务交给帮手,叮嘱他要用心,不要偷懒,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开车到酒店,在淋浴间冲了个澡,裹着浴巾歪坐在床上等着王艺萱的到来。
  她来后我们没有过多的寒暄,我们像两团雪球在床上翻滚。我被激情融化成一摊水,在床上肆意流淌。
  那晚我力倦神疲,回家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彩霞喊我起来为孩子洗奶瓶沏牛奶,我懒得动弹当作没听见继续睡觉。
  正当我睡得酣畅时,她劈头盖脸打醒我。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只见她怒不可遏,穿着粉色睡衣,披散着头发,手持鸡毛掸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哎,你打我干啥?”我嚷道。
  “罗卫兵,王艺萱是谁?”她的一只手拿着我的手机。
  我恍然想起,下午我向王艺萱打了个电话,定好酒店的房间后向她发送一条短信,内容大概是:“老地方,306,我等你!”平时发过后顺手删掉,避免留下蛛丝马迹,但是那一次我疏忽大意——彩霞的冷淡让我放松警惕。
  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她呀……她是一个老客户,为了维护关系,我请她吃饭。”我灵机一动编造一个理由。
  我的说辞根本欺骗不了彩霞,她扬起鸡毛掸子向我劈头盖脸挥来,我光着身子,慌忙躲闪。
  “你请人家吃饭,吃到床上去了!你说谎!”她大声叫嚷。
  家里顿时鸡飞狗跳。岳母不分青红皂白,从鞋柜上抓来一只皮鞋,帮着彩霞揍我。
  岳父上前劝阻她们,让我穿上衣服,询问来龙去脉。
  我难以掩藏,在彩霞的逼问下把实情说出。
  “她是一个按摩女,我近期压力大,约她给我按摩,舒展一下筋骨……”
  “按摩?你还说谎!”彩霞说着,起身对我拳打脚踢。
  岳母骂我:“你这畜生,猪狗不如,还敢去外面乱混!”她拿起皮鞋朝我摔打。
  岳父大动肝火,扇了我一记耳光,喃喃的说:“当初我看你老实可靠,才让你做上门女婿的,没想到你是一个花心萝卜,我真是看走眼了!”
  我被林家扫地出门,脸上浮起一道红肿。我坐在门口,大门紧锁,拍门也没人开门。我摸摸口袋,其实是再次确认,车钥匙、手机都不在,就连一毛钱也没有。
  夜风吹过街道,我打了一个寒噤。我沿着暗淡的灯光向足浴店走去,此时王艺萱正在接待客户,她凌晨两三点才能下班。
  我向前台服务员点了一项便宜的足浴套餐,让他安排房间,他说:“先生,你需要先交五百元押金。”
  我装模作样翻遍口袋说:“你不认识我吗?我经常来——我是58号技师的老顾客。今儿个来得急,没带手机,也没带钱,这次先欠着,写个欠条也行,下次一起给。”
  “先生,抱歉,真的不行,先交押金再消费,这是我们店的规定。”
  我万分尴尬,真是没钱寸步难行!我望了一眼店内灯红酒绿的场景,讪讪地离开。
  我进林家很多年,但是除了生意上的泛泛之交外,并没有结交可靠的朋友。当离开林家后,我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像是一个乞丐!
  我想去投靠武浩,在修车店睡一夜,顺便向他借一些钱。然而我从前奚落他,他心中恼恨我,见我脸上带伤,深夜无家可归,他必定会嘲笑我。
  那只好去投靠弟弟卫星。尽管我内心极不情愿,但是没有其它办法。
  我比卫星大两三岁,我们爱好不同,关系不冷不热。他学习成绩好,时常获得奖状。当时我梦想成为歌星,幻想着我的演唱会上人山人海,根本没有心思学习,放学后我跑到山岗上引吭高歌,把那些树木当作听众。课后作业早被我抛在脑后!我的考试成绩不咋地,却比较稳定,始终在班里倒数后五名徘徊,从未获得过奖状。
  当时父亲把卫星视为家里的希望,亲友们夸赞卫星勤奋好学,说他长大后准是栋梁之才!而我被视为不务正业,是个歪脖子树,长大后只能被砍掉当作柴禾,塞入灶膛烧火做饭。
  我嫉妒卫星,搬来凳子站上去,伸手要把堂屋墙壁上他的奖状撕下来。奖状是父亲用糨糊粘上去的,牢靠结实,像是在墙壁上扎下根的植物,我费很大力气才揭掉半个角。
  父亲看到后飞奔过来,把我从凳子上一脚踹下来,气势汹汹地嚷着要把我的狗腿打断。家里来了客人,他总要让客人观赏一下墙壁上的奖状,像是带领贵宾参观雄伟的长城。在他心目中,那面贴满奖状的墙壁是家中最光彩的地方!
  我对父亲偏爱卫星的行为十分反感。我对卫星暗暗不满,很少和他说话。他看他的书,我唱我的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产生正面摩擦,但是不冷不淡,平静中潜伏着激流。
  人败于自己的弱点,卫星的失败也是这样。他勤奋笃学,却脾气执拗,不知变通。他的高考成绩非常好,由于志愿填报过高而名落孙山。真是出乎意料,他竟然来县城橡胶厂成为一名工人。我对他的不满减弱,还对他产生同情。有时别人的不幸会减弱自己的痛苦。
  后来他结了婚,在县城贷款买了房子。他工资微薄,每月要还房贷,还得给孩子买奶粉。我观察过他,他的一件黑棉袄穿了五六年,破了一个洞也舍不得换件新的。我可以猜得出来他的日子很拮据。
  彩霞对我说,以后我们与卫星要走得远一些,关系不能走得太近。他呀,日子过得艰难,是个穷亲戚,走得近的话他困窘时伸手向你求助,你是他亲二哥,你能不帮他吗?
  我听后觉得彩霞的话入情入理,那时她真是我的贤内助,处处为我着想。我不仅与卫星拉开距离,也与哥哥和父母拉开距离——我与他们几乎断绝联系。除了春节回老家一趟,其它时间绝不回去,即便有人通知我说我父母生病,或者我的哪个堂侄结婚、哪个家族长辈儿病逝,我全能编个理由搪塞过去。
  不过我对卫星刮目相看,他从没有向我开口借钱。
  卫星在县城的家我先后去过两次,那是他为女儿与儿子摆满月宴时,作为亲哥哥的我得来看望侄女、侄子。
  那晚我凭着记忆摸到卫星的家。那是在县城北郊的一个小区,有五六栋高层居民楼,毗邻一片菜市场。我总觉得那里偏僻、嘈杂,是穷人的聚集区,富人谁会住在那个地段!
  我乘坐电梯到十二楼,电梯间贴着“疏通下水道”“开锁配钥匙”“治疗男女不孕不育”之类的广告。我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来到卫星家门口,然后用拳头在防盗门上咚咚敲两声。
  不久,卫星出来开门。只见他头发蓬乱,神色疲倦,穿着灰色睡衣。他见我后一脸惊讶,毕竟我是稀客,他把我迎进屋里。
  那套房子是狭小的两室,摆着几件简单的家具。弟媳晓静在主卧哄儿子睡觉,女儿在次卧做作业。
  原来卫星刚从橡胶厂加班回家,他在厨房忙着热剩饭。他问我是否吃晚饭,我饥肠辘辘,直接说没吃。他把剩饭热好,又做了一盘辣椒炒鸡蛋。
  我们边吃边说,他从我脸上的伤疤看出我挨打了。
  “二哥,我看你脸上有伤,难道是谁打你了?”
  我难以启齿,随口说我与彩霞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发生争执,竟然扭打在一起,被她赶出家门。我手机和车钥匙全没带。
  他淡淡地说:“今晚你在我这儿迁就住一晚上,明儿个嫂子气消了,你给嫂子心平气和地解释。”
  吃过饭后,夜更深了,窗外一片沉静,楼房上亮着的灯火越来越稀少。卫星让女儿搬到主卧,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床上,腾出次卧让我住。我对此露出鄙夷的目光,林家的洋楼有好几个客房,同时来七八个客人也不用这样大动干戈。他这个家只是一个蜗牛壳儿!
  次日天蒙蒙亮晓静就在厨房做饭,匆匆吃过饭后去送两个孩子上学,卫星吞了两口饭后要急着上班。我穿上衣服,简单洗漱后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他让我吃早餐,我推脱说昨晚睡得晚,没有胃口。
  我和他一起出了门,下电梯后我说:“卫星,给我点儿钱吧,我口袋里一毛钱也没有。”
  他摸了摸口袋,摸出一百多块钱递给我。
  我回到林家,见大门仍然紧锁。我拍了几下门,岳母走出来,只见她臃肿的身材裹着暗红色外套,面目凶狠,向我大声谩骂。
  彩霞听到骂声也走了出来,她怒气未消,右手指着我的鼻子,嚷道:“罗卫兵,你还有脸回来!以后我们林家的门你不要再进来,你去找那个狐狸精去!咱俩今儿个离婚去,以后日子不过啦!”
  我慌忙溜走,在广场遇到一个练太极拳的老大爷,央求他帮忙,借用他的老人手机给王艺萱打电话,想约她出来见一下。
  王艺萱听出我的声音后用愤怒的语气说:“罗先生,你老婆在电话里对我破口大骂,说我是狐狸精勾引你,还说了很多脏话,以后咱们都要自重。”
  “她犯了神经病!”
  “我还有事情,不奉陪了!”她话音刚落,电话戛然挂断。
  我猜想应该是彩霞把我赶出家门后,她用我的手机给王艺萱打了电话,幸好她们只是打嘴仗,没有厮打成一团。
  我搭乘一辆出租车,来到批发化肥农药的商铺,只见几个工人在忙着搬运化肥,岳父坐在桌子前翻看账单。
  我蹑手蹑脚走到他跟前,他未察觉,我清了清嗓子。
  “你呀,真让我失望。我把彩霞嫁给你,你不好好对她,还在外面乱搞,真是个混蛋!”岳父的眼神冒出愤恨,像是尖刀似的在我身上乱刺。
  “爸爸,都是我的错,我是个大混蛋,你打我吧,我真该打!我保证以后一心一意对彩霞好,我再有二心,你打死我也行。”
  我经过一夜思量,认为只有诚诚恳恳认错,才会获取原谅。
  “你呀,这次犯了大错,你妈和彩霞是不会轻易饶你的。”岳父的态度由坚冷趋向温和。
  “我现在很后悔,我真是一时糊涂。”
  “这样吧,你回老家把你爸爸妈妈喊来,咱们一起谈谈——要是你再和其他女人乱搞,我们林家绝对不会要你,你还回你们罗家。”
  我在县城晃荡大半天,打算傍晚回到芦湾。我觉得自己在林家真是一只寄生虫,一旦离开林家一无所有。我真的不想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我打心眼里不想回到芦湾,那里像是曾经的世界。我想与那个世界决裂。
  在沉寂的夜晚,卫兵躺在木床上想起这些事情。思绪像是滔滔浪潮,淹没空虚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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