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夜，苏晓鸣做了个梦。梦里不知身在何处。迷迷糊糊中仿佛来到兵荒马乱年代里的车站码头，人多得捅开蜂窝一样乱，哭声、骂声、叫喊声，沸沸嚷嚷。整个人陷在拥挤的人堆里，又急又累又渴，如一条小鱼在汹涌的浪潮里疲惫地挣扎。自己似乎在歇斯底里呼喊着一些以前同学的名字，发狂地把周围紧挨着的人奋力拨去，直拨得筋疲力尽，未见一张熟面孔。那么多人疯狂地推来攘去，潮水般来回涌动，目标朝一辆中巴车。中巴车塞得变了形，鼓得像装满沙丁鱼的罐头。自己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一个挤上中巴，一条腿被车门卡住，隐隐作痛。
　　中巴车颠簸得厉害，摇摇晃晃跟个醉老头似的。就这样一直没完没了地颠簸着，震荡着，痉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点遥遥无期。车内的人千奇百怪团叠着，八百罗汉般形态各异，全部昏昏然地死睡着，鼾声震耳欲聋，像一车去屠宰场的猪猡。沿途环境越发凶险，窗外万丈悬崖，道路狭窄崎岖，大幅度地倾斜着，令人胆战心惊，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霍然间冷不防，哗啦啦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山崩地裂一般，车子猛烈冲去，眼看连车带人要滚下峭壁悬崖的千钧一发间，斗然一个猛刹车，车子颤抖着吊在嶙峋巉岩边。车内一阵恐慌，哭爹喊娘此起彼伏，人人挣着逃命。可整部车厢比生铁铸造还坚固，门窗怎么砸也砸不开，一只苍蝇也休想钻出。正这节骨眼上，不知谁喊了一句话，彻底扭转了局面。话似乎出自司机之口，他说：只要保了险的可以出去！
　　保险？他顿感否极泰来，自告奋勇站起来称自己是保险公司的，凡想投保他立马就给办理。为了逃命，所有人无不争先恐后高举着人民币涌向他来投保。这可把他乐开了花。他赶忙去摸公文包，发现没了！可能忘带了，可能遗失了，可能被小偷顺手牵羊了，总之他急得六神无主，伤心欲绝。自己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揽这么一笔业务，却泡了汤。他越忖越懊丧，极度伤悲，脑壳一个劲痛撞车座。他号啕大哭了。
　　渐渐地他哭醒了。睁开眼满满一屋白光。一摸脸，泪痕婆娑，枕头也湿了一滩。
　　老天爷也太吝啬了，现实中没给他签单的机会，连梦瘾也要剥夺去。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注视一眼壁橱上的公文包，梦里刻骨铭心的情景警告他以后无论如何万不可忘带。
　　他骨碌翻身起床，一阵盥洗。他一向喜欢边刷牙边漫步游荡。以前在老家，他可以三心并用，手握牙刷，脚步自由蹀躞，眼睛从容浏览山野风光。现居身城市，面对钢筋水泥的建筑物，视野受阻，但三心并用的习惯几乎每日清晨演绎着，站立阳台，边刷牙边悠闲地眺望着视野所触及的景物。可惜身处一楼低层，除了下楼方便，视野却受到极大局限，完全丧失家乡一览众山小、风光尽收眼底的优势。俯首所见的仅是一垄绿地，绿草长势旺盛，外围一圈绿油油的瓜子黄杨，中间零星地立着几株瘦削的白玉兰，旁边矮矮地间隔着臃肿的栀子花，枝叶被潮湿的气息包裹着。原本灰白的水泥道路现下看下去成深灰色，似乎夜间下过一场大雨。洗了脸照例开始剃胡须这项必修课。别看他长相斯文温雅，但胡须疯长，几乎天天捏个电动剃须刀在嘴唇上下区域范围内来回扫荡。这胡须似乎成心跟人捣蛋，越剃长势越迅快，有时候早上刚铲除，傍晚手一摸硬扎扎又钻出来，为了让剃须刀保持顽强作战的能量，他动不动换电池。幸好胡须，倘若青春痘，那还了得。
　　他打量着镜子里那张清矍、俊朗的面容，搜寻不出父母亲的一丝影子。他感激上帝赐予他这副还算过得去的尊容。他对镜里的脸顽皮地吐吐舌头，挤出一个可笑的鬼脸。
　　本次晨会进行不到十分钟，袁国伦宣布解散，并特意叫一、三、五组的营销员留下，布置举行“设摊咨询”活动的任务。所谓设摊咨询，是组织营销员在闹市开展寿险咨询活动，扩大影响，招揽和发掘潜在的客户群。
　　一组由袁国伦亲自挂帅，全副武装后向太平洋商厦进发。三组主管沈希民带领麾下八名组员在公司仓库内搬桌挪椅，忙得满头汗水再加一身灰尘。五组晁菀珍主管正抱了一大纸箱印有“大通人寿”的太阳帽分发。苏晓鸣和伊舟整理几捆宣传资料。周辛楠同另两位组员绑扎三把特大号太阳伞。
　　一切准备就绪。周辛楠自告奋勇当旗手，扛起那杆印着公司徽标的司旗一马当先。临时雇用的三轮车夫蹬了满满一车物品尾随其后，直奔华联商厦外场地。
　　八点半一切安置妥当，咨询活动正式展开。围观的群众不少，没见一个人坐下来。晁菀珍一面喊着“大通保险，幸福明天”，一面向过往行人发放宣传资料。
　　忽然人群里响了几声“对弗起，让一记，让一记”，拥进一个耳背的老太婆，她误以为是青年志愿者搞便民服务活动，捧了个坏电饭煲寻求修理。晁主管耐心给解释半晌，她才弄清楚不修理家电，又错听成推销“保灵参”。
　　伊舟低低地对旁边的苏晓鸣说：“看客不少，无人问津。”
　　苏晓鸣指指万里无云的晴空担忧地说：“等一下骄阳似火，把我们一个个烤成非洲鸡。”
　　伊舟向另一旁的周辛楠要水，周辛楠叫负责后勤保障的陈思昆拿来三瓶矿泉水。
　　周辛楠说：“天快亮时，那是一声雷响吗？哗啦啦一声，震天动地。我妈说准是精怪作祟，被雷公劈死。”
　　伊舟说：“我睡得熟，没感觉。”
　　苏晓鸣领悟地说：“我说我做梦怎么无缘无故山崩地裂了。”
　　“嘿嘿嘿，做花梦吧？”周辛楠折着脑袋笑对苏晓鸣说。
　　椅子上入座的人多了起来。大保业务员们耐心、细致、不厌其烦地对五花八门的疑问一一作着讲析和解答。
　　苏晓鸣他们展业经验匮乏，至今未曾单独拜访过客户，实践能力一片空白，但经历当初专业培训，鼓动客户投保的言语技巧掌握得还是相当熟谙。首先他们努力使自己进入寿险专业人士的角色中，以专业化的姿态应对可能发展为准客户的群众的咨询。
　　苏晓鸣的心情微有紧张，当着那么多陌生人的面，有些不知所措。他努力使自己趋于平静，内心暗责自己没出息，连设摊咨询也发慌，挨家挨户陌生拜访岂不更寸步难行？
　　伊舟正对一名怀抱小孩的少妇分析参加寿险与银行储蓄两者间谁更合算。周辛楠在向凑近来的群众递资料，眼睛偷偷往伊舟对面少妇身上瞟，并不时被马路边来往飘过的时髦靓女招引，一旦有姿色稍佳的女子挨拢来凑热闹，他马上笑容灿烂地把资料送过去。
　　少妇想了想说：“万一遇上经济紧张的状况，银行我可以随时支取，比较自由；保了险好像不那么自由，说得实在一点，这好比存死期。我认为还是存银行比较划算。”
　　伊舟扶了下镜框，带着鼓动性的语气说：“存银行确实比投保自由方便，正因为储蓄是纯粹按个人意愿进行存取，而且提取自由，往往很难起到补充养老的作用。随着银行商业化改革不断深入，银行自身也要自负盈亏，储蓄本身也有风险。你买保险等于给自己买了一份保障，给将来的生活作打算。这几年存款利率一降再降，把现金放在银行的人越来越少，绝大部分拿去投资。实际上买保险就是一种投资。”
　　少妇略作沉思状，认为对方的话不是毫无道理。
　　伊舟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想一鼓作气瓦解她的心理防线。他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世界上最聪明的犹太人有句谚语：不要把鸡蛋搁在一个篮子里。非常有道理。鸡蛋全在一个篮子里，万一篮底穿了，所有鸡蛋全军覆没。明智人士往往采取多方面投资。保险是最安全又百利无一弊的一种科学投资。我们多么不希望自己生老病死，可这自然规律谁最终能避免得了？一个人从出生到老年，教育、婚嫁、医疗、养老，哪一环节离得开钱？况且我们国家规定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那么你是否细想过，将来你的孩子成家以后，面对着四个老人和一个孩子的生活负担会沉重到什么程度。如果你投了保，把一切风险转嫁给保险公司，那是最理想的选择。子女教育、婚嫁，自身养老、医疗就不必再伤脑筋。小付出，高回报。即便——不好意思——将来寿终正寝后，还可以给子孙留一笔无须交纳遗产税的还本金。你说，哪种投资能有这么好的利益？”
　　少妇微笑着说：“那你们保险公司不是要亏本了吗？”
　　伊舟说：“相反，我们保险公司不会亏本。”
　　“哦？”少妇显然有些疑惑。
　　一旁的苏晓鸣为锻炼自己的勇气，也插进话与伊舟联合进攻。他说：“我们保险公司绝不是什么慈善机构，它是依法设立的专门从事经营保险业务的商业机构。商业机构自然以盈利为目的。不过保险公司赚得钱不是你们投保客户的利息，是业务经营过程中将积聚的保险资金进行投资和融资运用，从而使保险资金不断保值增值。保险资金是保险公司偿付能力的基本保证，它的运用国家明确有规定，必须遵循合法性、安全性、效益性、分散性、流动性五大原则，最大限度保证投保客户的根本利益。绝对不必担心你们的利益会不会遭受损害。”
　　少妇的疑问解除，站起来说回家考虑一下再决定。伊舟随即询问了她的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并仔细记录在本子内。
　　苏晓鸣说：“看她样子有希望，你多拜访几次，可能促成。”
　　伊舟昂起脖子咕嘟咕嘟喝几口水，嘴里呵出一声畅快的长吁，欣慰地说：“但愿如此。”
　　周辛楠说：“这小媳妇长得漂亮。伊舟你小子单独去她家里拜访，我有点不大放心。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