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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久别离相思绵雨夜 承噩耗哀生乌河岸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5-11 17:02:34      字数:9569

  话说自谦出狱,因身子状况,只得于皎青州将养一段时日,当面对着崔雪的一往情深,哪怕没有静安,但依着如今身相俱毁的样子,又怎敢枉生儿女之事。加之担怀爹娘,遂寻了一日于码头别过她和谢因书、丛宗武,乘船往牟乳县而去。
  一路孤舟苦海,又刚经历过牢狱之灾,自谦方才体会到了甚么叫做漂零无依,如此更含悲在怀,视自己为累及亲、朋的不详之人。而等到了赤心湾码头,已是一日一夜后的戌时,这时天空却飘起了小雨。
  只因这船乃是往蓿威州去的,此时雨一下,夜晚海上航行,就难免会有不少困难,为妥善起见,那船东遂告知夜宿牟乳县,等次日视情况再定。
  而这个时辰,自谦本已无法进城,于是便也随着一众旅客,欲去寻个地方住下。再待一行人等,来至码头食宿之街,那些酒楼、客栈里的堂倌,竟似约好了一般纷纷跑出店门。
  且个个不顾雨打衣衫,皆笑脸堆积拽扯着客人,热情地追问住宿还是打尖儿,态度之好实是令人着慌。虽不知怎般拒绝,却也不免暗生几分厌恶。
  这般,等大半旅客皆被拖拉着去了,而自谦同少数之人,也于一家稍微小些的客栈前住下脚步。再抬眼打量,只看为两层,楼下应是吃酒之处,楼上乃为住宿之用。
  又门前高挂着两个灯笼,牌匾上写着“待归人”三个大字。比起另几家,甚么“凝香园”、“福临阁”、“唇留香”等名字,倒是雅致了不少,虽无人出来拉客,但也显得宁静许多。
  自谦不禁暗自称赞,遂迈步踏入。而其余旅客见他于此投店,就也懒得再往别处看了,便也随着走了进去。可待四下端量一番,除了几张桌子板凳,里面布置的实在简单,另柜台空无一人,难免有些失望,遂之又欲离开。
  但这时,却听楼上传来一女子凄婉的歌声,只听其幽怨唱道:
  登危楼闲愁凭栏向,望穿千帆过后江水茫茫,风乱青衣立尽残阳,渡口影单形只凄月寒光。
  费思量奴心复彷徨,怕韶华褪尽鬓如霜,泪涕零渐宽罗襦裳,怠倦画眉懒理红妆。
  众人闻后,不禁被吸引,皆纷纷落座,听得出神。而自谦也是一阵恍惚,竟心口突然堵得难受,遂又觉这声音似是耳熟,再看那柜台上放有一副墨宝,像刚写下不久,乃为一阕小令,就见是如此书道:
  谁知人间多白头,最是生离别。
  残春破景满空阔,离肠酒,断魂月。
  弱柳飞雪,莺啼燕切,病雨送花落。
  不见前缘旧尘客,泪难收,情难却。
  看后,自谦点了点头,心道:“只怕又是一个多情女子。”便少不得感叹一回,而随后却是一怔,又觉得这字体好是眼熟,倒像哪里见过一般。
  正寻思着呢,就听楼上那女子仍在唱道:
  锁重楼愁闭云纱窗,寂寞画堂庭院燕子无双,谁家一曲琵琶凄凉,更阑挑灯慢折书信沧桑。
  夜萧瑟相思酒几觞,偏西风吹不散痴狂,强欢颜犹唱凤求凰,愁落绡帐悲生绣床。
  恨楚天长,声声雁哀如伤,一别经年两般空自相望。寸断肝肠,巫山梦散高唐,朝云暮雨枉嗟人世间苍凉。郎啊郎,朗阿郎,偏是鸳鸯枕上相背飞鸳鸯。
  当一曲而终,楼下一众旅人方才醒过神来,纷纷谈论起这哀婉的歌声。而此时的自谦,也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望着外边的凄雨暗夜,情陷曲中意境,便为之有些失落。
  这时,就听有人大声喊道:“楼上的店家,下来接客了。”
  也不过一会儿,便看打楼梯走下一名,二十左右岁的妙龄女子,只见其稍一施礼,就歉意道:“实在对不住,诸位客人,小女子怠慢了,还望海涵。”说完,遂去端茶斟水的,挨桌询问所用甚么,及需要几间客房等,一一忙活起来。
  而诸人瞧她生得细眉长眼、樱口琼鼻,肤白肌净、柔发如墨,身量丰腴、静怡秀丽,皆是多了几分好感。不免便有好事者打趣道:“老板娘,你刚才那歌声唱地恁般幽怨,莫不是男主人不知着家,独守了空房么?”
  那女子俏脸一红,也不去恼,惟羞道:“客官说笑了,客栈乃父母所开,我只是留在店中帮忙而已。”
  遂又有人调侃道:“我说唱的这般动听,敢情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偷思情郎了。”
  闻得众人又大笑起来,那女子更是显得羞臊,虽仍然俏脸带笑,可也不顺着浑言撘话,只忙活自己的,不时就来至自谦所坐的桌前。
  此刻,虽说这店内热闹不少,但自谦只顾怔怔望着窗外,像是一切皆与他无关。便听那女子问道:“不知先生用点甚么?”
  如此,待自谦回过神后,转头一看,竟猛地站了起来,惊喜的是紧紧盯着她不放。却怎想,其丑陋的相貌,倒是将那女子吓了一跳,慌得不由退后一步。
  列位看官,你当此女是谁,正是同自谦分别两载之久的江英子。原来,自打她离开鹰嘴崖,就随父母忙活起家里的渔业营生,因近几年海物行情看好,等手中趁了闲钱,便合计着在码头开起了这家客栈。
  平时,不仅同母亲照看店里的生意,且还于码头贩卖着,爹爹出海所捕,除却店中所需,而剩下的鱼虾蟹等物,日子就也渐是红火起来,这便是自谦初走皎青州时,和俞可有远远看到她,那般忙活的场景了。
  本来夜晚,都是江远或迟兰丫守在客栈,但恰好今日两口子被迟忠请去吃生日酒,不得已才将英子留于店中,这般,才有了和自谦的不期而遇。
  言归正传。当看着英子略显惊吓的眼神,自谦方想起自己今时的相貌,若能认出他来才怪。也顿时恍然,为何刚才觉着那声音,及小令的字体是恁般熟悉,如此便说的通了。
  遂心中又苦涩不已,两人打小相处,而今竟人在眼前,却有如天涯,怎教不千般酸楚、万般伤感。等稳了心神,就黯然坐下,声色沙哑道:“便清蒸几样海物,来一壶地瓜烧酿即可,再劳烦姑娘留一个床位。”
  而见他神情这般古怪,英子心中也难免些许疑惑,总觉着哪里不对一般,偏又说不上来。但此时也容不得多想,就点头笑道:“好的先生,您稍等,马上便来。”
  也当她说完去了,可仍回头瞧了几眼,惹得自谦是苦涩不已。再想着小时候初识,又一同私塾伴读,直至后来分离,并与自己的诸般情意,不禁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如此青梅竹马之情,偏因他今时这副鬼相,以致人在对面不相识,却又自尊作祟而无法道明,怎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遂那心就似被锥子刺入一般,是道不出的疼痛。
  便这般,等英子将几盘清蒸海物,及一壶地瓜烧酿端了过来,自谦索性就借酒浇愁,以麻醉自己。且也不知何时,其他旅客皆已楼上歇息去了。
  如此一来,只剩他独自闻着窗外的风雨,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海浪声,任思绪如潮,翻涌在一杯杯浊醪中,不觉便一壶下肚,已是有了六七分醉意。
  而英子,则是坐在柜台前,望着门外的雨夜怔怔出神。一会儿又拿过那阕小令,只是扫了一眼,就见她,弯眉紧蹙、樱口幽叹,俏容不展、细目含泪,是影单形孤、我见犹怜。
  再抬眼看向自谦时,遂觉得那身姿、神情,竟是恁般眼熟,不免与他早时的相貌所重叠,便一时又怔了起来,泪水也忍不住挂满双颊。
  这时,只见自谦摇了摇空酒壶,醉声喊道:“店家,再拿一壶酒来。”
  英子收起思绪,而瞧着他那样子,怕是在故意借酒消愁,就走过去劝道:“先生,您不能再喝了,还是早些歇了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但自谦却面无表情道:“多谢姑娘好意,你尽管拿酒去,在下没事。”
  英子无奈,只得又去拿了一壶酒来,并一碟小菜,见自谦疑惑地看着自己,便含笑道:“是送与先生的,否则这般喝法会伤身子的。”
  自谦也不言谢,遂拿过一只杯子倒上酒,放于她的面前,而后又给自己斟满,倒让英子看后笑道:“先生,您喝着就好,小女子不饮酒的。”
  自谦仍不撘言,待端杯一饮而尽,方道:“酒是好东西,能一醉解千愁,瞧姑娘那阕小令,怕也是有故事之人,不如喝上几杯,索性忘的干净吧。”
  英子一怔,便坐了下来,幽声道:“若是能忘了,何须如此折磨自己。”说完,也将那酒仰首饮下。
  自谦斟着酒,就道:“能将姑娘这等的女儿家,置之不顾,又哪里值得你再去牵肠挂肚。”
  不想,英子竟眉头一锁,顿然不悦道:“先生过分了,不许你这般说我自谦哥哥。”
  自谦一愣,随之摇头苦笑,便连是几杯下肚,以致那忧郁的双眸,分明已有晶莹闪动。而英子,也自知有些失礼,就干咳了一声,问道:“先生是打皎青州来的么?”
  见他默然点了点头,便又问道:“看先生年纪不是很大,可是在那边的大学堂读书么?”
  自谦遂自嘲道:“姑娘瞧我这副模样,有哪家大学堂会接收?”
  英子一顿,就忙开解道:“相貌只是一时,世人皆会衰老,才华满腹方为上乘。那温庭筠倒人称‘温钟馗’呢,不也留下许多千古佳句,传颂至今么?”
  自谦闻后哑然失笑,便忍不住打趣道:“好像姑娘之前见到我,也似是害怕的样子吧?”
  英子不禁娇靥一红,难为情道:“初看时确实有点吓人,不过再瞧着就觉得没甚么了,相比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那才是真的可怕。”
  自谦笑而不语,只将酒与她斟满,两人遂对饮一处。如此一会儿,便听英子问道:“先生在皎青州,可曾认识一个名叫俞自谦的人么?”
  也看着她那期待的眼神,自谦心中一疼,但仍摇头道:“不认识,怎么,他可是姑娘的牵挂之人?”
  英子幽怨道:“已分别好久了,后来于此见过两个长辈,方才得知,他是在皎青州大学堂读书。”
  原来,旧年俞大户和胡彦江为搭救自谦,从皎青州回来时,恰好也住在了英子家的客栈。这般,江远、迟兰丫夫妇岂能不欢喜非常,就忙去喊来迟忠,好生款待了一番。
  而英子更不停询问着,鹰嘴崖一众玩伴之事,也当闻得步师爷竟然离世,林氏和静安又远走烟祁县,如何不悲痛难忍,遂呜呜咽咽地,好不容易才被迟兰心劝住。
  又得知自谦在皎青州大学堂读书,心中不由一阵窃喜,相信只要守在赤心湾码头,两人终会有相见之日。可她哪里知道,俞大户因此时家中的处境,为不博得同情,便隐瞒了真相。
  言不多叙。见英子说完秀目顿红,自谦又怎不难受,默然片刻,就劝慰道:“这码头不过如此大小,他来回往返,你们却不曾遇上,想必也是无缘,姑娘何苦再去执着。”
  英子幽幽叹道:“我又何尝不知他已心有所属,只是这‘情’字一旦写下,哪里由得人擦掉半分。”
  自谦听过不禁黯然神伤,思着同她打小一处,偏是造化弄人,中间存着一瓢弱水,奈何枉然嗟叹。再想起静安,又感命运无常,或许日后自己也只能这般,心怀过往、空劳牵挂罢了。
  如此,两人说着话儿,不觉又是一壶酒下肚。只见英子,俏脸润红、细眼朦胧的,煞是可爱,竟有了些许酒意,而自谦更言语不是甚清,已然醉的八九分了。
  此时,外边的雨越发紧了起来,不停敲打着窗棂。闻着风雨声,两人各自怀着心事,也在一阵沉默后,就听自谦一声叹息,便随口吟道:
  檐泣雨,风咽竹,花殇春挽云笼雾。
  惊闻梁间旧燕语,欲寻卷帘人何处?
  英子抿嘴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多情的男儿,”
  说着就不断打量起自谦,特别是那深邃忧郁的眸子,岂能不感到熟悉,便醉眼朦胧的又笑道:“总觉着先生有些相熟,倒似哪里见过一般。”遂不觉看向他那儿时受伤的左手。
  而即使酒醉,自谦也猛然记起,那时英子所说,若是失散了,只凭着这烙伤的掌心,就能一眼认出他来,便忙不经意的,将手放于了桌下。
  又故作好笑道:“姑娘想多了,咱们萍水相逢,只怕明日一出客栈,便从此为路人,两不相干了。”
  英子自嘲道:“也是,浮萍随水,偶然相遇而已,”
  遂又眯眼笑道:“既是这般,那小女子便斗胆,合上一阕先生所作之词。”
  待酝酿一番,就凄然吟道:
  闭绣户,寻旧谱,冰心寒弦空相诉。
  忍听画堂双燕语,恨笺残墨两三书。
  自谦听过,心酸道:“姑娘何必如此。”
  英子苦笑道:“先生不也一样,不过都是沦落在那情中的可怜人罢了,何必枉加相劝。”
  这般,两人遂黯然不语,自谦所作乃为静安,不知音信而挂怀。英子所合,又为同他分别已久、相思难遣,偏哪里知道,今夜人在咫尺,却有如天涯。
  如此,两人怀揣着心事,皆是深陷回忆,一时也就无话可说了。于是,自谦便帮英子将店门关好,又互道了声,自皆是上楼歇息去了,即此一夜无话。
  再等次早,自谦起来匆匆盥洗,也无心用饭,当于楼下结帐时,就将在老仙山上所买的,那只青石镂空的无瑕吊坠,偷偷放于柜台,而后深深凝了英子一眼。
  但想起昨夜同他一起饮酒,英子不由俏脸顿红,便低眉含羞道:“先生慢走。”
  自谦点了点头,暗叹一声,就毅然离去。而望着他的背影,英子不禁又一阵失神,倒像错过甚么一般,心中莫名的难受。也待胡思一会儿,却突然发现了那只吊坠,便拿在手中把玩,只觉着甚是可心,遂喜爱不已。
  而等想到,或许是自谦丢下的,就忙追了出去,但早已不见了人影,虽心有疑惑,可思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不再纠结。惟将那只吊坠妥善保管,容日后有缘相逢再还。
  却说,自谦满腹郁郁的离开赤心湾码头后,因知晓家中为自己出狱,已是花费甚多,就为了省钱,连人力车也不雇,更何况是马车了。遂而,便一路步行进了牟乳城,又打西城门,急急往鹰嘴崖赶去。
  就这般,直至后午方才到了村口。也当站在桥头,看着那大石牌坊与左右的楹联,想着曾几何时,于此送别一众玩伴,如今自己反倒落得个狼狈而回,顿时百端交集,忍不住泪盈满眶。
  如此,待叹息一回,方步伐沉重地向村中走去。再等心怀忐忑地推开宅门,来至自家院落,却发现静得可怕,遂只当爹爹同俞四伯下田未归,娘又在做针线,便犹豫着迈脚进了北房。
  却当来到俞大户和郝氏的屋内,仍是空无一人,就又走进了俞老太房里,偏抬眼瞧见了奶奶的灵位旁,多了一副牌位,便登时愣住,一时不敢相信,待揉了揉眼定睛再看,谁知,竟然是自家爹爹的。
  这般,自谦顿感胸闷气短,遂之浑身发抖,直等好不容易缓了稍许,就“噗通”一声跪在那里,是嚎啕大哭。而后又磕首不止,且头头着地,其声撕心裂肺,令人肝肠欲断。
  而此时,郝氏正在西耳房睹物思儿呢,隐约闻见有人哀泣,便忙来到北房,但却没认出是谁,就疑问道:“你是?”可当自谦抬起头的一刹,那相貌倒着实令其吃了一惊。
  也当看着如今的母亲,已是鬓发花白、面容苍老,脸颊消瘦、目露呆滞,哪里还是曾经熟悉的娘亲模样,自谦更是悲从心生,遂跪着上前,抱住她的双腿,嘶哑哭喊道:“娘……”就又悲痛不止。
  郝氏一怔,此时如何不知,眼前这相貌丑陋的后生,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儿子,便顿时泪如泉涌。再待颤抖着双手将自谦拉起,瞧着他那副样子,是既心疼又恼火。
  遂忍不住地就给了其一记耳光,恨道:“让你不知争气,”
  接着又是一巴掌,哭道:“让你再去胡闹。”
  如此,等三记耳光打完,便泣声道:“你打小闯祸也就罢了,那时有你奶奶和我在身边,每每都能替你兜着。既少了别人家寻上门来,也免了你爹一顿打,可你知不知道,这回你落下的祸,实是太大了。”
  之后,便抱着自谦放声痛哭,哪怕心有怨恨,但面对他这等丑陋之相,已然消去大半,又岂忍心再去苛责。如此,娘俩直哭得是昏天暗地,让人不忍相听。
  而待一番悲痛后,再端量着眼前极为陌生的儿子,郝氏哀叹了口气。就像自谦不敢相信俞大户离世一样,她又怎能接受,从小养大那个玉人似的孩子竟成了这副模样。
  不禁又想起步师爷临终之言,让林氏带着静安远离鹰嘴崖,并称一切皆是自谦落下的因果,便少不得胡自寻思着,难道这孩子真的是灾星转世,来讨债的不成。
  这时,只见自谦含悲问道:“娘,我爹怎会——”遂哽咽着言语不下去。
  郝氏又是一叹,默然许久,方将事情道了一遍。原来,自打俞大户和胡彦江从皎青州返回后,就一直郁郁不乐、难释其怀,交了恁多银钱,不但没救出自谦,反而闹得倾家荡产,便急火之下病倒在炕,时常心中绞痛难忍。
  虽说郝氏也极力劝慰,称钱财乃身外之物,须看开了才是,只要一家人平安无事,比甚么都好,可俞大户哪里听得进去,况且又岂只因为这些。
  想着,打从自谦进得这个家中,先是宝贝似的女儿夭折,给夫妇俩带来了莫大的伤痛,郝氏更几近疯癫。就算之后也过了几年舒心日子,但总觉着那是闺女以命换命得来的,难免郁结暗生、耿耿在怀。
  再后来,村中发生百年不遇的洪水,不仅孤僧瞎失了踪迹,便连母亲同步七、步九两位长者,也突然一一离世。接着涂七娘等人来了又去,并步师爷命丧黄泉,随之林氏和静安远走烟祁县,就是自谦自己也难逃命运,枉受牢狱之灾。
  而今只怕是轮到自己了,这下倒好,身边竟连一儿半女都没有。那时披麻戴孝,捧着牌位、手摔瓦盆的还会有谁,以后又该让郝氏怎般过活?
  再思着半辈子以来,自己善事做尽,不曾有过一件违背良心之事,如今却落得这等下场,更是悲痛在怀。难不成真是前世欠了自谦,此生要来相还,寻得原谅不成?
  遂口中喃道:“俞良、原谅,原谅、俞良。”便泪打双颊、苦笑连连。
  也于这日,当躺在炕上,又胡思瞎想着,却闻得外边一阵鞭炮声传来,就问郝氏道:“可是谁家婚娶?”
  郝氏笑道:“你莫不是忘了,今个不是可有和艳霓成婚么,几日前俞郎中便来相请了,你因身子不适,给推辞过去了。”
  俞良就自嘲道:“是呀,昨夜才吃了送来的饺子,这睡了一觉竟是给忘了。”
  郝氏便打趣道:“只怕你是睡迷糊了吧。”
  遂坐于他的身边,又羡慕道:“听步南家里的说,正东那几个孩子,两年学业已满,皆要在过年回来完婚。好像清嫣丫头,也在外有了相好的呢。”
  这般一说,俞良不由得想起自谦,便叹了声道:“一起长大的孩子,怎就成了眼前的样子。”
  而郝氏一愣,也立时明白他所指甚么,不禁眼圈一红,担忧道:“也不知自谦现在怎样了,从小到大何时吃过那等苦处。”
  待沉默片刻,又叹息道:“要是步傑兄弟还在,咱家自谦和静安,来年说不定也就——”遂难以言语,低头抹起泪来。
  俞良忙宽慰道:“你也别想太多,终究命不可违。”却是嘴上这样说着,那心里又岂能好受。
  便如此,等入了年关,除了步正升跨海求学在外,余下的步正东、俞妱蕊、俞可庆、步婉霞、俞清嫣几个,历经两载之多,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鹰嘴崖。
  就少不得结伴去看望了俞大户和郝氏,又同往大王山祭拜了步师爷。也对于静安的离开,虽令几人无比遗憾,但更对自谦之事心生难过,且早就打俞鸿菲口中得知了,为此担怀甚久。
  而那时的俞大户,经过近半载的将养,身子已是好了不少,如今又看得鹰嘴崖下一代孩子这般出息,更是十分欣慰,心情自也开朗许多。并在过节前两家子的喜宴上,为步正东、俞妱蕊,及俞可庆、步婉霞主了婚。
  偏谁曾想,当转过年后,那早已离开鹰嘴崖的步欣、步古兄弟俩,不知打何处听说了,步师爷也经离世,俞大户又几乎倾家荡产,便无所顾忌地搬了回来。
  初时,两家人因步氏一族的步晨、步元、步南三人,还有些威信在,就未敢怎般放肆。可消停了没多少日子,朱氏和苟氏却坐不住了,妯娌俩皆是小人的主儿,商量了一番,竟打起了步师爷田产的主意。
  于是,常借此往俞大户家中闹上一回,反正他今时落魄了,也没甚么好怕的,声称身为未出五伏的步欣、步古,有权继承步师爷的田业。
  却不知,在去年搭救自谦,变卖田地时,郝氏怕银钱不够,便私拿主意,不但将家里的牲口,除了那头老黄牛,因同儿子极有感情,而留下外,其余皆卖掉了不算,且还把步师爷的田产,也一并兑了出去。
  虽然俞大户打皎青州回来后,将她斥责了一通,可念其救子心切也是无法。这般,只好将变卖的银钱,给远在烟祁县的林氏寄了过去。
  如今,朱氏和苟氏,隔三差五的上门胡搅蛮缠,即使步师爷的田产没有卖出,可林氏和静安还在,从哪里说道,也轮不到这妯娌俩手里。
  想着曾几何时于村中的威望,谁敢到家中如此撒野,而今竟被两个泼妇轮番上门羞辱,俞大户遂气得病情又加重起来,这一躺下便再也没下炕。
  若不是步晨几个动了开祠堂的念头,还有俞晃等人护着,为此,俞大哲更是手抡铁锤,扬言若是再敢胡闹,就结果了两家人的性命,只怕朱氏和苟氏,还不一定闹到哪般田地呢。
  而与此同时,那些念着俞大户好处的步、俞双姓人,皆因其陷入这般境地而生可怜,遂将罪责按到了自谦的头上,并打心底厌弃,便渐渐有关他的流言,也在村中四下传起。
  如此一日,俞大户躺在炕上,不由想起步师爷临终所说,若遇劫难之事,莫往身上引了,能舍当舍了吧,方才有些明白话为何意了。却也困惑不解,他又怎会提早预知,难不成人临死之时,果真能前尘后事明了一切么?
  遂又寻思起,俞老太所交待的遗言,既然送与咱们了,就当是宿债未消,欠了人家的,日后无论所生何事,皆不可芥蒂于心,便一时百般滋味,不免对世事因果多了一丝感悟。
  故此,就对自谦也没那般怪斥了,只当是孽缘而起、前尘所欠,今生一报还一报罢了。这一想,虽说仍被病情折磨得不堪,但脸上至少多了几分笑容。
  也见他这般,郝氏自是宽怀不少,便欣慰道:“你能想得开是最好不过,只要咱们还活着,总会有个盼头不是。”
  俞良遂拉着她的手,歉意道:“你说得对,人在家不散,只是这段时日难为你了。”
  郝氏闻后,顿时委屈地哭了起来,却令俞良心疼道:“自打你跟着我,虽是吃穿不愁,可流的眼泪也确实够多,真是苦了你。我倒宁愿不要那些身外之物,日子过得紧巴一些,都要咱们这个家安稳祥和。”
  郝氏含泪道:“等自谦回来,咱们一家就在鹰嘴崖相守一处,安生过活,再也不分开了。”
  俞良拭去她的泪水,不禁感慨道:“说起那孩子,的确给咱们带来过不少欢乐。打小便俊秀聪慧,虽有时性子野了些,但也顽皮得可爱。”
  遂又沉思着道:“只是总觉着他少了点烟火气,身为俗世之人,也不知是好是坏。”
  郝氏不解道:“甚么烟火气?”
  俞良寻思着道:“就是感觉他跟这红尘有些格格不入,不似寻常的凡夫俗子,倘若难以融入,岂不孤立于世了。”
  郝氏好笑道:“你可别说我儿子是神仙转世,到咱家历劫修炼来了。”
  俞良乐道:“若是如此,那咱俩身为神仙的爹娘,还有甚么不知足的呢。”
  而待夫妇俩说笑一气,便听得俞良又感叹道:“想想那时,也亏得有娘和你护着自谦,不然以他那般的身世,又于咱家从小被我训斥到大,如今得有多后悔。”
  郝氏白了他一眼,笑道:“还说呢,每回因为自谦害你被娘责怪,还不得背后又拿俺说事。”
  俞良讪讪一笑,遂感怀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一晃都恁多年头了,想想就在眼前一般。”
  郝氏微微一叹,黯然道:“要是那丫头还在,该是多好,咱们也算儿女双全了,”
  遂而眼泪便流了下来,又叹息道:“也不知是她命薄,还是咱俩无福。”
  俞良也顿然鼻子发酸,却仍安慰道:“应是下生只要了这点缘分吧,好歹也做了一回咱们的闺女,你就别再胡自寻思了。相信有娘在那边,定会照顾好她的。”
  这般,当两口子将话说开,家中因为自谦入狱以来,而笼罩的一片阴暗愁云,遂也渐是散去。却怎奈终究天意难违,不想一个多月后,俞大户还是撒手西还、一命呜呼。
  而等出殡那日,不仅胡彦庭、胡彦江、涂七娘,及郝和、郝祥哥俩皆赶来了送葬,便是整个鹰嘴崖的步、俞双姓人,也几乎都到齐了,无不悲痛在怀。
  但因郝氏打俞大户口中得知,英子一家如今甚好,就不想再去扰乱她们的过活,故也没让人往迟心湾报丧。如此,更何况林氏和静安呢,哪里忍书信相告。
  倒是那会儿的胡彦江,虽有丧礼在前,却早是失了主张,竟似孩子般不知所从。岂能想到,过年时同涂七娘来看望俞大户,身子已然好上一些,怎说走便走了呢。
  再寻思起推荐自谦外出求学,竟惹来这般祸事,更是悔恨自责。无端端的,为何要动那等念头,倘若细究,岂不是自己间接导致了一切,还好有胡彦庭一旁开解着,这才缓过不少。
  再说涂七娘,也早已痛不欲生,想着当初走投无路时,俞大户对她的收留,且始终如亲妹子般相待,而今竟是阴阳相隔,哪里还顾得,去安慰伤心欲绝的郝氏,直哭得是凄凄惨惨,甚至几度晕厥。
  而郝和、郝祥兄弟俩,本就因早年外甥女夭折,对自谦没多少好感,如今又连累妹夫离世、妹妹守寡,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遂更将他怨恨在心。
  另打牟乳城赶回奔丧的俞可恺,自也不用多说,从爹娘过世后,便同俞大户亲如父子,感情十分深厚,岂会料到竟突生这般噩耗,万分悲痛之余,就对自谦存了诸多怨念。
  也在那日,当俞然大喊“起灵”后,但看步晨、步元、步南,俞晃、俞儒、俞四、胡彦庭、胡彦江八人,便一脸肃穆地将棺椁抬起,向大王山而去。
  却当众乡亲见是俞大哲捧着牌位,俞可恺摔的瓦盆,再想起俞大户如此心善之人,死后竟然无儿女于跟前尽孝,皆是唏嘘连连。而那些知晓自谦身世的,也就少不得背后大骂,说收养了一头白眼狼。
  便这般,当俞大户的丧事,在众人的相助下办完后,怎想郝氏竟又生了一场大病。幸好有涂七娘陪伴左右,另常同宋氏等妇人宽解着,方才挺了过来,只是难以再像从前,人变得沉默寡言,终日精神恍惚。
  再待涂七娘离开鹰嘴崖后,郝氏遂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常一人于那里怔怔出神,且一坐就是半晌。而俞四因为避嫌,已不能继续留在外院,便往步师爷家中看房子去了,如此以来,更显得这三进三出的宅子,幽深不已、空荡可怕。正是:
  原谅不解自寻来,
  衔环结草枉悲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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