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谢因书愚情怀初衷 胡彦江慧心道本源

　　话说，英子同俞清嫣、步艳霓久别重逢，却也无意打二人口中知晓了自谦的身份，便是其隐瞒真相是为自己着想，免不得仍生出诸般怨念，但又闻得他多载以来，所遭受的种种，才渐是放下了心中恨意。
　　而此时的江家住宅，已是席散客去，当迟水豪、段英杰、迟水蛟，并一干赤心会的兄弟闹完洞房，又往它处吃酒去了，江虎子也方得知了英子和自谦之事。
　　再等四下寻不到二人，就难免有些心慌，惟怕出了甚么意外，可偏又不敢声张。于是，忙同俞清嫣、俞可有、步艳霓，欲悄悄往外边去找。
　　却刚出得家门，便看打街角过来一对男女，正是自谦和英子，见得相安无事，几人这才松了口气。而江虎子更是心喜，少不得又备上一桌酒菜，只为他们打小一处的情意。
　　若不是俞大哲，之前同胡彦庭、俞可有，在迟忠的作陪下，又被江远、迟兰丫两口子，单独款待了一回，因酒力不支往客栈歇息去了，身为鹰嘴崖人，且还是送亲的贵客，想必这会儿也应在场的。
　　但此时的英子，感伤之余又一阵恍惚，竟如同回到鹰嘴崖的日子。而自己从未离开过自谦身边，仍像从前那般，安然守在一处。
　　也未曾跟打小亲密无间的玩伴，多年断了音讯，依旧在空清庵上下私塾，闲来又耍闹乌河岸、夜河畔，游逛于老牛湾、了源寺。
　　那会儿，有慈祥的姑奶奶俞老太，面严心善的舅舅俞大户，和贤惠的郝氏舅娘，也有风趣洒脱的步师爷，并疼爱她的林伯娘和七姨娘。更有满嘴诙谐的瞎伯伯，时常聚来家中，品茶饮酒、谈天说地，是何等惬意的过活。
　　可再看着坐于一旁，身相俱毁的自谦，心中惟一声叹息。知道永生都回不去了，谁想短短几载，竟恍同隔世，如此物是人非。
　　想来，从自己初入鹰嘴崖，就已被打上了因果的烙印吧。再至无奈随着爹娘回到迟心湾，便注定了今日的结局，宿命早生、又能如何。
　　而酒随心饮，英子这般苦闷的胡思瞎想，又岂能不醉，只须几杯下肚，就杏眼朦胧地且哭且笑。见她如此，江虎子忙让俞清嫣，将其搀回屋里歇息。
　　也看得这般，自谦和俞可有、步艳霓，便不好再多待，遂不顾挽留，就借此散了席，一同往待归人客栈去了，自是一夜无话。
　　又等到次日晌午，江远、迟兰丫另一番大摆筵席后，并奉上礼品打发了一众亲朋，便仍留下迟忠作陪，同俞大哲、胡彦庭再稍作客套，方找来马车将二人一起送走了。
　　如此，待诸般客人一散，又看自谦、俞可有、步艳霓也辞行欲去，俞清嫣就忍不住地难受起来。知道无须几日，自己便要同江虎子返回蓿威州了，这心里岂能舍得，惟有含泪相约，等英子大婚，那时再重新聚过。
　　倒是英子，对俞可有和步艳霓并未那般难舍，反正自家离牟乳城不远，且也知晓了夫妇俩的住处，闲来自会寻去聚上一回的。
　　却是跟自谦的相别，又如同当初离开鹰嘴崖时，割舍不得、难忍分离。她岂会不知，便是两人近在咫尺，今后再逢恐也不易了。
　　依着自谦的性子，并自己已然订亲，又怎能不去避嫌，只怕若非十分必要，是很难再见到了。遂就泪水涟涟、悲悲戚戚的，一时好不伤感。
　　而看她对自谦这般心思难掩，江远、迟兰丫两口子，便已明白了几分。随着俞清嫣、步艳霓的来到，又怎会不知晓真相呢，但能有甚么法子，惟暗叹命运弄人。
　　但这会儿胡鑫还在一旁，江虎子见妹妹如此失态，就忙上前附于耳畔低语了几句，无非嘱咐着别令其生了疑心，免得给自谦引来麻烦，方才使英子缓了情绪。
　　不过，胡鑫哪里会知晓自谦的真实身份，之前又不是不识，只以为仍是甄子健。且今日宴席，得见大舅嫂子后，已是认出了俞清嫣。
　　那会儿求学蓿威州，跟俞可庆一处时，自是与她和步婉霞、俞妱蕊，打过几次照面，为此还感慨了一番。并跟俞可有、步艳霓，不仅是叔父胡彦江的学生，也因共有的鹰嘴崖同窗，而好生吃了一回酒。
　　这时再看英子伤怀难忍，断不会另作他想，只当是打小长于鹰嘴崖之故，从而难舍玩伴。为此，直至自谦几个离去后，便一直陪在身边，以来宽解心情。
　　就这般，晃眼又是几日过去，等江虎子同俞清嫣归宁之后，便忙喊来自谦、迟水豪、迟水蛟作陪，在城内宴请了于悍勇、侯三郎和仇大少。但因马云峰正于外地办事，故只少了他一人。
　　如此，待婚后一干礼毕，夫妇俩便向亲人一番不舍辞别，就乘船离开了牟乳县。而至于同蓿威州的故交，又怎般相聚，恕不另表。
　　却说，时下的天朝，自新政以来，一众民主人士推行的立宪运动，便从未停歇。并于朝代更迭后，更是渐入高潮，且伴有四方暴动、以示助威。
　　也随着几回进京请愿，均以失败告终后，各省的立宪代表，就纷纷对朝廷失望，从而相继寻找出路，并成立同盟，欲推翻封建帝制。
　　这般一来，马云峰北上的使命，便到了关键之时。于是就外出奔走，联络各地的仁人志士，准备分批南下，也才错过了江虎子的婚后宴请。
　　而这日，当他打外地归来，于迟心湾码头下得船后，正想雇车回城，却见一对中年夫妇，携着一名老太太，也上前寻车问价。
　　因此般时候，虽说人力车不少，但奈何旅客众多，好不容易逢着一辆，自是要去碰一下运气。而看得有老人家，马云峰当然也不会去挣。
　　不想，倒刚欲让过，便见那中年男子惊喜喊道：“可是云峰么？”
　　马云峰一愣，待抬眼看去，见其俊朗长脸、清秀眉目，虽是天朝衣装打扮，却剪了那特有的长辫，顿时就欢喜不已。列位，你当这人是谁，方令他如此，正是阔别已久，不但有师生之谊，且更为故交的谢因书。
　　遂激动难掩，忙弯身施礼，恭敬道：“学生马云峰，见过谢先生。”
　　谢因书扶住他笑道：“咱们之间何须这般。”
　　说着上下端量了一番，看其跟从前想比，成熟稳重了许多，便欣慰点了点头，而后又感慨道：“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你。何时来了牟乳城，邵菱姑娘可也一起么？”
　　马云峰腼腆一笑，就道：“她和孩子仍在南边呢，只我一人回来了。”
　　谢因书恍然笑道：“我倒是给忘了，曾闻宗武兄提过，说你俩早已成亲了。”遂也少不得又引见起身边之人，正是谢氏和周氏。
　　原来，年前谢因书曾修过家信，本是定于正月间回牟乳城，谁想竟被一些琐事给耽搁了，以致推后了几个月。婆媳俩一载之多与他未见，那心中所盼便可想而知。
　　故当再次接到书信，知晓了回家的日期，谢氏就早早起床，上下捯饬一新，便迫不及待地，硬要和儿媳一同往码头，迎接儿子归来。
　　如此，得知是谢因书的家人，马云峰也忙施礼见过，遂而又问道：“先生，您不会真从大学堂辞职了吧？”
　　谢因书一怔，便疑惑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马云峰笑道：“听自谦说起过。”
　　谢因书不禁惊声道：“怎么，自谦也在牟乳城？”
　　见其笑着点头，又欣喜道：“这下好了，咱们又可以把酒言欢了。”
　　谁知师生俩正相谈甚欢呢，那人力车夫却不耐烦道：“你们倒走是不走？”
　　却未等谢因书搭话，马云峰闻得这般语气，顿然不悦。又看其不是“仇记”的车夫，遂冷脸道：“不用了，我们另雇车子就是。”
　　怎想那人力车夫一听，更有些恼火，竟道：“不坐不早说，害得老子干等。”
　　马云峰登时一气，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喝道：“你是哪个的老子，再敢胡唚，信不信随我去衙门住上几日。”
　　如此，谢因书岂能不相劝，而那人力车夫，又看马云峰气度不凡，若果真是衙门里的差爷，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便也不敢再多言，只得灰溜溜地去了。
　　谢因书不由好笑道：“你倒还是上学时的脾气。”
　　马云峰嘿嘿乐道：“已是改了很多。”
　　谢因书又问道：“你不会是真在衙门供职吧？”
　　马云峰点头道：“暂时寻了个闲差而已。”
　　谢因书打趣道：“你说，你这会不会有仗势欺人之嫌。”
　　马云峰笑道：“对待欺软怕硬之徒，就不能客套。刚才那车夫实在言语可恨，虽说他凭苦力过活，应值得同情，但恁般轻贱客人，便无须尊重了。”
　　谢因书颔首道：“所以世事无绝对，达官显贵并非全是欺善之辈，那贫民百姓也非皆是好人。”
　　而看两人一时说得停不下来，谢氏就笑道：“你们师生便莫要感慨了，还是想一想咱们如何进城吧。”
　　马云峰忙歉意道：“倒是晚辈失礼了，一时只顾相聊，竟忘了这茬。”
　　遂又对谢因书笑道：“先生，您们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寻车去。”说着便匆匆离开。
　　果然，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就带回两名“仇记”的车夫。只为那回因步正钱之事，曾见过马云峰出官差，且之后又看其同仇大少相熟，二人便断然拒绝了别的生意，岂有不先顾着之理。
　　就这般，四人合乘两辆车，遂往城里赶去，而路上，谢因书不免便问起自谦的近况。当得知竟是做了人力车夫，再想起他于大学堂时的意气风发，如何不心酸，倘不是后来蒙难入狱，又家遭变故，指不定前程怎样呢。
　　而两人一路相聊着，却哪里知道，此时的自谦，已是到了谢因书家中。原来，在江虎子大婚时，江远、迟兰丫两口子，自是相请过胡彦江和涂七娘。
　　但夫妇俩，一个性情恬淡、不喜热闹，另一个又因早年旧事，对迟心湾失了情感，故只委托胡彦庭奉上礼金，以示心意，而寻理由未赴宴席。
　　如此以来，江远和迟兰丫又怎能过意，于是就备了厚礼，让自谦回城时代为答谢。可偏其自江虎子婚后，身子突感不适，胸口总是莫名的疼痛，以致连拉车都无力气，便一直拖着未去。
　　待好不容易熬过几日，方才有所缓和，自就趁着出车的空闲，前往将礼品送去。且回来恁久了，若再不同胡彦江见上一面，实是说不过的。
　　这般，等到了谢因书家外，便看大门敞开着，遂径直来至院落。而正欲开口询问可是有人，却听打西厢房，传来涂七娘的声音，乃是训道：“你总是整日瞎胡闹，不喜读书，待长大了怎么办，难不成要像你爹一样，庸碌一辈子么。”
　　接着，是一男童笑嘻嘻道：“娘，俺何时不喜读书了，只因来去就那几本而已，我早熟背于心了。再且，像爹爹一般有何不好，只管自在便是了。”
　　自谦闻过不禁好笑，猜出应是小胡涂，不想恁大点的孩子，竟能如此言语。遂而又听涂七娘气哼哼道：“你只随着性子过活，以后就不娶媳妇么。等哪日我撂了这个家，倒看你怎般自在去。”
　　却闻小胡涂嘿嘿着笑道：“娘，俺这般乖巧聪明，您便舍得么？”
　　惹得涂七娘“噗嗤”一声笑道：“没皮没脸的，跟你自谦哥哥小时候一样。你平日少气我点，娘就阿弥陀佛了。”
　　自谦听后一乐，不由想起儿时，同涂七娘也是如此的耍闹，便心头一暖，遂就推门而进，笑道：“七姑姑，哪有您背后编排自己侄儿的。”
　　见是自谦，涂七娘顿时欢喜，便拉着他调侃道：“臭小子，还用七姑姑编排，打小你不就这个德行么。”
　　说着，又对小胡涂道：“这便是娘常跟你提起的自谦哥哥，快来喊人。”
　　而小胡涂看着自谦，倒并没怎的认生，虽说其相貌丑陋，也未觉着可怕，就小大人般的，忙上前施礼道：“胡涂见过自谦哥哥。”
　　想着初见他时，不过是怀中的婴儿，而今竟已这般大了，且又生的眉清目秀、甚懂礼数，自谦便疼爱地拉过，笑道：“没想到，一晃你都如此懂事了。刚才我于外边闻得，还能读书呢，可真不简单。”
　　小胡涂一寻思，遂歪着脑袋疑问道：“自谦哥哥，咱们见过么，为何我不记得。”
　　自谦笑道：“当然见过的，只是那会儿你还小呢，自是记不得了。”
　　说着，就打怀中掏出事先备好的，拉车攒下的三枚银钱，塞入他的手中，又笑道：“快好生收着，只当是自谦哥哥与你补上，这几年来欠的压岁钱。”
　　这般，小胡涂便有些不知所措，遂看向母亲。而涂七娘岂能不知自谦拉车的辛劳，若要挣得三枚银钱，当要受多大苦处，却又不忍拂了他的心意，便笑道：“给你就拿着，自谦哥哥又不是外人，倒瞧我作甚。”
　　小胡涂立时喜道：“多谢自谦哥哥。”说着，便背过身去，忙将银钱揣进兜里。
　　涂七娘摇头好笑道：“真是个小财迷，这一点也不知随着谁了。”
　　自谦也笑道：“小财迷有何不好，长大了断饿不着的。哪里像我，儿时那点压岁钱，都被七姑姑哄去了。”
　　涂七娘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遂之竟是眼圈泛红。而自谦心知，怕又引得她勾起了往事，好不容易来一趟，何必再去为早年伤感呢，故就忙把礼品拿过，道明来意。
　　如此，虽令涂七娘缓了情绪，却又疑惑起来，不明其为何去赴过婚宴，遂追问因由。于是，自谦便也将在蓿威州的经历，与她大体道过一遍。
　　当听得，原来俞清嫣就是江虎子的新婚妻子，且遭受过恁多磨难后，涂七娘感叹之余，也不禁有些后悔，没曾去为两人庆贺一番。
　　也让自谦犹豫过后，终是忍不住地问道：“七姑姑，迟心湾对你来说，真的那般难回么。”
　　涂七娘不由苦笑道：“我打小长于那里，若说没感情，自是假的。可一想起当初被婆家赶出门去，孤苦无依地回到迟心湾，整个村子非但没人同情，反而遭尽冷嘲恶讽。
　　且那时，我甚至都动了轻生的念头，心里又怎能不怀有怨恨呢，若不是厚着脸面投奔了表姑母，只怕你也看不到今日的七姑姑了。”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迟心湾我不是不想回，应是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那段苦难吧。”
　　而闻过此番言语，自谦岂能不感触于怀。在爹娘离世后，自己于鹰嘴崖同样遭尽厌弃，恁般心情自是明白的，遂也对涂七娘，为何会跟迟心湾断了往来，多了几分理解。
　　这般，待沉默一会儿，涂七娘便道：“你既然去赴过宴席，那岂不是说，英子定亲的事也已知道了？”
　　自谦点头笑道：“其实我早已知晓了。”遂又将自己于赤心湾码头，并此回婚宴同英子等事，略是说过。
　　涂七娘听后叹了口气，就一时不知说甚为好了。而自谦遂也话题一转，便问道：“对了七姑姑，我胡先生呢？”
　　涂七娘缓了神，就道：“今早有人上门，来请他为家中逝者撰写祭文去了。”
　　自谦不由感慨道：“或许这种怡情悦性的日子，才是胡先生想要的吧。”
　　涂七娘无奈道：“谁知道呢，反正都已这大岁数了，便由着他去吧。”
　　而后，凝了眼于旁边自顾玩耍的小胡涂，又道：“只要能将儿子养大成人，我也不求别的了。”
　　如此，两人正说着呢，却闻打院落里传来，谢氏、周氏婆媳俩的笑语声。也令小胡涂登时欢悦道：“是奶奶和周娘母回家了。”遂就跑出屋子。
　　涂七娘便笑道：“今个你可算来着了。”看自谦不解，但也不再多言，只一脸深意地拉着他走了出去。
　　这般，当来到院落，小胡涂已是被谢氏、周氏搂了过去，甚么糖葫芦、糕点的，直往手里塞。而正当自谦，欲随涂七娘上前问安，竟又见两人提着行囊，打门外走进，再待定睛一看，顿然惊喜道：“谢先生，云峰。”
　　一见是自谦，谢因书哈哈笑道：“真是巧了，不想我刚回牟乳城，就逢着你俩了，今个咱们可得好生聚上一番。”
　　马云峰也乐道：“我下船后遇着谢先生的，多年未见，硬要我跟来家中一坐，不想你也在这里。”
　　自谦便笑道：“我今日恰好来寻七姑姑，谁知竟遇上这等好事。”
　　而谢因书就忙上前，将其上下好一通打量。见自谦又黑又瘦，并一脸胡须，且头上白发又添若干，腰身也明显比出狱时，更加的佝偻，遂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便忍不住捶了他一拳，埋怨道：“打离开皎青州，也不知书封信来，若不是于宗武兄那里，得到你的音讯，倒要让我记挂到何时。”
　　自谦为之心暖，忙施礼道：“学生惭愧，害得先生为我担忧，实在不该。”
　　谢因书扶住他，强颜笑道：“只要你无事就好，也不枉咱们交情一场。”
　　这时，涂七娘也带着小胡涂，上前打过招呼，随后又拍了自谦一下，笑道：“臭小子，我便说你今个来着了吧。”
　　自谦嘿嘿一乐，忙将马云峰引见了一回。并此时，谢氏、周氏婆媳也方知，原来他就是几年前，到过家中的那位青年学子，便难免心中可怜，怎会成了这副样子。
　　特别是谢氏，那回自谦来时，就已知道了他的身份，后来又曾听涂七娘提及，其表兄、表嫂先后离世，虽未言明哪里人氏，却也甚是清楚，定乃鹰嘴崖的俞良无疑，为此还暗自唏嘘一番。
　　岂料到，眼前的自谦，不但失去双亲，且还落得这般境地，再想起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旧年往事，更是一阵心酸，遂去过一旁，偷着垂泪。
　　不想如此一幕，倒被自谦看在眼中，便不禁想起孤僧瞎来。别人不知，而自己岂会不明，她可能是忆起，早年于鹰嘴崖的过往，心里就也一声叹息，或许只为那段，埋葬在红尘里的旧年月吧。
　　便这般，待叙过一回后，谢因书遂也不顾先同母亲、妻子相聚，硬是拽着自谦和马云峰，欲出去吃酒庆贺一番。而两人无法，只得向谢氏几个辞了行，跟随着去了。
　　如此，也就近于启源街寻了一酒家，等点得饭菜，三人遂吃喝着相聊一处，一时又像回到皎青州般。只是少了丛宗武和贾以真，谢因书不免便说了起来。
　　而自谦同马云峰也才得知，如今丛宗武生意做的极好，另崔雪最近又诞下一子。这般以来的儿女双全，一家四口于皎青州，过活的甚是不错。
　　后又闻得，谢因书去年曾收到贾以真的书信，字面上将他于南边的所见所感，及各等激进人士，是如何变革的壮举，并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皆陈词激昂的一一道过。
　　正因如此，才使其幡然醒悟，自己寒窗十载之初衷，不正是为天下穷苦百姓，去奋发图强的么，而非今时安逸自得、独善其身。
　　且同母亲、妻子，长期两地相隔，也终不是办法，于是几经思量后，就决定辞职返回牟乳城，以做些对民族未来有益之事，并担起儿子与丈夫的责任。
　　当听过这番言语，便见马云峰，遂激动难掩。那样子，恨不得立刻南下，去跟自己的一众同仁相会，为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而拼尽全力。
　　倒是自谦，虽说也为那诸多开天辟地的志士，感到敬佩，但这时的他，空有悲天悯人之心，却再无推己及人之向了。反是问起谢因书，回牟乳城的打算。
　　只看谢因书惭愧道：“记得那时，我同以真求学墨籁府，曾立下壮志，读尽圣贤之书，以济天下苍生，谁知学成归来，竟一事无成。
　　待几番辗转，终在大学堂以教书育人，为我天朝输得后辈，不想也渐是迷失本性、弃了初衷，只顾自己安然过活，而忘了读书之根本，这一点，我实不及以真半分。”
　　遂又叹道：“且我天朝，受那千年以来，‘学得文武艺，卖入帝王家’之思想，影响极深，皆视读书为，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唯一途径。
　　以致大多学子，仅为自身前程而闷头苦读，即使后来踏入仕途，或者步入其他道路，也皆为升官发财、美色相伴而已，倒谁还记得，修身治国、心怀苍生之说呢。”
　　自谦、马云峰闻后，皆是颔首，遂也各自谈起心中见解。而这般之后，谢因书又感慨道：“当初我同以真求学归来，曾有创办学堂的想法，却奈何一无资历，二非朝廷允许，故只得放弃初衷。
　　但眼下就不同了，自新政以来，各地学堂似雨后春笋，既是如此，我何不也筹办一所贫民小学，只为灌输我天朝有志少年，读书之根本思想，便像那位霍姓义士，创建精武，以去我民族病夫之名一般。”
　　马云峰遂激动难掩道：“先生说的可是那位，孙公与之题字‘尚武精神’的义士么？”
　　谢因书点头道：“正是那位霍义士。”
　　马云峰喜道：“先生有此想法，实乃牟乳县小学子之幸，更是我泱泱民族未来之幸。倘若这般，我离南下还须些时日，定设法于县衙，为先生求得办学资质，以尽绵薄之力。”
　　谢因书欢喜道：“那是再好不过。”
　　却是自谦不舍道：“怎这快就要离去？”
　　马云峰便笑道：“终是要走的，不过能和你重逢牟乳城，今日又相遇谢先生，也不枉我北上一回。”
　　因同二人知心已久，另对自己所做之事有些清楚，自就没何好隐瞒的，遂分析了一通，如今天朝的局势，表明了即将南下的缘由。
　　而谢因书同自谦，知其打从求学时，便受贾以真影响极深，皆是热血激进之士，注定是做大事者，就也不再去矫情，做出甚么惜别之态。
　　故只饮酒相忆往日情分，并那会儿大学堂的先生、同窗。如董琦、刘楚两个，学业后皆是回潍郯县去了，至于所做何事、前途怎样，却不知晓，而金堂仍然在职，且职务上又得到提升等等。
　　也如此一会儿，便见自谦犹豫着说道：“谢先生，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谢因书笑道：“咱们吃酒聊天，有何不能说的。”
　　自谦就道：“我于烟祁城重逢贾先生时，那年中秋夜也是这般饮酒，总觉着他怀有心结，但是没敢多问，不知可有甚不堪过往么？”
　　倒经此一提，马云峰也记起道：“是呀，在大学堂时我就常看到贾先生，独自坐于院落，似是满腹沉重，平常很难见他那般的。”
　　谢因书摇头叹了口气，便道：“你俩若是不提，我都几乎忘了那些陈年旧事。”
　　待默然片刻，方又说道：“以真求学墨籁府时，曾无意结识一位大家闺秀，接着，不过就是演绎了一回，穷书生与富小姐的离情别怨。后来那女子被她爹爹逼迫，嫁给了当地一乡绅之子，可惜过门之日，便自缢洞房了。”
　　当听至这里，自谦和马云峰，顿感头皮发麻，遂唏嘘不已，皆称实乃烈女子。之后，谢因书又叹道：“但如此，也差点令你们以真先生殉情而去。
　　那会儿，若不是有我日夜陪在身边，想来他早已随着心中所爱，含恨离开人世了，这般也致使后来思想偏激，更不再去妄谈儿女私情。”
　　自谦闻后方是知晓，贾以真竟有如此一段难以回首的往事。也才明白为何他人过而立之年，仍孑然一身，并那般痛恨难以平等的世道，热衷去寻求一片新的天地。
　　另自己也有类似经历，无法与心爱之人相守，岂能不感同身受。遂就义气难平，为贾以真和那女子惋惜十分，便跟谢因书、马云峰，更是豪饮起来，恕不再表。
　　且说，胡彦江一早出门，给逝者写完祭文后，本欲拿钱离去，不想主人有些不过意，硬是留下用了午饭。而再等回到家中，当听涂七娘说谢因书归来，自是好一番欢喜。
　　却正欲往北房寻人呢，又被告知自谦也来过，就顿然一愣，一时沉默不语。原本因其当初入狱，致使俞大户、郝氏相继离世，几年间便一直后悔，不该推荐往皎青州求学。
　　而今，打从静安同胡烨成婚，之后英子又和胡鑫定亲，胡彦江遂也无端添了心事。另有涂七娘与自己的芥蒂，如何不看在眼中。
　　因此就更有顾忌，若再同自谦相见，当该怎般面对，虽也十分牵挂，但果真得到音讯后，偏又惊喜全无，反倒莫名的烦躁。便有诸多详情询问，这会儿也没了心思，只怔怔坐于那里不动。
　　也看其这般，涂七娘心中一叹。虽然自己也曾有芥蒂，认为是他到了鹰嘴崖后，方引来一众祸事，却天意难违之理还是懂的，一切只是个契机罢了，就算没有胡彦江，怕是兄嫂和自谦，仍逃不过后来的命运。
　　可人便是如此，即使知晓事情，绝非想象那般，但还是会为自己寻个由头，以来排解心中苦闷。故而涂七娘并未宽慰，更不再多说甚么，也是默然坐于一旁。
　　倒这般一会儿，便见谢因书满面红光的敲门而进，当瞅着胡彦江和涂七娘，皆不动的坐于那里，遂趁着酒意调侃道：“你们夫妇俩大白天的，在偷摸着做甚，竟无半点动静，不会是咱扰了两位的好事吧？”
　　胡彦江起身笑道：“这一年多未见，你竟也学会插科打诨了，看来变化不浅。”
　　却是涂七娘面上一红，啐道：“都说进了澡堂子，甭管你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脱了衣服都一个样。眼前再瞧，离了大学堂的先生，也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
　　谢因书好笑道：“嫂子骂人都不带脏字的，实比那些虚有其表的读书人强多了。也亏得我彦江大哥才学满腹，不然哪个伟岸男儿，才配得上嫂子这等的女中豪杰。”
　　涂七娘“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就道：“快得了，这些奉承话还是留给周弟妹吧，今个为你归来，人家少不得忙活一通。”
　　说着站起身来，又笑道：“行了，你们哥俩聊吧，我到那屋瞧瞧有甚么可帮忙的，省得在这里碍眼。”
　　而其去后，胡彦江遂也斟上茶来，笑道：“怕是饮的不少吧，快喝点解一下酒。”
　　谢因书笑道：“还不是刚一回来，便遇上自谦和我另一名学生，不然怎能饮的如此尽兴。”
　　胡彦江眉头一紧，就问道：“自谦可好？”
　　谢因书讶异道：“大哥还未见过他？”
　　看他点了点头，谢因书便叹道：“不想恁般一位青年才俊，如今竟靠拉车过活，实在令人难受。”
　　胡彦江闻后，不由得胸口一疼，神情也为之一黯，遂不再言语。而往年回来时，谢因书自已听其诉说过，对自谦的心结，故见得这般，就忙岔开了话题。
　　不免又说起了回牟乳城的打算，并邀他和自己共办学堂。而闻其竟此番志向，胡彦江虽十分钦佩，但依着今时的心境，即便甚是赞同，却还是婉言拒绝了。
　　而谢因书仍有不甘，就急忙劝道：“以大哥这等学识，若是埋没了岂不可惜。且生来男儿身，即使不建甚么丰功伟业，起码也于世上没白走一遭才好。”
　　胡彦江便笑道：“那如何方能不枉活一场呢？”
　　谢因书略一思索，就道：“不乏味而活，不空洞而活，无惧无悔，去尽自己所能，赋予生命意义。”
　　胡彦江点了下头，又笑问道：“那何为生命意义？”
　　谢因书一顿，便道：“自是于世间活出本身价值。”
　　胡彦江摇头道：“我倒是觉着，从心而活，方乃意义之所在。就像你，放着大好前程不顾，硬要归乡探索求新，这不正是遵心而为么。”
　　谢因书寻思着道：“话虽如此，但世人若皆自心而发，那岂不生了乱相？”
　　胡彦江笑道：“此心非彼心，你遵的是初衷，而乱相者，则从的是妄念。虽两者皆为人之本心，但绝然不同。”
　　谢因书不解道：“心、念一体，有何不同？”
　　胡彦江遂解惑道：“心，生来之物，念，后才有之。不过身处纷乱人生，一个渐是被俗尘迷失了本体，一个又因时宜被浊世成就幻相，方使心中有念、念由心生。
　　试想，若人生一世，皆活在虚妄，那岂不堪悲堪叹，故倘不能寻得本心，便是生了诸般念头，最终也只是化为幻梦泡影罢了。”
　　谢因书略是了然道：“大哥的意思是说，人活着，任何等伟绩于身，哪怕帝王将相也好，倘不能守住本心，不过是失了灵魂的躯壳而已。到头来仍是尘归尘、土归土，赚得个荒冢野草虚掩罢了。”
　　胡彦江笑道：“皆在各人所解，实非我胡彦江之说道。你若悟彻就是你之道，他人悟彻便是他人之道。”
　　但这会儿的谢因书，似是生了执念一般，只听不进去，又问道：“那大哥的本心是甚？”
　　胡彦江遂就叹道：“正因本心难寻，方身陷红尘吧。也许等将那诸多业障，一一洗涤，而后干干净净，从哪来回哪去，来时何般、去时何样。”
　　谢因书闻过，待闷头思量好是一会儿，才摇头道：“我看大哥分明是生了厌世之心才对，不然怎会这般消极。”
　　胡彦江笑道：“为何如此看法？”
　　谢因书正色道：“若按大哥之言，从心而为，方乃生命之意义所在，可那穷困百姓，便连衣食住行皆成问题，又岂有资格去遵心而活。要我说，不过是你为当下心境，所寻的借口而已。”
　　胡彦江遂反问道：“倘依你所言，活出生命价值，方不枉世间走上一遭，但这天下贫苦不得志的男儿，何其之多，当活着都为勉强，又怎般去实现自我价值呢？只怕为了生计，尊严都可抛却吧。”
　　见其沉默不语，又讲解道：“若换言之，那只能说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来由，成大事者，有他的宿命，而贫贱之人，也必然有其因果。
　　我所言的本心，皆从因缘而来，若不得，自是你的造化未至，或许下一个拐角、另一处路口，也就不期而遇，那时便能自然而为了。”
　　但谢因书仍困惑道：“可人活着自有他的生命担当，并非独为自己而活，倘若因为本心而弃了责任，这般还谈甚么意义之所在。”
　　胡彦江笑道：“你于皎青州做先生时，有对诸多学子的责任，归来后，又另有了创办学堂的责任，难道说你离开大学堂就失了担当，如今为牟乳县学界，尽自己绵薄之力，便不算担当么？”
　　说着呷了口茶，又道：“几日前的谢因书，跟我眼前的谢因书，既是同一人，又非是一人，不仅心境起了变化，就连责任都不一样了。
　　只能说，世人来时有宿命，去后有因果，二者并不矛盾，不过是前后处境，面对的两般担当罢了，如此，方才完整了生命。”
　　谢因书恍然道：“在世怀众生，出尘生慈悲，道非道、道是道，皆乃本心。”
　　胡彦江不禁好笑道：“你还是安生办那学堂，为育民族未来之栋梁，尽自己所能吧，休要悟这虚无缥缈的偈言了。不然哪日出尘而去，我的罪过便大了。”
　　也令谢因书哑然失笑，遂弃那沉重，换得轻松心情。而后，两人只聊着，一载多来各自的经历，一时就趣味盎然，欢语声不断传出西耳房。
　　此时天色渐暗，直至涂七娘来喊用饭，这才意犹未尽的往北房去了。而因儿子久未归家，谢氏自是心疼，便备了满满一桌丰盛的晚宴，为其洗尘。
　　且两家人凑于一处，谢因书同胡彦江仍谈趣未减，少不得又把酒言欢。另有小胡涂，童真萌语的添些酒趣，那席间的热闹，不必细说。
　　而饭毕，周氏又去煮得茶汤，几人遂围坐相聊。就听得胡彦江说道：“长这般大，各等茶水也吃过不少，但皆不如那‘步俞清’茶来的对味。由繁从简、返璞归真、入喉清爽，便如洗去了诸多烦恼，让人沉浸其中。”
　　但涂七娘却一撇嘴道：“哪里有你说的神乎其神，我倒觉着没甚么，终不过是解渴之物。”
　　谢氏笑道：“彦江说的应是‘步俞清’极品茶，一年统共出不了多少。不过即便普通的，也非一般茶叶可比，只须饮过一回，就很难忘怀了。”
　　胡彦江讶异道：“不想伯母也清楚，早知道该设法讨来点，与您再尝尝的。”
　　谢因书遂疑问道：“娘，您也喝过？”
　　谢氏不自然的笑道：“那是早年间的事了，不过及今想来，仍是令人回味。”
　　周氏便笑道：“我也如涂姐姐一般，何等茶水进了嘴里，都只为解渴而已。”
　　谢因书就取笑道：“吃茶乃雅趣使然，像你那般为饮，而非是品，只糟践了东西罢了。”
　　周氏面上一红，嗔了他一眼便不再言语。倒是涂七娘打趣道：“果然是大学堂的先生，连编排人都文绉绉的。也亏我周妹子心性好，不然还当你说的饮牛呢。”
　　一番话，惹得几人是一通乐呵。就闻谢氏笑道：“七娘这张嘴真是不饶人，别看彦江才情满腹，若论斗起口来，便十个也不是敌手。”
　　遂又冲自家儿子笑道：“瞧见没，姐姐替妹妹抱不平呢，你往后可得长个心眼儿。倘若再惹了媳妇，不用娘出头，人家姐妹俩就够你喝一壶的。”
　　如此，待说笑一阵，只见胡彦江略一寻思，遂对谢因书道：“不然趁着时辰尚早，我带你去品尝一下那‘步俞清’茶吧，也顺便与你引见一位朋友。”
　　却未等谢因书搭话，涂七娘就责怪道：“人家夫妻俩久别重逢，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呢，你倒掺和的甚么，何至于急成这般。”
　　看胡彦江讪讪着不吭声，谢氏娘几个便又好笑起来，少不得调侃其家教甚言。而眼前皆为熟人，且已这个年纪了，涂七娘也不去害臊。
　　遂而就笑道：“可不是这个理儿么，俗话说久别胜新婚，咱还是有点眼力劲的。”
　　也此言一出，顿令周氏有些羞臊，便扯着她不依。而闹过之后，涂七娘又笑道：“你们若实在想喝那‘步俞清’茶，极品的俺弄不来，普通的还是可以厚着脸皮，往鹰嘴崖去讨上一点的。”
　　谢因书一愣，就道：“不正是自谦的村子么。”
　　涂七娘笑道：“‘步俞清’茶正是产自那里的，不想你们师生一场，竟是没喝过。”
　　谢因书遂自嘲道：“怎的没有，那年自谦初往皎青州求学，曾送我一包，偏未当回事，又赠予教务长了。”
　　涂七娘笑道：“那实是可惜了，我虽不甚懂，但却知晓‘步俞清’的极品茶，便是有钱也很难买到的。”
　　而听得提起鹰嘴崖，谢氏不由脸上一阵黯然，就没了谈话的兴致。另胡彦江闻得自谦后，也是沉默下来，如此，又稍是坐过一会儿，便叫着涂七娘回西耳房歇息。
　　但因平时晚上，小胡涂一直都是跟着周氏睡的，可今日谢因书归来后，情况自就不同了，故好说歹说一番，才被哄着去了。
　　这般，等回屋躺下后，谁知涂七娘却思量着道：“以前我总觉着因书兄弟，不知同谁生的有些相像，但今夜再看，竟是带点孤僧瞎的面相。”
　　胡彦江一怔，平时还未觉得，可经这一提，倒的确有几分神似。但也未当回事，便笑道：“世间相像之人何止千万，你莫要胡思瞎想了，快早些睡吧。”
　　涂七娘就打趣道：“一个胡思，一个瞎想，好像说的便是你俩。”
　　遂叹了口气又道：“也不知那瞎子今时怎样了？”
　　胡彦江不禁感慨道：“咱们皆看得孤僧瞎那疯癫之相，却不知他打小寺院长大，若无慧根，岂能生来就无端伴在佛祖左右，只怕早已得道逍遥去了吧。”
　　涂七娘不由好笑道：“除了饮酒吃肉，满口的瞎话，我怎未瞧出别的来，竟说的那瞎子为罗汉转世一般，那就等着他来度化你好了。”
　　倒这一说，胡彦江顿然想起，早年于了源寺，孤僧瞎曾言，若有那时，定要拉着自己，去做一对出入大荒的行脚野僧。遂之，也不知为何，竟如同真有其事，而陷入恍惚。
　　之后，却又叹道：“若果有那日，你可别记恨我。”
　　涂七娘只当说笑，便调侃道：“倘真那般，我且欢喜着呢。咱家出了个佛爷，到时俺们娘俩，随着福报加身，还抱怨的哪门子。”
　　胡彦江一乐，也戏谑道：“你倒是好打算，不想修行就欲得福报，哪有恁等好事，还是靠你自己去阿弥陀佛吧。”便这般，待夫妇俩又说笑几句，不觉也困意袭来，皆是睡着了，即此一夜无话。
　　且说，次日胡彦江、谢因书两人，一个闲云野鹤般，本来无所事事，一个又初回牟乳城，自要调整一番。故早饭用毕后，闲着就相约出了家门，如此一路溜达着，便来到了“盈翠苑”茶楼。
　　再当打量着那门头，谢因书思索着就笑道：“盈翠苑，鹰嘴崖，虽只略带谐音，却也应景，不会便是这里吧。”
　　胡彦江笑道：“你倒好眼力，一看就能想到，不错正是这儿。老板名叫俞可恺，是个风流俊逸的人物，你俩也定会聊到一处的。”
　　却正当二人欲要进去时，便见一辆人力车于门前停下。等车夫将那客人搀下来后，只听其说道：“先生，您给三个铜钱吧。”
　　怎知那客人顿然不悦道：“这般远近竟要爷三个大子儿，你是想钱想疯了吧，活该穷鬼一个。”说着掏出两枚铜钱扔于地上，就扬长而去。
　　因那车夫带着毡帽，遮住了半个脸面，虽看不出他表情如何，但从其犹豫过后，再将铜子儿捡起，明显心有屈辱。可面对现实，终究弯下了腰身。
　　随后，又抬眼看着“盈翠苑”三字良久，竟叹了口气，便欲拉车离去。但此时的胡彦江和谢因书，早已是愣住了，那车夫仰首的一刻，如何认不出正是自谦。
　　两人不禁五味杂陈，一时心酸难耐。岂能想到，曾性情高傲、脱凡于世的自谦，有一日为了生计，竟如此忍辱，向人低下头颅。
　　谢因书遂心痛喊道：“自谦。”
　　而闻得声音，自谦回头见是谢因书，忙放下人力车，摘掉毡帽欢喜上前，又方才注意到一旁的胡彦江，自也就明白了，二人为何会出现于此，定是寻俞可恺来了。
　　也面对相别几载的良师，便忍不住鼻子一酸，往事遂之翻涌心间，待稍是缓过，就忙施礼道：“学生见过胡先生。”
　　这般，当端量着眼前的自谦，虽说是成熟了不少，但容貌形象，相比出狱那会儿，也更为不堪，胡彦江不由得眼圈泛红，许久，方强颜笑道：“你何时回来的？”
　　自谦略是犹豫，便道：“回来很久了，一直没去看望胡先生，还望莫怪学生失礼之处。”
　　如此，胡彦江也心中猜测，既然他已跟涂七娘相见过，又岂会不晓得，静安、英子同自家侄儿之事，就不禁苦涩道：“怕是你不愿面对我吧，不然怎只去探望你七姑姑呢。”
　　却这一说，自谦倒以为他已知道，自己早同涂七娘相遇之事，便忙解释道：“胡先生误会了，学生与七姑姑也是偶然才逢上的。”
　　不过胡彦江也未多想，遂叹道：“大概于你心中，我始终都是个外人吧。想来，若细究那诸多不幸之事，源头所指，皆打胡某踏入鹰嘴崖教书开始，是离的离、散的散，又怎能不令人悲戚。”
　　自谦就忙宽慰道：“胡先生多虑了，命运之事，哪里是凭人力所能招来的。”
　　但胡彦江却一声苦笑，只自顾说道：“如今更是，谁想我早年的一桩宿缘，竟会这般丝丝相扣，多年之后，又牵扯出小一辈的儿女情长。
　　倘那一饮一啄，皆是天意难违，可怎偏拿我胡彦江做了引子，惹得今时有愧难言、有情难偿，即使你心有怨恨，我自也理解的。”
　　而自谦怎会不明其言指何事，遂急声道：“先生这是说的甚么话，您对自谦的培育之恩，永生铭记都还来不及呢的，又岂敢心有怨恨。
　　便是发生那诸多事情，却同先生何干，一切不过是我命中注定罢了，若是学生有甚不当之处，给您添了心忧，还望多加原谅。”言毕，又深深施过一礼。
　　其实，胡彦江如何不知自谦的品性，但一看到他那身相俱毁的样子，就忍不住的自责。再想起俞大户和郝氏的离世，不也同自己有间接关系么，其中的酸楚便可想而知了，故惟有自我挖苦，方能好受一些。
　　当听自谦说的如此情真意切，就顿时湿了眼角，遂拉着他动情道：“让你喊一声姑丈，便有恁的难么。”
　　自谦一怔，随即有些难为情道：“只因那会儿叫惯了，一时就不知怎般改口。”
　　这时谢因书笑道：“我倒觉着，喊先生比姑丈亲可多了。俗言说，一生为师，终身为父，绝非那外来姑婿能比的。”
　　而闻得他竟有这般说道，且还言语的过去，胡彦江和自谦是一阵好笑。如此，师生二人即便往事不堪、难以相对，或者今时又盘织着，不胜唏嘘的儿女情结，皆也烟消云散、为之释怀。正是：
　　自当激起江水潮，
　　方显苦海零孤舟。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