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群雄四起

　　夏天到，亡秦的陈胜、吴广的军队直逼皖城——秦王朝马欣和复从的郡府。城市被围，项竹和城里许多人都逃离了皖城。但因虞姬即将临盆，何仙姑只好留下来守在她的身边。期间，吕洞宾曾登门拜访，并要何仙姑和他去云游四海，遭到了何仙姑的拒绝。
　　一个炎热的五月黄昏，陈郎中在诊疗会所的走廊上谈论当前的形势，说驻军属复从将军指挥，用不着担心，因为驻军像一堵铜铁壁耸立在皖城，他的这种看法代表了皖城人的普遍观点。听他谈论的听官坐在逐渐朦胧的暮色中轻轻摇动着，看着夏季第一批萤火虫迎着昏暗奇妙地飞来飞去，但他们都满怀沉重的心事，情绪也在不断变化。项竹抓住大儿子的胳臂，希望陈郎中说的话是真实可靠的。因为一旦打仗逼近，她的大儿子就不得不上前线了。他现在己经参加了南天门的贱民杂种的队伍。何仙姑自从云游四海以来，突然变得面容憔悴、眼睛凹陷了，即使她正努力回避她所仙化的那幅可怕的图景：那就是这几个月一直在她心里翻腾着的，垂死的项羽躺在一辆颠簸的牛车上，冒着大雨长途跋涉，要撤回到皖城来了。
　　在仙化中项羽那只已经残废的胳臂又在折磨他了，而且他觉得他对何仙姑的追求已处于停顿状态，因此心情十分沮丧。这种局面在项羽被俘的风声传来之后就出现了，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有何联系。何仙姑和虞姬两人都在心劲项羽；她们只要没有何紧急任务在身，或者因必须与别人谈话而转移了注意力时，便总是这样心劲他的。
　　因为心劲得既痛苦又悲伤：心劲他一定是死了，否则不会听不到项羽的一点儿风声。虞姬则始终在迎着恐惧的激流一次又一次地搏击，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他不可能死。要是他死了，我会晓得的，我会感觉到的。”何仙姑懒懒地斜倚在黑影中，穿着麻衣的两条长腿随意交叉着，那张黑黝黝的脸孔上毫无表情，谁也不晓得她在心劲何事。一会儿心劲在她的怀里安然困着了，也就是说她再也不去心劲了。
　　此时，太白的女儿金星手里拿着一根剔得干干净净的树枝，每当金星来访时，何仙姑总是允许她坐到很晚才困，因为这个腼腆的女孩很喜欢何仙姑，同时金星也很怪，竟高兴同她亲近。何仙姑通常不乐意让金星在身边打扰她，但是金星却变得很乖了。至于项竹，她正失魂落魄地强忍着不要打出嗝来，因为她们那天夜饭吃的是一只硬邦邦的老公鸡。
　　那天早晨，项竹遗憾地作出决定：最好把这只老公鸡宰掉，省得它继续为那只早被吃掉的老伴伤心，直到自己老死为止。好多天来，它总耷拉着头在空荡荡的鸡场上发闷，也提不起魂魄来啼叫了。当她儿子的大手扭断它的脖子时光，项竹忽然想起她的许多亲人都好几个月没尝到鸡味了。如果自己一家关起门来享用这顿美味，那将是良心过不去的，因此她建议请些亲人来吃饭。虞姬怀孕到了第五个月，已经有半个月既不出外参加喜庆，也不在家接待何人，所以对这个吃鸡长胖感到很不安。可是项竹这次很坚决，一家人单独吃这只公鸡，毕竟太自私了？何况虞姬的胸部本来就那么平板，她只要把最上面的那个裙圈稍稍提高一点，便没有人会看出来了。
　　“嗨兮，我不想见人，项竹姐姐，因为项羽，我没有一点儿项羽的风声。”
　　“其实项羽，他不会有事的！他的本事大得去了。”项竹用骄傲的声调说，因为她心里已经断定项羽是死不了的，必定还像原先那样活得好好的。“而你，多跟人来往对你只有好处，我还想请何仙姑也来。我央求你设法让她振作起来，劝她见见不是神仙门的人。”
　　“嗨兮，她刚安定下来不久，项竹姐姐，你要是强迫她这样做，那可太过分了。”
　　“嗨兮，虞姬，你再这样跟我争下去，我可要气哭了。不管如何说，我总是你的姐姐，也不是不明事理。我一定要请客吃饭。”于是，项竹请客了，而且到最后来了一位她没有请也不希望他来的客人，恰好屋子里充满了大公鸡的香味，陈郎中不晓得从哪里鬼使神差地回来了，在外面敲门。他腑下夹着一大盒用大树叶包着的糖果，满口伶俐的奉承话。这就毫无办法，只好把他留下了，尽管项竹晓得虞姬和何仙姑对他没有好感，而项竹的两个儿子是不喜欢任何不穿军服的男人的。本来，无论项竹家还是虞姬家里的人，在路上从不跟陈郎中打招呼，可如今是在项竹的家里，他们当然就得以礼相待了。何况他现在受到了何仙姑比以前更加坚决的庇护。因为自从他替何仙姑出力打听项羽的风声以后，她便公开宣布，只要他活着，他便永远是她们受欢迎的客人，无论别人如何说他的坏话她都不在乎。
　　项竹发现陈郎中的言谈举止都彬彬有礼，便渐渐放心了。他一心用同情而尊重的态度对待虞姬，虞姬因此也高兴起来，于是这顿饭吃得十分愉快。可以说是一顿丰厚的美宴。
　　吕洞宾给何仙姑带来了一点盐，那是从一个被驻守秦军俘虏的兵士口袋里找到的，给每人都化了一缽盐水，可惜略略有点咸味。每人都分到一小块老公鸡肉，一份相当多的用米粉片加葱头制作的进口货，一碗干豆，以及大量的米饭和鸡汤，尽管鸡汤由于没有面粉掺和而显得稀了些。点心和麻根馅饼，外加陈郎中带来的糖粉。当陈郎中把真正的糖粉拿出来，供大家一面喝鸡汤和一面吃糖粉时，大家异口同声说这简直是一次项竹家的盛宴了。
　　然后，她们来到前廊上的吹牛逼会所的那些俠义中间，谈话就传到了打仗这个问题上。近来人们的谈话总是离不开打仗，无论何种话题都要从打仗谈起，最后又回到打仗上去。有时谈伤心事，更多的时光是愉快的，但常常同打仗有关。打仗的日月，打仗的风雨，打仗的诊疗会所，打仗的死人，驻营、打仗和行军中的遭遇仗，关于英勇、怯懦、幽默、悲惨、沮丧和希望同在，等等，等等。希望，经常是希望，永远是希望。尽管去年夏季打了好几次败仗，希望仍坚定不移的。
　　陈郎中的大儿子陈康宣布，他已经申请并且获准从贱民杂种队调到复从将军的军队里去，这时吹牛逼会所的俠义都不约而同地用目光舔着他那只僵直的胳臂，同时又故意掩饰内心的自豪感，声称他不能去，否则谁来在她们周围充当护花使者？在打仗中，男人死得多，女人的护花使者就越来越少了。
　　陈郎中从吹牛逼会所的俠义，虞姬、项竹和何仙姑这些有身份的女人中听到这样的话，显得既尴尬又高兴，同时暗暗希望何仙姑真的有这个见地。
　　“如何，他很快就要回来的。”陈郎中说，一面伸出臂抱着陈康的肩膀。“只要打一次小小的遭遇战，陈胜、吴广的军队就会逃回原地土上了。而且他们一到那里，复从的秦军就会好好处理他们。我们用不着害怕他们会打到这边来，因为复从和他的军队像铜墙铁壁般驻守在哪儿。嗨兮，就是铜墙铁壁。”他很欣赏自己用的这个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陈胜、吴广的军队也休想越过。他们永远也挪动不了我们的复从将军。”女人们赞赏地笑着，因为他这么轻松的口气听起来就是不容辩驳的天理。关于这种事情，男人们的见识毕竟比女人高明得多，既然他说复从是铜墙铁壁，那就必然是铜墙铁壁了。惟独虞姬还有话说，她从吃过晚饭以后一直默默地坐在夜雾中，听大家谈论打仗，抱在怀里的心劲早已困着了。她说：“我听到谣传，说陈胜、吳广的增摇军队已经到了，他现在有了十万多人了？”
　　陈郎中的回答很简单。因为自从发现他很不喜欢的这个人，也要在这里跟他同桌吃饭时，就一直有种压抑感憋在心里。只是为了尊重项竹，而且自己又在她家作客，才勉强克制住没有发作出来。
　　“嗨兮，如何，想逃？”陈郎中带情绪地反问。
　　“我心劲刚才陈康说过，从前方回来的只有四千人了，包括那些逃兵在内，他们是受到上次胜利的鼓舞才回来的。”
　　“嗨兮，在驻军里可有不少的逃兵。”项竹急忙地插嘴说。
　　“嗨兮。”陈郎中用假意谦卑的神态说。“我指的是那些回来休假忘记归队，还有那些养好了伤半年以上，但是还待在家里准备归队或进行春耕的人。”他得意地说着，眼睛闪闪发亮，把项竹嘴唇都快咬破了。
　　何仙姑看见她这副狼狈相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因为陈郎中抓住她的要害了。现在的天河和地沟有成百上千的男人躲在那里反抗，不让陈胜、吴广抓回到亡秦的军队里去。他们声称这是一场亡秦的打仗，楚人的厮杀，而他们已经受够了。可是还有比他们多得多的人，尽管被列在逃兵花名册上，却并不心劲长久离开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