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力拒做官

　　大哥接到校长电话的时候，正从一个高考落榜学生的家里走出来。
　　这时，夜幕已笼罩了那个不大的山村。
　　凉风习习，冲淡了一天的溽热和焦渴。各种鸟儿业已归巢，庄户人家的鸡、鸭、牛、羊也都回到了各自的窝栏，开始消受每天晚睡前的安适与休闲。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炊烟的特殊味道儿，带着淡淡的焦糊味儿的那种，轻微的刺鼻，夹裹着淡淡的饭香；不太好闻，却能让每个饥肠辘辘、精疲力尽的行者情不自禁地涌出温暖如家的感觉。
　　喧闹了一天的村庄，不知道什么时候归入了宁静，开始消解劳苦了一天的庄户人身上和心里的疲累与困乏。
　　身为高三班主任的大哥，和几个任课教师已经在外面找了三天天的高考落榜生回校复习。整整三天的奔波基本上没有什么收获，除了几个学生没见上面外，其他学生，要么不再复读，要么在经历了反复的思想动员之后，还在犹豫观望。
　　根据以往历年下来动员复读生回校复读的经验，老师们知道，表示坚决不再复读的落榜生，有许多是不想回母校复读，原因是今年山镇高级中学的高考升学率太低，许多学生及其家长对学校的信任度大大降低；而犹豫观望的落榜生，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基于这个原因。
　　在校长的电话打过来之前，具体地说，是在去往刚才这个落榜学生家里的路上，饥肠辘辘、精疲力尽的大哥已经和同样饥肠辘辘、精疲力尽的三个任课教师达成了共识：再咬咬牙，坚持坚持，把剩下的两个落榜学生的动员工作做完。虽然这样做要继续忍饥挨饿，回到山镇得晚上十点左右，但是明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免得明天为了最后的两个落榜生再出来奔波。
　　现在，校长的电话彻底终止了大哥的计划。
　　校长在电话上先是问大哥一天的收获。大哥简单地汇报了一下情况。
　　校长“噢”了三声后，说：“其他几个小组的情况也差不多，你们辛苦了！”
　　校长这句知暖知心的话语，让大哥心里热乎乎的，欲语凝噎，仿佛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历尽太多太多的跋涉与疲累之后，突然发现自己踏上了家乡的故土。
　　校长说：“你马上回来，我找你有十二分重要的事儿。”
　　大哥愣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听了校长的“十二分重要的事儿”，一身疲惫的大哥急得语无伦次，奔波了一整天的疲累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就连一个劲儿地“咕咕”叫唤的肚子也寂然无声，原本空虚的肠胃仿佛陡然间被塞满了棉花团。
　　大哥说：“这怎么可能这么可能啊，校长？我干不了真的干不了啊，校长，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干啊校长……”
　　校长温和的笑容一如既往地贴在他那张始终自信的脸上。
　　校长不紧不慢地把事先泡好的一杯上等金骏眉递给大哥，示意大哥先喝茶解解渴，同时也缓解一下急躁的情绪。
　　待香味四溢的茶水滋润了大哥干渴饥饿的胃肠，校长才说：“怎么干不了啊，刘铁？我跟你说，到目前为止，在使用人这个问题上，我王思畅还没有看走眼的，只要你尽心尽力地干。”
　　大哥一急，刚喝下去的香茶立即挥发成汗水，“刷”地一下就冲出了浑身每个毛孔。
　　大哥真诚地说：“真的校长，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的，你可以让我三天三夜不睡觉地备课，教书，批改作业，替你写工作总结、会议材料，甚至出三天苦力，可让我干教务主任，我真的不行，即便行，我也不想干啊，校长。”
　　“噢？那你就说说具体的理由吧。”校长品一口金骏眉，两眼温和地望着大哥，一副耐心专注的模样。
　　大哥说：“先说我的性格吧，校长。我什么性格，我自己清楚：有些懦弱，也缺乏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下跟别的学校展开激烈竞争的耐心和能力，所以，的确不适合干教务主任。”
　　校长不动声色，笑容可掬，平静如水，望着大哥，说：“那你再说说，你的能力是如何不适应干教务主任吧。”
　　“这……”大哥从校长自信的表情神态和狡黠的目光里，清晰地捕捉到了校长对他不可撼动的认知和让他接替宋主任干山镇高级中学教务主任的意志力，无论大哥再说什么，校长都是在给大哥一个宣泄情绪的机会，仅此而已。
　　大哥心里发虚，但还是抱着一丝幻想，极力争辩，从性格到能力，从身体状况到人生追求，摆出了一大堆不干教务主任的理由，但是校长底气充盈、信心十足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固执、坚如磐石的笑容。这笑容具有不可抗拒的耐力与定力，迫使大哥本能地瞬间爆发出来的战斗激情由强到弱，从兴盛渐渐地走向衰败，直至最后奄奄一息，自生自灭。
　　校长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欠起身来，拍拍大哥的肩膀，慈祥有余，关爱有加，说：“时候不早了，刘铁。你也累苦一天了，回去休息吧。关于干不干教务主任这件事嘛，我知道，来得太突然，总得给你个适应过程。我相信，别人想干都想得头疼却得不到的差事，你一定不会真的拒绝。”
　　大哥欲言又止。原因是，校长说完这话的时候已经把大哥送出了“官房”的门口。
　　送走大哥，校长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仿佛成就了一件难以完成的重大事件一样，浑身感到无比的自在和轻松。
　　校长十分优雅地拨通了徐小姐的手机。
　　
　　大哥和韩梅嫂子却一夜无眠。
　　开始，嫂子意外又惊喜，激动而兴奋，极力鼓励大哥。
　　嫂子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得这个好机会，别人可能花尽心血，费尽周折，最终也没有如愿，你却天上掉馅饼一样，轻而易举，想都没想，就唾手可得，而且连跨政工副主任——政工主任——教导副主任，直接就能坐上山镇高级中学第二把交椅，这也算是对你这几年一心扑在工作上，而且无论教学成绩还是班主任工作成绩都挺不错的回报呢！”
　　大哥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眼前没有嫂子，更没听见嫂子这番话。
　　嫂子停了一下，接着说：“你要是不干，机会一旦错过，再很难得到……还有啊，你要是不干，一旦传出去，肯定有人会笑话你不敢干，说你只能干教师，不能干领导。说白了，你就是典型的新时代的阿斗。”
　　大哥说：“你还不了解我？我不是不敢干，更不是干不好，而是实在不适合干。你不是不知道，现在的高中学校，一个高考升学率把领导逼到了‘挤搓磨’的死角。领导逼教师，教师逼学生，谁还管教师、尤其学生的身心健康啊？”
　　大嫂不以为然，说：“天下都一样，见怪不怪呗。你不也是一年又一年地严格按照学校的一切要求，在‘挤搓磨’你的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嘛！干了领导，不过是换了一个位置，由过去的直接‘挤搓磨’自己教的学生，变成了先‘挤搓磨’你手下的教师；通过‘挤搓磨’你手下的教师，去‘挤搓磨’全校的学生。况且，你不当这个教务主任，无论换上谁，都会同样地去‘挤搓磨’全校的老师和全校的学生。”
　　嫂子说的话句句在理，大哥无言以对。但是大哥还是有大哥的理由。所以，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大哥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我当教师去直接‘挤搓磨’自己教的学生，是从事的职业决定的，我要生存，要养家，要糊口，在没有能力和勇气丢弃自己喜欢的这个职业的情况下，只有适应这个职业所特定的‘挤搓磨’，我才能在这个圈子里有尊严地生存下去；如果当了领导，就要被上面的领导号召着去率领全校的教师们‘挤搓磨’教师们自己和教师底下的学生。覆盖面悬殊。更关键的是，不当老师，我就失去了喜欢和擅长的职业；不当领导，危及不了我的职业生存，还能求得心灵与良知上的一点儿麻醉和自我安慰，虽然这麻醉和自我安慰是自欺欺人的。”
　　大哥在嫂子面前说出了在校长面前无法说出的理由，轮到嫂子无言以对了。嫂子刚开始听到校长要提拔大哥的消息时的激动和兴奋渐渐地退到幕后，对大哥的理解和尊重渐渐走到了前台，取代了刚才的激动和兴奋。
　　嫂子说：“那……你自己决定吧，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大哥说：“老韩，我知道，按照你的内心，我应该抓住这来之不易、别人想得头痛都求之不得的差事。可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干，所以，就顾不了别人的议论和嘲笑了，也不能满足你的内心了。”
　　嫂子没加思索，说：“行啊，那就不干吧。”
　　结婚这么多年了，嫂子懂大哥的心，知道大哥的脾性——决定了的事，肯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再怎么劝说，都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