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俞鸿菲意属有情郎 丛凤儿心碎惆怅客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6-04 12:29:40 字数:10160
话说,步正升打从见过郗纷红后便一见钟情陷入相思。正当他无法自拔时,不想事情倒有了转机,竟以自谦为线,被方媛、郝洁姑嫂俩给撮合成了,终将这门亲事定下。
可谁知如此,却又引起了另一男儿的心事。原来,随着时日的推移,步正升和郗纷红成双入对,而江虎子同俞清嫣,也似将一层窗户纸捅破,关系不觉渐是明朗。
此般情形,令王一飞看在眼中岂能不急,况且,家中还有母亲时常唠叨着。虽也意属俞鸿菲,但其模糊不明的心思,实是难以琢磨,不免继步正升后,又一个陷入相思之人,再令自谦好笑了一回。
却说,日子这般过着,转眼已至双九重阳节。因俞老太恰是此段时日生病过世的,自谦就难免心中郁郁、情绪不佳,待后午下了工后,遂去买了一点纸钱,来至海边无人之处烧掉了,以悼念奶奶的在天亡灵。
也当面对着血阳残照、沧海茫茫,想着自从离开鹰嘴崖,不仅奶奶和爹娘的忌日无法回去,于那坟前添一抔黄土,再诉一番衷肠,如今便连静安的踪迹都无从寻觅,遂感怀生情、悲打心起,竟跪于海边悲痛不止。
而这时,只听有人于身旁,低语柔声道:“怎的了,可是有谁惹着你了?”
自谦一愣,抬头看过,竟是丛凤儿不知何时来到,就忙擦去泪水,问道:“你怎过来了?”
丛凤儿便道:“正升他们来货栈了,寻你不到,我猜大概又是来这里了。”
见其怔怔望着刘公屿默然不语,不禁心中一疼,遂又道:“俞大哥,你若是有甚么想不开的,可讲与我听,千万别自己闷坏了身子。”
自谦缓了心绪,微微笑道:“我没事,因我奶奶的忌日将至,就不免伤心一回,对了,正升他们来所为何事?”
丛凤儿方才安下心来,便盈盈笑道:“这不双九节么,大家闲着无事,就想聚于一处图个热闹。”
自谦不由好笑道:“他们倒是雅兴不浅,算了,你们去吧,我便不掺和了。”
丛凤儿忙道:“这怎能成,你可知是谁发起的?”
自谦疑问道:“不是正升么?”
丛凤儿摇头笑道:“是王一飞。”
待稍是寻思,自谦恍然道:“也将鸿菲喊来了吧?”
看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就无奈又道:“好吧,君子有成人之美。虽咱离君子甚远,但为了一飞兄的终身大事,惟有做一回好人了。”
怎想丛凤儿闻后,却似幽怨道:“你只装着别人的好事,何时才会想起自己的。”
自谦一怔,遂干笑道:“走了,别让他们等急了。”说完转身而去,倒惹得丛凤儿玉唇一嘟,却也只得随后跟上。
如此,等回到货栈公办处,见步正升、郗纷红、王一飞、俞鸿菲,和江虎子、俞清嫣皆悉数在场,自谦便调侃道:“你们几个登登对对的,不好好寻个地方,双宿双飞去,倒来找我一孤人作甚?”
却未等他人如何,俞鸿菲听过就先是不依了,遂娇嗔道:“咱们好心念着你,偏没一句正经的,难道凤儿同你便不登对么?”
也此言一出,步正升、江虎子、王一飞三个,就立时戏笑着闹将起来。倒令丛凤儿为之娇靥羞红,便瞪了俞鸿菲一眼,遂又臊着脸偷偷瞄了瞄自谦,而后埋下头去,好一副柔情似水美人图。
只看自谦摇头一笑,就道:“你们有来寻我的空闲,还不如趁着大好华年,尽情欢快去,却老气横秋的,过哪门子重阳节。”
步正升便笑道:“重阳也并非只是老人节,自古那些文人骚客,哪一个不借此日,去登高、赏菊、饮酒、赋词的,咱们何不效仿一回,以攀风雅。”
俞清嫣也笑着附和道:“对,就像早年咱们于夜河畔那般,去热闹一番。”
而两人这般兴头,自谦自是不好再说甚么。也看他不再异议,俞鸿菲思量片刻,便提议道:“我倒有一去处,眼下菊花开得恰好。咱们就往那里席地而坐,如此良晨美景,再添些酒菜,当是何等惬意。”
王一飞闻过,急忙赞同道:“妙啊,有此主意,我看便这般定了。”
自谦遂戏谑道:“只怕鸿菲说乘船往那海中游玩,你也会举双手赞成,这就是人们说的爱屋及乌吧。”
如此,见步正升几个好笑的,皆一脸打趣之意瞧着自己,王一飞不禁满面通红。却这也罢了,谁知他一时不知怎般搭话,竟转头讪讪地瞅向俞鸿菲,便似寻到了依仗,也更让众人乐了起来。
只看俞鸿菲俏脸一羞,遂白了他一眼,而后又双手掐腰,气嘟嘟地瞪着自谦,喝道:“俞自谦,你莫不是小时候,还没被咱欺侮够怎的,难道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么?”
一见她这架势,自谦不由得头疼,就赶忙赔笑道:“我的大小姐,当着诸人面前,您收敛着点可成,尽多咱都依着您便是。”说完,又无奈地看向步正升和俞清嫣,三人皆一阵忍俊不住。
再瞧俞鸿菲,竟“噗嗤”一乐,就傲娇道:“倒还差不多,那便这般说好了。”
却是江虎子嘴巴一撇,犯愁道:“你们才子佳人的,有如此雅兴还说得过去,但咱一个大老粗,难道去那里替你们守夜不成?”
俞鸿菲遂调侃道:“虎哥,你不是替俺们守夜,而是去保护清嫣呢。可别让她被山大王掳走,做了压寨夫人。”
怎知诸人好笑之余,江虎子倒满不在乎的,也看着俞清嫣嘿嘿直乐。这般更令其俏腮绯红、羞臊不已,就扯着俞鸿菲闹着不依,好是一会儿,两人才娇喘嘘嘘地消停下来。
这时,丛凤儿问道:“鸿菲,你说的那地方,可是跨孤山上的‘居翠楼’么?”
见其笑着点头,便又赞叹道:“那里的确不错,前几日我还同清嫣去过呢,一片红叶黄菊,煞是好看。”
不想俞鸿菲听后,顿时不依道:“好呀你们两个,居然不叫上我,实在让人心寒。”
相识了一段时日,丛凤儿哪里不知道的性子,整个一人来疯,就抿嘴一笑,只不言语。却是俞清嫣打趣道:“俺们怎的不想喊你,不过是怕王户书心疼,舍不得某人劳累登山,捧在手中不恳放呢。”
言语乍毕,二女又是闹了起来。而看着几人如此亲密无间,郗纷红不禁打心底羡慕,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幸运,能同步正升走至一处。
从而结识了这般多的可亲朋友,便不由含情脉脉地凝向了他。却当发觉步正升也在瞧着自己时,又遂之双颊一红,羞得忙垂下玉颈。
且说,那居翠楼,坐落在蓿威州城北西首,依山腰而建,群峦环抱、盘于翠绿。又同沧海相对,处水光山色之间,故得名“居翠”。
这居翠楼始建前朝,迄今已有几百年之久。拾台阶而上,但见画栋雕梁、飞檐栈门,琉璃瓦盖、花镂空窗,并亭台、楼阁、曲廊形为一体,甚为壮观。
且楼上中堂更敬奉着,早年天朝与那弹丸蛮夷之国的海战中,英勇捐躯的将士牌位,以供后人瞻仰,莫忘一段屈辱中的悲壮。
而当自谦、步正升几个男儿、女家的,雇车来到居翠楼,此时夕阳仍未退尽。身处气势宏伟的古建筑间,裹着血红的余晖,望着满山的叶丹菊黄,再远眺那茫茫沧海,众人顿陷意境、陶醉其中。
如此,待相伴逛过一时,夜色渐是暗了下来,女儿家就负责寻了个干净之处,将酒菜、瓜果等物品摆放好。而几名男儿郎,则于一旁生起了篝火,这般,诸人便围坐一处,那笑语欢声也遂之传入四野。
另为多添乐趣,江虎子又闹着行起了酒令,果然一时又欢快不少。而如此一会儿,王一飞就提议道:“咱们好歹也读过几年圣贤书,当算半个文人吧,要不便以重阳为题,赋诗填词一回,再助些酒兴怎样?”
俞鸿菲遂喜道:“我赞同。”
但江虎子却摆手笑道:“还是你们来吧,算不得我一个,咱只管饮酒好了。”
倒是自谦,见王一飞同俞鸿菲,相处的这般融洽,当然也替着欢喜,岂有不推波助澜之理。却更明白,今夜皆以他俩为主,自己切不可显露半分,以免扰了二人的心思。
而步正升、丛凤儿几个自也同意,面对着良伴美景,岂能不抒怀一番。于是除了自谦和江虎子,在一旁自得自饮,余下之人皆沉默下来,心中开始酝酿。
如此,约有半烛香的工夫,就闻俞鸿菲笑道:“有了。”说完,清了一下嗓子,便吟诵出来,云:
双九重阳生晚秋,独怀西楼。
寒鸦暮影,远山藏幽,露浓月瘦。
黄花泛酒,红叶飘愁,芳萸莹眸。
一念寸心,两点眉头,悠悠东流。
自谦听后暗赞道:“这丫头还真上心了,看来几年间颇下了些工夫。词中将忧愁融入景色,倒也没那般俗套了。”
不想王一飞却调侃道:“女儿之态,十足矫情。”
俞鸿菲遂秀目翻白,不忿道:“你作的好,倒是来一阕不矫情的,只会卖弄口舌。”
王一飞忙赔笑道:“我是说女儿之态,方显情柔似水呢。”
俞鸿菲不禁嘴角上扬,得意地白了他一眼。而瞧着两人似打情骂俏般的拌嘴,自谦心中好笑道:“若是以后成了婚,王一飞可有得受了,少不得整日被俞鸿菲欺侮着。”
随后,又看王一飞拱手笑道:“那咱也献丑了,且听来怎样。”闻得乃是这般:
碧云长天暮秋时,草木稀、红叶黄菊。
登高把酒无绪,雁影哀声远山际。
断梦难逢重九日,空相忆、怅望千里。
残生何必知己,情入浓处泪沾衣。
待吟毕,遂瞧了俞鸿菲一眼,那意思:如何?不比你的差吧,且一副渴望夸奖之相。而其虽心中对他又高看了不少,却如何恳表现出来,只嘴角一撇,故作不屑。
倒是步正升寻思一回,点头赞道:“着实不错,前般将那心事一展无余,之后又言何必知己,实是早已情至浓处,道出了对友情的怀念。”
之后呷了口酒,又笑道:“那再听我的吧。”遂也朗声吟出,云:
沧水映沉山,一蓑一竿。
松竹为邻菊做伴,钓得鲜鲵换酒钱,名利如烟。
清风入林间,一舍一院。
拈花把盏且尽欢,浮生昏昏须当前,净脱尘凡。
王一飞闻过赞道:“虽未注明重阳二字,但却在那一蓑一杆中,表露无余,道尽了风云过后,一种老来洒脱之感,佩服,佩服。”
步正升笑道:“哪里,比起一飞兄来实是相差甚远。”
谁知两人如此一来二去,倒令一直在喝着酒的江虎子,有些看不下去了,遂嚷道:“正升,你也忒的无趣,好就是好,又谦虚个甚么劲。便像咱这般粗人,听着也觉得比那愁啊、情呀的舒服多了。”
而引得诸人一阵好笑后,俞鸿菲就打趣道:“虎哥,你这是在变着法儿说我作的不好么?”
王一飞也随着玩笑道:“虎哥,你这一番话,算是把咱们都给否定了。不是会来前,正升给了你甚么好处吧,竟要如此夸他。”
也惹得江虎子登时头大,遂之竟似行走江湖那般,一抱拳道:“二位少侠双剑合璧、配合无双,在下实感钦佩、甘拜下风。”说着故作一叹,端酒而饮。
却这般一来,王一飞倒是无所谓,还巴不得将两人说于一处呢,故只随着乐呵一番。倒是俞鸿菲被调侃的,又见丛凤儿几女,皆是掩嘴偷笑,便不免羞臊起来,难得一副小女儿之态。
待如此笑闹一时,就见步正升对郗纷红说道:“你也将心中之作,吟与咱们听听。”
而这郗纷红,原是读过不少书的,且也想展露一回,那般既不被诸人看轻,也不失了步正升的脸面。但闻过俞鸿菲几个所作后,佩服之余早是心怯,此时如何好意思当面吟出。
于是便推辞道:“我哪里懂这个,平常不过几句打油诗,自己图个乐趣而已,还是别为难我了,省得惹人笑话。”
可未等步正升搭言,却听俞鸿菲笑道:“别以为俺几个所作的,就能登大雅之堂,也不过欺骗一下不懂之人罢了。再且咱们凑于一处,有何笑话的,尽管大胆说来。”
这般,郗纷红一时不知所措,更是羞了起来,便求救似地看向步正升。倒是俞清嫣见其那等模样,知是性子柔了些,又同诸人还未极熟,遂有心解围。
就笑道:“别难为纷红了,咱们几个不知羞的,附庸风雅便也罢了,干嘛还要再拉上一个。”
郗纷红听后,忙向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而闻得此话,却令俞鸿菲“咯咯”笑了起来,就道:“那你再不知羞一个咱们瞧瞧,看会不会臊掉了你这张小脸儿。”
俞清嫣便乐道:“来就来,谁让咱脸皮厚呢。”说完,遂一吟而出,乃是:
霜星寒月照空庭,落红残黄满秋影。
阶癣墙藤起凋零,恨生愁面泪凄清。
鸾珠凤佩玎,声似心字冰。
弦肠肝曲终无凭。
也让众人听过,再想起她的遭遇,只觉着心头一酸,皆不知怎般言语。待沉默一时,丛凤儿便宽慰道:“都已过去的事了,为何还要如此伤感,当应趁早弃掉才是。须知道,那好日子且在后头呢。”
见俞清嫣一脸苦笑,俞鸿菲也不由气道:“就是,如今你已经有了虎哥,便将心中那些不堪,尽数丢往西洋国去吧。况且,那狼心冷血之徒,也得到报应了,何苦还要伤感往日之痛。”
俞清嫣顿时一羞,遂娇嗔道:“偏你这张小嘴儿不知饶人,不过一插科打诨的闲词儿,倒惹来你的编排。”
说完,再看江虎子竟于一旁嘿嘿直乐,就更是臊了起来,而后竟端起酒,便往俞鸿菲口中灌,两人遂之闹于一处,也令众人哈哈大笑。
这般,待闹过一会儿,自谦就对丛凤儿笑道:“曾被宗武大哥提过,小时候教书先生说你,若为男儿身,必定状元才,那还不将你的大作吟来,让咱们一饱耳福。”
丛凤儿盈盈浅笑道:“你千万别听我哥哥胡言瞎讲,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而已,哪里来的甚么状元才。”
俞鸿菲遂打趣道:“丛家凤儿女的名号,我以前早有耳闻,谁想今日竟同你成了闺中姐妹,实在荣幸。”
郗纷红又笑道:“丛家姐姐的大名,我也早就知道。那坊间传为女儿之身、男儿之气,乃文君再世呢。”
丛凤儿哑然失笑道:“不过道听途说、口口相传罢了,哪有恁般神乎,可当不得真。”
而俞清嫣,却是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自谦,随后又调侃她道:“文君,那还等甚么呢,快把心中所作,吟与你的相如听听吧。”
丛凤儿顿然娇颜晕红,不禁含羞地凝了自谦一眼,方对俞清嫣嗔道:“亏我平时那般待你,今夜竟如此取笑我。”
俞清嫣忙佯做讨饶道:“东家,您大人大量,就饶了奴婢吧,下回可是不敢了。”
见众人又是好笑起来,丛凤儿点了她额头一下,是一阵无奈。倒是自谦,看着眼前无忧无虑的俞清嫣,心中欣慰不已,这才是他熟悉的,早年于鹰嘴崖的那个妹妹,但愿过往如青烟,从此同江虎子情深不渝。
这般,便见丛凤儿檀口微启,也将一阕小令道了出来。云:
风动残荷野水秋,双九又重阳。
流影凄迷小楼台,凌乱罗襦裳。
秋波荡,瘦菊黄,两处并苍凉。
远天暮云南飞雁,登高人空望。
众人闻后,皆是称赞,丛家凤儿女,果然名不虚传。但如此一来,熟知自谦于诗词上颇有造诣的,步正升、俞鸿菲、俞清嫣三个,就嚷着他快将所作道出,与诸人欣赏,另丛凤儿自也曾听丛宗武提过,遂更为期待。
奈何自谦只推脱不肯,称放下已久,便不凑热闹了。而步正升几个无法,遂也不再勉强。却是丛凤儿,因未能见识到他的才华,心中难免有些遗憾。
就这般,等再一番热闹,不时便已酒干菜空,篝火闪着残星,夜陷凉意、露水渐浓。此时,看俞鸿菲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王一飞忙将自己的衣袍脱下,披于其身。
而如此举动,岂能不令她芳心怦然,似同小鹿窜怀。但见柳眉挂着浓情,杏目含有蜜意,竟是七分柔,外带三分羞,不觉间,已将王一飞当成了依靠。
也让一旁的丛凤儿看后,心中不由生羡,就也将那一眸柔情,投向了自谦。奈何其却佯装不见,只建议早些散去,免得染了伤寒,得不偿失。
这般,待将一切收拾妥当,众人遂结伴下山去了。而此番相聚,虽说表面平常无奇,但暗里却将王一飞和俞鸿菲,一对璧人之心,紧紧连在一处,从今又是一段佳话。
却说,等丛凤儿回到家中,几个下人皆是睡了,惟留了个小丫鬟,坐于那里打着盹儿在等她。待将其打发去后,再看着这空荡荡的厅堂,是如何也没有困意。
又想起之前俞鸿菲几个女子,对着有情郎时的娇柔之态,而自己反倒形单影孤。即便也心有所属,奈何自谦只做不知,就难免伤感于怀。
随后,竟是来到庭院,对着那一弯新月,独自发起了怔。良久,便听其口中吟道:
人人尽道相思苦,偏爱相思。
偏爱相思,无穷相思无尽时。
如今识得相思苦,更害相思。
更害相思,情到深处终成痴。
言毕,只见那忧郁的秋眸中,竟是蓄满一湾清莹。遂而幽幽一叹,便拖着落寞的身影,回屋歇息去了。
而这会儿的自谦,回到货栈住处后,也是思绪满腹,又闻着其他工友酣声如雷,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步正升、江虎子、王一飞,皆情有归处,偏自己来了蓿威州将近一载,仍不得静安半点音讯,又怎能不心生烦闷。
再思量起,丛凤儿与他的情意,哪怕铁石心肠,岂能不为之所动。更何况面对的是,恁般一秀丽女子,也不知是多少男儿,欲求而不得的。
但怎奈自己,不过是沦落于此的苦命人罢了,哪里敢有半点非分之想。故一时也为是否仍寻静安,可还有意义,陷入矛盾之境。
于是,索性起身披衣到了外屋,坐于黑暗中闷头沉思起来。好是一会儿,才将油灯点着,竟是提笔铺笺书写一番,只见乃是:
夜阑更寒,思无眠,陈书笺,旧几案。
笔墨未赋泪先满,凉生度残年。
堪恨情长别远。便从此,海角外天。
往事非非,今日种种,不过云烟。
待再拿于手中看过,不禁长叹了口气,口中喃道:“若果真能成云烟,又何至如此生那离恨别怨。”说完自嘲一笑,遂双手一扯,便将那纸笺撕为废屑,弃于一旁,熄灯睡觉去了,即此一夜无话。
且说,晃眼又是一段时日,这早自谦刚将饭用毕,却见步正升和王一飞寻了过来。当从两人口中得知,俞生旧病复发之事,就登时心头一颤,赶忙问起详情。
原来自入秋后,俞生的身子便大不如以往了,虽说之前就有疾在身,但也并未那般严重。谁想,这重阳刚过不久,竟一场风寒加重了病情,以致到了下不来床的地步。
因后午和晚上,阳气衰退、阴气渐长,素来又是祭拜死者的时辰,便忌讳探视病人,故此,步正升和王一飞这才过来,邀他和俞清嫣一同前去看望。
自谦闻后,是羞惭不已。自打来到蓿威州后,却因连累爹娘枉死,一直不敢面对俞生,更别提去探望一回,不想这般一拖,就恁长时日过去,如何不心生愧疚。
如此,便忙去寻得俞清嫣,告知了一切,因这时丛凤儿还未过来,就只得同丛宗林打了招呼,再待往店铺买了些礼品,遂直奔俞鸿菲家中而去。
这般,一看几人来到,俞鸿菲先是带着去拜见母亲。而当瞧着自谦,打小恁的一个玉人儿,竟变成眼前的样子,古氏怎能不伤感,再想起去世的俞大户和郝氏,更是悲从心生,娘俩免不得好一通落泪。
又等步正升、俞清嫣施礼问安后,再被自家女儿羞涩地引见过王一飞,看其身魁体健、甚知礼节,且也是官家之人,古氏遂打心底满意。
他同俞鸿菲之事,自也听过一些的,虽说初次登门,应好生招待一番,但俞生有病在身,惟有无奈作罢。只稍是询问了一些家中情况,又让常来走动着,便打发女儿,带着看望自家男人去了。
如此,当见到躺在床上,瘦骨嶙峋、憔悴不堪的俞生时,步正升和俞清嫣顿然心痛。又哪里还能找到半点,他当年还乡鹰嘴崖时,那等气度翩翩的知州大人之相。
再忆起几人初来蓿威州求学,俞生对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更是哽咽在喉,道不出一句宽慰之言。惟怔怔站于那里,黯然淌泪不止。
也这时,自谦就“噗通”一声,跪倒在俞生床前,悲声道:“不肖侄儿自谦,见过俞伯伯,请罪来晚,还望伯伯责罚。”说完磕首于地、不敢抬头。
而看爹爹欲挣扎坐起,俞鸿菲忙上前扶着,再用被子依住,方才听俞生咳嗽几声,说道:“你这小猴儿,终于知道登伯伯的门了,莫不是认为,我不晓得你在蓿威州么。快起来吧,那么大的人跪在地上,成何体统。”
这般,待自谦羞愧的,缓缓将头抬起,再看着眼前那副丑陋潦倒之相,俞生顿然愣住,遂摇头一叹,是久久无语。便是心中曾对其如何不满,但此时,又哪里生得出半点气来,去多加斥责一番。
直沉默许久,惟有宽解了自谦一回,叮嘱他往事已矣,定要好生活着,并称自己身子无碍,让莫要担心。遂又询问过步正升和俞清嫣的近况,方才打量了王一飞几眼,含笑点了点头。
但不过交谈一会儿,就见其已是显得疲惫,言语间便有些吃力。故自谦三人也不敢再打扰,忙说了几句宽心的话儿,遂告行出得屋子。
如此,等又去向古氏辞了别,并安慰一番后,而刚被俞鸿菲送至门外,就看俞可庆、步婉霞两口子,手里提着礼品走了过来。
俞鸿菲忙笑迎上前,知道定是来看望爹爹的。再待夫妇俩与步正升、俞清嫣寒暄几句,俞可庆又因和王一飞是同窗,少不得也引见给步婉霞。
却当再次面对自谦时,那神情便难免有些尴尬,竟是将头别过,任步婉霞连连拉扯,只装作不知。这般,也令步正升、俞鸿菲、俞清嫣三人,皆是眉头一锁、心生不悦。
而步婉霞只得讪讪一笑,急忙去同自谦打过招呼,并致歉道:“自谦哥,你别见怪,他是因上回自己做的过分,不知怎般面对你,才会这样的。”
自谦笑道:“无事的,我没往心里去。快进去吧,俞伯伯刚歇下不久,你俩看看伯娘也好,我们该走了。”
见其仍一脸歉意,就又宽解道:“好了,咱们之间无须如此,你别胡自寻思。”说完,遂同俞鸿菲挥手示意,便转身离去,而步正升几人看后,忙告了一声,自也跟上。
谁知刚走出几步,竟闻俞可庆喊道:“小大户。”
也这一称呼,顿令自谦一阵心酸,不由住下脚步。就见俞可庆匆匆走上前去,惭愧着又道:“小大户,我——”
自谦苦笑着打断道:“早已没甚么小大户了,俞先生莫不是记错了?”
俞可庆羞愧道:“我知自己所做甚是过分,枉顾了咱们打小的情意,也不求你能原谅,只是想告诉你,静安她并未在蓿威州,而是回牟乳城去了。”
自谦一怔,遂急声问道:“你怎会知晓?”
俞可庆忙道:“同胡烨的弟弟胡鑫书信时,听他略是提过,余下的便不清楚了。”
闻言,自谦是五味杂陈,自己千寻万找,竟是同静安不在一城。待沉默稍许,遂苦涩道:“多谢了可庆,让你费心了。”说完,也不待其搭话,就抬步而去。
这般,步正升几个不明所以,便疑惑地看了眼俞可庆,但却顾不得多言,遂也跟着走了。而见几人离去,俞鸿菲就问道:“可庆,你刚跟自谦说甚么了,他怎那副神情?”
但当被俞可庆告知后,俞鸿菲便不禁想起丛凤儿,就责怪道:“你倒不如隐瞒着的好,那样无疑等于毁了他。”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算了,只当是命吧。”
如此,俞可庆、步婉霞一听,皆是不解,这不正是自谦一直想要的么,怎会是在毁了他。但俞鸿菲不说,夫妇俩也不便多问,惟满腹困惑的,随其去见古氏了。
却说,自谦一路失魂落魄,任步正升几个怎般相问,只是不语。等再回到货栈冷静下来,又想着俞可庆之言,遂万千思绪有如潮涌,恨不得立时赶往牟乳城。
原本还曾为寻找静安,而陷入矛盾之境,但此时知晓了她的音讯,就陡然坚定了心中所念。这般,便连晌饭都未用,遂拿定主意去向丛凤儿辞工。
也待他走进货栈公办处时,俞清嫣正同丛凤儿在用饭,而其看自谦眉头不展的,又不似平常那般打招呼,且本因同俞可庆相谈后,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心知定有甚么事情,故就寻了个理由出了屋子。
这时,丛凤儿方含笑问道:“俞大哥你怎的了,竟是如此严肃?”
自谦稍作犹豫,遂心中一横,便道:“凤儿,我想辞工回牟乳县去。”
丛凤儿一愣,随即担忧道:“俞大哥,可是家中出了甚事么?若这般的话,那你只管走好了,等处理完再回来,又何须辞工呢?”
而见她如此体谅自己,眸中嵌着深深的关怀,自谦为之心头一苦,瞬间竟有留下的冲动。但待念头稍纵即逝后,仍果断道:“我是说,这一走就不再回来了。”
却听得此言,便看丛凤儿神情顿然一黯,就怔于了那里。等许久缓过,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俞大哥,可是咱货栈里有人,让你受委屈了么?”
见他默然摇头,遂又急声问道:“那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妥,令你不满意了么?”
待自谦又摇了摇头,神情中掺杂着丝丝无奈,丛凤儿苦涩地,便道:“那就是你对我心中生厌,不愿再日日相对了,可是这般么?”
自谦心头一酸,忙道:“与你无关,皆是我的缘故。”
但丛凤儿如未闻见一般,只顾默自思量着,而后又凄楚道:“我知道了,定是凤儿整日一厢情愿的,让俞大哥有了负担,才不得已要离开,对吧?”
如此,再看着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自谦登时心疼,便劝慰道:“凤儿,你莫要这般,不然就是我走了,也不会安生的。”
便见丛凤儿,眉目生愁、泫然若泣,遂而幽怨问道:“那你为何不顾我哥哥所托,硬要无情离去。倘是你也走了,偌大的蓿威州,凤儿还有甚么可亲近之人?”
说着,上前抓住他的双手,含泪又道:“俞大哥,你别离开我,凤儿以后再也不与你妄求甚么了。我知道,自始都是俺不顾羞耻地让你为难,且放心,今后断不会那般了,只要你能留下,好么?”
此刻,就算自谦冷血无情、铁石心肠,又岂能不为她所动,但怀揣弱水,实由不得自己半分,惟叹造化弄人,不曾生来与之相遇。再面对着,眼前这双凄凉悲切的双眸,哪里还敢对视半分。
惟埋首苦声道:“有人说我天生命贱,生来不知亲生父母为谁,幸被爹娘好心收养,偏又害得他们双双枉死。再想着身边那一个个亲近之人,皆离我而去,便也信了自己是不祥之辈。”
说过深深一叹,又苦笑道:“可就是如此贱命,竟有幸遇上了你,蒙垂青、厚爱,若有前世,只怕是你负我在先吧,否则,今生怎会令你不顾身份,待我这般情深意重。
但你大家闺秀、端雅高洁,而我生来命贱、孤苦飘零,又哪里般配得上,注定是缘不搭分、交臂而失,去辜负掉此番情意,这辈子,我也无以为报,惟有铭记在怀,以令余生不敢相忘半分。”
丛凤儿听后,心中悲痛不止,却仍凝泪劝道:“俞大哥,便当是我求你好不好,别再浪迹下去了,凤儿也不允你如此作践自己。”
自谦无奈叹道:“可有些事情明知无意义,但仍是要去做的,大概,这就是我生来要下的宿命吧。或许,也是我前世所欠下的孽债。”
而见他去意已决,丛凤儿一时心似刀绞,便像被剜空了一般茫然,再也不知如何言语,惟默然垂着泪。直好是一会儿,才又凄然问道:“俞大哥,凤儿实是不明,你为甚么硬要这般急着离去?”
自谦就也不再隐瞒,便道:“我今日得了静安的音讯,她并未在蓿威州,而是回牟乳城去了。”
丛凤儿方才恍然,遂酸楚笑道:“我早该想到的,这世间,怕也只有她能令你如此了。”
继而叹了口气,又苦涩道:“是凤儿福薄如斯,那还能再说甚么呢,不知俞大哥何时离开?”
自谦愧疚道:“反正要走,就尽早去吧。”
丛凤儿含悲点头,却是凝着自谦,仍柔声嘱咐道:“俞大哥,凤儿知你难以释怀过往,便不再阻拦你了,有些陈缘宿债,也该是去了结一回的。
但你须记着,千万善待自己,倘若在外累了、倦了,定要先想到凤儿,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一直在家中等着你,哪里都不去,只待你归来。”
也闻过这般关切之言,自谦如何还能忍得住,即便有心想宽慰一番,偏是凝噎在喉,哪里说得出半句话来。惟盼日子久了,她能渐是放下,就只得强忍泪水点了点头,遂匆忙出门而去。
如此,丛凤儿也终是情绪失控,想着两人若这般一别,今后再逢还不知是何等境况,遂就趴于书案,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一时令人好不心酸。正是:
悭缘本是梦一场,
皆在离合悲欢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