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老乐的心事

　　星期一早晨上班之前，校长破天荒地很早就回到了山镇高级中学。
　　校长刚把车停在办公室门口，就碰见我、二哥和五弟朝单职工宿舍走，我们是陪宋主任去我们宿舍看望老乐的。
　　老乐在宿舍躺了两天了，老乐坚决不同意我们告诉学校领导，可也坚持不去医院看医生，搞得我、二哥和五弟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五弟一惊一咋地告诉了宋主任。
　　校长推开办公室门，把皮包扔在大老板桌上，随我们一起来到老乐床前。
　　周末，也就是两天前，老乐兴高采烈地在集市上买了一块热豆腐，准备拿回家改善一下生活。
　　他刚捧着豆腐挤出人群，来到无人的地方，突然被一个骑自行车的愣头小子撞倒。
　　对方吹声口哨，带出一声“对不起”，然后匆匆离去。
　　老乐虽然年过半百，但当时的动作就像小老虎一样敏捷。
　　老乐跳起来，抓住小伙子的自行车后座位，怒声断喝：“站住！你把人撞倒，东西撒了一地，一声对不起就想溜？”
　　小伙子一条腿车上一条腿车下，转过头。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长满粉刺的脸，望着老乐。
　　老乐一怔，喜出望外，“我教过你！王……大斌！”
　　没想到，小伙子眼珠子一瞪：“老师，要不是你教过我，今天这事，我还不能饶你呢！是你先撞上了我的自行车！”
　　那小子跳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老乐回到学校后就躺下来了。
　　校长听了我们的情况介绍，说：“老乐啊，古人说‘四十不惑。’你知天命的岁数都过了，没必要这么认真嘛！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哇？人多了，啥畜生没有呢？前些日子，要是让你每天接那么多不堪入耳的指责电话，你还能不活了？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校长忘记了自己嘴上那一圈儿一天天膨大起来的疮了，说起别人来，就有点没轻带重的，够不着底儿。
　　老乐忙一骨碌爬起来，擦把两眼的泪水，有些害羞的样子，一个劲儿辩解说：“没事没事校长，我不是……真的不是在为那个学生生气，我……我是头两天回家干活儿累着了。”
　　在我们语文教研组甚至在山镇高级中学，恐怕只有大哥能够真正走进老乐的心里。
　　老乐其实并不乐。
　　老乐很累。
　　老乐的家属在农村，而且身体不太好。老乐一边教书，一边耕种着七八亩地。每当周末或者农忙时节，繁重的农活总是对老乐残酷地判处了有期徒刑。每次返校上班，老乐浑身都爬满了疲惫和辛劳，他常常趴在办公桌上，眨眼工夫就鼾声如雷。
　　老乐很苦。
　　老乐粗茶淡饭，从家里带来的窝窝头、小咸菜、臭鱼烂虾，就省下了周一到周四或者周五到学校食堂吃饭的费用。所以，食堂的饭菜再贵，老乐都少有微词，他常常因为受的“剥削”最少而自得其乐。
　　老乐有一儿一女，书都念得极好，因而老乐命中注定要供两个大学生。“老乐真行！一家出了两个大学生！”每当听到这样的赞叹，老乐就笑，眼里湿湿的，有时闪着泪花：他笑得很自豪，很灿烂。
　　虽然大哥不愿承认，但是，他对老乐充满了同情却是我们语文教研组公认的事实。
　　那个初夏的黄昏，大哥把老乐请到家里，对桌共饮。
　　那天是大哥的生日。韩梅嫂子和小婷婷到泰安走亲戚没能赶回来，我们哥儿几个又在省城参加研究性学习培训班，大哥就破例把老乐叫到家里。
　　大哥买了一瓶北京二锅头，又到食堂打了半斤猪头肉，外加一盘猪肉炒辣椒。
　　老乐挺不好意思的样子，搓着两只长满老茧的手，笑笑，说：“你……刘老师，你怎么不早吱声，我好有个准备？添几个菜，给你庆贺庆贺生日。”
　　大哥笑笑，给老乐斟满酒，又将剩下的倒进自己杯子里，刚好两杯，说：“谁说我要庆贺生日啦？你看，真要庆贺生日，就请你到饭店搓一顿了，即便不去饭店，也应该少酌细喝，哪儿有像我们这样一瓶酒一下子倒两杯子就完事了？”
　　老乐想半天，终于想明白的样子，憨态可掬，说：“也是。”
　　老乐借坡下驴，搓搓两手，笑笑，就端起了酒杯。
　　大哥嘴上不说，但心里很清楚，半斤烧酒加上两个菜，对窝窝头就小咸菜的老乐来说，已经是很奢侈的一顿享受了。
　　以前，老乐特馋酒，也特能抽烟，当然一直抽的廉价又有劲道儿的旱烟，市场上花上十块钱，能顶上好几条过滤嘴香烟。自从儿子跟闺女一样很争气地考上了大学，他就把酒戒了，后来，连特廉价的烟也戒了。大哥虽然没亲身经历，但个中滋味儿却完全能咂摸个透彻，所以，他怎么好意思让老乐破费呢？真实的情况是，大哥在放晚学之前十多分钟，看见老乐从抽屉里又拿出礼拜天晚上从家里带回来的、至今没吃完的咸虾酱，才动了“请老乐喝杯酒”的念头。
　　三口酒下肚后，大哥和老乐的话就明显多了起来，彼此也就没有了不应有或者应该有的顾忌。
　　大哥说：“张老师，你要是在初中或者小学教，就不用上早自习和晚自习了，还能有完整的双休日，寒假和暑假也各多出了两个星期的假期，你为什么还要再上来呢？像你这种情况，在下面教，正好能有比较充分的时间干农活。”
　　老乐愣怔，被酒精撩拨得已经很红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尴尬。
　　大哥立即后悔了，可话已出口，就是泼出去的水。大哥心里暗骂自己的同时，赶紧解释说：“您别误会哈，张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回高中来受这份挤吧，真的是太累了。”
　　老乐浑浊的眼里渐渐地泛上了泪水，但他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不瞒你说啊，刘老师，你可千万给我保住这个秘密——我同意上来，还不是图高中有点福利和坐班补贴？”
　　大哥唏嘘不已。
　　老乐所说的坐班补贴，是校长来山镇高级中学以后才规定发放的：每月旷工旷课事假病假迟到早退累计不超过三天，即三十九课时，才可得到二十元；超出三天，分文不得。
　　至于福利，是指教学取得的奖金。教高三，得到奖金的机会相对多一点儿，奖金的数额也相对大点儿，而以老乐的教学能力和水平，只能永远教高一，如果新学年度校长向教育局要来了新教师，老乐注定是连高一也没得教了，那么，老乐的归宿，要么再被下放到初中或者小学，要么在山镇高级中学改教边缘学科。即便老乐教着高一的语文课，也必须保证期末考试成绩位列全校同级部所有任课教师的前二分之一，才能拿到最多不超过300元的奖金。而要达到这个位次，对老乐来说，难度太大了……
　　老乐说着，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唏嘘中的大哥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没事，没事，我不会醉，真的不会醉的……”老乐抹把眼角的泪水，“我晚上还有两个自习呢，干咱这种活儿，不能喝醉的……”
　　这一顿酒，喝得老乐没能上两个晚自习；喝得大哥去教务处宋主任办公室作解释、赔不是之后，又被校长叫到了那座“官房”。
　　大哥灌醉了老乐酒，致使高一两个班级一百三十几名学生的语文晚自习没人上！这就使大哥心里多少有一种虚的感觉。
　　校长站起来，走到门口，提起暖壶，往茶杯里填过水，然后轻柔地吹吹浮上来的茶末，边往座位上走，边让大哥坐。
　　大哥如芒刺在背，谢过，依然站着，做好了解释和检讨以及受训的准备。可出乎意料的是，校长只是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教学进度情况，然后鼓励大哥说：“加把劲儿吧刘铁，你不是一个自甘平庸的人，事业，婚姻，与人交往，你都有出色的表现。这我能看出来。”
　　大哥无言以对。
　　或许，校长在差人叫他来“官房”之前还怒火冲天，准备狠狠地训他一顿，只是在倒水吹茶的瞬间才改变了主意，可不管怎么说，校长毕竟是校长，校长自有校长的领导艺术和领导水平。校长不仅仅能在优秀的教职员工为住房毫无着落、带着病痛找他帮忙的时候，他却能处之泰然，并有闲情逸致地和小商贩谈钢笔生意，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建成一幢家属住宅楼，校长还能在他的下属严重违反工作纪律、给学校正常的教学工作带来严重影响、因而怒火中烧时却装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而给下属激励。这就是校长与普通员工的根本区别。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干上校长，更不是每个干上校长的人都能干好校长。
　　大哥如坐针毡，等着下文。可校长并不展示下文，好像他根本就不知道老乐喝醉了酒旷了两个自习的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校长终于有了下文：
　　“老乐是不适应高中教学的，你们应该多帮帮他。”
　　大哥无地自容，尴尬地说了这样一句令自己终生难以忘怀的、很愚蠢的话：“放心吧校长，我们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