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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步静安陈缘识新人 俞自谦落难逢旧知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5-15 16:46:42      字数:9337

  话说,自谦初至烟祁城后,所幸被单氏父女收留,也好不容易寻了营生,却因被无端欺压,几乎又酿下大祸。而虽拿回了工钱,但经历这番,再想着自己落魄如此,不由百感心生,如何有喜悦可言,便一人于大街之上,茫然地四处走去。
  怎知,当一路漫无目的而行,倒误打误撞来到了源达街上。虽说此处更为繁华,可哪里有心思四处观望,竟又穿过林氏和静安所住的眀顶巷,沿着其家门口往北去了。
  列位看官,不得不言,这世间的情分就是这般注定,有缘,纵隔千里也能相会,倘是无缘,便人在眼前,终两手难牵,您若不信,再往下瞧。
  就在自谦刚刚过去不久,还未行至巷子口,这时,便看静安也打家中走出,只怕两人做梦也未想到,自己日夜思念之人,此刻竟于同一地方,一南一北彼此错过。
  原来,打从静安同自谦失了音信,又欲回鹰嘴崖而不得,就深陷苦恼之中。有心想等步正强来探望母亲时打听一番,但老天偏像与她作对一般,竟已半载之久再未见过,遂一时心急,便于一日寻到了衙门。
  虽刚至烟祁城时,已随同母亲来过这里,看一看爹爹曾任职之地,可当再一次面对,仍不免黯然伤怀,驻足观着大门外的影壁墙上,书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几个大字,又细细打量那眼前的县衙。
  但见其灰墙青瓦,层层叠叠、森严肃穆,绣柱雕梁间赤门高耸,之上挂有“烟祁县衙”的匾额,两边立柱上分别书道“法惩邪恶民常乐,律守纲常国永宁。”大门旁鸣冤鼓依墙而竖,再向外栅栏横生,两只獬豸面南而卧,目怒威盛。
  如此看过一会儿,静安幽幽叹了口气,遂向门吏报明来意。而听得是找步正强,当值的倒也客气,忙相告了一切。方是得知,竟被惘登府衙借调,护送知是大人往省城公干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而失了盼头的静安,就不禁更是心烦意乱,便在步师爷周年临近之时,缠着母亲,要回鹰嘴崖祭奠。可林氏虽也有心,但仍是给拒绝了。
  皆因曾做过一梦,见郝氏向她拜托道:“妹妹,姐姐先去了,只是留下自谦一人可怜,不甚放心,日后若是遇见,还望多加照顾着些。”
  林氏不解道:“姐姐,你要去哪里?”
  郝氏笑道:“自是往该去之地,以待他世因果,妹妹日后当会明白的。”
  遂又叹道:“至于自谦和静安,皆是命中所定,妹妹无须理会,就顺其自然好了。”
  这般,林氏醒后,便惶惶不安,心知怕是不祥,再寻思着,连番书信皆是不回,其中必有缘故。就也有些明白步师爷临终叮嘱,要她带着静安离开鹰嘴崖的意思了,但此等梦境,是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的。
  故此,岂能答应回村祭奠,遂以山高路远,孤儿寡母路上不安全为由,又称即使让林务相送,只怕曲氏也不会允许,而给搪塞过去。这一来,静安无奈只得打消了念头。
  而再等转过年后,步正强仍未打省城归来,静安免不得又往皎青州和牟乳县,各去了一封书信,结果可想而知。大学堂自不必说,至于鹰嘴崖,虽自谦已出狱回村,但以那时的境况,又岂会书信与她。
  如此以来,静安也渐是断了念想,惟将所有心事,每每寄于诗词,用笔墨红笺怀思,长短调中求得安慰。而是日待在家中,望着窗外斜阳西去、染透初秋,焉能不触景生情,于是便提笔铺笺,书道:
  鬓云散,憔颜损,碎了西风,惹落梧桐恨。
  人间苦乐全无味,暮阳残晖,对影思旧人。
  紧锁眉,泪偷垂,黄花瘦尽,薄衫着秋痕。
  强咽为欢暗断魂,一缕柔肠,偏起千丝灰。
  待写毕,一时思绪难收,却因没了纸张,就跟母亲告了声出门购买。如此方才有了,同自谦一地一巷、一南一北,一前一后、背向而去。
  却说,静安来到源达街上,也无意去逛,径直寻了一家店铺,等买了惘登府特有的五色华笺,正欲回家,便闻对面有人喊道:“静安姐。”
  静安一愣,待定睛看去,是顿然心喜。列位,你当喊住她的是谁,正是婚后随步正东,来了烟祁县的俞妱蕊。两人打小一处,又自鹰嘴崖分别已久,此时再得相见,怎能不欣喜万分,遂相拥一处、互问安好。
  而相聊下来,静安这才知晓,她已然成婚,及一些蓿威州求学之事。当又听得俞妱蕊诞下一女,刚出月子不久时,更打心底为其欢喜了一回。
  却也不由得暗自感慨,这才几时,还在鹰嘴崖围坐一处,把酒论诗词,如今竟已褪去青涩,添了些许妇人的韵味。而再想到她和自谦,失去音信两载以来,是怎般于相思煎熬中度过,又不禁心中叹息。
  这般想过,正欲询问有关自谦之事,却看俞妱蕊愧疚道:“静安姐,步叔叔的事,俺们后来才知道的,当时不曾回去祭奠,实是对不住,也望你节哀。”
  静安淡淡笑道:“过去已久了,没甚的,何况那时,你们都学业在身。”
  俞妱蕊点点头,遂又喜道:“静安姐,俺们早就知道你来了烟祁城,只是苦于没有住址无处去寻。今个好不容易见了面,你可要随我回家叙上一番,正东看到你,还不知该怎般开心呢。”
  静安笑道:“今儿天色已晚,往后咱们同住烟祁城,这相聚的机会多着呢,况且我娘还一人在家。”
  这一说,俞妱蕊方才想起林氏,忙道:“对呀,正好你带我去看一看婶子,好久不见怪想着的。”遂拉着她便走。
  也让静安打趣道:“这成了婚就是不一样,你那时恁般羞涩,而今怎的毛躁起来了。”
  俞妱蕊顿然脸上一红,娇嗔地白了她一眼,也少不得拉扯着不依。如此,等路过一家铺子时,就不顾静安阻拦,硬是买了些糕点、果类甚么的。
  再待随静安回到家中,林氏一见,自是惊喜不已,遂拉着她问长问短地便不松手了。而当得知步南、宋氏两口子,及俞妱蕊的母亲陈氏,皆在其生产时来过烟祁城,又难免心生遗憾,竟错过了乡亲相聚。
  这般聊过一会儿,俞妱蕊就提出要带静安家中做客。林氏本因天已黄昏,想等改日再说,但又看她恁的真诚,也只得同意,遂嘱咐自家女儿,让给满月的孩子带点礼物,并早些回来。
  便如此,等静安随着俞妱蕊来到她租住之处,当见着一老妈子怀里那个粉嘟嘟的婴儿时,禁不住母性泛滥,忙轻柔地接过去抱住,疼爱地逗弄着。
  原来,俞妱蕊产后奶水不足,孩子闹腾得厉害,就有些顾不过,本想让自己的母亲留下帮忙,但却因水土不服待不习惯,而婆婆宋氏,又不放心公公步南,回去后的一日三餐,不得已这才临时雇了佣人。
  言不多叙。等那老妈子下去准备饭食,俞妱蕊又将孩子哄睡,遂和静安聊起了离别后的诸多之事。也正说着呢,便看步正东同一名差不多年纪的青年,谈笑风生的走了进来,二人皆着一身军服,显得格外精神。
  就见俞妱蕊站起来笑道:“正东,你看谁来了?”
  步正东一愣,再抬眼打量,遂惊喜上前,笑道:“静安,怎会是你?”
  静安笑盈盈起身道:“怎的不会是我,正东,鹰嘴崖一别,咱们可好久不见了。”
  步正东感慨道:“可不是怎的,你跟婶子还好吧?”
  静安点头笑道:“还好,不过你和妱蕊却变化太大了,今个要不是她先喊我,都差点认不出来呢。”
  俞妱蕊抿嘴笑道:“还不是静安姐总那般动人,走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让人不多瞧上两眼都难,所以才注意到了呢。”
  静安点了她额头一下,笑道:“贫嘴,那时他们说你未语脸先羞,想不到如今竟这般转了性子,”
  遂之又调侃步正东道:“正东,是不是你带坏了咱们妱蕊?”
  步正东笑道:“她这性子再变,也闹不过艳霓吧,还真替可有那家伙担心。”
  也提起两位故人,静安和俞妱蕊更是欢快起来。而这时,步正东方才想起同自己进来的青年,忙以示歉意,遂又将他拉过,对静安笑道:“可知他是何人?”
  而静安见这人,身材魁梧、肤色微黑,年纪与自己略大一点,生得眉眼豪放、相貌堂堂。又看俞妱蕊笑呵呵地一旁瞅着,颇有打趣之意,便疑惑地摇了摇头。
  步正东就笑道:“他是咱们胡先生的侄子,名叫胡烨。”
  静安遂之恍然,便想起当初往蓿威州求学时,胡彦江拜托俞大户同俞知州说情,让自己的两个侄子一同去了。再一瞧,确实有几分其叔父的影子,于是就行了个万福问好。
  而看着面前如此的可人儿,胡烨也登时想起,母亲对她的夸赞之言,称若是能娶到家中,定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竟不由心生爱慕,忙抱拳还礼。
  并笑道:“早听正东他们说起,步姑娘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静安嫣然一笑,含羞道:“别听他们胡言瞎讲的,不打趣我便算不错了。”
  胡烨就笑道:“步姑娘谦虚了,曾听闻我二叔提过,你于诗词上颇见功底的。”
  静安摇头笑道:“哪里有,不过年少时,同几个玩伴一处胡闹罢了。”
  但俞妱蕊却随口赞道:“正是这般,说起诗词,哪怕是跟自谦哥相比,都丝毫不让的。”
  步正东也颔首道:“俺们上私塾那会儿,静安可没少被胡先生夸过,常说若为男儿身,前途定不可限量。”
  也见静安玉颜晕红,低眉含笑不语,胡烨又心中怦然,遂更为之意动,便笑道:“听我娘说,步姑娘曾到过我家里。”
  静安一怔,就想了起来,就道:“是呀,那时随俞伯伯往臣远庄集市放粮,便被胡叔叔和胡先生邀请过去,婶子极为好客,实是令人难忘。”
  胡烨闻言,更是心喜。却听静安又问道:“对了,不知我七姑姑可好?”
  看胡烨一愣,俞妱蕊遂笑道:“对啊,以前只想着你是胡先生的侄儿,怎的把这茬给忘了,你还是俺们七姑姑的夫侄呢。”
  因涂七娘和胡彦江虽早已订亲,但婚礼却一直拖着未办,且又有了孩子,故以前胡烨从不提起。而如今这多年过去,自也是无妨了。
  于是就笑道:“我婶婶还好,又给俺们胡家生了个儿子,被我二叔取名胡涂,现在都能喊人了。”
  而步正东几个闻过,皆是笑了起来,称胡先生果然不一般,取个名字都能出人意料。也如此聊过一会儿,待到掌灯时分,那老妈子已将饭菜做毕,几人遂入了席。
  再等一番热闹过后,静安便犹豫着问起了自谦。倒令俞妱蕊不禁疑惑道:“静安姐,你不知道么?”
  静安不解道:“知道甚么?”
  俞妱蕊俏脸一紧,神情遂之有些伤感,正想讲与她听,却被步正东打断道:“我们也是多次错过,再不曾相见,只知他如今学业有成,留在皎青州做事。”
  这般,俞妱蕊一时不明其意,就看着自家男人是一脸困惑。而再瞧着静安,此时眼神忧郁,贝齿咬住朱唇,玉颜陡然惨白,便顿然疼惜,遂有心想告知与她,但仍被步正东暗中制止。
  如此,等沉默一会儿,静安幽声问道:“你俩可有他的书信地址么?”
  当见步正东默然摇头,心中又是一阵酸楚,竟不由得对自谦生出些许怨言。从相离以来,自己这般魂系梦萦、受尽煎熬,而他却如此音信断绝、不通往来。
  难道两人打小竹马青梅之情,终究不过幻化如空、虚梦一场么?再想起,自谦曾几何时,蜜语柔言许下的盟誓,那眼泪遂就忍不住地,晶莹于双眸打转。
  而看她这般,俞妱蕊正欲宽慰几句,却是静安又问道:“那我俞伯伯和伯娘可是安好?”
  闻言,步正东顿然苦涩,但仍违心道:“他们皆好。”说完便埋下头去,不敢与之相视。
  静安遂又沉默不语,而凤目中满眼的落寞,倒叫胡烨怜惜不已,不禁想要呵护一番。于是就忙转了话题,说起了他和步正东的一些公务之事。
  原来,两人皆在水师镇守府担任文职,平时不过处理一些军中善后的琐事。却对于一心想投军报国的他们来说,步正东日子长了,另又已成家,便也无所谓了,倒是胡烨越来越感乏味,不免就动了请辞的念头。
  闲言少叙。而等步正东和俞妱蕊缓过心绪,忙也说起了步正升、俞可庆、步婉霞、俞清嫣几个之事。如此一来,静安的脸上方显了一丝笑容,不似先前那般伤感了。
  再待饭毕,几人又喝了会儿茶,静安就辞行欲去。因胡烨本要回军中住所,见得这等机会,又岂能轻易放过,遂主动提出相送,而步正东和俞妱蕊,自也极力赞成。
  这般,等静安客套了几句,随着胡烨离开后,俞妱蕊忙问步正东道:“你今夜为何要拦着我说出实情,如此岂不是在欺骗静安姐么?”
  步正东无奈道:“你当我想么,以静安对自谦的情意,要是知道了家破人亡的惨况,而今又不知流落哪里去了,依着她的性子,难免会做出一些过激之事。倘若那般可如何是好,故此我才隐瞒下来。”
  俞妱蕊恍然,而后叹道:“可又能瞒得了几时,但愿一朝真相得结,静安姐别埋怨咱们才好。”
  步正东苦笑道:“能瞒一时是一时吧,只盼日子久了,她能有所放下。”
  俞妱蕊点了点头,待沉默稍许,便道:“我看胡烨对静安姐倒是有些上心,只不知这般以来,可对自谦哥公平么?”
  步正东摇头叹道:“缘分之事谁又能说的清楚,何况遭此变故,以自谦那般心性,只怕躲咱们还来不及呢。”
  而夫妇俩家中如此说着,遂也陷入纠结,那边胡烨已将静安送至眀顶巷,一回相别后,就听其笑道:“今夜时辰已晚,等改日我再来拜访婶子。”
  静安忙道:“胡大哥客气了,今晚有劳你相送了。”
  这般,等胡烨离去后,静安进得家中,又同母亲心不在焉地说过相聚之事,便忙回了自己屋里。而再寻思起步正东今夜之言,难免心中生了疑惑。
  即使自谦绝情,舍了两人的盟誓,但以俞大户和郝氏对她的疼爱,是断不会听之任之的,可这又是为何?遂一时陷入混乱,终理不清个头绪。
  且说,静安如此为情结所绕,挣脱不得,却不知是夜,自谦也久逢故人、万千感慨。原来,无心穿过眀顶巷而去后,竟不觉来到了烟祁县私立大学堂外。
  那时,残阳西照、通透瑟秋。当望着眼前青门深院的学府,想着曾经于皎青州大学堂,同马云峰是恁般意气风发,怎料偏被自己所累,无奈与邵菱南下而去,也不知今时境况怎样,不免就满怀歉疚。
  再忆起谢因书、贾以真和丛宗武来,也免不得感叹人世无趣、诸般难料,不知何时便聚散匆匆。又思着崔雪,特别是出狱后,对自己的情意,岂能不心生亏欠。
  却也正当自谦睹物思人的感叹着,这时,就听下学的钟声敲了起来,并不过一会儿,便有三三两两的学子,相伴着说笑走出。而见他衣衫破旧、容貌奇丑,痴傻一般站于那里,少不得多瞧了几眼,且纷纷议论起来。
  这般,待自谦察觉,遂之心中苦笑,倒是转身刚欲离去,却闻有人喊道:“贾先生,等我一下。”
  如此,自谦心头一颤,就忙随声音寻了过去,只见一青年学生,正跑向离自己不远处的一名男子。更这一瞧不打紧,便眼圈登时一红,遂而也涌上千般滋味,列位看官,那人不是贾以真又能是谁。
  就看那青年学子来至他跟前,嘻嘻笑道:“贾先生,您哪里去,带上咱一个如何?”
  贾以真无奈道:“你整日不知为前程打算,倒尽和我凑于一处,是何道理?”
  那青年学子不屑道:“功名利禄,不过是浮云散尽后的一堆荒冢罢了,哪有潇洒于世,来去清白自如来的痛快。”
  贾以真笑道:“既是这般,我看书也不必读了,早日江湖浪迹去,做你那不羁狂生得了。”
  那青年学子嘿嘿乐道:“苍茫天地间,翩翩一书生,这学还是须上的。”
  贾以真摇头好笑,如此,两人说着话便要离去。而这时,却见自谦,双目含泪、嘴角蠕动着,忙走上前去,颤声叫道:“贾,贾先生。”
  贾以真一愣,可端量着他哪里认得出,但再瞧其神情似是有几分相熟,就疑问道:“你是?”
  自谦遂苦涩道:“贾先生,我是俞自谦。”
  正是这一句,令贾以真听后,那脑袋顿时“嗡”地一声,便如炸裂般疼痛。此刻面对着自谦,可说是剜目怵心,虽曾于谢因书信中得知,其已经出狱,并且身相俱毁,但果真相见,又怎能接受得了,他竟然是这副样子。
  想着曾经那般清秀俊朗的模样,再看眼前这形貌丑陋之人,更是愧疚难当、悔不当初。遂一把抱住自谦,忍不住涕然泪下,偏言语不出半句话来。
  而他乡偶逢亦师亦友的故人,自谦数日来的委屈,就一下子得到宣泄,遂也潸然落泪,一时好不心酸。倒是那青年学子,见旁边渐有人围观,便对贾以真道:“贾先生,此处不是伤感之地,咱们还是先离开再说吧。”
  这一说,贾以真惟强忍悲伤,忙拉着自谦道:“走,咱们寻一地方好好叙上一叙。”
  这般,等不时来至大学堂旁的一处酒楼,待叫过堂倌点好饭菜,贾以真又拉着其一通感伤后,就引见起那青年学子来,自谦方才打量了他一回。
  只看其有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清瘦、气度洒脱,生的是飘逸俊秀、姿仪面白,皎如玉树、翩然临风,一袭黑色学装着身,端的有书生之气、文人之相,好一个惘登府黄源县人氏,姓冯名鑫,字沁博。
  而见得此等人物,自谦不禁打心底喜欢。且冯沁博同样暗中思量着,虽说自谦相貌丑陋、一身落魄,但能让一向敬佩的贾先生恁般失态,又岂会是庸碌之辈,自也对他亲可不少。
  如此,当堂倌将饭菜上毕,冯沁博忙将酒斟上,而后就看贾以真端起杯来,苦笑道:“这近两载间,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惟怕毁了你的前程,不想还是——”遂难以言语。
  待稍许沉默,便又起身歉意道:“皆是我的罪过,今日贾以真给你赔罪了。”
  自谦也急忙站起来,举杯道:“贾先生严重了,学生从未相怪过,皆是我命中劫数,怨不得他人。”
  遂叹了声,又不由凄楚道:“再说,似我这等累及亲朋的不祥之人,本就不该苟且尘世,活着也只不过在赎罪罢了。”
  这般,贾以真闻他话中有话,便放下酒杯,忙问道:“自谦,你实言相告,可是还发生了别的甚么?”
  自谦遂掩饰笑道:“贾先生想多了,学生都已然如此了,那老天爷还欲让我怎样。今日咱们师生重逢,不谈别的,只把酒言欢就好。”
  遂之又对冯沁博笑道:“来,冯兄弟,既是相会于此,便乃缘分使然,我俩一起敬贾先生。”
  冯沁博忙端杯起身,笑道:“好,这世间的久别重逢,皆是人生所幸,那沁博就借此,恭喜贾先生和俞兄,师生相遇了。”
  也待三人一饮而尽,又听贾以真问自谦道:“记得你家境不错,怎会流落至此?”
  而怕他再生愧疚,自谦便隐去爹娘离世,谎称来烟祁城投亲,欲寻个营生做,却不小心遗失了住址、盘缠,又被单家父女好心收留,并当日同曹贤祖所生之事,大体道过一遍。
  贾以真闻后顿然心痛,想着他满腹才华,本该有个大好前程,倘不是被自己带动,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再想起马云峰,携邵菱漂泊于外,有家不能回,难免又是一阵自责。
  但为民族觉醒,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哪怕舍弃性命,都在所不惜的自己来说,有些事是不得不为之的。甚至流血死亡,累及家人,皆避免不了。
  这时,自谦就问道:“贾先生,您怎会来了烟祁城?”
  贾以真缓过神来,叹道:“自打你入狱,我等候无果,便被因书兄和宗武兄相劝,回了蓿威州。待转过年后,从你谢先生信中得知,你已出狱,我这才把心放下,遂就南下去了,于那边留了数月,又被委派到此地的大学堂任教。”
  这般,自谦知他话中何意,便也不去说破。却是冯沁博,听的虽不甚明,可接触长了,也猜测贾以真或许有些来历,但涉及隐私之事,哪里是他一个学生该去深究的。
  当此时又再知道,自谦竟就读过皎青州大学堂,且还曾入狱,便更加断定,必是同贾以真所做之事有关。就少不得对二人多了几分钦佩,遂将酒斟满提过一杯,以表心意。
  而闻得贾以真曾南下去了,自谦岂能不想起马云峰和邵菱,便赶忙问道:“贾先生,那你去那边,可见过云峰跟邵菱了么,他们今时怎样?”
  贾以真笑道:“你放心,他俩皆好,因邵菱曾学过护理,就去了军中病院,而云峰受训一段时日后,便转到了地方,如今在做着和我相同之事。”
  自谦听后,如何不为故人欢喜,在外也总算安定下来,且还在做着那等为国为民之事。倒是此时,冯沁博实在忍不住好奇之心,就笑问道:“贾先生,您到底是做甚么的,若有大事可成,别忘了带学生一个。”
  贾以真白了他一眼,便调侃道:“怎么,你又不快意江湖,去苍茫天地间,做那翩翩一书生了?”
  冯沁博撇嘴道:“就算您不说,我也能大体猜到,又何必拿这话打趣咱。”
  贾以真笑道:“哦,那你说我是做甚么的?”
  冯沁博便低声道:“为民族之觉醒,而敢为领路之先驱。”
  贾以真遂神情一紧,盯了他一会儿,却看的冯沁博心里直发毛,忙又道:“贾先生放心,学生不会说出去的。”
  贾以真就笑道:“你倒是能浮想联翩,我不过一普通的教书先生罢了。”说着看了自谦一眼,心想只因自己大意,才害其这副样子,如此之事,绝不能再发生他人身上了。
  遂又告诫冯沁博道:“听说你家境殷实,那便好好完成学业,去奔取一个好的前程,以慰你爹娘多年养育之恩,至于其他,休要再想多了。”
  不想,冯沁博却凝重道:“贾先生此言差矣,所谓民族之腐朽根源,当由我辈勇于剔除,若是各自为己,失大节而不顾,那要国之青少年何用?”
  也令贾以真和自谦闻过,不由相视一眼,皆对他刮目相看,但并未多加言语,只又喝起酒来。而待这般饮过一会儿,几人就有了些许醉意,不免言语上就随意不少。
  便听贾以真问自谦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自谦就道:“还能怎样,再寻一营生养活自己吧。”
  贾以真摇了摇头,惋惜道:“你才华横溢,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倘若这般下去,岂不枉费了你十载寒窗苦读么?便是寻一文职,也好过你出卖苦力,被人轻视吧。”
  自谦自嘲笑道:“以我这副模样,哪里有体面事做,身处他乡,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贾以真遂又一阵心酸,便一时不知怎般宽慰。却是冯沁博说道:“俞兄可想过继续学业,若有此想法,我倒可以帮你问问?”
  贾以真疑惑道:“你有何办法?”
  冯沁博笑道:“因成立大学堂时,当初一众乡绅捐助,我爹爹也在其中的。”
  贾以真点点头,恍然笑道:“原来如此,我说你于学堂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敢情是有靠山。”
  冯沁博忙解释道:“贾先生您可别误会了,咱考入大学堂是凭着真本事的。”
  贾以真戏谑道:“我又没说甚么,倒何至于紧张成这般?”
  见他面红耳赤,贾以真不禁好笑起来。但自谦却感激着婉拒道:“多谢冯兄弟好意了,我都这大岁数了,还上的哪门子学,就不去闹笑话了。”
  贾以真听后,便思忖着道:“不然,寻一小学堂教书去吧。”
  自谦摇头笑道:“贾先生,以我这副相貌,就连去做苦力,都要被盘问一番,惟怕身份不明、来历不正,您说哪家育人之地,肯让一为师者,如此长相站于学子面前。”
  贾以真叹了口气,遂而沉默不语。反倒冯沁博寻思了一会儿,猛地起身喜道:“有了,我好像听闻咱们大学堂门房,还缺一人上工的。”说完又立时后悔,这般岂不等于瞧轻了自谦么,便不好意思地讪讪坐了下。
  谁知,自谦却顿然意动,忙看向贾以真,只见其无奈道:“你若不嫌,我就去说上一声。”
  自谦点头笑道:“如此最好,那便谢过贾先生和冯兄弟了。”
  随后忙将酒斟满,举杯又道:“那我就借花献佛,再敬贾先生和冯兄弟一杯。”
  冯沁博笑道:“咱们同为贾先生的学生,自都不是外人,俞兄无须客套。”
  却是贾以真闻过,心中不是滋味,哪会想到,曾经一身风骨的傲气学子,而今竟卑微到这般地步。但又想起他出狱时,家中花费了一大笔赎金,如此倒可以理解了,不过仍难免一阵难受,直令酒入喉中,遂感苦涩不已。
  便这般,待饭毕,自谦因心有郁结,又故交重逢,已有七八分醉意了。故贾以真和冯沁博,就有心让他往大学堂凑合一宿,以等次日,再看那门房的营生如何。
  但自谦只是不肯,称已然这个时辰了,单家父女还不定怎般担心呢,倘再彻夜不归,便更说不过去了,遂执意要走。而贾以真无法,惟有给他雇来人力车,又付了钱,并约好次日头午相见,直看其渐是远去,方同冯沁博回了大学堂。
  却说,此时的单家父女,早是心急如焚。之前,因自谦下工未回,单仁就已撂了摊子,跑去他所在的粮栈相看,怎知竟被官府查封,如此便十分担忧,唯恐出了甚么意外。
  再等和单如玉四处寻过,眼瞅着都快戌时了,仍不见自谦的身影,就更耐不住性子了。却也正当父女俩商量着,要不要去报官时,竟看自谦满面红润地回来了。
  也瞧着他眼带醉意,单如玉登时气道:“我和我爹在家这般担心,你可倒好,竟一人躲于外边买醉去了。不过是营生没了,有甚大不了的,便不能回来一家人商量着解决么?”
  单仁也白了其一眼,哼了声就把头别过,故意不去搭理。而被单如玉一通数落,自谦的酒意随之散了几分,虽甚为不安,但却心暖不已。
  于是,赶忙抱歉了一回,便将在粮栈所生之事,前后道过一遍,也直听得单家父女俩,是心有余悸,怪他不该鲁莽行事。而再闻得,自谦遇到曾经的教书先生,并有可能寻个大学堂门房的营生时,皆又欢喜起来。
  便听单如玉娇嗔道:“这次就饶了你,若再有下回,看俺们是否理你。”
  单仁也两眼一瞪,直点头以示赞同。而自谦嘿嘿一乐,忙保证绝不会再犯,三人遂笑着又聊在一处,实如家人那般温馨,直至深夜,这才各自睡下。正是:
  因缘际会起和合,
  相互相生皆如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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