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阑尾炎复发

　　凉意渐浓的清爽秋风，一整天地刮着，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山镇高级中学新的作息时间调整完毕，并在校长三番五次的催促下，下发到了山镇高级中学各组处室和各班级。
　　和大哥担心与预料的完全一样，新的作息时间安排，在山镇高级中学的师生和家长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仿佛渐趋平静的海面被冷丁投入了一波集束炸弹。
　　学生和家长的强烈不满和质询，不难对付。校长责成大哥分头召开了一个学生会和家长会。虽然迫于山镇高级中学办学条件比较简陋，没有阶梯教室、餐厅等供召开室内大会的地方，因而只能组织露天会议，但是家长们差不多全部到会，入会率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家长会。
　　无论学生会，还是家长会，依照惯例，都应该是大哥主讲，校长至多最后做星星半点儿的强调。但是，这次的两个会议，校长实现了与教务主任大哥的角色互换——校长以一个周游省内外若干名校的学者的身份，做了关于当前应试教育形势下省内外高级中学的竞争态势的深度报告。
　　校长的报告，先痛彻抨击了当前高校招生考试制度的弊端、国内严峻的就业形势，以及在这种招生弊端和就业形势禁锢下的不可避免的省内外高级中学应试教育的无奈之状和疯狂之举，之后，言过其实地用一句“全国的高中都是这个样子”，然后用了一个无中生有的“甚至省内西部地区某某学校数九寒天早晨4:30教室里就已经灯火通明”的典例，为既担忧、焦虑孩子身心健康，更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家长们拓宽了视野的大门，让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倒向学校一边，以自己农忙时节起五更、睡半夜的切身疲累，说服、教育自己的子女，进一步提高吃苦耐劳的自觉性和主动性……而学生，作为最弱势的、被动的受教育管理者，在学校和家长双重教育激励下，除了睡眼惺忪地被动接受外，还能再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剩下来的，便是如何让老师们用最短的时间跟上时间的节拍，适应并投身于新作息时间框架下的工作中了。
　　显然，这是个极其棘手的问题。棘手在学校极其主观、极其武断地又侵占了原本属于教师的休息时间。虽然学校允许课外活动那节课没有课的教师不坐班，虽然早晨只是有自习的教师需要天不亮就得起床，凌晨4:50就得进教室辅导，但一周之内，除了音乐、体育、美术、研究性学习和综合实践活动这些被合拼成高考“基本能力测试科目”的边缘性学科教师外，谁都要分得晨读和课外活动辅导。这等于在教师没有任何补偿的情况下，每周又从他们身上硬生生地剜了两刀肉下来。这怎么可能轻易地让老师们接受呢？
　　在那些“大波”轩然、洪水泛滥的日子里，老师们不敢把满腔的不满和怨愤向校长发泄，大哥便顺理成章地成为老师们这种反叛思想与抵触情绪的收容器，就好像被冯巩誉为马路吸尘器的交通警察一样。不过，准确地说，大哥是远远赶不上交通警察的，因为交通警察对马路烟尘吸与不吸，吸多吸少，有时有选择的余地，有躲避的可能，而大哥却对老师们的狂轰滥炸没有丝毫躲避的余地，只能照单全收。
　　老师们通过办公QQ发给大哥的指责、抱怨、恼怒或者讥讽，应有尽有：
　　名叫《无题》的半夜鸡叫的漫画；
　　“二十一世纪的周扒皮”；
　　“无耻！简直比周扒皮还周扒皮耶！”
　　“搞了个‘课间无缝衔接管理’也就算了，你们还真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啊！下一步，你们该不会让我们不吃饭、不睡觉地给你们挣政绩吧？”
　　“我靠！你们身上还有一点儿人味儿吗？”
　　“无语……无语……无语……”
　　“4:50辅导自习，起码得4:30起床，你们当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NLYYPNLJYFK,BSBFK,SSHBD,NMJDZQB!”
　　不仅如此，老师们见了大哥，有意识地绕道而行，实在来不及绕开，则如遇生人，就连平日十分要好的老师也是象征性地点点头，或者敷衍一句，或者不阴不阳地笑笑，然后匆匆而去，如同躲避瘟疫一般。这使得大哥难以忍受。融洽的干群关系一下子疏远开来，仿佛一个一个特写，被一只无情的大手残酷地拉成了一个个大远镜头。
　　从未有过的孤独、失落、郁闷、间或着焦虑、憋屈，使得大哥右下腹疼痛难耐，一如几年以前在山镇中心小学租住废旧伙房时，被人冷不防爬上房顶、掀掉房瓦、同时限定他赶快搬出去住时的感觉一样。不同的是，这次大哥告诫自己，一定要忍着，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在山镇高级中学、在山镇、在更大的范围内落下个“做了亏心事，终于遭到报应”之类的笑柄。
　　大哥只能在阑尾炎的浸泡煎熬和老师们的抱怨讥讽、恶意攻击的漩涡里无声无息地沉浮。
　　
　　校长通过家长会和学生会，轻而易举地就平息了广大家长和学生对新作息时间安排的不满和质疑，自然对教师的无动于衷愠怒有加。
　　校长差教导干事把大哥叫进“官房”，说：“真是没想到啊，刘铁，老师们这么不理解我们办学的艰难，竟然这么的不配合！”
　　大哥忍受着右下腹里面那只凶恶的小手对阑尾的无情抓扯，点点头，说：“事情确确实实很难办。眼下，我连和老师们沟通的情感基础都没有了……你看看吧，这是老师们直接发给我的怨愤和不满，看来，要让老师们接受早晨4:30就起床辅导自习，恐怕难以办到。”
　　校长接过大哥递过来的打印文档，眯缝的双目仔细过滤了上面所有的图画和文字。
　　烟雾缭绕中，大哥分不清校长原本惬意而自信的脸上是意外、无奈、嘲笑、鄙视、恼怒，还是兼而有之。
　　最后，校长的目光停留在那一行字母上，问大哥是什么意思。大哥说：“是汉语拼音首字母组合的一句话。”
　　校长疑惑地抬起头。
　　大哥进一步解释说：“每一个字母都是一个汉字的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不是不反抗，是时候不到，你们就等着瞧吧！’”
　　校长无声地笑了。笑过之后，便深度吸食着软包大中华，沉思。第二根软包大中华快吃进肚子的时候，大哥熟悉的那种自信和惬意，再一次占据了校长那张久经沙场、青春洋溢的脸庞。
　　校长内心是如何焦急、厌烦甚至恼火，大哥无从知晓，但校长此时此刻表现出来的轻描淡写，却令大哥敬畏有加，难以忘怀。
　　校长啜口上等大红炮，说：“这事急不得，先随他们发泄几天吧，总得让老师们有个适应过程，不是？领导和被领导总归是一对矛盾，换位思考一下，老师们的过激言行可以理解，毕竟是我们的过激行为在先嘛！嘿嘿嘿……”
　　校长轻松的一声“嘿嘿嘿”，加上一个潇洒自如的耸肩动作，自然让大哥焦虑、窝火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慰，也使得大哥忽然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感觉，但是，却不能延缓和阻止炎症对大哥阑尾的猖狂进攻的步伐。
　　
　　大哥阑尾炎复发。
　　由于错过了早期最佳治疗时机，阑尾已经化脓，炎症扩散，波及壁层腹膜——这次是非手术切掉不可了。
　　这事只有大哥的家人、我和校长知道。要不是需要离岗一段时间，需要和校长请假，大哥连校长也不准备告知，因为大哥同样不想让校长知道自己经不起风浪，竟然能让这么点儿小事击倒。
　　大哥选择了离开山海县医院，到大市医院手术。
　　校长大惑不解。
　　大哥说：“我不想让别人误认为，我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住院做手术，更不希望给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留下议论、笑话甚至庆贺的料子……”
　　校长说：“可这样一来，需要办转院，而这种手术办转院，手续是很困难的，基本上没戏。这样，就不能享受医疗报销了。”
　　大哥说：“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顾不得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吧。我和老婆商量好了，费用自己给自己报销，权当我不是公职人员，也没有办理农村医保。”
　　大哥决定，以“到北师大进修两周”的名义，到外地就诊，并让我守口如瓶，包括二哥、四弟和五弟，都不能说。他说，人多嘴杂，即便不是故意，也有可能泄露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同时，向校长提了三点要求：不向任何人发布他阑尾炎复发、去做手术的消息，包括山镇高级中学领导班子成员；不派公车到医院接送；不派任何人、不以任何形式到医院和家里探望。
　　大哥沉静悲壮的陈述，让人唏嘘，也令见多识广的校长双目潮湿，无言以对……
　　校长只能连连点头，紧紧握着大哥的手，说：“放心吧，刘铁，我答应你，你尽管安心治疗，学校的教学工作有我。”
　　
　　大哥“到北师大进修两周”期间，校长几乎中断了一切外交应酬，全神贯注地用在工作上。想事，谋事，做事，校长完全取代了大哥而肩负起教务主任的所有职责。
　　开弓没有回头箭。校长很清楚，山镇高级中学教学管理工作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让老师凌晨4:50进教室辅导自习。
　　校长经过深思熟虑，决定采取“领导分包，重点突破；典型带动，各个击破”战略。
　　校长立即召开了三个级部主任和政教主任会议，简明扼要地通报了实行新的作息时间的背景意义和当前教师的态度，然后，明确提出，干部干部，先干一步，每个中层干部，必须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地先做好自己家属的工作，不管你通过什么途径，使用什么手段，反正必须让自己的家属按时到班级辅导自习，没有任何回旋变通的余地，谁要是做不通，就赶紧让位，如果连自己的家属都动员不出来，就不配当这个领导干部了；在做通自己家属工作的基础上，再亲自或者通过自己的家属，做通三名老师的工作。时间只给两天。
　　校长一马当先，承包了18位班主任和九大学科教研组长。
　　校长后来如何做通了其他承包对象的工作，我不得而知。校长第一个找到了我，于是有了校长和我以下的对话：“长话短说哈，田野。学校刚实行的作息时间，教师抵触情绪很大，你简单说说你的看法。
　　“的确显得过分，毕竟老师需要起那么大的早。我想，老师接受不了是可以理解的，不说别人，就说我吧，我就接受不了。
　　“其实，对每个老师来说，每个星期至多起来三个早晨，有的还摊不上三个早晨，另外，赶上第二个自习，也不用起那么大早，不是？
　　“老师看问题的角度和领导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尤其在这个问题上。
　　“田野啊，不管你接受得了接受不了，我希望你带个头儿，毕竟你和刘铁关系那么铁，就权当是支持支持他的工作吧，你看怎么样？而且，我希望，你能带动语文组，走在其他教研组的前面。毕竟，在所有的教研组长里面，你是最有感召力的。”
　　“对不起，校长。恐怕我带不了这个头儿，这是公事，跟我和刘铁的私交没有什么关系，况且，我不能只和刘铁一个人交往、相处，换句话说，我不能因为支持了刘铁的工作，带头儿起来辅导自习而背弃了语文组的同事和全校所有不愿起来辅导自习的老师们。”
　　“这怎么能扯到‘背弃’上去呢？”
　　“校长可能不知道，老师们都结成统一战线啦，都不起来辅导自习，尽管是口头承诺，没有签字画押，但毕竟是表了态的，谁要是食言，谁在教师中的威信就会大打折扣，这涉及到同事之间相处的问题。”
　　“我理解你的难处，田野。所以，我第一个找你协商。我的理由，一是学校的安排已经是既成事实，无法收回，如果因为教师的抵触就收回来，会不利于今后的教学管理政策的推行；二是学生会、家长会已经开过了，也就是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基于以上两点，我不说，你也明白：即便错了，也必须错一段时间才能纠正。再说了，既然家长和学生有这种迫切需求，我们理应尽最大努力给予满足啊！这也是考量我们职业道德的一道底线，不是？”
　　其实，在侵占教师休息权这个问题上，校长的做法和说法有许多值得商榷和论争的地方，但是，对话到这里，我只能选择沉默了。
　　校长用他的放下架子、放低姿态的行为和诚恳协商的话语，渐渐磨蚀了我跟他商榷和论争的兴趣以及对立和抵触的情绪。
　　我说：“校长，你不必再说了，我可以起来辅导自习，但是，这不代表我接受了学校的这一政策规定，更不能保证教研组其他老师放弃自己的坚守。”
　　校长的话语里便充满了感动，说着“行啊行啊行啊”，同时快速站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地、没容我做出任何反应地就把我拥簇到“官房”门口，期间顺势把几张购物票塞进了我的口袋——两张20斤的大米票和一张10斤的鸡蛋票……
　　事实证明，校长采取的“领导分包，重点突破；典型带动，各个击破”战略，既实用，又高效——两天之内，中层领导无一例外地完满完成了任务；两周之内，除了两名教师因为众所周知的神经衰弱，主动申请摊上第一段自习不起来辅导外，全部按时到位，甚至高三级部主任带动高三教师，基本上在凌晨4:40都能进教室辅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