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较量

　　接下来，在“官房”里间，校长夫人无声的放歌变成了压抑沉闷的呜咽，这种呜咽好像从地核发出，穿过漫长的地幔和坚硬的地壳之后，已经变得弱不禁风，可怜巴巴。这让校长心里泛起无法言说的悲悯和自责，也使得校长毫无作为、一言不发地任由夫人更加愤怒狂狠地扭、掐、撕、扯着凡是能被衣服遮住的任何部位，直到这些部位青紫牵连、甚至血漓呼啦……
　　校长夫人越战越勇，毫无停歇的意思。
　　校长对夫人的悲悯和自责，在这种愤怒狂狠的扭、掐、撕、扯中渐渐走向衰败，到夫人精疲力竭的时候，逃得无影无踪。
　　在这个过程中，校长调动了全部的心智，构思、完成了一整套应对夫人的方略。
　　校长渐趋平稳的心最终让校长优雅地弹起身子，然后，把伤心欲绝、疲累难支的夫人摁坐在沙发上，轻描淡写得如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说：“闹够了吧，我的皇后大人？我告诉你，你是误会了，我昨晚没回家，的确是事出有因的：开始，为了提拔一个叫刘铁的老师干教务主任，没想到人家坚决不干，我做了三个晚自习的思想工作，他最后也没答应干，打发走了刘铁，马经理招呼去镇上鑫辉烧烤屋吃烧烤，吃完了烧烤之后，在农家乐酒馆打了一宿的麻将。”
　　校长夫人嗤之以鼻：“编，你就使劲儿编！当我是三岁小孩啊？在下面吃烧烤，打麻将，还用开着学校的面包车？”
　　校长一脸的坦诚，说：“那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嘛！深更半夜，山镇高级中学的校长步行出去，肯定影响不好；开车出去，看见的人肯定认为，我是回县城家了，不是？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让刘铁和马经理证实一下。”
　　校长夫人说：“刘铁就不用证实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离开学校之前，在学校无论干什么，我都没兴趣，你让马经理证实给我看！”
　　校长忙不迭地打通了马经理的电话，没等对方打哈哈，就直截了当地说：“马经理啊，你跟我老婆解释一下，昨天晚上，咱俩都在哪儿干什么了？”然后就把手机递给了夫人。
　　校长敢如此淡定、如此从容地让马经理出来作证，是前年深冬，有一天清晨，两人离开“好再来”，返回山镇的高速公路上，马经理揶揄校长：“大哥，你这样经常把嫂子扔在家里独守空房，自己却到处逍遥，要是一旦有一天让嫂夫人察觉了什么，你该怎么应对啊？”校长一本正经地说：“你还别说，你老马还真是粗中有细啊！是该想个应对之策。”校长略加思索，一个应对之策就应运而生：“先在鑫辉烧烤屋吃烧烤，之后在农家乐酒馆打了一宿麻将。”没想到，这个应对之策今天派上了天大的用场。
　　校长夫人接过校长的手机，就听那边很正经、很从容地说：“嫂子，怎么，你还不放心啊？昨天晚上，是我约的校长，都是山镇正派的人，开始在鑫辉烧烤屋吃烧烤，之后，在农家乐酒馆打了一宿的麻将哩！”
　　校长夫人无言以对。
　　马经理替校长遮掩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容不得校长夫人有丝毫的怀疑。因为从在大门口和校长接上火，到现在，校长一直没有脱离她的视线，校长没有机会和马经理“串供”，校长敢信心十足、理直气壮地允许她和马经理对证，而马经理又和校长说得完全一致，足见校长没有出去干坏事。
　　如果校长真出去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只有一种可能：校长和马经理同流合污，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起去干了坏事，为防万一，早就提前定好了“供词”……
　　想到这里，校长夫人那颗刚刚沉静下去的心，一下子又串上了喉咙，红肿的双眸闪耀着犹疑不定的神色，这也使校长刚刚舒缓下来的心弦再一次绷紧。
　　校长决定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校长讨好似地递给夫人一杯热茶，然后自己端起另一杯热茶，轻啜一口，等待着应对夫人的质疑。
　　校长夫人泪痕挂腮，疑云遍脸，冷冷地说：“我告诉你，王思畅，事情还没有完呢！别看马经理和你说的没有差池，好像能证明你的清白，但是，不排除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校长故作镇定，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你和马经理都不是好东西，都在外面胡搞女人。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你们早就提前拟定好了证词。”
　　校长一屁股坐在夫人旁边，紧紧抱住夫人，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显得十二分的无辜，说：“哎呀我的皇后大人，你该不是吃错了药吧？反正你还没到更年期呢，怎么竟有了这么些离奇古怪的想法啊！我跟你说啊素雅，我就是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啊，何况我根本就没有那贼心，是不是？”
　　校长夫人一把推开校长，站起来，说：“我还长着张嘴，还识几个字，不是？我这就下去，到鑫辉烧烤屋和农家乐酒馆求证一下。”
　　校长终于涌上一脸的恼怒，人格受了天大的侮辱一般，大义凌然，说：“单素雅，你闹够了没有？从大门口，到车上，到这个屋子，你以为你还没闹够吗？你又掐，又扭，又打，又骂，我任由你发泄，还不是为了别叫老师、学生们看见听见，对我这个堂堂的一校之长产生误会？你可倒好，还真得寸进尺了！迈着锅台上了炕、蹬着鼻子上了脸了！我告诉你，单素雅，你认为我在骗你，你可以下去查证，但我要告诉你，你可听明白了，你这是在往我身上撒尿、抹屎、泼粪汤啊你！我没去乱搞女人，也变成了‘山镇高级中学的校长夜不归家、打野食，被老婆到处追查了个遍’啦！”
　　校长大义凌然的反击刚劲有力，立竿见影。
　　校长夫人终于忍气吞声，偃旗息鼓。
　　校长摩挲着身上的伤口，舔舐着心灵上的创伤，静等着夫人的歉疚和道歉。
　　可是，出校长意外的是，校长夫人虽然波涛汹涌的胸脯渐趋平静，但是，一点儿悔悟、歉疚的迹象都没有。
　　两人就在思索与僵持中沉默着。
　　正在这时，大哥提着一个破碎的矿泉水箱子进来了。
　　大哥手里的破矿泉水箱子里装着刚刚进城的“小篓儿”。
　　到县城校长家里“拐小篓儿”没有拐成，按照大哥的秉性，他会避开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白天，而改在晚上，借着夜幕的掩护，继续到校长室“拐小篓儿”，但是大哥担心，一旦错过了今天白天，校长到教育局拿回了任命他为山镇高级中学教务主任（试用期一年）的公布文，一切就生米煮成了熟饭——公布文一旦出具，就同时在县组织部备案，教育局收回公布文，根本没有可能。严峻的、不容拖延的形势，使得大哥只能战胜自己的自尊与怯懦，硬着头皮，让别人误以为他是到校长室归还下去招收复读生没有喝完的矿泉水，进了校长的“官房”。
　　校长皮笑肉不笑地欠起身，朝大哥努努嘴，说：“坐吧刘铁，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没容大哥开口，校长夫人先开了口，很平和、很随意的样子，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同时伸出了刚才小刀一般锋利无比的手，说：“思畅，拿你的手机，我出去打个电话，我的没电了。”
　　校长没动声色，却毫不犹豫地把手机递给了夫人，任由夫人出去翻看、查找短信和通话记录。
　　伴随着单素雅的离去，校长心头压着的巨石，终于悄无声息地滚落。校长原本紧张僵硬的脸变得平和松弛，那上面写满了大哥司空见惯了的得意与自信。
　　大哥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一个不会游泳的游客不小心滚入池塘，瞬间沉入塘底。
　　校长该不会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几天前就让教育局下了任命我的公布文吧？大哥被自己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这一猜测吓了一跳。好在大哥迅速清醒过来，意识到，这种猜测不太合常理，因为按照组织程序，即便校长极力举荐他，但是在教育局任命文下达之前，应该有教育局有关人员对他进行组织谈话。不过，话说回来了，也可能校长举荐的力度之大，加上教育局组织部门暂时来不及下来找他谈话就直接把任命文下达了……
　　大哥纷乱的思绪在充满校长自信与得意的空气里游走。
　　无论如何，大哥决定做最后的挣扎，但等校长夫人回来送还了手机，离去后就开始。
　　其实，大哥误解了校长的自信与得意。
　　校长的自信与得意与大哥的被提拔任命一点儿瓜葛都没有。
　　不出校长预料，单素雅拿着校长的手机，离了校长室，躲到后面花园里那棵塔松底下，认真、仔细、全面地翻查着校长手机里的短信记录和通话记录。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这正是校长的自信与得意之处。
　　原本，和徐小姐交往了很长一段时间，校长把和徐小姐的短信全保留在手机上，时常在离开徐小姐的时候，收获着“见信如见人”的美妙感觉，但是，自从那次高速公路上和马经理的“证词之约”之后，校长便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把和徐小姐之间的短信记录全部删除，而且这个明智的选择一直延续至今；更聪明绝顶的是，和马经理的“证词之约”之后不久，校长删除了徐小姐的手机号码，再后来，校长为了避免没有存入手机的这个号码经常和自己通话而引起夫人的猜疑，又重新存入了徐小姐的手机号码，并创造性地把徐小姐的名字改成了“张伟强”。这下，十足的一个标准男人的名字，而两人之间的短信记录依然删除，任凭单素雅智商何等的高，又怎么能从校长手机里的短信记录和通话记录中发现徐小姐——一个有可能勾引校长的女人的蛛丝马迹呢？
　　校长在自信与得意中煎熬着一无所知的大哥，静候着夫人“打完电话”，一无所获地回来归还手机，然后羞赧地离去。
　　
　　单素雅走后，大哥虔诚地说：“校长，求你了，我还是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校长啜口热气腾腾的金骏眉，说：“你就别推辞了，刘铁。我看得起你，你就大胆地干吧。你可能不知道，我在王局长面前为你说了多少好话。你要是不干，我在王局长面前如何交代啊？主观上讲，我提拔你，是为自己找个得力的帮手，但是，在客观上，还是成全了你嘛！”
　　大哥想说“校长，我知道你的好意，也非常感激你看得上我，可是我真的是力不从心啊”，但校长没给他插嘴的机会，摆摆手，接着说：“刘铁啊，人都是有感情的。远的不说，就说前年，我王思畅要不是看好了你的工作，是不可能因为你没有住房而花费那么大心思和气力盖成家属住宅楼的；即便要盖，也绝对不会那么短的时间就盖成。现在，你就权当帮我校长一个忙……”
　　大哥急了，说：“校长为我付出的，我很感动，无法用语言表达，可是，我真的不能胜任教务主任这个工作……理由至少有五个……”
　　校长没等大哥说出不能胜任教务主任的第一个理由，就声情并茂，说：“我跟你说啊刘铁，我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的折磨，死去活来，你就别再跟着给我添堵啦！”
　　校长说着，就撸出了两只青紫叠加、血漓呼啦、惨不忍睹的胳膊，同时音质里多了明显的悲壮，说：“你看看，你看看，浑身都是！”一边撩起衣服，露出大半个脊背，完了，又说：“腿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哩！”
　　大哥大惑不解。
　　校长说：“没想到吧，刚才你嫂子的杰作……就因为我昨天晚上没回家，而是陪马经理在底下玩了会儿麻将，她却误以为我在搞女人！哎，你说刘铁，我当校长的容易吗？咱家至今还欠着马经理好几万工程款，我不陪着人家玩会儿，能行吗？这也是工作啊！你知道的，刘铁。可是，别人不理解，就连自己的老婆都不理解啊……”
　　大哥一个激灵，悔不该贸然到校长家“拐小篓儿”泄露了校长昨晚不在学校的信息，致使校长遭受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家庭风暴，而且被折磨得如此惨不忍睹，死去活来！要是校长知道了罪魁祸首是我刘铁……
　　大哥精心编制的不能胜任教务主任的五个理由，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校长，我干……”大哥丢下“小篓儿”，战战兢兢地丢下这句话，便逃出校长室，留下了校长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好久没有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