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团圆饭
作品名称:老罗一家 作者:曹含清 发布时间:2024-06-26 08:17:17 字数:9229
站在贾鲁河桥上远望,芦湾伏卧在眼底,只见田野向着远方铺展,房舍错落的村庄偎着河堤摊开。如果你开车路过芦湾,一定不会留意它,因为豫东平原上像它一样的村庄星罗棋布,它很不起眼儿。
在芦湾说起老罗,家喻户晓。他本叫罗长根,因为他农忙之余擅长腌菜,比如腌芥菜、腌糖蒜、腌辣椒,醇香爽口,堪称一绝。芦湾逢集时他总在集市上售卖,便有了“罗腌菜”的绰号。这个绰号远近闻名,饱蘸着村民的认可与喜爱,像是无形中给他颁发的一枚奖章。
罗家腌菜的秘方是祖传的,由于年代久远谁也记不得是哪个祖宗传下来的。老罗做了大半辈子腌菜,本想将技艺传给儿子,可是三个儿子都不乐意。他无可奈何,眼看技艺将绝,不由得焦愁不安,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那年春节一家人吃团圆饭时,老罗见到儿孙自然高兴,毕竟儿子们成家后各自忙活,平时难得相见。他喝下两杯酒后干皱的脸上泛出酡色。不经意间“心病”躁动,他趁着酒劲儿抛出唠叨多次的话题。
“唉,我今年六十九岁,黄土已经埋着脖子,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可惜啊,咱们罗家腌菜的绝活儿没人继承……”他说着流露出怅然的神情,无奈而又偏执,两眼酸红,仰起脖子灌下一杯酒。
他的话让气氛骤然冷落下来,如热火上泼洒一瓢冷水。他心里知道儿子们十分讨厌这个话题,但是这些话他不从心里甩出来,总像是毒蛇似的在内心盘绕。
“爸,现在啥年代了,超市啥新鲜蔬菜都有,谁还愿意吃腌菜!你在集市上卖腌菜,也没见你挣多少钱!”二儿子卫兵高声说。
“孩子他爸,今儿个高兴,这些扫兴的话你别再说了。”老罗的老婆四妮在一旁用脚轻轻踢了一下他的木椅。
“你喜欢腌菜就自个儿做,一直做到死。我们可没有功夫儿陪你做那土得掉渣儿的东西。”大儿媳莉莉的话语饱含着讥诮与轻蔑,她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块炸鸡肉塞入口中,“炸鸡块撒上一些孜然会更好吃。”
老罗气得直瞪眼,他本想当场发怒,当看到孙子孙女时怒气消减一半,便按捺怒火,又仰脖喝下一杯酒,大口嚼菜。毕竟难得与儿孙团聚,千万不能搅局,可是他的怒气罩满脸庞,渗出一股冷峻之气。
老罗又喝了一杯酒,头脑恍惚,眼前的场景如一场梦幻。他蓦然想起三个儿子的事情,酸甜苦辣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老大卫东常年在城市的工地打工,一年在家呆不上几天,扳起手指能算的出来。他长得魁梧健壮,浑身充满干劲儿,但他较为木讷憨实,没有主心骨儿。莉莉让他向东,他不敢朝西,像是一个木偶人,被莉莉牵着鼻子走。有时候我恨铁不成钢,真想踢他几脚,从他身体内踢出潜藏的干练与精明,但是我看他根本没有这些禀赋,身体跳进火炉也熔炼不出什么。
老二卫兵从小手脚伶俐,脑袋瓜灵活。他衣服挺括,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透露着阔气。他初中时和一个叫小梅的姑娘谈恋爱,持续大概十年,但是他们最终分手。他最初在尉氏县城的一家修车店做学徒,学了一些汽车维修的手艺。一个叫林富友的顾客见他勤快,就把独生女彩霞嫁给他,让他做上门女婿——可是彩霞是个瘸子。
林家经营着批发化肥和农药的生意,富得流油。卫兵本来心有不甘。自己虽然穷苦,但是体格健全,咋能娶个瘸子嘞!但是他思来想去还是同意。
唉,说到卫兵,我真的惭愧至极,做父亲的让儿子当“倒插门”,为别人家传宗接代,我愧对列祖列宗!
当时卫兵向我说起这件事情时,我恼羞成怒,霍然起身挥起手掌要扇他一个耳光。
“卫兵,你要做‘倒插门’,咱们干脆断绝父子关系,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向着他吼叫,心脏要从肚子里迸跳出来。
“我不做倒插门,你能给我娶来媳妇儿吗?你能拿得出彩礼吗?彩霞家有个大商铺,还有一栋洋楼,我到她家后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跟着你我啃蒸馍就着腌菜,干最苦最脏的活儿,我不想过这种日子!”
卫兵最后的几句话戳痛我的神经。做父亲最痛心的事情就是不能给子女们想要的生活。这样的父亲是无能的,是失败的,也是可悲的!
既然做父亲的不能给子女们想要的生活,那让他们自己去努力争取吧。我不能帮上他啥忙,更不能为他设置障碍,不能用道德来束缚他,毕竟道德是为装饰生存而存在的,不能辖制生存的自由。在生存面前,一切准则显得薄弱而卑微,最终我默许他的决定。
老三卫星沉默寡言,很懂事,也很勤奋好学。他从不惹事,到哪儿都让我省心。我曾经对他寄予厚望,或者说我想要将家庭的未来压在他身上。然而希望与失望如同一奶同胞,在我们的世界中并存。说起他,我有几箩筐话要讲。
卫星的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我家堂屋墙壁上贴满他的奖状——在学习上,他远比卫东、卫兵强,让我很骄傲。我们世世代代全是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手扛锄头脚沾泥,被脚下的土地养育,也被脚下的土地羁绊,我希望培养出一个大学生,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卫星,今年高考,你要努力学习,要考上大学,给咱家争脸。”
他听后我的鼓励并没有意气风发,而是忧心忡忡,稚嫩的脸上凝出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沧桑。
“大哥结婚花了很多钱,还向亲戚借下很多债。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四年下来可不少,我担心咱家钱不够,也借不来。我不想上大学,我想找个工厂上班。我马上十八岁了,我相信能凭能力养活自个儿。”
“你这孩子,真是脑子被驴踢了!你要是考上大学,钱的事情你别操心,我和你妈砸锅卖铁也要凑够你的学费,你只管安心学习。”我望着他迷茫的神情不由得冒出几丝失望。
“砸锅卖铁能卖几个钱!”
“你这孩子,钱是王八蛋,花完努力赚!”
那年卫星参加高考后,我记得他预估六百多分,然后他填报志愿。他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北京大学的名气真大,就连我和四妮也多次听说。他的第二志愿是哈尔滨的一座大学,名字挺长,我记不住。不过我成心不希望他去哈尔滨上学,据说那里冬天零下一二十度,像是一台大冰箱,这还不把人冻得皮开肉绽!
那时田野的麦子已经收割,玉米苗正在蓬勃生长。我每天天一亮大声喊他起床,让他趁着天气凉爽到田野为玉米锄草。他很勤快,没几天将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我又让他将一袋袋麦子搬到房顶的平台上晾晒。他扛起百十斤重的袋子,风风火火爬上梯子,将麦子平铺在平台上。他能干,也能吃,每顿就着腌菜能吃四五个蒸馍,再喝两碗稀饭,比我和四妮的饭量都大。
一两周下来,他不但没有消瘦,反而脸膛发胖,面色红润,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棵挺拔刚劲的白杨树。他似乎很喜欢干体力活儿,嘴里常哼着歌词中含有“海边”和“大海”的歌曲。
我让他干农活儿的目的是劳其筋骨,让他讨厌体力劳动,从而坚定上大学的决心,可是我的做法并未达到效果,或者说适得其反。
他在卧室的墙壁上写着“火焰”“蝴蝶”之类的句子。我看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句子,但是我能体会得到,他那斯斯文文的皮囊包裹着一颗倔强的心!
他笃定的事情,他会孤注一掷,刀山火海阻挡不了他,艰难险阻吓唬不了他。
卫星啊,你的脑子没被驴踢,而是被驴吻了,吻过后生成驴脾气——无比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那段时间,我去集市上卖腌菜时,一个老主顾对我说:“老罗,听说卫星今年报考北京大学,这孩子真有出息。”
“报考和考上是两码事,他不一定考得上。”我头脑清醒地说。
人站得高摔得疼,牛皮吹得大容易炸裂崩死人。我担心卫星一旦落榜将成为身败名裂的笑柄,刻意为将要揭开的结局埋下柔软的铺垫。
“那等着瞧,成绩出来后看他到底考得咋样。”老主顾怀着看热闹的心态。
那段时间,我从来没有那么关心过教育,胜过我爱喝酒。我与老蔡常常讨论教育的事情,从老蔡身上我填补很多东西,比如历年高考分数线、学校提档线、调剂志愿等。
老蔡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儿子军伟比卫星大两岁,军伟参加两次高考都未考中称心的大学,翻来覆去地复读。那年是军伟第三次参加高考——卫星是第一次参加高考。
老蔡疼爱儿子,比我关心教育。他常看教育类的电视节目,关注教育动态,恨不得替儿子去考试。
“军伟预估五百多分,我让他报考甘肃的一所不咋有名气的大学。那所学校有些偏远,估计报考的人不多。听说卫星报考北京大学?”
“报考和考上是两码事,他不一定考得上。”我将这句话重复多次,像是在反复辩解。
“卫星考不上没关系,他还可以复读。军伟年龄大了,不能再复读。”
“优秀的孩子是不复读的。”我很随意的一句话竟然无意间蹭破老蔡的自尊心。
他的脸色刷然阴沉起来,像是乌云遮蔽的天空。
“老蔡,我这话可不是针对军伟说的,我是针对所有孩子说的……”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连忙纠正说,却越纠越偏。
“老罗,你可不能这样说。好事多磨,好粥多熬,复读的孩子也很优秀嘛。”
“军伟很优秀……”我尬笑着说。
没过几天高考成绩揭晓,卫星确实考了六百多分,但是最终没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他填报的志愿过高,第一志愿与其它志愿全部滑档。他脾气倔强,也不愿意调剂志愿。军伟考了五百多分,比他少了将近一百分,但是军伟收到甘肃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卫星被卷在舆论的风暴中。很多人认为他脑袋缺根筋,做事执拗而愚蠢,成为不折不扣的反面案例。而军伟机智聪明,做事稳健,给家族和村庄带来荣耀,是值得学习的榜样。
我很想戴着厚厚的面具出去见人,应对那些冷嘲热讽,可是小卖部或集市上都没面具售卖,我只好厚着脸皮出去。
“哟,听说卫星没考上大学,很可惜。他明年可以再考。年复一年,总能考上的……”在集市上那个老主顾扯着大嗓门说。他的话语有一半是虚伪的安慰,有一半是尖锐的讽刺,将我的老脸刺得霎时通红,犹如被群蜂叮咬。
“卫星虽说没考上,但他考了六百多分——比咱们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考得都好。”
“噢,我听说有几个孩子已经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老蔡乐开了花,神采奕奕,走起路来趾高气扬,像是一只下蛋后喔喔乱叫的老母鸡。他捧着军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让街坊邻居看,大家纷纷祝贺,夸奖军伟将来能干大事。
很多人只看结果,很少会看种树的过程。有很多树是不结果的,可是它们的花朵或叶子比果子好看。
卫星对高考失败的结果似乎毫不在意。他神情泰然,并没有露出悲伤或沮丧。他除了干一些农活儿外,常常骑着自行车到尉氏县城去。三伏大热天,他穿着一件破T恤衫,蹬车一个来回七八十里路,不怕热不怕累。
我追问他到县城干啥,他淡淡地说去办事,其它不愿多说一个字。我猜想他是去县城找同学。这样也好,他可以找人谈谈心。
卫星若无其事,我倒是心情郁闷。我喝了几杯闷酒后向四妮倾吐,说出我对卫星的失望。她从小惯着儿子,对儿子们的要求很低,或者说她对孩子毫无期望,好像只要他们健健康康活着,她就心满意足,至于孩子能否考上大学、是否有出息,她觉得微不足道。
“卫星没有考上大学,全怪他。他真让咱们丢脸,我真想痛骂他一顿。”
“卫星很争气,考得分数不低。咱们的脸不值钱,丢了也不碍事。他心里难过,你千万别骂他。”她总是袒护孩子。
“他难过?我看他比谁都高兴!”
我把老蔡视为刺猬。他兴头正盛,动辄炫耀军伟,顺势贬低卫星,我被他的言语屡次刺伤,就远远躲着他。
我去找老唐倾诉,他对教育之类的问题漠不关心。
老唐丧妻多年,接二连三找了好几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却没有一个修成正果。他只有一个女儿叫盼盼。盼盼初中毕业后去深圳的一家电子工厂打工,在厂里认识湖南的一个男同事,两人陷入热恋。一天她告知老唐,他们计划年底结婚。
老唐原本有意将同村的毛超和盼盼撮合,但是盼盼根本不喜欢毛超。依我看毛超是个痞子,游手好闲,老唐真看走眼了!他真是糊涂,盼盼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别乱点鸳鸯谱!
我看透老唐的心思,他想让盼盼嫁在同村,等他老得下不了床时有人照顾他。他对女儿的爱中羼杂着自私。
“唉,我真心反对盼盼嫁那么远,这几千里路,走亲戚很不方便。我就这一个闺女,真不想让她嫁到湖南。”老唐说着眼圈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
“老唐,没事的,现在汽车、火车全有,四通八达,去哪儿都方便。你也有手机,想她就给她打电话。”我安慰说。
“老罗呀,你有三个儿子,你不担心养老。我就一个女儿,嫁那么远将来当我生病时,连个端茶递药的人都没有!”他带着哭腔儿说。
“盼盼嫁过去后会把你接过去的。”
“在女婿家养老,我不愿意!盼盼现在像是中了魔,我该咋办嘞?”他的眼泪滚落下来,声音有些哽咽。
“你别伤心,女儿要嫁人是喜事……”
“我真后悔早些年没找个女人再生个孩子……”
人啊,快乐的时候少,烦恼的时候多,却要用稀少的快乐来冲淡浓稠的烦恼。
我本来是想向老唐倾吐烦恼,却发现他比我更烦恼,至少我的烦恼不会把我的眼泪挤出来。
狗不知道猫的快乐,猫也不知道狗的烦恼。幸福有时不是努力获取的,而是与人对比的胜利品。我与老唐或许就是这样,我们彼此无法真正体谅彼此的悲喜,境遇十分难堪,安慰十分肤浅。
你与儿子多长时间没有静下来谈谈了?我突然扪心自问。
我很长时间没和卫星谈心了。是啊,我的烦恼因他而生,我应该和他好好谈谈。
随着卫星不断成长,我不断衰老,我们之间仿佛被时间砌筑一道墙。随着时间推移,墙越来越高,越来越厚,墙体渐渐高过我们,我们看不到彼此,就连对方的声音也越来越弱,越来越缥缈。这堵墙屹立在两代人之间,我们无法拆除,它是两代人的界限,划出两块生活的领地,或许它就是“代墙”。
那天吃过晚饭后,我搬来一个凳子坐在院子中闷闷不乐地吸烟,望着满天明明灭灭的繁星,听着墙角蛐蛐的低鸣。
四妮在厨房洗刷厨具,传来沙沙的声响。卫星在堂屋看着电视节目,电风扇呼呼响着,搅动着懊闷的空气。
“卫星,你出来,咱俩谈谈。”我大声向堂屋喊道。
“谈啥呢?有啥好谈的。”他不太乐意。
他搬来一个木凳坐在我身旁,我将吸了一半的香烟擩在地面上,并用手指将烟头掐灭。
“接下来你想咋办?”我想听听他的想法。
“爸爸,你别操心,我已经决定下周去县城的橡胶厂上班,以后每月有工资,我能养活自个儿。”
“啥情况啊?你要去工厂上班?”我诧异万分。
原来前几天他去县城找工作,看到一家橡胶厂招人报了名。这是我所不想看到的情况,我希望他成为一名大学生,毕业后到大城市发展。我对他的厚望如同一栋大厦,顷刻之间轰然坍塌。
“不行,你要么复读,明年再考,要么过几天调剂一个差一点儿的大学。”
我听老蔡说过,如果考的分数高的话,即便未被报考的大学录取,也能够调剂志愿降到实力差一些的学校。我对卫星失望,但是还没有绝望,期待在黑暗中闪出一线光明。
“爸爸,我思考很久,学习的目的是掌握知识,将自个儿爱做的事情做成功。我现在爱工厂的工作。我目前掌握的知识足够用,没必要上大学。”
我火冒三丈,觉得他说的全是歪理邪说,根本听不下去。昏黄的光线下我狠狠掴了他一个耳光,一声清脆的锐响在夜色中振荡。
他捂着脸,情绪激动,高声说:“爸爸,我是在给你讲道理,你不能这么蛮横专制!”
“你放屁!”我越想越气,恨不得再掴他一下,“我不准你去工厂上班。”
四妮慌忙从厨房跑出来,向我嚷道:“你别打孩子,有话好好说。”
卫星满腹委屈,健步流星走出家门。
四妮追了出去,喊着:“卫星,天黑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不想呆在这个家了。”
天空墨黑而深沉,几只蝙蝠在院子的半空盘旋,舞动着几点黑影。
我独坐在木凳上吸了一根又一根香烟。我不理解卫星,猜不透他的心理,只觉得他更加倔强,更加叛逆。
我在心里数落他,但是我有些懊悔,我不该动手打他。打在他身上真的比打在我身上还痛。
四妮和卫星很晚才回来,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啥。
卫星径直回到卧室睡觉。我和四妮躺在床上,四妮絮絮叨叨埋怨我:“你这臭脾气以后得改改,现在孩子长大了,你动不动还想打他,你真是糊涂了!”
“卫星这孩子不听话。我想让他上大学,以后过得更好。我有错吗?”
“他是很有主见的人,现在已经成人,咱们不要老是把他当个小孩子,以后他自个儿的事情,就让他自个儿定夺。咱们要相信他,他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
“这么说你同意他去橡胶厂上班?”
“让他去吧。咱们不要对孩子抱太大希望,他高兴就好。你瞧咱们屋檐下的燕雏儿,羽毛长满了都要飞出去寻食。他以后在厂里,总比咱俩在田地种地要好。”
次日饭桌上卫星一言不发,他只顾吃饭。我默然端着饭碗扒饭。
沉默便是和解,至少没有争吵。
我几乎一宿没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孩子大了,我不再为他做主。各自的路各自走,走到岔口各自琢磨。人这一生难免走弯路,歪歪曲曲、兜兜转转最后都会走到终点。
不久,卫星要去橡胶厂上班。我和四妮帮他掂着行李。我们在村口等待票车。由于是盛夏,准备的被褥和衣裳不多,一个化肥袋与一个布包就能装得下。
当票车驶来后,他上了车,回头向我们摆手道别。我和他的嫌隙好像也在他的挥手之间弥合。
后来,卫星娶了晓静,他们在县城通过勤勤恳恳劳动支撑起一个温馨的家。
老罗想到这些往事,难免感慨万端。在他的脑海中卫星倔强的脸庞一晃,只留下模糊的影子。十四五年的光阴已经流走,此刻卫星正坐在他的面前,脸庞上刻满成熟与坚忍的表情。
为了这顿团圆饭四妮准备了很久。他们老两口牙口不好,吃些油腻的东西拉肚子,吃些甜食牙疼,吃些硬实的东西不消化,粗茶淡饭成为他们最适口的食物。但是团圆饭他们尽力做得丰盛,希望契合儿孙们的胃口。
那天天蒙蒙亮时,四妮就起床择菜、焯水、杀鱼,忙到午饭时腰酸背疼。她内心有些惴惴不安,毕竟二儿媳与三儿媳是地地道道的县城人,吃过珍馐美味,眼界与“胃界”更高,生怕她们挑出哪道菜有毛病。
四妮将团圆饭视作庄重而温馨的仪式,她不希望这种气氛被搅破。昨晚入睡前她对老罗唠叨说:“明儿个不管发生啥事情,你千万别发怒。一年来咱们一大家子只吃一顿团圆饭,你可别搅乱!”
团圆饭上莉莉的话音刚落,讥诮的味道儿弥漫而来,四妮瞧见老罗铁青的脸像是冰块似的将气氛急剧降温,她连忙起身为孙子孙女殷勤夹菜,一边说着:“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这鸡肉是我养了八个月的芦花鸡。这鱼是红尾巴鲤鱼,腌制后挂在院子的绳上晾了两个星期……”
她希望自己的言行能够活跃气氛,也能够掩盖老罗的怒火。
彩霞吃腻了大鱼大肉,突然想吃腌菜,让四妮端来一盘腌芥菜。腌菜价格低廉,被视为低端菜,原本是上不了团圆饭的桌面的。没想到彩霞吃了几口,直夸好吃。
气氛中潜藏着暗流,静静地涌动。妯娌们坐在一起一言一行像是在暗暗较量。
彩霞将莉莉和晓静视为穷亲戚,担心哪天她们向她借钱,所以她时时拿捏与她们的距离。莉莉对彩霞怀着嫉妒与嘲笑的情绪。在莉莉眼里彩霞只是一个有钱的瘸子;晓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也从不掺和乱七八糟的事情,她不屑介入这些家长里短。
“我这件羽绒服花了三千多块钱,你瞧这做工,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值!”彩霞夸赞自己的衣服。
“这一件衣服可以买一头牛了。”莉莉身上的旧袄穿了三四年,她露出艳羡的表情,内心埋怨卫东无能,不能让她过上光鲜亮丽的生活。“这件羽绒服你啥时候不穿了,千万别扔掉,可以送给我,让我捡漏儿。”
“噢,你等着吧!”彩霞满脸鄙夷。
兄弟三人常年不见,在酒桌上并无太多言语,仿佛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略微谈谈生猪价格和国际局势。
孩子们的世界没被人情世故污染,他们像是麻雀似的唧唧喳喳,说些学校的趣事:比如某胖同学减肥成功啦,某同学参加作文比赛荣获大奖啦。
莉莉吃过饭后放下筷子抹抹嘴,就喊卫东和儿子小勇离开。他们在村头的一处宅基地上居住。她怏怏不乐,越看卫东越不顺眼,后悔自己嫁给这个龌龊的男人。
小勇很不乐意,他与孩子们在院子里正玩得兴致勃勃。
“妈,让我再玩一会儿呗!”小勇正在玩一个木陀螺,这是从老罗的抽屉中翻出来的老玩意儿。
“你呀,脑子只装着玩耍,回家写作业去,再玩耍长大后和你爸爸一样窝囊,只能到工地搬砖提泥。”莉莉气势汹汹,拽着小勇的手就走。
卫东像是一只温驯的绵羊紧跟在她身后。侮辱的言语已经不能刺激到他。他表情平静,喜怒哀乐的情绪仿佛在他的体内已经干涸。
老罗喝了很多酒,感到头重脚轻,像是悬在空中,轻飘飘的。
他看不惯莉莉的蛮横无理,凭着一丝清醒的意识捍卫儿子的尊严,厉声说:“不准……不准你说卫东窝囊……他一年到头在……工地打工,他很努力……”
“他不窝囊的话花上三千块给我买件羽绒服……”莉莉将卫东与卫兵、卫星对比,她更觉得卫东龌龊不堪。
可是在父母眼中,手心手背都是肉,每个儿女都是好样的,而且儿女的缺陷之处,往往盛满父母的偏爱。
四妮见老罗将要与莉莉发生争吵,她连忙一边将他推向卧室,一边喃喃地说:“孩子他爸,你喝醉了,别瞎说啦,睡吧!”
老罗倒在床上后发出击鼓般的齁声。他喜欢喝酒,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喝醉过。儿媳的一番话像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可是儿子懦弱无能,他也没办法。酒也是一种药,喝醉后暂时消解生活中的烦恼。
卫兵与卫星准备开车回县城,四妮忙着用塑料袋子装一些熟食和腌菜让他们带走。她用这种朴素的方式表达对儿孙们的爱意。
人走后院子顿时安静,四妮的内心空空落落。
她心想,团圆饭吃一顿少一顿,没有啥比一家人团团圆圆更幸福。在有生之年,不奢望儿孙陪伴,唯求他们平安顺遂,多见他们几次就心满意足。
她忙碌一天,此时整个人像是干瘪的洋葱,蔫蔫靡靡。她顶着一头斑白的头发,躬着瘦腰慢慢收拾狼藉的屋子。
夕阳坠入地平线,橙红的余辉倾洒在麦田上,村庄犹如一颗玛瑙嵌在昼与夜的边界。
老罗渐渐苏醒,脑袋昏昏沉沉。他从床上爬起来斜坐在床头,揉着模糊的眼睛。
四妮熬了两碗稀饭,端到桌子上让他喝。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瞧瞧,卫东在城里打工,卫兵有生意做,卫星在上班。他们全有事情做,我称心如意。他们是不可能跟着你卖腌菜的!”四妮手扶着床头,皱着眉头,嘴里嘟囔说。
老罗对腌菜怀有挚爱,也抱有一种执念。他以为罗家腌菜是祖传的技艺,要像血脉一样赓续相传。失传了就愧对祖宗。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想法近乎痴心妄想,儿子们是不可能跟着他卖腌菜的!但是每次当众释放这种想法,他歉疚的心会获得一些抚慰。
他思来想去,是啊,儿子们已经长大,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能用自己的意志限制他们,我希望他们比我强,比我活得好。
也许,每代人有每代人的鞋要穿,每代人有每代人的路要走,沿着前人的脚印走更省力,却难以超越前人,难以走得更远。
唉,卫东软里吧唧,怯怯懦懦,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毫无男人的阳刚之气,哪里像是我的儿子;卫兵诚实厚道的本色消失精光,浑身滚染上油滑、冷酷之气,让我失望;卫星勤勤恳恳上班,一家人在县城过得很好,从不让我操心,他终究没让我丢脸。
我老了,身体像是磨损的机器,大不如前些年好用,经常出些毛病。以后呢,儿子们的事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帮不了他们,不给他们添麻烦就行。
我呀,腿脚还有力气,还能种几年地,种些麦子与蔬菜,能够自食其力。
腌菜是我干了大半辈子的行当,深受一些老主顾喜爱。我只要还有力气骑三轮车,我都会在集市上出摊,让罗家腌菜的味道四处飘散。
暮色穿过窗户流入屋子,一片昏然,淹没简陋的家具,浮出老罗与四妮头顶花白的头发。
“我喝完稀饭就要睡觉,眼睛发涩,要睁不开了。”四妮端着一碗稀饭倒向胃里,发出哧溜哧溜的声响。
老罗瞥了她一眼。见她面容枯槁,皱纹里积着灰尘,瘦弱的身体弯得像是一只河虾。
“你今儿个真忙。莉莉和彩霞是个吃货,回来后只等着饭菜上桌,只会耍嘴皮子,一点儿忙不帮;晓静倒是个好儿媳,帮你炒了几个菜。”
“唉,我老了,眼神不好,记性也差,生怕哪道菜重复放盐,幸好今儿个没有犯毛病。你替我记着,下次团圆饭时要买一袋孜然,莉莉说炸鸡块撒上一些孜然会更好吃……”
“你还真把儿媳妇的话当圣旨,以后别惯坏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