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步俞双姓情生不渝 乌夜两河岂终呜咽

　　话说，时光荏苒，一干鹰嘴崖私塾的学生，皆已长大成人，不过各自命运、终有归处。而自谦和英子，逢此惨绿年华，不免更是相惜，这日下了学堂，正于院落里说笑，忽听门外有人喊叫，便忙走出去看。
　　待来至门外一瞧，竟是俞可有和俞可庆，自谦就笑道：“你俩今日没往学堂，倒做甚么名堂去了？”
　　只见俞可庆打身后拿出一串串，用草秆拴起的，个头肥大的蚂蚱，乐道：“你看，咱们又能打牙祭了。”
　　未等自谦搭话，又见俞可有端着半篮子豆虫，笑道：“你再瞧瞧，咱这个怎样？”
　　如此，倒把英子吓了一跳，便急忙躲至自谦身后，可偏又心生好奇，忍不住伸着脑袋去看，那一个个扭动着身躯，顾拥一处的豆虫。
　　俞可有见后，便笑道：“英子，你也忒胆小，告诉你，这是打豆子地里耕出来的，若是被油一炸，不仅味道香美，还营养丰富呢。”
　　英子遂嫌弃道：“恶心死了，我可不敢吃。”
　　自谦笑道：“你俩倒有闲心，一日尽捉这玩意去了吧？”
　　俞可有乐道：“哪里是，这不农忙之时么，在家中帮忙，顺手弄来的。”
　　却是俞可庆深沉道：“不是想着，咱那诗词社也荒了一段时日，何不于这悲秋怀思之季，再趁着花朝月夕之夜，合着诸多美味之物，相聚一处重开一回，岂不妙哉？”
　　听得此言，俞可有遂一摸腮帮子，故作难受道：“可酸死俺了，何时你俞可庆，也能说出这等文绉绉的话来？”
　　英子也“噗嗤”笑出声来，调侃道：“可庆，咱明白的，知道是你又犯嘴馋的病儿了，那不知晓得的，倒以为你诗情大发，在伤春悲秋呢。”
　　俞可庆咧嘴笑道：“你俩也忒小瞧咱了不是？还当俺是儿时怎的，便不允俺也诗情画意，儒雅一回？”
　　自谦好笑道：“你可是要奔着教书匠去的，哪里能一成不变，不然日后岂不误人子弟？”
　　俞可有点头道：“岂止是误人子弟，弄不好还教出一个个饭桶来。”也让俞可庆连番白眼，是郁闷不已。
　　这般说笑几句，自谦就问道：“你俩打算如何处置此等美物，若是用火烧来吃，倒实在可惜了。”
　　俞可庆便笑道：“这不寻你来了么，知你定有办法。”
　　而自谦想了想，又抬头望了一下，已然暗下的天色，就道：“你俩只管挨个去寻正东他们，今晚月色定然不错，到时于夜河畔相聚，记得生起篝火。”
　　遂拿过蚂蚱和豆虫，又笑道：“东西交给我吧，咱来解决就是。”
　　之后也交代英子道：“英妹妹，你再回去拿一些果类来，待会儿往静安家里寻我，顺便也跟娘说上一声。”
　　但俞可庆却不解道：“你不想法子将东西炸了，倒去步师爷那里作甚？”
　　自谦笑道：“休要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如此，等几人分工而去，自谦就提着东西，来至步师爷家中。进得正房，见林氏正在生火煮饭，而静安则于一旁帮忙，便欢喜喊道：“婶娘，我来了。”
　　林氏忙放下手里的营生，揽过他宠溺道：“都多些时候没来了，也不知看看婶娘。”而再瞧其容貌，竟无多大变化，仍是韵味依旧，眉目间闪着风情。
　　自谦就笑道：“咱即便没来，这心里也成天个想着婶娘呢，半点也忘不了。”
　　林氏喜道：“看你小嘴甜的，跟抹了蜜儿似的，不过这话儿婶娘爱听。”
　　却是静安于一旁哼道：“马屁精。”
　　遂又对林氏笑道：“娘，也只有您才信这等鬼话，他整日间的四处胡闹，哪里有心思想着您呢。”
　　但看此般年纪的静安，螓首峨眉、艳若桃李，明眸巧笑、玉立亭亭，动时如水、静感如月，声似莺啼、姿如飞燕。有后人留词，将其批曰：
　　昔有佳人，如是闻。淡字交友，媚字奉亲。
　　静如一弯新月，垂眸娇羞可亲，怎知是春华灼身。
　　安施粉黛助红颜，本风骨，凝泪涤俗尘。
　　品如菊，兰为心。
　　天生自成百娇生，休说是，秋波暗送，凤目钩情。
　　夜读诗书听细雨，闲时觅愁到五更，轻叹息知音难寻。
　　三万弱水润其俪，清如莲，借得梅为魂。
　　雪为肌，玉是神。
　　而林氏嗔了她一眼，便道：“你这丫头，怎跟自谦说话呢。”
　　静安嘟嘴道：“本来就是，倒像他是您儿子一般。”
　　林氏好笑道：“还真说对了，这便是我儿子，怎的，可是吃醋了？”
　　静安笑道：“好，他是您儿子，我是捡来的总成了吧。”话音乍落，见母亲瞪了自己一眼，顿觉言语有失，遂吐了下香舌，不再多去言语。
　　不过自谦却是不觉，便笑道：“婶娘，咱打小被她欺侮着，早就习惯了，没事。”
　　静安娇嗔道：“小蛮牛，谁打小欺侮你了，没皮没脸的，只会胡言瞎讲。”
　　这时，步师爷闻见动静，便打里屋出来，仍是一副气度不凡的样模样。只是长期饮酒，脸色有些蜡黄，见自谦提着东西，不由心中一乐。
　　遂调侃道：“小蛮牛，你和咱家静安这还没怎着呢，这就要学着人送礼了，告诉你，轻了可不成。”
　　一句话，却令静安羞得玉颜绯红，直至耳根，便翻了个白眼，娇声道：“爹，您老又不正经。”
　　而林氏也于一旁嗔怪道：“偏你又胡说，倒哪里有个做爹的样子？”
　　自谦讪讪一笑，就忙凑上前去，举起手里的东西，说道：“步师爷，您老看这是甚么？”
　　步傑一瞧，顿然喜道：“哪里来的，这可是好东西。”
　　自谦遂讨好道：“咱知您老正等佳肴下酒作诗呢，这不便给您送过来了么。”
　　步傑点头欣慰道：“行啊，小蛮牛，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说着就欲接过蚂蚱和豆虫。
　　谁知自谦手一缩，又道：“不过，咱有个条件。”
　　步傑便故作气道：“小子，就知你没安好心，又打甚么歪主意，说吧，何事？”
　　自谦笑道：“您老这回可冤枉俺了，东西给您不假，但炸好了，咱要分上一大半，如何？”遂就将来前之事，略是说了一遍。
　　步傑遂好笑道：“我当多大的事，便都给你们又能怎样？”
　　自谦眯眼笑道：“当真？”
　　只见步傑弹了他一个脑门儿，瞪眼道：“你小子客套话也不会听，书都白念了，还不让你婶娘给炸了去。”
　　看着爷俩这般互相打趣，林氏也感到有趣，而后就将蚂蚱和豆虫接了过去。却是静安一瞧，顿时惊道：“这如何吃法，怪吓人的。”
　　林氏便笑道：“这东西却是一年比一年少见了，你只是不记得了而已，小时候可没少吃过，有一回还因为争抢，同自谦吵起来了呢。”
　　静安吐舌道：“实不敢想象，我竟吃过这等东西。”
　　自谦就笑道：“等你吃着便知了，它有多美味。”
　　而静安仍满脸嫌弃，倒是因知道了要重开诗词社后，心中甚为欢喜，遂催促母亲将蚂蚱、豆虫赶快烹炸。如此，待林氏忙活不多时，那锅里已是金黄一片、满屋飘香。
　　再瞧步师爷和自谦，早是忍的难受，就等不及地拿过，大口嚼了起来。而见两人皆一副陶醉之相，静安便也壮起胆子，试着往嘴中送了一个，果然喷香无比、味道奇美。
　　也正吃着呢，就看英子提着一篮子果类走了进来，待笑着向步师爷和林氏打过招呼，静安忙拿起一个炸好的豆虫，送于她的嘴边。而其哪里敢吃，实在被逼得无法，惟有闭上眼睛，狠心咬了下去，不想越嚼越香，竟美味十足。
　　这时，步师爷见那篮子里着的葡萄、梨子等物，遂打趣自谦道：“小蛮牛，你们诗词作的不怎样，东西备的倒是齐全，不然，我再贡献出一坛美酒如何？”
　　怎知自谦略想一下，竟一本正经道：“那便多谢步师爷了，这般再好不过。”
　　步傑听后一乐，就又给了他一脑门儿，笑骂道：“臭小子，你还真会顺着杆儿爬。”令林氏几人好笑不已。
　　言不多叙。却说，等自谦和静安、英子，拿着一干物品来至夜河畔，此时皓月当空，篝火已然生起。而见三人到了，步正东、俞可有几个遂围上前去。
　　便看俞可庆早已急不可耐，伸手就抓了一把，被炸得焦黄的蚂蚱、豆虫，胡乱塞于嘴中。而虽被众人一通调侃，但仍满嘴流油，嚼得一脸享受。
　　随之，这一干鹰嘴崖的步、俞儿女，便围坐篝火旁，欢聚一处。于他们风华正茂的年纪，和着打小为伴的不渝之情，难得余生不多的相会。
　　只听自谦说道：“这美味可不是如此容易吃的，可庆已享用过几个了，就饶他一回，不过下不为例。”
　　而俞可庆竟砸吧着嘴道：“若是有酒便更好了。”
　　静安笑道：“这还不简单。”说着，又打篮子里拿出一坛酒，并几个酒盅出来。
　　俞可庆喜道：“咱们步大小姐果然想的周到，实乃我辈楷模，佩服佩服。”
　　却看他对面一妙龄少女，捂着嘴儿笑道：“你就别再贫了，倒叫人家瞧了热闹。”
　　便见其，生的鸭蛋脸儿、杏儿眼，肌肤微白、身材略丰，正是步家女儿，名唤步婉霞。因和俞可庆暗有情意，此时不免就多了句嘴。
　　俞可庆忙连连点头，乐道：“俺听你的便是。”见自谦等人起哄，他自己倒没皮没脸地沾沾自喜，反令步婉霞埋首含羞、不敢抬头。
　　这时，步正东问自谦道：“你刚才说，美味不是那般容易吃的，难不成还有何讲究？”
　　自谦笑道：“今夜秋高气爽、明月当空，既然重开诗词社，自是要有诗词助兴，不然，岂不煞了这等良辰美景？”
　　步正东刚欲再问，却被身旁的女子扯了一下，嗔道：“偏是你话多，这般相聊着不是很好么，又作的哪门子诗词？”
　　就看她，长的身材瘦挑，弯眉明眸、葱鼻朱唇，言语未开、俏脸先红，乃俞家有女，名唤妱蕊。不必细说，自也瞧得出来，是同步正东之间扯着几缕情丝。
　　便听步正东笑道：“此言差矣，诗词之作，贵之在情，咱们打小长在一处，眼看着都年纪已大，这等机会又能有多少？倒不如趁着现在留些话题，就是日后回忆起，也不枉一段韶光。”
　　俞妱蕊闻过面上一红，抿嘴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却是有人打趣道：“今夜偏是奇了怪，倒让俺们几个，眼巴巴瞅着这双双对对，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闺中小姐在抛绣球，落魄秀才来对对子征亲呢。”
　　自谦等人听后，顿然一阵好笑。说话的乃是一少女，名叫步艳霓，爷爷乃是步七，故同步正升为门里的兄妹。但看其生的，瓜子脸、猫儿眼，肤色适中、身材恰好，音语如莺、笑灿如花，透着一股泼辣之劲。
　　就闻俞可有笑道：“随他们吟诗作对好了，你我还如从前，只做监工便可，反正又缺不了吃喝。”
　　步艳霓遂呸道：“瞧这点出息，你那肚子里除了医理药材，就不能再装点别的东西？”
　　话音乍落，又听一女子调侃道：“刚才还取笑人家呢，这一会儿便应验自家身上了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正是你俩。”
　　步艳霓顿然一羞，就扯着她不依起来。而说话的，正是俞大户没出五伏的兄弟，铁匠铺的俞晃之女，仅比自谦小上一岁的俞清嫣。
　　只见她长的是，身姿高挑、花颜玉面，眉藏三分薄情，眼含二分惆怅，容带四分轻柔，笑掩五分风流，不是苛刻之人，偏生坎坷之命。
　　这时，闷了许久的步正升，便笑道：“说了半晌，仍是没言语至正题，再闹些，这时辰就晚了。”
　　自谦遂戏谑道：“你是看他们这般，心里闷得慌吧，不然你与俺家清嫣妹子，也凑成一对得了。”
　　俞清嫣登时臊道：“自谦哥，你若再如此瞎讲，以后休想我给你好脸色。”
　　却看步正升干笑一声，便又埋怨自谦道：“只会拿咱逗闷，还顾不顾兄弟情意了？”
　　静安也不禁白了自谦一眼，嗔道：“偏你没个正经话儿，连自家妹子都要欺侮，亏着清嫣打小哥哥长、哥哥短的呢，羞是不羞？”
　　而看了静安一眼，英子就笑道：“自谦哥哥，你还是说这诗词如何作法吧，省得惹来某人厌弃，不然可有你受的。”
　　静安遂笑骂道：“英子，你便是打小被他带坏了，皆说近墨者黑，你这是近牛者疯。”
　　也待众人如此说闹一时，就听自谦笑道：“好了，言归正传，既有秋悲，自有春愁，咱们男女相分，春愁对秋悲，也不限格律，只为讨个乐趣陶冶情操。而美味佳肴，惟有作出诗词者方可再吃，怎样？”
　　却怕没得吃去，俞可有忙问道：“那俺俩作甚？”
　　自谦笑道：“但凡有人吟出，你与艳霓陪着享用便是，可若有谁偷吃，受罚的就是你俩了。”
　　俞可有闻后，正合心意，也省得去搜刮枯肠了，便乐道：“这般甚好。”谁知，倒遭步艳霓一通白眼。
　　这时，静安笑道：“如此，那俺们便作春愁，来对你们的秋悲。”说着，眼神询问过去，而其她几个女孩子，皆点首同意。
　　随之，诸人就各自沉默，细细酝酿着。也约莫半烛香的工夫，只见步婉霞玉颈一扬，笑道：“有了。”
　　听过乃是：
　　浓春正时离人愁，愁人离时春正浓。
　　丛花万恨凝，凝恨万花丛。
　　袖衣红泪滴，滴泪红衣袖。
　　魂逐君中梦，梦中君逐魂。
　　待吟毕，便倒了一杯酒，拿起炸熟的蚂蚱、豆虫，自顾吃喝起来。
　　步正东等人闻后，不禁点了点头。却是自谦寻思着说道：“虽有出律，但意在新颖，倒是——”
　　却还未说完，反被静安打断道：“迂腐，亏你刚才还说甚么格律不限，只为陶冶情操呢。”
　　见其嘿嘿笑着，又白了一眼道：“何况朝代更迭，且地域不同，音调字意也跟古时有所差别，何事不在原有根基上持旧推新，倘只一味闭封自守，岂不像那自以为是的伪学究？若有好词好句的，倒在意那些作甚。”
　　自谦无奈道：“咱也没说别的，偏惹你这一通数落。”
　　而俞可庆看步婉霞吃得正香，馋吧唧着嘴，就舔脸问道：“俺之前没尝出啥味来，不如赏咱一个吧？”
　　步婉霞随手将一个豆虫塞入他的嘴中，没好气道：“赶紧作出来，怎这多心思？”
　　俞可庆嘴里嚼着，便笑道：“如此，咱也有了。”
　　只听乃是这般：
　　愁风苦雨悲秋节，伤生空念双栖蝶。
　　孤帆远影寄江波，天涯从此是零落。
　　待吟完，就迫不及待地吃喝一通。
　　却见步正东思索着道：“按理儿说，你这首七律，虽不十分工整，倒也过得去，可不知为何，竟让咱心里有些别扭。想来应是你打小憨人一个，一旦如此多愁善感，一时适应不了吧。”
　　俞可庆脸上一红，便瞪着他道：“怎的？只准你花前月下，就不允俺文人骚客一回？”
　　众人闻过，皆是大笑起来，却是步正东一阵无奈，便不再理会，而后说道：“且听我的吧。”
　　当倒过一杯酒喝下，方吟道：
　　昨夜幽梦谢娘到，愁聚眉头，泪散眼角。
　　相对无语问安好，细掖孤衾，轻抖罗袍。
　　犹记当年谢家桥，一别经年，心期难了。
　　可怜双鬓遇秋早，相思成灰，人间暮朝。
　　却吟毕，俞妱蕊就打趣道：“还说人家可庆呢，你不也是一样无病呻吟，不过，又哪来的谢娘？”
　　步正东便笑道：“只是想象而已，这你也当真，倒像打翻了醋坛子。”
　　见诸人皆一脸深意的地看着自己，俞妱蕊如何不羞了起来。直等垂首默然片刻，这才脸红道：“那我也来献丑一回。”
　　遂而吟道：
　　疏风晚来微雨暮，半笼轻烟，半笼薄雾。
　　引柳飘絮，惹梨花如雪纷飞舞，春愁几度？
　　从来思君词最苦，心中曲易诉，入骨情难书。
　　帘外双燕语，怠卷流苏，韶华空付。
　　静安不由点头赞道：“还是咱们妱蕊略胜一筹，意境也更为美妙。”
　　自谦笑道：“你休要得意，谁负谁胜还未知呢，咱们且看下去。”
　　这时，就闻得俞清嫣笑道：“那俺也来卖弄一番。”
　　只见呷了口酒后，便吟道：
　　春山春夜春浓，月朦胧，
　　寂寞楼庭子规惊残梦。
　　一声声，一重重，恨无穷，
　　犹是落花时节使人愁。
　　待吟毕，步正升微微一笑，就说道：“莫得意太早，且看咱来合你一阕。”
　　于是，也倒了一杯酒，仰首而尽，听得乃是：
　　乱风飞雨沙桐，不成梦，
　　又忆去年此节小楼东。
　　听寒蛩，助更漏，咽离愁，
　　最是多情千古空自恸。
　　自谦遂好笑道：“咱且不说你俩所作如何，却是这般相对，实在惹人遐想。”
　　怎知，静安一时未明其话中之意，就点首道：“一春一秋，一人一景，皆是离愁，着实登对。”
　　倒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众人皆是乐了起来，而待静安反应过，便瞪了自谦一眼，也不禁感到好笑。却如此令步正升和俞清嫣沉下头去，不知所从。
　　这时，自谦就说道：“不过相比之下，终是正升差了我清嫣妹妹一些。”
　　但步正升并不以为意，便笑道：“临时之作而已，且再听我这首七绝如何。”
　　遂又吟道：
　　断桥残堤裹斜阳，西风流水逝秋黄。
　　天涯念远空相向，三千白发共愁肠。
　　诸人闻后，皆是点头称赞。只见步正东颔首道：“这般意境就出来了，最后一句实为点睛之笔，若有愁肠，可不得生三千烦恼丝么？”
　　而此时的俞可庆，已是吃得满嘴油渍，不想竟倒出工夫，戏笑道：“不但意境出来了，我看诗中所指也是深远，实在令人好奇。”
　　如此，步正升岂能不明为何意，遂瞪了他一眼道：“吃你的便是，哪来恁多废话。”
　　俞可有就笑道：“他这是撑得差不多了，不然怎能空出嘴来掺言。”
　　也这般说笑着，见英子一直默不作声，自谦便问道：“英妹妹，你可是作出来了？”
　　英子浅浅一笑，就道：“倒是有了一阕，也不知如何。”
　　静安便道：“只是图个热闹，你倒这等腼腆，只管吟来咱们听听就是。”
　　英子含羞点点头，便闻其吟道：
　　丝丝愁，愁思思，思思愁丝丝。
　　依依柳间花，花间柳依依。
　　知君羞识君，识君羞君知。
　　痴女笑骂自，自骂笑女痴。
　　一语乍落，就听步艳霓调侃道：“英子，这整天个早也瞧晚也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倒是不嫌闷得慌，为何还要羞于去识？”
　　英子“哎呀”一声，羞得忙捂住俏脸，如何不知她所指甚么，而后嗔道：“你又瞎说，仔细我再也不教你做针线了。”
　　谁知，俞清嫣又打趣道：“人家艳霓这不是替你急着么，若是如此，倒几时才能嫁出去。”
　　英子遂啐道：“你若嫁不出去，倒可以给俺当嫂子呢。”
　　说着也不顾脸面了，便拉着其喊道：“嫂子，快疼疼小姑子吧。”
　　惹得众人登时哄堂大笑，也令俞清嫣臊的，就扯着她不依，再并着步艳霓，三女遂闹于一处。却是静安，意味深长地瞥了自谦一眼，令其讪讪地别过头去。
　　这时，俞妱蕊双靥晕红的，便笑道：“静安姐该你了，往常那词儿填的就好，还不快来让俺们一饱耳福。”
　　步婉霞也催促道：“这倒是，咱都等不及了呢。”
　　静安便笑道：“哪里像你俩说的，那我就献丑了。”
　　只听乃是这般：
　　更阑月瘦风疏，幽思故人何处？
　　子归不知恨，平添愁绪几许。
　　布谷，布谷，啼尽《后庭》遗曲。
　　而还未等众人评说，竟又吟出一阕，云：
　　岸柳低拂春欲暮，莺啼燕起舞。
　　红杏带羞散香雨，暖塘鸳鸯双对浴，怎堪负？
　　何学湘妃泣翠竹，鼓瑟烟波处。
　　三分韶光二分去，莫弄玉箫忆旧曲，休辜负。
　　这会儿工夫，连作两阕，如何不令诸人夸赞一番。自谦也是点头笑道：“倒有步师爷几分本事。”
　　静安傲娇道：“那是，便听你的了，小蛮牛。”
　　自谦笑道：“那你仔细听着就是。”
　　但闻其吟道：
　　恨染秋浓，思切泪花瘦。
　　何事长牵心自重，日日月月多愁。
　　燕子画堂楼空，游园落桐惊梦。
　　终究曲散人幽，年年岁岁难休。
　　不想，反被静安戏谑道：“你平时一副野性子，今个却如此故作深沉，倒是可惜了这副词牌。”
　　又看步正升摇头晃脑的，佯装批道：“恨、思、愁，皆是老生常谈，实不足为奇。”
　　步正东也附和道：“并上画堂、落桐等词，只为一般，不行，须再来一阕。”
　　俞可有、俞可庆等人见后，也皆哄闹起来。自谦就好笑道：“今夜怎的专拿我逗闷，咱们只不过图个乐趣，又不是考状元那般讲究，这有何难的，再听来便是。”
　　待酝酿了一番，又吟道：
　　秋，
　　西风，落桐。
　　黄花瘦，枫叶红。
　　冷山添幽，烟波点愁。
　　浮霞流影动，孤月水寒空。
　　衰草残蕖悲蛩，夜凉霜浓心重。
　　自从去雁又萍踪，多少相思小楼中。
　　吟毕，众人是赞叹不已。静安也颔首笑道：“倒难为你了小蛮牛，虽依旧含了西风、落桐、黄花、枫叶等平常词汇，但确实不错。”
　　就这般，诸人以诗词相会，再聊着儿时的趣事，当真欢快十足，不觉竟已明月西沉。伴着水声、蛙鸣、蛩咽，又闻着花浓、果香、秋气，待佳酿、美味一扫而空，篝火也渐熄灭，皆是有了几分醉意，方才散场离去。
　　却是生起的不渝之情，自此更深一步，而那乌、夜两河，也因这等步俞双姓子，终究不再呜咽。列位看官，若是不信，您不妨再往下瞧去。
　　且说，众人虽是散场而去，但却在乌河岸边，仍旧相依着两道身影，缓缓前行着，正是步正东、俞妱蕊一双儿女。只因兴致未减，难免又生缱绻之意，不舍分开，方才来至此处，踏着月色漫步起来。
　　只听俞妱蕊感慨道：“时日过得可真快，也不知咱们几个，似今夜般相聚，还能有多少回，想想实是不舍。”
　　步正东好笑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不知何时，便要各奔前程了，不然读了这些年书，还要一直待在鹰嘴崖么？那四方，总要去踏在脚下的。”
　　俞妱蕊抿嘴笑道：“难不成你还有何主意，小时候你就想要自己去做掌柜的，如今可还有这等想法？”
　　步正东笑道：“你还记着呢？”
　　俞妱蕊噘嘴道：“那是自然，你说的，我都记着。”
　　步正东便道：“于孩童眼里，惟有那块诱人的糕点，一直惦记于怀，若不当掌柜的，哪里来的钱去买？”
　　俞妱蕊就“咯咯”笑了起来，说道：“原来你是为此才想去做掌柜的，倒是高看你了。”
　　步正东笑道：“那你以为是甚么？”
　　遂而脸色渐是凝重，又道：“不过，寒窗十载，无非为了取得功名，可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言，这谈何容易，故此明年的生员考试，尤为重要。”
　　俞妱蕊颔首道：“确是如此，只看胡先生便知，虽满腹文采，最终还不是卧在咱鹰嘴崖教书。”
　　步正东叹道：“胡先生以前，应是对天朝丧失信心才是。”
　　俞妱蕊摇头道：“如今还不是一样，听说那紫禁城，都曾被外夷入侵过了，这般朝廷又有何值得你去效力？”
　　步正东无奈道：“总得寻条出路不是，不然，岂不枉读了恁多年圣贤书。”
　　遂又寻思着道：“或许弃笔从戎，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俞妱蕊却自嘲道：“我却是没想恁多，倘若有一日终要散了，还不如不长大的好。咱们一直像小时那般，恣意玩耍，无忧无虑地相伴一处。”
　　步正东便打趣道：“又孩子气不是？只待有个人一辈子宠着你才好。”
　　俞妱蕊不由得羞道：“哪里有人会宠着俺。”
　　步正东深情道：“当真没有么？”说着，就尝试牵起她的柔荑。
　　俞妱蕊顿然双颊红透、羞怯难耐，等挣扎几下，便也任由他拉着去了。如此，两人依偎一起，一路说着知心之话，沐着清风朗月，沿着河边向前踱着脚步。
　　列位看官，咱们见过了乌河岸边的温柔，自是再返往夜河畔，瞧瞧还有何风情。果然，于月透柳梢之下，依依杨柳树间，也相依着一对璧人，不是半路折回的俞可庆和步婉霞，还能是谁？
　　只见两人席地而坐，仰望满天的星斗，与那一抹清绝的月色，就听得俞可庆笑道：“今夜真是痛快，咱们几个从小一块儿，虽都这般大了，却热闹丝毫不减半分。”
　　步婉霞点点头，便道：“是啊，如此欢快的相聚，却是好久没有过了。”
　　俞可庆不禁叹道：“只可惜了恁多诗词，随着明日的朝阳，也要烟消云散了。虽当不得佳作流传，但却见证了我等的情意不是？”
　　步婉霞捂嘴笑道：“你何时变成这副样子了，今夜我还当你是因那佳酿美味呢？”
　　俞可庆撇嘴道：“怎的？还拿俺当憨货一个，偏和正东他们一样眼光瞧人。”
　　步婉霞笑道：“你这般样子我自是喜欢，且放心就是，那些诗词待我寻个时候，找自谦哥他们抄录下来便可，再让胡先生点评一二。”
　　俞可庆点首道：“也好。”
　　待默然片刻，又道：“对了，今夜英子被打趣，羞识那人时，我看静安隐有一丝不快，也不知她俩和自谦，将来会是怎般结局？”
　　步婉霞嗔道：“你是吃多了怎的，尽操心别人的事情。自谦哥和静安姐打小一处，何时分开过一日，就算之后来了英子，但又能怎样？况且他们两家相交颇深，你不也明白着么，真是闲言多嘴。”
　　俞可庆就陪笑道：“不过闲扯而已，何至如此生气。”
　　步婉霞遂柔声道：“我也不是生气，只是你一个男儿身，尽瞧那些儿女之态，说这等情长私密，何时思量过将来如何？事无远虑、必有近忧，虽你已过了童生试考，但心中总要有个主意才是正理儿。”
　　俞可庆咧嘴一笑，却故作神秘道：“或许，也没你想的那般复杂。”
　　步婉霞不解道：“为何这般说法？”
　　俞可庆便道：“你可还记得俺们俞家那边，有个在外做官的知州么？”
　　步婉霞点头道：“怎的不知，俺们小时候，还常和他女儿一起玩耍呢。”
　　俞可庆就道：“你该清楚，他同俞大户、步师爷，打小便有交情，听自谦说，最近要回乡一趟。”
　　步婉霞疑惑道：“可这跟咱们有何关系？”
　　俞可庆笑道：“据闻俞知州最是情意，对咱们鹰嘴崖读书育人之事，也是上心不过，谁知道此次回来，会不会有甚么转机呢？”
　　步婉霞登时恍然，就低头思索起来。而俞可庆见其不语，遂也沉默着，这时，却听夜河之中，竟隐约传来似哭非哭的水流声，便惊喜道：“当真怪哉，这么多年，咱还是头回见识到呢。”
　　步婉霞也喜道：“夜河的名字，正是因此而来的。皆传夜半之时，会有哭泣之声，可是却很少有人听过，不想今夜竟被咱们有幸遇到了。”
　　俞可庆笑道：“听说乌、夜两河汇入之处，那声音更是如此，不然，咱们去一探究竟怎样？”
　　步婉霞心中一动，就答应道：“那便走着。”两人遂起身，沿着夜河畔向下缓步而行。
　　却正走着呢，就见前面一双身影朦胧，俞可庆、步婉霞不禁暗自奇怪，是谁这般时候，竟也没有回家。于是便弯着身子，悄悄猫了过去，待近得前定睛一看，二人顿然会心一笑，原来是他们。正是：
　　情缘注定非应罪，
　　鹰嘴崖下有不渝。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