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身置他乡书断音绝 孽消债了郝氏西归

　　话说，自谦回到鹰嘴崖后，从郝氏口中得知了，俞大户过世的一概事等，更是羞惭在怀、愧疚于心，只恨不能以死相报，此生爹娘的恩情。
　　于是便对郝氏倍加珍惜，哪怕自己悲痛难解，也每日照顾得无微不至，生怕不知何时，这世上唯一的娘亲，也像爹爹那般悄默声地就离开了自己。
　　却说，这夜自谦给俞四送过晚饭，又与母亲用毕，便陪着说了会儿话，等其歇息下后，遂来至庭院坐下。当看着四下空荡幽深，再忆起曾几何时，奶奶、爹爹他们，于此留下的欢声笑语，如今竟人去宅空，不禁衔悲含恨、泪蓄眼眶。
　　又想起步师爷、林氏、静安，以及孤僧瞎来，顿感人世无常，难免心生悲痛，就低声呜咽不停。如此哭过一会儿，方才回西耳房歇息去了。
　　朦胧中，又同静安在一处，也不知是何地，只瞧其额头流血不止，便登时心中一揪，待寻得包扎之物回来，却发现人已然不见了，遂惊慌不已。而刚欲四处去找，竟看乃坐于一角落，正幽怨委屈地凝着自己。
　　自谦一阵心疼，忙上前将她抱住，谁知再看，怀中又空无一人，就一声声“静安”地喊过，便打梦中惊醒，遂而失落不已。等起身望着窗外那一弯残月，更是牵忧挂愁起来。
　　殊不知，他所梦这般，而远在烟祁县的静安此时也身陷幻境。乃是和自谦于村头夜河畔耍闹，待玩过一会儿，只见其打怀中掏出一把钥匙递给自己。
　　而后郑重道：“我还有事情要办，这是家中的钥匙，你且替我收好。”
　　静安接过钥匙，遂疑问道：“我若拿了钥匙，你如何回家？”
　　自谦笑道：“不是你还留在这里么，打开门我不就回去了。”
　　静安娇嗔道：“我又不是你的谁。”
　　自谦深情道：“这辈子，你便是我打开家门的钥匙。”
　　静安垂眸含羞，点头道：“那我替你保管着就是，”
　　但沉默片刻，又抬头深深看着他，犹豫着说道：“可，可若是我也离开了呢？”
　　自谦一叹，苦涩道：“若你也离开了，我便进不了家门，只能四处漂泊，无处可归了。”说完就上了村口桥头，穿过石头牌坊去了。
　　如此，静安顿陷伤感，但见斑泪点点、挂满玉颜，偏任怎般喊叫，自谦只不回头，心中一急便醒了过来。发现耳边的枕巾，已被泪水打湿，这时天也将放晓。
　　却躺于那里，思着梦中自谦之言，静安一时触动不已。就十分后悔，不该草率跟随母亲离开鹰嘴崖，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烟祁城过活。
　　这般寻思一会儿，便听外屋母亲已是起床，遂也下炕盥洗梳妆。再等娘俩将早餐备好，林氏见她无甚心思用饭，并情绪不是很高，就问道：“今个是怎的了，打不起精神？”
　　静安默然稍许，便道：“娘，不然咱们还是回鹰嘴崖吧。”
　　林氏不解道：“好端端的，这是为何？”
　　静安蹙眉道：“没甚么，只是不喜欢这里，且也不能守在爹爹身边。”
　　林氏叹了声，就劝解道：“傻孩子，离开的人已经走了，但在的还要活下去不是？倘若一味沉浸从前无法自拔，那咱这日子可过是不过。”
　　看她垂眸不语，便又宽慰道：“我明白，你舅母那个人有时说话不知深浅，但她心地也没多坏，只是嘴上不饶人而已，你听过了就是，无须理会，毕竟是个长辈，别一般计较。”
　　静安点头道：“娘，我懂，虽然她说话确实刻薄，可我还不至于放在心上。只是有些不能理解，咱们又不吃她穿她的，为何要恁般言语相向。”
　　林氏笑道：“人皆有个攀比心理，便是实亲也逃不了。虽说你舅舅和舅母过得不错，但你那表兄却不争气，整日间与一些狐朋狗友，外出饮酒作乐，如今见了你这等知书达理的可人儿，能不心生嫉妒么？
　　何况，咱娘俩又不用为生计奔波，就能安稳过活，她心里说不定怎般琢磨，咱们到底有多少银钱呢，也指不准会怀疑，是靠你舅舅暗中接济的。”
　　静安一撇嘴道：“每回见她装作大门大户的模样，就觉着很是可笑，真不知道当初舅舅怎么会娶了她。”
　　林氏便笑道：“当初你舅母虽是性子泼辣一些，但还不是今时这副样子，大概日子过得越好，人心愈浮躁吧。”
　　静安哼道：“甚么样子倒也不关咱们的事，只要别对我动甚么歪心思就成。您是不知，每回瞧她那儿子看我的眼神，便觉着心里发毛，实是令人厌弃。”
　　林氏一顿，疑道：“不会吧，毕竟也是亲戚。”
　　静安登时凤目翻白，说道：“您那侄子甚么德行，您又不是不清楚。”
　　林氏闻后，遂沉默不言。原来，自打到了烟祁城，林务就在一条叫“眀顶”的巷子里，为她们赁了间房子住下。这眀顶巷坐落于较为繁华的‘源达’街上，只因附近有其两间铺子在，考虑平时照顾母女俩也比较方便，故才寻了此处。
　　而林务的妻子，娘家姓曲，仗着年轻时有几分姿色，便将林务训成了绕指柔，家中大小事务皆说一不二。如今虽上了岁数，但仍偏爱打扮，且风韵犹存，平常更喜找几个有生意往来者的夫人，外出摸牌打麻乐在一处。
　　也自从林氏和静安来了以后，曲氏背后就横挑眉竖挑眼，怪斥林务不该将母女俩接至烟祁城。而若究因由，只能怪其当初嫁到林家时，那会儿步师爷还在衙门任职，自是要常常巴结，难免觉着矮了一头，方渐是造成她心理失衡。
　　于今步师爷离世了，而自己家中生意却做得兴隆，故此在曲氏眼中，林氏和静安便是落难了，身份自就须转换过来。这才平时对母女二人，也没甚么好脸色，更很少往家中招呼。
　　倒是她那儿子，名唤林云楠，虽颇具长相，但身骨轻浮，整日无所事事，只知外边胡闹寻欢。而自打见过静安后，便被她美貌所吸引，就常借看望姑母为由，来缠上半日，令其甚是厌恶。
　　一日，又来黏着静安，要带她外出逛上一回。谁知，步正强从其爹爹步元信中得知，林氏母女到了烟祁城，便四下查找寻来探望，刚好撞见，就呵斥了一通。
　　如此，林云楠见他身长八尺、威武不凡，又是官家之人，遂灰溜溜地去了。但却心生不忿，故到回家后，便在母亲面前添油加醋了一番，这般，也更令曲氏对林氏和静安无端挑剔，甚至有时恶言恶语。
　　倒亏得林氏性子柔，不须与她计较，且也怕闹得兄弟家中不和，就忍了下来。而林务本身又是惧内之人，哪里敢去多加言语，惟背地再向姐姐和外甥女致歉一回。
　　言归正传。林氏沉默一会儿，看静安仍是郁郁不乐，便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想回鹰嘴崖的么？”
　　再瞧其略显忸怩，又好笑道：“你这丫头转性子了不成，有甚话不能跟娘说的。”
　　静安犹豫着，只好将所做梦境道了出来，随之玉靥晕红。林氏听后便打趣道：“不过做个梦而已，何至于如此紧张。”
　　也见静安更是羞臊，不再言语，林氏却寻思一会儿，遂皱眉道：“不过这般奇怪的梦境，若果真有些寓意，那自谦将家中钥匙与你，可就真的回不了家了，”
　　随后叹了口气，又道：“也不知你俞伯伯和伯娘怎样了，这心里不知为甚，实是惦念得紧。还有自谦那孩子，打小跟你一样，都是吃我奶水长大的，如何能不想他，倘不是你爹临终遗言，哪里舍得搬离鹰嘴崖。”
　　静安嘟嘴道：“也不知爹爹那时何意，尽说些奇怪的话儿，非要咱们来这烟祁城。”
　　林氏思索着道：“你最近可梦见过你爹么？”
　　静安摇了摇头，伤感道：“只爹爹过‘五七’时，梦到他又说了些听不懂的言语，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林氏沉思稍许道：“娘也是，打从你爹离世后，竟一回不曾梦见过。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偏到我这里就不灵了，不知是何原故。”
　　静安便道：“不是说亲者过世，如若投胎了，那就再也梦不到了么，或许爹爹已经转世为人了吧。”
　　林氏叹道：“也许吧，但他却是走得干脆，倒丢下咱娘俩，摸不着头脑的，被安排好后路。”
　　而静安思量着，却担心道：“娘，您说爹爹那些莫名的话儿，不会真牵扯到甚么吧？”
　　林氏一怔，便道：“不管了，反正你爹定有他的道理，断不能害了咱们，想来应不会口吐虚言的。”
　　静安颔首道：“女儿何尝不知，不然也不会随您来这了，但就是有些想不明白。”
　　林氏默然片刻，便问道：“那你近来可同自谦有过书信？”
　　静安顿然蛾眉深锁，随即抱怨道：“已往皎青州去过两封信了，偏至今也没个回音，也不知那小蛮牛整天间在忙甚么。”
　　林氏奇怪道：“按理儿说不该啊，自谦与你那般上心，怎可能不回信呢？”
　　看女儿泫然若泣，忙又问道：“那你可往鹰嘴崖去过书信？”
　　静安点点头，幽声道：“来了烟祁城后，就按您的意思，给俞伯伯书了封信以报平安，但也没有回音。”
　　林氏遂疑惑道：“那这是怎的了，可别出甚么事情才好。”
　　静安登时急声道：“不会的，俞伯伯和伯娘皆是好人，又怎能出事？”
　　林氏摇了摇头，无奈道：“可还记得你爹临终时，最后一句话说的是甚么？”
　　静安寻思了一下，不解道：“好像是说，‘小蛮牛，一切皆是你落下的因果’，但这又是甚意思？”
　　林氏不由感慨道：“细想起来，自谦那孩子，降生至鹰嘴崖也着实透着古怪，让人困惑难解。与其说是随她娘逃难村中，生产在你俞伯伯家门前，倒不如说是被相送而来，如同注定一般。”
　　静安疑问道：“娘，为何这样说？”
　　林氏叹息道：“据你伯娘后来相告，自谦亲生的娘亲，只看穿着打扮，便知出身大户之家，你想呀，一个娇滴滴的待产妇人，是怎般冰天雪地，夜里远行至鹰嘴崖那乡野山村的？
　　且又在凌冬腊月，寒风中独自生产，却不敲门求救，能活下来那才叫怪事，实在令人费解，而你俞四伯还睡在外院，竟硬是没闻得一丝动静。”
　　静安不禁凤目泛红，忙问道：“那她不顾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管刚刚出生的自谦哥哥么？”
　　林氏叹道：“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又哪里能不顾，大概是生产未多久就去了吧。听你伯娘说，当时几乎所有的衣物，都包裹在了自谦身上，她是产后身子弱，给活活冻死的。”
　　说着擦了擦眼角，又道：“提起来也着实可怜，那夜色漆黑黑的，指不定连自己孩子甚么模样，都未看清就去了，更不知恁般情况，自谦到底是如何活下的，真是难以想象。”
　　而此时的静安，早是泪流如雨，虽然心中大体已知自谦之事，但哪里晓得，原来出生竟恁的凄惨，遂悲痛道：“可爹爹临终时所说，同这有何关系？”
　　林氏摇摇头道：“虽说我也不甚明白，但‘因果’二字，却还是略知一些的，自谦刚来时，你俞伯伯那还未夭折的女儿，竟常自语着，‘他来了，我便该走了’。
　　果然，一年之后就去了，今日再想起，确实透着些许古怪，只怕自谦这孩子，若果真来历不凡，闹得孽业未了、因果相报，如此，那便真应了你爹之言。”
　　静安闻后，登时心头一颤，娇躯竟忍不住地发抖。而林氏便忙安慰道：“好了，你也别寻思太多，先用饭吧，等你正强大哥再来，向他打听一下村中之事就可。”
　　遂又琢磨着自语道：“也是奇怪，这孩子自年前来过后，怎的恁长时日不见人影了，难道便忙成那样？”
　　而静安再也无心搭话，等草草将饭用毕，就回到自己屋中。想着母亲刚才所言，遂思绪起伏，竟又和老牛湾的传说联之一处，便一时难以平静。
　　这般胡思瞎想一会儿，又坐于书桌前发起呆来，而后随着幽幽一声长叹，就拿过纸笔，稍是酝酿便书了起来。待写毕，只见乃是七言两律：
　　其一，
　　小楼空庭落香浓，
　　宁夜相思醉芳容。
　　我尽人间四月后，
　　爱罢无力笑东风。
　　安知恨到九重九，
　　好教他生觅郎踪。
　　其二，
　　小亭楼台烟雨池，
　　宁夜细水浅相思。
　　唯见西窗人空睇，
　　心着风片乱红衣。
　　所恨芳年慢折枝，
　　愿化春泥待花期。
　　却不知，这看似平常之作，但那诗头竟暗藏了玄机，分别是，“小宁我爱安好”，及“小宁唯心所愿”。列位看官，这“小宁”，不正是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七世女主么？不得不说世间之事，便是如此透着蹊跷。
　　哪怕静安自己都未看出，那无意之间所书，竟是这般藏头诗篇。待瞧过一会儿，再想起自谦，遂眉目含羞、嫣然一笑，就思量着要不要写封信给步艳霓，要其打听一下他的消息，可随后便又心中否决了。
　　如此羞人之事，倒让自己怎般下笔开言，不然就等正强大哥再来，让娘向他打听好了。当略是想的开了，反正一人待着也是无聊，便又出屋寻林氏说话去了。
　　就这般，静安身置他乡，书断音绝、陷入相思，不过远在鹰嘴崖的自谦，此时却已无半点儿女私情。即便也挂念得紧，但哪里敢再枉求甚么，不仅是因自己身相俱毁，更为一份应罪之心，全然顾在了郝氏身上。
　　且说，这日头午，自谦陪着母亲聊过一会儿家常后，郝氏就找出一封书信递给他，嘱咐道：“这是静安去了烟祁县后写来的，那时因为你的事情，另有你爹病重，便没顾上回信，有空你给去上一封吧。”
　　自谦犹豫着接过，却并未打开，而是将之放在一旁，故作不在意道：“娘，我看还是算了吧，既然她已经离开，不如就彻底断了。何况以我今时这副样子，哪里配得上人家，像静安那等人儿，应该有个好的归宿才是。”
　　郝氏不甘道：“你俩打小情深，这样岂不可惜了么？你切莫感自卑，况且，静安又不是那般肤浅的女孩子。”
　　自谦苦笑道：“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耽误了她。”
　　郝氏无奈摇头，叹道：“真是孽缘，如今你也这般大了，万事都能拿得主意，娘管不了那么多了，便随你吧。”
　　自谦点点头，遂沉默不语。而见他有些低落，郝氏心中不忍，就宽慰道：“你回来也有几日了，总不能一直躲在家中不出，外人怎般传论，你无须理会，毕竟发生这等事情，终非你所愿，只要娘认你便可。”
　　待顿过片刻，又开解道：“你是怎样的孩子，娘心里清楚，莫要去管他人，如何言语你无德无孝，更不须愧疚自责，你爹已经走了，任再是难过也回不来了。
　　如今只剩咱娘俩相依为命，可别再有个甚么闪失才好，不然往可有那里说会儿话吧，你们打小一处，他和艳霓大婚你也不在，既是回来了，也该去看看。”
　　自谦不由心动，却仍犹豫道：“娘，我还在孝期，不知去了可是方便？”
　　郝氏含笑道：“没事，你虽有孝在身，但去药铺无碍的。”
　　自谦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自打回到鹰嘴崖后，还未同俞可有、步艳霓见过呢，总不能一直这般躲着吧，于是就向母亲告了声去了。
　　如此，等到了药铺，俞可有正在忙着分拣药材，见有人进来便起身欲打招呼。偏未认出是谁，还当是外村的呢，而又看自谦一副丑陋相貌，遂一时愣于那里。
　　自谦苦涩道：“怎的，连你也不认识我了？”
　　也瞧着他那眼神似是相熟，但俞可有压根儿没想到，会是打小就俊秀无比的自谦，便疑惑道：“敢问你是？”
　　自谦无奈道：“乌河冰上打架，雨夼水中摸鱼，和尚王烤野味，难道这些都不记得了？”
　　俞可有顿然惊道：“自谦？”遂就上前抱着他，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自谦也动容道：“我没事，不过换了个模样而已。”
　　俞可有上下看着他，痛心道：“咱也知你入狱之事，可怎会变成这副样子？”
　　这般，自谦苦笑着，便将事情来龙去脉道过一遍。而俞可有闻后是连连叹息，遂之，又为俞大户过世安慰了他一回。如此，两人说着话，不免也提起了步正东等人的境况。
　　自谦方知，步正升于旧年深秋，因须跨海求学去，故提前独自回来探亲，不想爷爷竟已过世两个月了。而那时步晨怕其耽误学业，便和俞大户商量，才未曾告知，只一同将步九风光送走了。
　　也因这一突发之事，步正升本想放弃海外求学，欲留村中给爷爷守孝。还是俞大户劝他，既是亲人都没了，更该光宗耀祖一番，以对得起地下早去的亡灵，另有步晨一家及俞可有开解着，方才离开了鹰嘴崖。
　　而其他几个学业结束后，俞可庆承了俞知州的人情，留在了蓿威州私立大学堂任教。步婉霞和俞清嫣，则也被聘做教会女学堂的先生。
　　至于步正东，同胡彦江的大侄子胡烨，又一起考取了天朝设立在烟祁城的水师镇守府。这般以来，俞妱蕊在成了婚后也就随着去了。
　　并步正强也于去年春节前，回来参加过妹妹步婉霞的婚礼，且还添得了一个女儿。却是在知道他的事后，欢喜之余更凭添了些许伤感。
　　当闻得这些，自谦是既酸楚又欢喜，少不得一通感叹。而再说起静安时，难免又一阵失落，遂叮嘱日后若有缘遇着，切莫提起自己的遭遇，便称再未见过。也看他说的恁般坚决，俞可有虽遗憾在怀，但只能无奈答应。
　　如此，两人相聊着，不觉已近晌午，这时身怀六甲的步艳霓，来喊俞可有吃饭。当看见自谦时，又岂能不难过的抹起泪儿，呜呜咽咽地是心酸不止，遂拉着他就要回家设宴款待。
　　但自谦有孝在身，哪里恳去犯忌讳，忙婉言谢绝，说等日后有机会再聚。而待冷静下来，俞可有和步艳霓，如何不知他此时的心境，便也不再勉强，只得由着离开了。
　　却说，当自谦快回到家时，竟远远看到一群人围在门外，并传来阵阵叫骂声，遂当下一惊，惟怕母亲出了甚么事，就急忙向前跑去。
　　列位，你当是何人在此撒泼，不是那猪狗不如的朱氏和苟氏，还能是谁？原来这妯娌俩，自上回打步师爷田产的主意未果，消停了一段时日后，如今仍死性不改，竟又盯上了他留下的宅子，遂想霸为己有。
　　谁知俞四在那边看房子，便被其狠狠大骂了一顿，给赶了出去。因此二人贼心不死，密谋了一回，索性来到俞大户门前闹上一番，想令郝氏服软，让出步师爷的宅子。
　　只听朱氏恶毒骂道：“真是报应，当初赶俺们出村时，可曾想到你们家也有今日？看吧，连老天爷都瞧不过去了，早早收了你的男人。
　　怎的，吞了俺们步师爷的田产还嫌不够，又想和新姘头一块，霸占人家的房子不成？天下哪有这样的理儿，你就不怕老天爷连你也收了去。”
　　苟氏也骂道：“可不是怎的，这大岁数的老逼货，真是不嫌丢人，自己男人才死了几天，便跟家中长工勾搭上了，恐是早已暗中相好了吧，倒也不怕那俞大户半夜寻你们来。”
　　这般，那妯娌俩不顾旁观者纷纷指责，是越骂越狠毒。而此时人群中的宋氏，实是听不下去了，就上前相劝，怎知竟也招来恶语，气得她掉头便往家中寻步南去了。
　　而等自谦来至跟前，闻得两人如此羞辱母亲，哪里忍得住，遂打小的野性子，就“噌”地上来了。便二话不说，上去一脚一个踹倒在地，历声道：“再敢骂我娘，小爷宰了你们全家。”
　　也当两人被踹得一愣，遂惊恐地看向自谦，待缓过神后，又想着他刚才之言，不禁相视大笑起来。只听朱氏嘲讽道：“俺就说吧，那老天爷还是公平的，这不刚报应完老的，如今小的也跟着遭天谴了。”
　　苟氏也幸灾乐祸地笑道：“真是活该，只怕这个小丑鬼还不知道吧，不过是他们家捡来的野种，倒有甚么可叫嚣的，有人生没人养的野玩意儿。”
　　朱氏便耻笑道：“也说不准本就是人家俞大户，在外跟哪个野女人留下的风流货呢。”
　　自谦听后，气得是脸色铁青，面目也更显狰狞，而正欲上前教训，这时自家大门打开，便见母亲从里面走出，浑身颤抖着站于那里，狠狠盯着二人。
　　遂咬牙道：“今个你俩怎般骂我就由着了，但若是再敢胡唚我儿半句，俺撕乱你们的嘴。”
　　如此，朱氏和苟氏，虽一时被她的神情所吓到，可稍缓一会儿，苟氏傻货一个，看自家嫂子不吭声，便硬着头皮道：“怎的，还怕人不成，你敢说他不是个野种？”
　　郝氏冷声道：“那也由不得你来说，自谦，掌嘴。”
　　此刻，自谦巴不得好好教训这两个泼妇，再闻过母亲一说，遂上得前去，对着苟氏就“啪啪啪”地扇起耳光，直打得其哭爹喊娘，口里叫唤着“杀人啦”。
　　而朱氏见后也被吓住了，但仍色厉内荏道：“告诉你，俺家正京可是在蓿威州混堂口的，小心我让他带人来拆了你们家。”
　　自谦冷笑道：“一个从小挨我打的怂货，你以为我会怕他？”说着，上前对她也是一通耳光。
　　倒这般一来，朱氏更彻底放开了，遂躺在地上打起了滚，嚷道：“来人啊，这个老寡妇和他姘头，霸占了俺们步师爷的房子不说，还要行凶杀人，快去报官呀。”
　　当看她如此，苟氏便也学着躺在地上大声叫唤。而妯娌俩正喊得欢实，只见俞四手持铁锹冲了过来，上前就欲拍去，但却被自谦拦下，对其摇了摇头。
　　也正当两人惊恐地瞅着俞四，不敢再吭一声，这时，步欣、步古兄弟赶来了，又令妯娌俩有了撑腰的一般，忙爬起身拉着自家男人，委屈地哭天抹泪，称被欺侮了，让给讨个公道。
　　这般，当看着俞四手持铁锹，且一脸不善，步欣顿时怒道：“俞四，你要作甚？”
　　俞四狠声道：“管好你家的婆娘，再有下回，别怪俺俞四心狠手辣。”
　　步古遂轻蔑道：“怎么，你还敢杀人不成？”
　　俞四冷哼道：“想我俞四孤人一个，活到今日也够本了，拿俺烂命一条，换你两家四口，看咱敢是不敢？”
　　这一说，步欣、步古不由胆怯，打小便熟悉俞四，别瞧其蔫人一个，从不主动惹事，但若狠起来，可真是不要命的主儿。哥俩遂你看我我瞅你，也不知如何了。
　　而被宋氏报信后，步南忙去寻得步晨、步元，这会儿也都赶了过来。三人先是将步欣、步古大骂一顿，又朝着朱氏、苟氏威慑一通，声言若敢再闹，定联合族人将两家赶出鹰嘴崖，之后忙去安慰郝氏。
　　又恰巧，俞大哲下田回家也路过此处，知晓事情原由后，登时火冒三丈，抡起䦆头就要为自家婶子鸣不平。便吓得步欣、步古，赶忙拉着各自的婆娘狼狈逃去，一场闹剧这才得以结束。
　　且说，自谦搀扶郝氏回到家后，心中不免多了些许疑问，自己打小就被步正京、步正前兄弟，谩骂过野种，今日又从苟氏口中而出，如何能不困惑。
　　不过再看着母亲，双目含泪，是恁般凄楚，却哪里敢问，遂而又暗恨不已，若不是自己落下祸事，这个家岂会如此。但一时也不知怎般宽慰，只默默陪于一旁，娘俩也更无心用饭。
　　许久，郝氏才道：“你便没话问娘么？”
　　自谦稍是犹豫，就摇了摇头。却听郝氏幽声道：“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总该告诉你的。”
　　遂之叹了一声，又道：“可还记得，你奶奶离世时，在大王山上，娘让你祭拜的那座孤坟么？”
　　自谦点头道：“记得。”
　　郝氏苦涩道：“那便是你的亲娘。”于是，就将事情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
　　而自谦听后，虽此前有所怀疑，但果真得到证实，又哪里能够接受。便直觉心中发堵、胸闷气短，就一时怔住，久久缓不过来，有如灵魂出窍般，空洞得可怕。
　　再待稍许一缓，又想着自小到大，奶奶和爹娘，那般善待他一个不相干的弃儿，可如今好端端一个家，却硬被自己亲手毁掉，就恨不能立时结束性命相抵，遂悔恨得泣不成声。
　　也令郝氏心疼道：“不管你是不是我亲生的，但自从进了这个门儿，咱们便是一家人，这辈子你都是娘的孩子。”
　　自谦遂“噗通”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她，悲痛哭道：“娘。”
　　这一声“娘”，直喊得郝氏寸断肝肠。再想起他初来之时，不知活得活不得，到后来好不容易养大成人，而今却又落得这副田地，怎能不委屈在怀，就也忍不住放声恸哭。
　　便这般，虽说埋藏多年的秘密一朝得解，郝氏也去了一块心事，可自打俞大户离世，身子就一直不好，另有年轻时，因女儿夭折烙下的病根儿。
　　如今，又经朱氏、苟氏这一闹，更是急火攻心，故旧病新疾一并发作起来，因此便倒炕不起。再等初至七月，俨然入得膏肓，已是不行了。
　　却说，这日郝氏将自谦叫至跟前，就拉着他怜惜道：“娘真是舍不得你，倘若果从此走了，倒叫俺家自谦以后咋活？”
　　自谦遂双目泛泪，忙安慰道：“娘，您别胡说，自谦一定会好生孝敬您，让娘长命百岁的。”
　　郝氏欣慰道：“娘知你善良孝顺，不是别人说的那般无情无义。俺自己的儿子，打小甚么心性，又岂能不清楚。”
　　但自谦却痛苦道：“娘，他们骂得对，我的确如同白眼狼，辜负了奶奶，还有您和爹爹的养育恩情。”
　　郝氏摇了摇头，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又含笑道：“傻孩子，不许瞎讲。记得你爹走了后，你可恺大哥，便让俺跟着他往牟乳城过活，但娘说，我也是有儿子的人，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鹰嘴崖守着。
　　俺知道，我那打小玉人儿一般的自谦，哪怕能把天捅个窟窿，也绝不会忘了他的娘亲，迟早终会回来的，到时俺们娘俩，日日陪伴一处，再也不分开了。”
　　自谦听过心如刀绞，遂泣声道：“娘，孩儿对不住您和爹爹，皆为自谦的不是。”
　　郝氏便宽慰道：“一家人无须去言对错，这就是命，命中注定，任谁都逃脱不了。更何况，我和你爹也从未怪过，你以后断不可再背有这等包袱。”
　　待默然一会儿，叹了口气，泫然又道：“真不想早早去了，不是娘怕死，俺也恨不得立时寻了你爹，再和你那苦命夭折的姐姐团聚。但娘是怕走后，你更陷入他人口舌，到时可叫我的自谦，在这村中如何待得下去。”
　　自谦闻后，便似割肉刮骨般疼痛，遂哭道：“娘，求您别再说了，如今我只您一个亲人了，您就忍心丢下自谦么？”
　　郝氏顿然泪如雨下，哀声道：“娘走后，你也离开村子，投奔你七姑姑去吧。她将你打小带大，不会像别人那般看你的。”
　　自谦摇了摇头，凄然道：“不，孩儿哪儿都不去，娘若走了，自谦便以死谢罪，报答爹娘的收养之恩。”
　　郝氏登时气道：“你敢，咱们从小将你养大，难不成就是让你这般报答么。如此不知惜命，当初又何必救你？”
　　自谦悲声道：“恩未报、情未还，偏又爹娘皆被孩儿所累，还有何颜面立足人世，倒不如随了去的好。”
　　郝氏沉痛道：“娘明白你的心思，但只有好好活下去，才是对俺们最好的报答。”
　　见他沉默不语，忙又叮嘱道：“你给你娘发誓，日后绝不许去做傻事。”
　　却看自谦仍不言语，只垂首淌泪，郝氏便又哭了起来，遂而呵斥道：“娘让你发誓听见没，难道你想我死不瞑目么？”
　　这般，自谦无奈，只得举手立誓，郝氏方才容颜一展，疼爱着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又难舍的，看着眼前这个，打小被自己捧在手心，含在口中的孩子。
　　再忆起从自谦来到家中，所生的一幕幕，其间的经历，便如同梦境一般，亦幻亦真的，一时竟令她有些难以相信，遂之暗自一叹，或许这就是因果吧。
　　便如此，这般不出十日，郝氏就长辞了人间，随着俞大户魂归西天，寻自己苦苦思念，早早夭折的女儿，一家团聚去了。走得虽说安详，却是至死抓着自谦的手，都不恳松开。正是：
　　孽消业了本来空，
　　未去还须偿宿债。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