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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作品名称:凤凰涅槃      作者:李旭      发布时间:2024-06-09 20:14:30      字数:6243

11.9
上午看王教授的号。王教授50来岁,个头不高,一副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尊荣,我通报了姓名和单位,把张主任带的两瓶酒递给他,说是学生张主任托我带给老师的,王教授很高兴的收下了,然后和几个助手交流了看法,便开出了住院单和核酸检测单。医院规定,住院须有24小时之内本院核酸阴性报告。
下午旭峰来,晚上建国、东红、阳阳来。一起在饭店吃了饺子。我尽量表现得豁达大度无所谓,但他们能轻易地看透我的虚伪和做作,一个人对死亡的恐惧是隐藏不起来的。
送走建国和旭峰,莉子坚持留下来陪我们,又开了一间房间。晚上躺在床上,我觉得十分孤独,十分无助,也十分害怕,似乎能够清晰地听到死神的脚步声。我能够感到,之领听到的死神的脚步比我更清楚,两天时间,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没有一丝色泽,背着我和亲友们已经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有时当着我的面就不能自主。她能找出一百个理由来为“没事”二字注释,但我知道,遇此大变,她所经历的和所想到的,一定不比我多,她的历事境界也不会比我高,那么接受打击的能力就一定比我差。只有彻底打消她的幻想,使她在绝望中看到真希望,才是安慰她的最好方式。
我给她分析了病情,顺着她安慰我的思路指出了希望,最后我告诉她:“当然,咱要有最坏的打算,这种病好的希望几乎是没有的,你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现在房间里就咱俩,咱们不能害怕,要正确面对,做好最坏的打算,积极去治疗,有疗效更好,没疗效咱也不后悔。咱俩要给孩子们作出表率,就是死也要死出个样子来,该吃吃,该喝喝,绝不能让这病给吓死了!”
之领抱着我哭了起来,这是知道病情以来,她第一次抱着我哭泣。也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显现出无奈、无助的绝望。我给她擦了泪水,对她说:“不怕!你一定要坚强,好好陪我走完最后的时光,那才叫幸福。说不定走着走着还真没事了,不是有很多好起来的病例吗。你老是愁眉苦脸,我就会更压抑,也不利于我和疾病作斗争。”
躺下关灯后,我竟然像小时候钻到母亲被窝一样,钻到了之领的被子里,我想给他温暖,听到她的呼吸,给她以最后的力所能及的精神保护,让她好好睡一觉。听到她轻轻的鼾声,我才回到自己的床上,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人老了,又罹患重病,精神的脆弱是可以想见的,这个时候决不能让精神垮下来。
睡了一会就被楼道里新入住客人的大声吆喝吵了醒来,这一醒,便不能再入睡。死亡的样子和过程清晰地出现在脑子里,我想,死亡的样子,和睡觉一样,睡着了,不再醒来就等于死亡了,但入睡前的这段时间最重要,我必须面带笑容向家人告别,不容许他们哭,让他们感到自己真的不畏惧死亡才行!
11.10
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惦记着我,这是一种情谊的惦记,一种健康的惦记,更是一种生命的惦记,就为了这些惦记,也得坚强地面对疾病,给这些惦记我的人留下一些惦记。
上午去做核酸,结果明天才能出来。便和之领商量乘地铁去颐和园看看,虽然重病缠身,但玩心尚存,因为不能在房间闷着,要到大自然中去放开心胸。走了一半,接到旭峰的电话,他和嫂子一起到宾馆来看望我俩,知道我们出去玩了,虽然白跑了一趟,但听得出旭峰很开心:“好,出去转转吧,也放松放松。”
我和旭峰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办公室上班,又一起上学,毕业后又回到一个办公室。对于我的病,旭峰和我应该有着相同的感悟和预见,因为我们一起经历过。2016年,我们的共同好朋友建华患上癌症,他开始是鼻癌,比我现在的情况还要轻一点,我和旭峰放下各自繁忙的工作,一起陪建华到天津肿瘤医院,后来建华又转回华油总医院,没多久病也跟着一起转移了,不能吃饭,靠鼻饲生存,不到一年,就离开了我们。几十年的朋友,说走就走,在癌症面前,没有丝毫办法,得了此病,就只能认命。我实在不愿意,也不心甘让旭峰因为我再遭受一次失去朋友的打击,那确实是刻骨铭心的。
我们是从颐和园北门进去的,一直向南,在万寿山的对面,43年前之领照过相的两棵老榆树下又照了几张相。之领回忆起了那一年他们游玩颐和园的情景,那时我们还没有认识。
拍了一些照片发到家里的群里,让孩子们都知道我俩在玩,没把病当回事。孩子们的忧虑痛苦都很大,我深知“祸不单行”的道理,在精力分散,思想压力骤增的情况下,孩子们在工作和生活上最容易发生意外,我和之领用这种“无所谓”办法,用带着微笑的照片是最能够安抚孩子们的情绪的。
下午文霞专程来看望,她是在北京伺候儿媳妇的月子,抽时间来的。她和之领过从甚密,她的到来,之领可以有个倾诉的对象。人在危难绝望的时候,最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而这个对象也一定是一个可寄托情绪和心灵的人,之领现在正需要一个倾诉的朋友。对之领来说,虽然我已经告诉她死亡是一种常态,但她的压力比我大,现在文霞来可以安慰一下她,多少能减缓一些她的压力。我可以死,但之领不能垮,我这根家里的支柱已经断裂倒塌了,她现在是支柱,她不能倒下。
文霞的母亲是癌症去世的,我们第一次去老家河北大城看望老人家的时候,还有说有笑,坚持让我们在家里吃饭,过了十几天再去,老人已经不能起来,没几天就去世了。文霞是经历过的,知道如何开导之领。
很晚了,文霞才独自打车回去。我和之领送她到宾馆门口,她回头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不安和无能为力,望着她夜间踽踽远去的背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的送别。
对我来说,谁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一切都要靠自己来调理,我彻夜难眠,想着苏格拉底,想着释迦牟尼,想着我熟悉的英雄烈士,也想着父母。想着平静心态的办法,当然,还有那一半良性的希望,虽然自己知道这是渺茫的希望。
晚上小艳请我们到簋街一家烤鸭店吃了烤鸭,想着办法宽着我和她姨的心,看到孩子们的精心安排,我心里很是感动。
等待结果,其实是等待生死裁判,再直白一点是等待死亡日期。最难过的还是夜间,老两口都睡去了,还都有呼噜声,后来才发现,两人都没有睡着,都在听着对方的动静。
11.11
本来要去住院,起来后微信里就炸了锅,东直门医院封掉了。原因是8号中石油一女工去这里的妇科看过病,后来这名女工被确诊为新冠。
联系王教授,他也被封到家里了,说最少半个月后才能上班,建议到通州看,通州医院还有他的一个团队。我说还是想等王教授,因为还有后期的治疗,王同意了。
又给张主任回电话,告知他这一决定,他很同意,并且说:“我建议,我是说仅仅是建议,就半个月时间,还是要等王教授。”。
早上旭峰又来,没敢让他到房间里,电话说了两句,让他回去了。不能再让旭峰进宾馆,这里离东直门医院非常近,万一旭峰的通行码弹了窗,外孙上学都成了问题。我让旭峰这几天千万不要再跑了。
莉子这两天一直陪着住在宾馆。今天让她回去,我担心把她封在这边影响孩子正常上班。小艳、莉子这两个孩子花钱手脚太大,我知道是尽最大努力哄我俩开心的,但还是为孩子们为我加大的支出感到不安。
下午从宾馆出来,我带着之领一路南去,边散步边踅摸着有什么特色小吃,刚走了几百米,小艳的电话就追来了,约定地点让等着她,她要安排吃饭。
和小艳碰头后,领着我们去吃了北京包子,小艳说,她一年的收入一点不比我少,她可以天天请我下馆子。一起吃罢饭后小艳骑着电动车回去。她说让搬到她经营的出租民居里,我们没有同意,决定依旧住在宾馆。
及时治疗,是现在的最迫切、最紧要的任务,医院停诊后,亲人们都坐不住了,不少人建议到别的地方去,有的联系了天津肿瘤医院,有的联系了石家庄的河北四院,还有的联系了北大第一医院。我和之领商量的结果是等等,还是等王教授。
11.12
这个所谓的宾馆其实就是民居改的,楼道里说话和屋里说话一样,没有一点隔音。除了早上收一次垃圾外,也没有任何服务。
今天从网上查到,东直门外大街有一家汉庭宾馆,我们是这个品牌酒店的VIP会员,打电话问了一下,价格比这里还优惠,只是离医院要远一些,但还是决定搬过去。搬过来后,条件改善了不少,价格280元,比优选还要便宜。我估计这次住的时间不会太短,所以要尽量想办法节省开支。不能因我的病把钱花完了,那样之领的养老就成了问题,我必须为之领考虑好后事。
吃饭是个每天必须面临的难题。这几天一直没有食欲,今天的食欲更小。中午吃原本喜欢的米饭,但到了嗓子眼儿就不愿再向下走,并且越嚼越多,不得不借助水送下去。但为了让之领多吃点,还是坚持着吃下去,不能让她看出我吃不下去的难受劲。晚上我想着什么东西可以咽下去,想起了重庆小面,还真在楼下的一个快餐店找到了,又应付了一顿。
我终于知道那么多癌症病人被吓死的原因。这几天来,我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和心里的变化:不愿说话,不愿动,幻想增多,口干但没有喝水的反射需求,没有任何食欲,头脑昏沉,四肢疲软,嗜睡,意志减弱,常常想到去世的亲人和朋友,这就是癌症带来的恐惧。它会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发起攻击,五脏六腑、思维、免疫甚至皮肤。最典型的是就想睡觉,一天可以不吃不喝的睡觉。
我知道这样的危险,必须调整心态,使生活尽量保持正常状态。之领也感到了这种危险,于是,每天都叫着我出去散步,尽量保持家中的生活习惯,包括每天下午的喝茶。
晚上躺下,还是不能平静,想不通死神为何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全面反思这一辈子的言行,自己竟发现不了有哪些杀生和坑蒙拐骗的坏事,干过哪些不忠不孝不义的事情。都说人在做天在看,我做的这些,苍天为什么看不见呢!
如果真有报应,也应该有个提示,但没有一点提示,以至于在接近死亡边缘的时候,我都不知从何处去修正和修炼……
朦朦胧胧的好像回到了老家,在山上,陡峭悬崖,危险异常,但我在攀登,过去遇到这种情况,我总能一伸胳膊就会飞起来,但今天不行,我在要摔下去的时候,喊了一声,惊醒了,之领端着水站在旁边:“做噩梦了,喝点水吧……”
11.13
小艳、莉子一同约好,今天出去玩,她们确定的目标是雍和宫。雍和宫我是去过的,前年在石油出版社编辑一本书,住的离雍和宫不远,有一天我特意去游览了雍和宫。孩子们提出来了,我也同意去,我知道,之领和孩子们还有另外不愿告诉我的议题。
和孩子们从不同方向向雍和宫出发,我和之领坐二号地铁,碰头后,她们娘三个说有事,让我自己先到国子监和孔庙转转。
国子监位于北京市东城区国子监街15号,与孔庙相邻,和孔庙是通票,是中国唯一保存完整的古代最高学府校址。一圈走下来,对各建筑没有多少兴趣,无非是明清一类皇家建筑,哪一个都不能和故宫里的建筑相比,倒是那个辟雍殿,因为是皇帝讲课的地方,进去看了看,空荡荡的一个大殿,怎么也想象不出当年乾隆在这里是怎么讲课的。
映像最深的是十三经石刻。我在三十年前就买过一套岳麓书社出版的张岱年作序,周祖谟专门题写封面的《十三经今注今译》,分上下册,16开精装,我是咬着牙, 180元买了这套书,花了我足足半个月的工资,好长时间都没敢和之领提起买书的事。不过书是买了,但并没有认真读过,而是将其和《词源》、《辞海》一类的书放在一起,当作了工具书。今天来到这里,一见到十三经刻石,立即就想到了我买过的酱色封面的那套书。
十三经石刻,亦称“乾隆石经”,即《周易》、《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论语》、《尔雅》、《孝经》、《孟子》等十三部儒家经典的石刻。190块石碑,63万字,是儒家经典刻碑中最完整的一部,也是世界上最大、最重的一部书。
我出来的时候,她们也办完了自己的事,之领莉子和小艳是去雍和宫旁的一个占卜师哪里去占卜去了。小艳说她遇有大事经常来,非常准确。看着三人的脸色,我就知道,她们得了好彩头,我的心里也忽然轻松了一下。她们没等我询问,就相互补充着告诉了我结果:结果是:今年我本命年,犯太岁,有一难,有大病缠身,要破财,但无性命之忧,明年四月后即可正常,六月后就没事了。还说之领是我的保护神,有之领在,我可以无虞。
别的我不相信,之领是保护神,这算是算准了!
饭后,来到了雍和宫,未曾想,雍和宫因疫情关闭。
11.14
两人憋在宾馆实在不是事,今天我提议去奥体公园看看,之领自然非常赞成。奥运会开完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去专门玩过一次。我俩乘地铁来到了奥体公园,但走进来后,就觉得索然无味,一个到处都是建筑,到处都是花花绿绿水泥地面的公园,用钱堆砌的公园。也许是季节不对吧,游人也不多,再加上正在为东奥做准备,整个公园一片萧条,不比我的心境好多少。
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我的病痛焦虑不已,因为知道这种病凶险的人,都知道结果,癌症一直是和死亡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很懊恼,感到对不起家人,自从我参加工作之后,我没有再让家人为我担过一点心,更没有让他们因为我而产生过烦恼和痛苦,我总是给家人们带来欢乐,带来开心,甚至带来美好的生活希望,家人们也多以我为精神寄托,大到上学就业,买房置地,小到头疼脑热,家长里短,都会找找我,但是,现在却是因我一个,给所有人带来了不安,带来了忧伤和焦虑,我真是感到不安。
但从另一个角度去思想,我的心好像又宽松了不少。汀舟病的时候我就默念过,这病应该由我代替汀舟,汀舟毕竟还年轻。现在我真的得了这种病,我就坚信,其中一定包含着一种代替的高亲厚意,我是代替之领、儿子、孙子以及其他家人、亲人得了这绝症,从此后家人、亲人都会永远安康了,我死不足惜。
晚上三哥姐姐前后脚都来电话,他们今天竟然也到边家营村找了“先生”去看阴阳,结论尽然和北京的完全一样!只是这个人说到八月份就彻底没事了。三哥说:“算卦的说,咱家爹娘的坟挺好的,近两代会出人才的。只是坟的东面有个坑,给你带来了病。晴明时节,把这个坑坑填一下就好了。”
我知道是大家一起在调理我的情绪,姐姐一句“俺孩儿一定想开点,心宽点,能治好的”,就让我的心灵震颤不已,这词语,这声调包含着多少绝望呀,“俺孩儿”,姐姐已经多少年不这么称呼我了。三哥说:“不能怕死呀,你越怕死死就来得越快,我给你寄点草原的好牛肉,想吃什么就吃,你这么有学问,叫病吓死会叫人笑话你的!”今天他们去找的这个“先生”,其实是个“仙生”,我知道他们在得病乱投医,为这个不太老的弟弟,在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办法。当然我也清楚,亲人们合伙为我编造一个“没事”的神话,他们知道,除了这种办法,其他办法都无法对我隐瞒真情。
11.15
家里的书橱里存着一本适园主人撰写的《三海见闻录》,什刹海就是其中的一海。但每次来北京都是匆匆的一掠而过,从未站下脚浏览一下。今天小艳说她休息,带着萱萱,陪我俩来游什刹海。
什刹海,是北京一处著名的旅游风景区,水域面积很大,与中南海水域相连,是北京城内面积最大、风貌保存最完整的一片历史街区。包括前海、后海和西海,四周有不少景点和古建筑。因为原来有十座寺庙,所以叫什刹海。其中的恭王府、钟鼓楼、德胜门箭楼,是早已去过的,围绕水域的游览今天算第一次,可惜宋庆龄、郭沫若故居,火神庙等景点以及所有饮食摊点都没有开,显得很是荒凉。倒是古运河码头还留下了一点映像。
游览完毕后,小艳说有一个“日昌饭庄”不错,便专门带我们到那里吃饭,北京风味,环境不错,当然价格也不菲。
晚饭前得到消息,明天东直门中医院复诊。我正要给张主任通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张主任的电话倒先打过来了。他感到很开心,比预料的封期要短。张主任应该和王教授交换了病情,听得出,张主任心情特别不好,声音中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和苦涩,活从来没有安排的如此细致,开口必称“旭哥”。张主任说,王主任做气管镜,不仅仅是一次物理检查,还是一次手术,如果气管有浸润,就变成了一次大手术,要有思想准备。他再次强调了王主任的能力和水平,告诉我,治疗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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