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连载】门外(3.几朵野菊花)
作品名称:门外 作者:特快专列2011 发布时间:2012-11-06 23:05:42 字数:5672
我对碎尸案很讨厌。那是一种折磨,把人放进一盘石磨里去磨一样难受。
每次经历那样的现场,我都要难受好长一段时间。人的尊严。人的高贵。人的体面,人的羞耻,人的畏怯,人的道德。全都被破坏了。这时,人性,被遮盖了,被严严实实的遮盖了。没有人性,只有动物性。人不再是人,比躺在案板上待卖的猪肉还不如。
我害怕靠近这次的现场。我在矿区生活了几年,可能那被害的人,曾经跟我非常熟悉。一个记忆中鲜活的面容与一堆碎裂的骨头之间,很难划上等号,我的心情会很难受。
在我前面那些围观的人,表情还是平静的。在一个沉寂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件有趣的事,带给心理的新鲜和刺激都很强。年龄普遍都比较大了,就算是一颗巨大的艳丽的烟花在眼前爆炸了,也能保持表面的镇定。我在这种淡淡的平静里,眼光就松懈了一些。
在脚边,有一条水沟。用水泥盖板遮住的,但一些盖板已经破烂了,沟里黑污的水就从破烂的洞口呈露出来。在沟边的黑泥上,长了几株小植物。
是几株野菊花。很瘦小的枝,叶片也窄小,蔫蔫的。但还有几团黄色的花。花比小拇指的指甲盖略小。黄色也染上了土,并不艳丽。从沟里来的肮脏滋养着它,花还能靠着很少的一点泥土生长出来,并且开放自己的美丽,确实让人钦佩。
人们的脚,有时会踢到它。受伤是不可避免的。有几个的花枝也折断了,叶片也有被蹂躏的痕迹。不过还好,花还在,黄色的色彩还亮着。
尸体被装在一个铁箱子里。我推测,然后埋在泥土下。铁箱子充当了棺材的作用。时间过去多久了,我们没法判断。
如果不是房屋倒塌,如果不是挖地的人,再或者把这个箱子再埋深一些,可能谁也不会发现,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
三十年、二十年、十五年、十年或者是五年前的事?地下的潮湿,使铁箱几乎成了绣块。松散的铁锈块轻轻一动就会往下掉落。那些碎裂骨头的颜色,变成了黑褐色。在骨头之间,还有一些没有腐烂的头发。头颅在骨头中间,被掩埋了似的。只剩一个可怕的骷髅了。郭新民把那头颅提出来看了看,那骷髅的眼眶空洞地望过来,有一种阴森森的寒气。
宋志军在骨头里挑拣了几块,放在塑料袋里,准备带回局里去做进一步的检验。
天色逐渐暗下来。拍了照片,挑拣了几块骨头。宋志军和郭新民先走过来。吴桂丽走在后面。李正军在最后面,用塑料布把装骨头的铁箱依然盖着。
“是谁最先发现的?找他来问问情况。”
李正军跟了过来,他对郭新民的问话马上进行了答复。
“是林志东,噫,好像没在呢?林志东呢?”李正军的眼睛往人群里搜索,顺便问着那些人。
“可能在厕所后面。我好像刚才看见他了。”
有人在人群里回答。接着又有声音传来。
“挑着个粪桶,可能给他的菜地浇粪去了。”在这个回答中,还有一些其他的声音,踊跃地发表意见。
“好啦,你去找他来,我们还是去你那里比较好,有桌子和椅子。我们先过去等你,一会你带他来就行了,只是了解一些情况。”
我们往人群中走。人群就松动了。能看的,差不多就这些了。他们完全可以聚集在某个角落,来讨论这样一件事。发表他们对案件,对历史中那段时光的回忆。
我们仍旧沿来路回李正军住的地方。在嘎吱矿上,我们没有别的落脚点。李正军那里,勉强可以适合做一些调查询问的工作。
没多一会,李正军带了一个老头过来。老头很瘦,像一片黄叶。穿着打补丁的蓝色衣服。这样的衣服式样,在我十六岁以前,出现得最多。这就是过去矿工下井作业的工作服。矿已经垮了很多年了,还有人穿着过去的服装,说明这些人还没有从过去走出来。
“拖着历史的尾巴在走。”我心里这样想的时候,觉得也触动了自己心里某一处的隐秘。
老头嘴有些歪。眼角有烧伤的疤。
“王大娃,你好久回来的?”
声音很熟悉。还带着一股浓浓的重庆味。这又是我生命历程中一同走过的人,于我却似在雾里一般。
“下午到的。为这个案件来的。”
李正军介绍到,“林志东。是他最早发现那些骨头的。”
我想起是谁了,我一位同学的父亲。记忆里,他应该高高的,脸型方正。眼睛大大的,常常用严厉的眼睛来看我们。现在的变化——我又看了一次,得出结论——很大。
“把门打开。我们去屋里坐下来谈。”
李正军从身上摸出钥匙,把门打开。我们走进屋去,找椅子坐下。我拿出笔记本,翻开,捏着笔,做好准备。
吴桂丽也悄悄把录音笔打开。等待林志东开始讲述这个过程。
过程一点都不复杂。林志东讲话时,有些涩,不顺畅。我的记录,尽量忠实于他表达的意思。
林志东说他十年前在螺蛳山的一个私人矿井里挖煤。那时嘎吱矿已经垮了,不干活得饿死呀。“我遇到一次瓦斯爆炸。”他这样说,手指着脸上的伤疤,手也被烧过,有两只手指被烧得挨在一起了。他讲这些跟案情没有什么关系,有点像是在跟我解释什么。
我笑了笑,算是回应他的解释。而吴桂丽有些耐烦的神色。还好,林志东很快又转到正题上来了。
“受伤以后,我干不了什么活了,只得回到矿上。平常没事的时候,在嘎吱矿区里找点空闲的地方,种点菜。”嘎吱矿的很多人都离开了。房屋间的小小空隙,他都利用起来。种点白菜,土豆,包谷,豇豆等等,然后背到嘎吱镇上去卖。
这栋房屋倒塌以后,给他提供了更多的土地机会。凡是有倒塌的楼房,他都辛劳地把砖石捡起来,堆到一边,在废墟中间开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地。
“那天,天色都有些暗了。我还在挖。锄头不好用,老是挖到地上的石块或者砖头。挖到这些东西,常把我的手震得发麻。我手上本来就有伤,挖到这些东西,心里很是冒火。这就像吃饭,总是咬到石子一样让人恼火。”
我笑了笑,吃饭的时候总是遇到小石子咯到牙,心里肯定会不爽。
“地里有砖或者石头,总要想办法把这些东西挖出来,然后捡出来。我早就习惯这些石头或者砖头了,我干得很慢,一下一下试着去挖。这个时候挖到的东西,和石头或者砖不一样。挖到硬的东西,再往边上一点挖,一般都是软软的泥土了。砖头或者石块的大小,我都能估摸出来。这块很大,我不断往开了移动下锄的位置,依然是那样坚硬。一直这样试探,面积逐渐扩大。当时我都有些灰心了,这样大块石头,靠我个人的力量,怎么也挖不出来呀!
“当时我想放弃了。我受伤以后,力气越来越不济了。我想石头在下面,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去弄点烧过的蜂窝煤来垫在里面,一样可以种菜。我这样想着,就收工回去了。”
“第二天,我忍不住还是早早的到那块地上去了,我舍不得费了那么多力气整理出来的地块。那块被砖石围起来的地方,我已经弄了一大半。一边是黑黑的湿润的泥土,看着让人欣喜。另一边是杂乱的砖头和石块,泛着一种红色,让人心焦。在中间的位置上,有一个小凹,我把那儿的泥土刨开了。我走过去,就看见锄头挖下去的地方,黑黑的,而且带了些绣块出来。黑黑的铁锈,让我的心抖了一下。也可能会有意外的收获,我心里想,可能是过去留下来的废铁。
“在砖石堆里,除了可以平整一块地,也能拣点过去建筑中埋的钢筋等物。这么大块的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捡到废铁,拿去卖的话,也算是意外的财喜。我赶紧从家里拿来锄头,开始挖。一边挖我就一边想,这么大一块废铁卖了,我就去买一斤猪头肉,再打半斤包谷酒来犒劳一下自己。”
“太难挖了。幸好砖头挡住了路上行人的视线,他们只看到我一躬一躬的背,不知道我在为什么忙碌。如果知道了,可能就会有人来跟我争抢了。一直挖到下午。我没回去吃饭。我怕别人发现了。只能自己悄悄地干,越干心里越紧张。我老婆看我半天不去吃完,就来找我。看到这么大块铁,她也很兴奋,然后我们一起,把这个锈迹斑斑的铁箱子挖出来。还以为里面装了什么金银财宝呢,打开箱子一看。里面的骨头把他吓蒙了。
“我当时以为,挖到谁的坟了。我老婆爬起来就跑。连滚带爬,脚上摔了好几处伤。我从生死线上爬过来的,胆子要大得多。反正箱盖打开了,我就注意看起来。”
“你以前见过这种箱子吗?”我插嘴问道。
“见过。”
“什么地方?”
“以前机电科里装运一些机电产品的,就是这种铁箱子。有些人就悄悄偷回家去,当一件家俱来用。你家也有吧?”
我赶紧摇了摇头。在我印象里,父亲弄来的东西里,没有铁箱子,大部分是一些木板条拼起来的家俱,模样既丑,还有一些煤屑夹杂在里面,怎么弄都是黑漆漆的感觉。
铁箱子,我在很多家都看见,模样各有不同。现在铁箱子已经锈蚀了,表面的很多东西都不见了,很难分辨得清楚,铁箱表面的一些形状。
“正常埋的人,骨头应该成人形摆放。而箱里的骨头是杂乱的,像某种动物被砍杀后,然后吃了以后所留下的骨头残骸。是猪。是牛。还是羊的骨头。”林志东继续他的叙述,“我一边看,他一边猜测着。有谁吃了猪,杀了牛,宰了羊,还会好心把骨头埋起来?以前的骨头,都随意丢在外面垃圾堆里。不过,这些骨头会很快被狗叼走,叼到什么地方去,谁也不知道。总不会把狗找一只铁箱子埋起来了吧!”
我笑起来。
“而且,骨头堆中的那个人形头颅,是无法遮掩的。腐烂了皮肉,却无法遮掩骨头的形貌,那是‘人’所特有的头颅。”
“你不害怕吗?”
“怕呀!心里也有一种好奇。”林志东说,“我以前帮人移过坟,为了一顿酒,我也冒着胆子下到坟坑里帮人捡过哪些骨头。”
“你胆子真大。”
“在井下的黑暗里经历过的人,就像在死人堆里爬过一样,胆子都比一般人大一些。”
我笑笑,等待林志东继续往下讲。
“是人。箱子里的尸骨,是人的。但人的尸骨,为何分得这样细小呢?刀砍的痕迹在骨头断裂处还依然保留着。我不是一个胆子小的人,我不怕死人。我觉得很奇怪,就猜测,这人死得很不正常,可能是谋杀的,我就去找李正军。”
“李正军听我说了以后,也去看了看。然后就决定报案。”林志东述说完这个过程,很费了些力。额头上的汗往下滑,滑到了眼旁的伤疤里。
我合上笔记本。屋子里一时有些沉闷。我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林志东。林志东用烧伤的手,去擦拭额头上的汗。汗没有擦掉,而是涂抹,涂得满额头湿津津的一片。
我从口袋里摸出餐巾纸,递过去。林志东接过去,小心地把纸巾叠起来,撕了四分之一,用小小的一块纸巾擦了擦额头。剩下来的纸,放进了衣服的口袋里。
“好吧,就这样吧。”郭新民说。“你先回去吧,如果还有什么新的情况或者信息,及时告诉我们。我们如果还有什么疑问,再来找你核实。”
林志东站起来,就往屋外走。走到门口,身子迟疑了一下,仍然往外走去。屋外已经昏暗一片了。有一阵阵的风往里灌。
这个时间点,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看来,得在嘎吱镇上住一晚了。明天再来一趟,看看能不能有一些线索。
李正军在一个角落,似乎瑟缩着在往后躲。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就这么个狭小的空间,我们都这样自然地呆在屋子里,并没有挤迫他呀!我们的背似乎是直的,而李正军的腰背略略有些弯折。这样看的眼光,在屋子里很差劲的灯光下,人影不是很准确。
我急着回去,对李正军只是瞄了一下,很快就让那种感觉滑过去了。我也想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准备离开这里,到嘎吱镇上去。
“今天就这个样了。现在要找一找这栋楼的平面建筑图。因为这些人挖地已经破坏了地面的痕迹,看不出以前建筑留下的基脚了。从图上可以看看埋这个铁箱所处整栋楼的具体房间。然后再找找看这个房间都住了些什么人。”
郭新民说完,停下来。李正军点着头,没有说话。
“这个事情,难嘛?”
我问李正军。虽然只是这样两个并不复杂的事,但在一个已经破落的地方,要挖出这样的东西,难度不小。我心里有这样的准备。
“你说的这两样东西,可能都不好找。在那里面住过的人,找找矿区的老人,也许能回忆出一部分,不敢保证全不全。”李正军的眼神有些漂浮,没有看我的眼睛。
“最好能有原始的资料。这样比较准确。”郭新民说,“这事时间太久了,确实很难找到可靠的资料。我看今天也晚了,明天再说吧!”
我站起来。其他几个人也往外面走。
“要不,去我家吃了饭再走?”
李正军在后面迟疑地问。我们的身体已经挤过门口,站到走廊上了。我回答说,“不用了。我们去嘎吱镇。还要找个地方住下来。”
“附近没菜场。”李正军似乎没有听见我那么大声的回答。“我叫老婆杀一只鸡。”
“不用了。我们回嘎吱镇上去。你也不用这样客气。”
我是大大咧咧的回答,然后往前走。一同来的几个人,根本没有把这种对话当回事,继续往前走。楼道里昏暗得很,我们很不适应这样的光线。在城里明亮的光线下走惯的脚,时不时会将脚踢到某个台阶、墙上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
脚撞到什么上的痛感,自然会增加一点眼神的适应力。李正军慌慌地捏着电筒追上来,我们已经到楼下了。
李正军那只电筒的灯光,黄得像水沟边那几朵野菊花的花瓣。光线带来的光线,实在微小得可怜。我们不寄希望于那电筒的灯光,能帮助我们的脚步多少忙。
汽车在路边。黑乎乎的轮廓,像蹲着的一只凶猛的大狗。这样的轮廓帮助我们的眼睛确立了目标。我们快步走过去,打开车门,进汽车坐下,插上钥匙,打亮车灯。
车灯雪亮的光线,刷地一下射出去,铺出一片雪亮的地面。郭新民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吴桂丽、宋志军坐到后面去了。李正军正站在我这一侧的车旁。我放下车窗,李正军的脸就凑过来。
“回去吧,你也累了。”
“我说,吃了饭……再走……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该尽点地主之谊。”
李正军说话迟迟疑疑的。我笑了笑,我理解李正军的心情。作为人之常情,应该请我去家里坐坐的,吃一顿饭。但是家里的窘迫,他又很为难。我怎么会理解不了他的心情呢?我挥挥手,“今天麻烦你这么久,已经不好意思了。吃饭嘛,下次吧!”
在夜风轻拂的路边,我发动了车。就不再去注意李正军在车窗边继续说下去的话语了。
“你回去吧,我们去嘎吱镇。明天再来。你想一想,那些东西可能在什么地方。”
说完话,也不等李正军回应。我把车开动起来。车开起来,就往前奔跑过去,李正军淡黑色的影子就被抛下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李正军的影子,淡淡的,有些木然。
汽车转过弯,往嘎吱镇的方向跑。车灯开辟着前面的黑暗,把黑暗留在了后面。道路上的坎坷依然对汽车的跑动带来了困难。车灯的灯光,在时起时伏的坑里摇晃。我小心地驾驶着车。车内的几个同伴,默默的,没有声音。
对于我们的工作来说,这样的事,不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新奇和乐趣。由于工作的倦意,反而会产生一种淡淡的厌恶。
人。人的生命。人的尊严。以及在人生中,所有那些情感。都是我们身后的那块背景。我们很少去在意背景的存在。
我们在背景前,漠然地走来走去,像一个个机器人。有时很无奈。有时很漠然。操纵我们的,不是内心,而是外在的一些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