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大通大厦——中国大通保险公司舜城支公司坐落在繁华的梨洲路。远远望去鲜艳夺目的国旗和蔚蓝的司旗迎风招展。
　　这幢五层高的现代建筑楼，设计庄重典雅，外观呈浅灰色调，原是舜城商业大厦，产权转让给大通保险公司后，改了名号，里里外外重新进行翻修。
　　根据“分业经营”原则，保险公司几年前就把产险和寿险分开经营了。产险经营历史长，资产雄厚，员工属正式编制，待遇较优渥，被称之“嫡系部队”和“正规军”，处处显示优越感。与之相比，寿险人员无疑是“杂牌军”。因此，产险人员自视高人一等，向来看不起寿险人员，而寿险人员对产险人员也是一贯心生怨怼，愤愤不平。这种现象即使在两个部门的经理之间也是司空见惯。正同某位寿险部经理所说，产险与寿险等于亲生和收养的关系。
　　大通保险公司舜城支公司门面装潢豪华气派，不亚于四星级酒店宾馆的档次。大厅内铺着晶莹闪亮的大理石地板，华丽的大吊灯光彩夺目，中央空调源源不断喷吐着凉气。花岗岩长柜台里面，三男三女端坐在电脑前忙着各自的活儿。西边的电梯门亮着红色的指示灯，上上下下变动着数字，霍地像怪兽一样张开巨口，不时有人被吐出吞入。从大厅到五楼的所有“好山好水”一概全由产险部占尽，寿险营销部办公室设置在一楼不起眼的后半部分，人员进出一律走后门。
　　寿险营销部只有三个房间，一个财务室，一个集体办公室，还有一个规模较大的会议大厅。内部装修简单，摆设朴素，合计只有两台立式空调，抬头满满一片吊扇和荧光灯。一入会议大厅，如同进入学校教室一般，白色桌椅整齐排列，高高的讲台，宽大的写字板。写字板上方白壁贴了八个醒目的殷红大字：挑战人生，超越自我。西边墙壁张贴着一张大型的表格，这表是营销员的业绩榜，依次记载着每个营销员当月的业绩情况。超出预定计划的，在该营销员姓名左上角标一颗红星，旁边填写签约保费金额；一张保单没签或一分钱的保费没进账的，则在该营销员姓名下方空格里画个圆圈。营销员的业绩表现全部在这张业绩榜上一览无遗。
　　苏晓鸣先前来过一次寿险部，倒不必像第一次来时得向门口传达室那位像
　　莎士比亚一样的秃老头问询，径直走入会议大厅。
　　整个会议大厅煞为热闹，仿佛嘤嘤嗡嗡的蜂巢。讲台旁那个大屏幕彩电正播放港台流行曲，有几位男女抢着麦克风跟着节奏起劲地嚎，惟恐两座音箱的音量不够响似的。
　　苏晓鸣看见同去宁波培训的唯一一位外省籍新人林浩春在后排向他打招呼。他扫视了一圈人群，问林浩春：“伊舟他们还没来吗？”
　　林浩春说没看见。
　　“晨会几点开始？”他又问，并瞟了眼手表。
　　林浩春挠着头说不清楚。
　　苏晓鸣在林浩春旁边坐下，视线对准大厅进出口。
　　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士走近苏晓鸣，打量着问：“你该不会就是苏晓鸣吧？”
　　“唔？我是苏晓鸣。”苏晓鸣回望着她。她相貌一般，一头短发，面颊上隐隐现着稀疏的几粒雀斑，目光分外亮，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别人的内心。她说话声很脆爽响亮，像《红楼梦》里的凤姐一样人没见着老远就听到声音。
　　她笑容可掬地又说：“我还知道你是四明山人呢。呵呵呵。你现在住哪里？房子租的还是暂住亲戚家？”
　　苏晓鸣说：“阳明公寓租的。”
　　她说：“那里房租好贵，还要付中介费。”
　　苏晓鸣说：“我的房子是同事亲戚家的，租金很便宜。”
　　她问：“也是大保的同事？”
　　苏晓鸣点头。
　　她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又问：“你哪一组的？”
　　苏晓鸣摇头茫然地说：“我是哪组的我也不知道。我们今天是第一次参加晨会。”
　　她接着问：“你的主管是谁？张凯琴还是郑伟达？”
　　苏晓鸣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是谁。”
　　她感到意外收获地高兴起来，喜出望外地说：“可能还没分组。好极了。我要给袁国伦说，把你分到我们组。我姓晁，叫晁菀珍，寿险五组主管。”
　　她从挎包里掏出名片递给苏晓鸣。
　　苏晓鸣被晁菀珍的热情感染得有些微微激动，说：“我希望成为你的组员，晁主管。”
　　晁菀珍说：“别叫晁主管，我喜欢同事们叫我晁大姐，自家人似的多好。你当然也不能例外，以后叫我晁大姐好了。呵呵呵！”
　　“晁大姐！你的电话！”外面有人喊。
　　“来啦！来啦！”晁菀珍响应着，扭头又对苏晓鸣叮嘱说，“你坐前排去，这是七组的地盘。待会儿有人问起，你说你是五组的。”
　　苏晓鸣正欲站起身换位子，林浩春一拍苏晓鸣的臂膀，说伊舟和周辛楠来了。
　　苏晓鸣向外望去，正好看见另一个同期培训的同事，她长着张娃娃脸，身材矮而胖，像没有曲线的笔筒，一头男孩子似的短发，十足是“假小子”，但这个风风火火的假小子却有比任何人都典雅的名字，叫唐诗。苏晓鸣想，她倘若姓宋，没准会叫宋词哩！唐诗身后走来伊舟和周辛楠。
　　古人说，士别三日当以刮目相看。才分别一夜，伊舟的外表形象已令苏晓鸣另眼相看了。今天的他从头到脚朝气蓬勃，新郎般地焕然一新，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簇新的白短袖衬衣领口系了条除经理和讲师外很少有人佩戴的酡红色领带。伊舟的光鲜夺目却把身旁衣着朴素的周辛楠衬得黯然失色，两人并肩同行，在大庭广众下，一个精神焕发，如凯旋的英雄；一个无精打采，似萎靡不振的落拓者。
　　他们挨着苏晓鸣前后坐下。
　　“班长，你老早来啦！”唐诗笑嘻嘻地扭过头对苏晓鸣说。
　　“哪像你们姗姗来迟。”苏晓鸣说，“衙门里的作风呢。”
　　伊舟对苏晓鸣说：“我昨晚睡觉快到一点了，今早起不来，到现在还有点瞌睡蒙眬。”
　　“我路远，清早自行车呼哧呼哧骑过来，不晚也晚了。”周辛楠从腰间抽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还好没迟到。我车骑过来要大半个钟头。”
　　晨会开始了。纷扰的说话声已平息下来，连两只音响也调到静音状态，大屏幕上依然人影憧憧，歌星都成了哑巴，嚎得再起劲也徒劳。
　　寿险部经理袁国伦精神抖擞地健步登上讲台。他约三十五六岁左右的光景，中等体形略胖，看上去不苟言笑，严峻的“国”字脸上一对眼睛炯炯有神，敏锐得仿佛能射穿钢板。
　　“晨会开始！请大家站起来，高声重复一遍我们的口号。”他声如洪钟，底气十足，像个部队教官，但一口普通话实在不敢恭维，舌头硬得几乎不分平舌音和翘舌音，夹杂浙东的方言土语，感觉像没煮熟的米饭那样难下咽。
　　“我是大保，我爱大保，我很健康，我有信心，我一定能战胜困难，成功永远与我同在！”
　　“喊口号”是每次晨会的必修课，同基督徒饭前祷告的程序类似，不过基督徒们赞美上帝的仁慈，感谢赐予食物，寿险营销员们无非是用豪言壮语来激发自信鼓舞士气。
　　“各位同仁！早上好！”袁国伦掷地有声地说，“今天又要介绍几位新同仁给大家认识。首先，我们对他们光荣加盟大保表示热烈欢迎！”
　　百余名营销员掌声雷动。
　　袁国伦做了下手势，示意大家停息掌声，接着继续说：“他们刚从宁波分公司培训归来。我重点要介绍的是：有一位同仁在培训期间表现非常出色，人还没正式到岗，却已经为我们舜城支公司赢回荣誉。在培训期间，他不但通过竞选夺得班长一职，还写了一首以寿险营销为题材的诗歌，叫作《关爱生命的使者》。宁波分公司把这首诗发往南京总部，总部来电告知，将在下期的《大通营销》杂志上公开刊登。”
　　又是暴风骤雨似的一阵掌声。
　　等掌声慢慢平息后，袁国伦朗声又说：“大家想知道这位新人到底是谁吗？”
　　“想！”人群中异口同声地爆发出一声嚎叫，眼睛到处张望。
　　袁国伦也似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挥手臂，伸得直直的手掌尖遥指目标人物，大声宣布说：“他就是苏晓鸣先生！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上台作自我介绍。”
　　在袁国伦卖着关子渲染他的那些事迹的时候，苏晓鸣略有飘飘然，当预感到可能会让他上台发言时，开始慌乱不安起来。自我介绍的腹稿还没打，袁国伦已点名让他上台了。
　　他站起身时微微有些失措，好像喝多了酒似的恍惚，掌声从四面八方把他包围着，让他脑子发热，产生草原上万马奔腾的错觉。身旁的伊舟鼓励地轻拍他的臀部，他分明还听见周辛楠在对他催促地低喊“上”。
　　他霍地迈开脚步，登上讲台，直面台下投射来的各种目光，心里又一阵慌乱，背脊渗透半身热汗，脸颊烧得火烫，下面一个个脑袋变得模糊不清。这样热情沸腾的场面，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他竭力使自己镇定和冷静，艰难地掩饰着内心的紧张和慌乱无措的窘态。他该说些什么呢？他的思维高速运转，始终搜索不到刚才所打的腹稿的雪泥鸿爪。他不禁狠狠责备起自己，甚至懊悔自己不该在宁波表现得卓尔不群。他觉得人有时候陷入困境差不多是由自己一手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