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反戈一击

　　山镇高级中学的学生们对校长明显的人身攻击，以及从中表现出来的极端“错误”的认识，一时间把山镇高级中学搞得狼烟四起。社会上关于山镇高级中学的学生乱搞男女关系的种种流言也甚嚣尘上。
　　临近吃晚饭的时候，校长接到一位学生家长打来的咨询电话，证实事情的真伪，对自己的女儿在山镇高级中学的发展充满了忧虑，紧接着，又摆出教育家的姿态，对山镇高级中学的学生教育和管理工作提出了一大堆建议。这些忧虑和建议像芒刺一样，刺得校长如坐针毡。
　　校长刚放下家长的这个莫名其妙的、神经兮兮的电话，马经理的奔驰车就乐颠颠地开进山镇高级中学。
　　马经理装出不知情的样子，盛情邀请校长到丰盛苑酒店坐坐。
　　校长心里不快，但就在“不去”二字刚冲到喉咙口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不能不去；如果不去，岂不落个“真有其事，校长竟被窝囊得不敢出门了”的笑柄？
　　
　　这顿晚餐是校长有生以来最窝囊的一顿晚餐。
　　马经理请的都是山镇党政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头头脑脑，彼此都很熟。虽然开始谁都没提及山镇高级中学安全套以及男女生关系的事，但敏感的校长踏进丰盛苑酒店包间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酒友们明显的、怪怪的目光，校长酒喝得就一直魂不守舍，好在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这使得校长产生出细微的庆幸，可这种细微的庆幸没维持多久，就被山镇食品站的刘站长给撕成了粉末。
　　几杯酒下肚，肚子里盛不得半两油的刘站长就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哎哎哎，昨天啊，我听人说，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没敢去镇上医院，而是来到山镇村卫生室，打听怀孕后有什么症状，卫生室的赤脚医生问她们是哪里的，是干什么的，两女孩儿支支吾吾地走了，一看就是在校学生哩……”
　　校长的心一下子就被沉到了冰冷的水底。
　　马经理使劲拧着刘站长的耳朵，喊：“净胡说！我们怎么没听说？再说了，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多了去了，你敢保她俩就一定是在校学生？”
　　刘站长捂着耳朵，说：“是不是在校学生，我不敢说，可这件事千真万确！整个山镇，不不不，包括周围村寨，都在议论着呢！难道你们会不知道？”
　　下面的论争校长就不知道了。校长只觉得有千万只魔掌破肚而入，然后在里面从容熟练地翻肠倒胃，让校长很快就坚持不住了。
　　校长就去了洗手间。
　　按校长的酒量，一顿喝三瓶三鞭补酒外加五瓶啤酒或者一斤四五两中低度白酒，一点儿都不耽误办事，但这顿酒只下去三四两白酒就直往上返。
　　校长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酒席桌上偷偷摸摸、做贼一样往地下倒酒，好在几个看见了的酒友假装没看见，仍在一本正经地吆五喝六。
　　校长从没体会到，原来喝酒也是一种炼狱般的折磨。这场饮酒，本来和平日无数次饮酒的时间差不多，但校长却觉得好漫长好漫长。校长的意志力在这场好漫长好漫长的饮酒中经受着最充分、也是最残酷的煎熬，在距离尾声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酒宴终于结束。酷爱打麻将的校长平生第一次推说要回学校开会，提前离开了丰盛苑酒店。
　　
　　校长强打精神，走进那“官房”，脑海里不再是酒席上的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的情景和自己难以自持的体验，取而代之的是山镇高级中学雇佣来管理花草的老王头手里晃动的安全套，还有老王头大惊小怪的、在校长看来近乎张扬的言谈举止，一会儿又幻化成了那封满含嘲讽、咄咄逼校长的匿名信。
　　校长彻夜无眠。
　　校长在彻夜的深思熟虑中迎来了山镇高级中学又一个崭新的黎明。
　　校长彻夜深思熟虑的结果是，校长决定亲自出马，反戈一击；否则，山镇高级中学今后的学生还不知道怎么难管呢！
　　以校长雷厉风行的脾气和作风，校长要利用早操时间召开学生教育大会，但就在早操铃声响前的一分钟，校长忽然意识到，早操有近二百名走读生缺会，便把学生大会定在课间操。
　　校长特意让政教主任在高音喇叭上广播开会，强调值日生和病号也必须参加；不仅如此，校长临时动意，全体教师也必须参加。
　　课间操铃声清脆地响彻校园。
　　学生集合的时候，校长又责成几位中层干部和教导干事到各教室及校园巡查一遍，以确保学生全部参加教育大会。
　　校长步履极其稳健地走到台子上，极其威严地扫视着台下千名学生和老师，让高音喇叭把自己威严洪亮的声音清晰地撞击着每个师生的耳鼓，并弥漫开来，扩散到山镇辽远的天空：
　　“我今天亲自讲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关于昨天花园里的安全套问题。我们的确在花园里发现了一个安全套，可有人就妄加猜测，一口咬定是我们学生所为！一时间，谣言四起，搞得校园和社会议论纷纷。我看哪，这事未必是我们学生所为，因为谁也没有真凭实据嘛！可话又说回来了，客观上，的确存在着学生所为的可能，请同学们注意我的用词，是不排除这种可能。如果真是学生所为的话，应该怎样看待这个敏感的爆炸性的问题呢？我认为，回避它，并不可取，还是应该冷静地、理智地对待它。何谓冷静地、理智地对待呢？就是既正视它的存在，又不为之大惊小怪，这就好象普天之下阳光灿烂也总有阴影、太阳本身也有黑子一样！俗话说得好：‘丑事家家有，不犯不扬是好手。’这样说来，我们就没有必要对这件事再议论纷纷，到处传播。无论这件事跟我们同学有没有关系，我们都应该借这件事，加强自我教育，因为我们同学当中确确实实存在着谈情说爱的问题！这就是我下面要着重讲的第二个更重要的问题：用我们的理智，远离早恋！
　　“我深深地知道，中学生早恋，是个比较普遍的现象。不光我们学校有，其他学校也有；不仅高中有，初中学段同样有。今天，我要说，中学生的早恋，感情是真挚的，但事情却是荒唐的！这一点，我想一定会得到同学们的认同，因为你肯定不止一次地听老师或者家长关于这方面的教育引导。事实证明，中学生一旦陷入早恋，是‘你也牵挂，我也牵挂；醒也牵挂，梦也牵挂’。对方的衣食住行，冷热饱暖，喜怒哀乐忧思愤，无不时刻牵动着你的心，分散着彼此的注意力，消耗着学业重压下本来就不充沛的精力，让双方牵肠挂肚，甚至魂牵梦萦。另一方面，绝大多数早恋的中学生都承认，不应该早恋，理智上都觉得，谈恋爱对不起父母、老师和其他关心自己的人，因此，怕被这些人知道，也就是说，他们是带着恐惧、愧疚、自责的心情，去体会早恋的那份激动、甜蜜和幸福的。而一旦出现波折，上述心情里面又揉合着难以言传的懊悔与痛苦！中学生早恋，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可谓丰富却谈不上多彩，倒融合了太多太多的沉重！我想问一问同学们：爱得真挚热烈又夹杂着未来的不可知性，海誓山盟的希望里面又分明透露着浓重的渺茫……这种苦乐相生相伴的校园爱情，对中学生的学业和心理的冲击力是多么的巨大啊！
　　“因此，同学们要不断地、有意识地加固自己远离早恋的思想和心理防线。《国际歌》里有句台词唱得非常好，是什么呢？‘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同学们，要远离早恋，对你们来说，就得‘全靠我们自己’啊！
　　“事实上，中学生早恋，就像茫茫原野里一口深不可测的大井，井水的上面是甜美的蜜汁，下面就是苦涩的水。这样的井，几乎每一个步入青春期的人都会遇到，你和你的同伴跋涉到这里，又累又渴，蜜汁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力，禁不住这种诱惑的你，就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观望，最终俯下身子……开始，你尝到了好甜好甜的水，你正沉浸在从没有过的激动和幸福之中，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沉下去……你忽然呛着了苦水，但你不甘心，继续往下寻找，可甜美的蜜汁再也没有出现，这时，或许你一个猛醒，鼓足勇气和力量，一个窜跳，跳上来了，但已经浑身伤痛，满肚子苦水，精疲力尽；而且早已看不见同伴的踪影——你已经落伍了！追不上他们了！你或许仍然执迷不悟，结果永沉井底……所以，同学们，面对青春之路上这个随时可能遇到的、充满诱惑力的大井，我们应该理智地、毫不犹豫地绕过去；一旦身陷其中，应该及早跳上来！当我们驻足回眸，就会自豪地对自己说：我战胜了人生路上的一大诱惑，我原来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校长不愧是校长。校长声情并茂、情理并重的演说感染和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让我们这些教语文的也自惭形秽，自愧弗如。
　　二哥张斌一向瞧不起当官的，竟然破天荒地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赞不绝口：“原以为校长只会为官之道，只会喝酒，只会应酬，原来校长还这么有文采，这么会煽动，这么会做思想教育工作！我敢说，校长的文采在山镇高级中学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今后其他的领导们要召开学生教育大会需要提前花费多大的气力、投放多大的精力备课，然后才能鼓足多大的勇气上台演说啊？”
　　极富演说能力的校长的这番极富煽动性、极富形象性、因而极富说服力和感召力的讲话，赢得了全场师生发自内心的热烈掌声。接下来的第三个问题，即关于不许男生女生单独在一起的禁令的阐述，就有了牢固的接受基础。校长依然声情并茂，依然晓学生以理，动学生以情，自然换来阵阵掌声。
　　校长关于第三问题的讲话的精髓是：学校的管理者很清楚，并不是每一对单独在一起的男生女生都是在谈恋爱，也并不是所有单独在一起的男生女生都会发展成谈恋爱，但客观上，的确有部分同学是在谈恋爱，或者开始不是在谈恋爱，但最终却在这种不设防的独处中滑向了谈恋爱的那口“大井”。从另一方面看，谁也不能否认，单独在一起的男生女生，即便你俩不是在谈恋爱，可在客观上也给了旁观者“在谈恋爱”的暗示和印象，这里的旁观者就包括作为同龄人的学生，也就是说，你们两人的独处，在客观上起了引诱、暗示同龄人去谈恋爱的作用！再者，谁能否认，假如学校不对男女生独处做出限制，就一定会给真正在谈情说爱的学生披上招摇过市的合法的外衣呢？既然有部分同学难以处理好男女感情问题，已经或可能跌入早恋的那口“大井”，我们就必须一刀切，否则，就会给这部分同学以可乘之机！这就好比同学们打碎了门窗上的玻璃一样，既然不是每一个同学都能达到实事求是的觉悟程度，我们就难以甄别是有意打碎的，还是无意打碎的，或者是风打碎的，因此就必须做出“一律赔偿”的一刀切做法。再比如，拾金不昧是好事，应该给予表扬奖励，学校也给予了“每人次奖励班级十分”的奖励，可为什么后来又取消了呢？就是因为不少同学在别的方面为班级扣了分，就从要好的同学手里拾钱拾物，交到政教处来冒领奖分嘛！
　　最后，校长依然声若洪钟，气贯全场：
　　“关于谈情说爱的问题，要求全体同学，通过今天的会议，能有一个全新的认识。最后，我想郑重阐明的是，我们这些人和上世纪二十年代国民党的地方官僚有着本质的不同；在座的千名学子也还远远没有达到当年鲁迅先生周围的爱国青年的整体思想觉悟。搞不清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却将今天我们面临的问题跟鲁迅先生面临的问题相提并论，只能是一种非常幼稚的、极其浅薄的、遗笑大方的表现！”
　　校长的教育大会开得极其成功，不仅澄清了问题，统一了学生的思想认识，而且给恶毒攻击他的学生以有力的顺手一击，同时也使全校师生对校长有了全新的认识——校长不仅整日门前小车不断，忙于各种各样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社交应酬，而且极有演说才能。校长就是校长，其报告，无论逻辑性，还是亲和力、感染力，都是其他中层领导望尘莫及的，其产生的轰动效应无限，也冲淡了社会舆论对校长的惨烈攻击，从而使得校长接连几天都扬眉吐气。
　　
　　其实，“安全套事件”与山镇高级中学的学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安全套事件”的罪魁祸首是五弟李小米。除了当事人，这事在好长一段时间就我一个人知道。
　　我发现昨天一整天五弟和葛玲老师精神萎靡，神经兮兮，魂不守舍，便在昨天晚上只有我和五弟两人在宿舍的时候咋呼五弟，由于满校园风言风语正盛，葛玲老师已经明确不搭理五弟，五弟在精神上陷入了极度孤苦无援的境地，五弟正需要一个贴心人帮他出谋划策，所以我的咋呼就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成功。
　　听了五弟断断续续的坦白，我说：“亏你们能想得出来呀，冷丝丝的，竟然有这份闲情逸致，倒是别出心裁啊！”
　　五弟哭丧着小脸，极力分辩说：“其实……我俩也就是好奇……我们在一本书里看了一段对野外种种体验和描述……就身不由己……”
　　“所以你们就按捺不住、尝试到花园去了、完事也不知收拾干净？”
　　五弟无地自容。
　　我安慰五弟说：“事情已经闹到这地步，也只有随它去啦，关键是保住密，这事不能再让第四个人知道。”
　　“知道知道，三哥。”五弟连连点头，如饥饿的小鸡啄米。
　　这可气又可笑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