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门外(10.雷电交加的夜)(连载)
作品名称:门外 作者:特快专列2011 发布时间:2014-06-22 20:26:24 字数:4209
在田秀娥嘴里,“小白脸”这个词,带有那么点戏谑,那么点亲切,那么点暧昧,那么点鼓励,那么点怂恿。我整个的身心都膨胀起来了,显得非常的兴奋。
我的胆子大起来,把脸在田秀娥的胸前衣服上蹭着,那儿是如此柔软和温暖。
我此时玩得更来劲了。身子往上移动了一些,想把脸上的粉笔灰也蹭在田秀娥的脸上去。我脸上的粉笔灰到了田秀娥的脸上去,我就不会被她讥讽为“小白脸”了,或者我们一同“小白脸”了。
我是这样想着,然后身体的动作也配合着去做。当我的脸,在田秀娥的脸上去蹭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放纵或者说放肆是那么快乐。我此时是无比自由的,没有任何的束缚和禁止。当然,这种放肆是不被允许的,很可能滑向一种危险的境地。我不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任由自己的性子去做这样荒唐的一件事。
当时我才十五岁多。我的个子不高,跟田秀娥差不多高,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样的身高实在太矮了。而身体偏瘦,像一株紧缩在一起的禾苗,还没有张开。但张开的欲望,已经潜藏在胸里,随时准备像地下的岩浆喷涌出来。在在大人眼里,我是一个孩子,甚至是一只小耗子。我自己急迫地想要成为一个大人,拥有一种力量。我的身高接近田秀娥了,我的力量似乎也大于她,我的动作总是占着优势。
完全是任着性子的一种玩闹。是两个同龄孩子之间的打闹,抑或是一个孩子在父母面前的撒娇。当时已经完全抛开了作为世俗的那些禁忌。
正闹得高兴,突然一声巨响。声响一下子就僵住了我们的身体,我们当时就愣住了。身体停留在玩闹的那个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们两人的脸都不敢动了,不知道是我的身体在抖动还是田秀娥的身体在抖动。
我觉得我是一个男人,我先从那种僵化的状态中出来,用目光去探寻声响的原因。这时光线很暗,在昏暗中,我发现田秀娥神情中的惊恐万分。发现这一点,我咚咚咚狂跳不已的心,稍稍稳定一点,我感觉我应该比田秀娥更镇定,我应该表现出一种男子汉的气概。
从看到田秀娥眼中的惊恐开始,我意识到自己作为男子的勇气。我记得刚才还是白花花的天地,一下子变成了黑幕遮盖的天地。时间过得这样快?我以为我处在一个奇异的时间点,天地都崩塌了。
门虚掩着,朝着外面的柜台也开着。此刻,天完全黑下来,像一个棉布口袋严严实实地罩下来。屋子里的光线变得非常弱,眼睛都失去了应有的作用。我站起来,看着屋外,伸手就看不到手指所在的位置了。
空中炸开一道闪电,然后就一声巨响,是天上的雷炸开了。过一会又是一道闪电,在黑色的天空中撕拉了一会,晃花了我们的眼睛。在黑漆漆的空中,擂响了巨大的雷声。
天气的变化太快了,就像神话故事中孙悟空借了旗子来把天空遮盖了。
我后背心一阵发凉,汗水凝成一层膜裹在身体上。我还是勇敢地站起来,田秀娥也跟着站起来。她整理好衣裙,然后去把门关上。我则把柜台前的窗口用窗板关上。
屋子里的黑暗一下子变得很通透。这是完全的黑暗,无法穿透目光的黑暗。我们呆在黑暗里,谁也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谁在什么位置上,都不知道。
粗重的喘息在屋子里流淌。天地的雷声、风雨声裹住了天地的一切。我们也被裹挟在其间,任由风雨的冲刷。
实际上,我的思绪被一种可耻的忏悔情结所束缚。我在屋子的一角,眼神有些虚。刚才的一切,还在脑袋里浮动。似乎坐的过山车,在那种急促的速度和疯狂的翻转后,感到一阵心悸的后怕。
在屋子外面,接连响起雷的动作,似乎那些雷就要打到我们头上来了。头皮上,微微的有些发麻。我听到在黑暗中有细小的声音,带着畏惧。我也慢慢地朝那声音靠过去,慢慢靠紧了。
我不知所措,感到非常害怕。这种害怕的感觉,让我的身体变得冰凉。我的身体缩成了几根干枯的棍子,套在身上的衣服变得很大,风在衣服和身体的空隙肆意地奔跑着。
两个身体在黑暗中相互靠近着,缓慢地,很迟疑地移动。在雷的催促下,一分一寸地靠近。终于,田秀娥紧紧地靠在我身上。其实,我们都害怕这样剧烈的雷声,在雷声里都想有个可以依靠的人。
雷巨大的声音,不断地敲打着。每一次擂响的巨声,都促使我们更紧地靠在一起。对方,就是我的支撑和依靠。
“雷声好大!”
“那是从天上下来的声响,是老天爷在打喷嚏。”我说。
“老天爷感冒了?”
“是生气了。老天爷生气的时候,非常可怕。风雨雷电都是老天爷的杰作,还包括地震、火山爆发等等。”
“你从哪里知道的?”
“听别人说的。”
“雷会不会打死人?”田秀娥颤颤着声音问我。
她的声音很细,像悬在一根线上。声音刚落,又一串雷打下来。我的心,随着这雷的击打,胡乱地跳着,跳得没有规则。
心这样跳,严重地伤害了我身体里的力量。我感觉身体很疲劳,力气像抽丝一样抽走了。我倚在田秀娥身上,希望得到一些支撑。我们的想法可能都是一致的,她的身体变得更加柔软。
我们是两个人,身体靠得再紧,也无法成为一个人。身体的紧张吸走了力量,我们慢慢坐下来,坐在地上去。地上有些凉。地面的坚硬帮助了我们,使我们的身体不至于瘫成一堆稀泥。
过了一阵,我开始想那些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关于打雷的故事。在雷击的时候,常有人被雷击打而死。被雷打死的人,在别人眼里总有些“凶”杀的感觉。
“凉水井有个男子,三个月前被雷打死了。”
“为什么?没有原因吗?老天爷为什么惩罚他呀!”
“那些人说他对自己的父母很不孝顺。他的父母年老多病,他就不给父母饭吃,不给父母治病,还打骂父母,骂父母是老不死的。附近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忤逆子,要遭报应了。果然,老天爷就没有放过他。听说那天也是艳阳高照,蓝天无云。他喝了一点酒,像发疯一样在家里骂父母老不死,还要把父母赶出家门。正在这个时候,天上突然阴云密布,黑云倾倒一般压下来。一个滚雷,拽拉一般把正在门边嚣张地推拉他父母的那人打到院坝上团团转。头顶上冒起青烟,头发像钢丝一样卷起来。整个眼神都变成了灰白色的石头,不知道该怎样转动了。又一个惊雷下来,老天爷当着他父母的面,把他打死了,他父母当时吓得浑身发抖。”
“你听谁说的,哪里有这样玄?”
“听别人摆的龙门阵。”
“听谁摆的?”
“前几天,我从学校回来,在球场那个小卖店门口,有几个老婆婆站在那里,说的这个事。我顺耳就听来了。”
“相当于一种审判吗?”
“老天爷的审判!”
一阵沉默。雷仍旧按照那样打着,没有任何的规律。这个世界已经被天空中的雷所占领了,包括我们的内心。
“还有别的故事吗?”田秀娥问。
过了好一会。天上的雨,随着一个个的惊雷,哗啦啦地打下来。雨声密集,像一块巨大的幕布,遮盖着整个的空间。雨声让惊雷变得湿润了很多,心受到的惊吓要缓和一些了。
田秀娥心里这样的故事,不会比我少,但她追着我问,像一个几岁的小女孩。我肚子里那些关于因果报复的故事,全是从这些大人嘴里听来的。
这些故事,很多编得都比较牵强,稍稍分析一下就是一个个大大的漏洞。有时,我也不相信那些故事所宣扬的东西。即使这些故事编得相当拙劣,拙劣得可以轻轻戳穿,但我还是相信了。
田秀娥相信了,她不断地追问我肚子里那些关于雷惩罚世人的故事。似乎讲一讲这样的故事,内心的惶恐不安就能轻缓一些。再或者说,别人已经被雷劈过了,自己内心关于罪恶的看法就会发生变化了。我敬畏着老天爷,相信老天爷的存在,以及他的神力。毕竟我肚子里这一类的故事有限,没有多久故事被田秀娥挤干了。
我和田秀娥坐在冰凉的地上,身后倚靠着一个纸箱。纸箱里装的可能是毛巾,身体靠上去,软软的有一点弹力。时间缓慢地移动着,嘴里的言词在移动的指针上跳着舞。
肚子里没有故事了,到后来,我被田秀娥追得没办法了就开始瞎编。我凭自己的想象,自己来编造这样的故事。我想,我听来的那些故事,谈不上多少真实性,更是无法去求证的。
外面的雨,一直那样下着。从声音上判断,雨从天上流淌而下,像一条小小的溪流。我暂时没办法回家了,呆在田秀娥这里很舒服。在这种雨天,回家去又能干什么呢?
在这黑暗中,呆着吧!和田秀娥挤成一团,坐在那里。一会儿我感觉自己胸怀宽广,让田秀娥这样的小女孩躲藏风雨。一会儿我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小男孩,在母亲的怀里躲着滚滚的雷声。
不断变幻的感觉,我和田秀娥是主角。过一会,感觉有些不对劲了,我觉得这间屋子里应该还有一位主人,隐藏在后面看着我们似的。郑叔的那张凶凶的脸容浮上来。我想起来,好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过郑叔了。田秀娥有一次好像说过,郑叔出差还是探亲去了,可能要一段时间才回来。
郑叔出差了?我觉得他不是出差了,而是消失了。我多想这是一种真实的情况,我特别想郑叔就这样消失了,那该有多好呀!我知道那只是我的一种愿望,出差的人,会在不久的时候回来。
田秀娥问我,“你怕吗?”
我说,“怕什么?”
“雷。打雷。那些故事中被惩罚的人。”
我一下笑起来。为什么笑,可能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力量,虚张声势一下。“有什么可怕的,我做什么坏事了?老天爷不会惩罚好人的。”
“坏事”这两个字,敲打了我心一下,像秤砣落下来砸到脚上一样疼痛起来。
我当时还习惯于用“好”和“坏”来区分世间的人和事。非此即彼,很简单。那么,当时的我,是在做“好事”还是在做“坏事”呢?
这种犹豫,让我一不小心往下滑了一跤。我此时突然分不出“好”和“坏”来了。根据很浅薄的经验,这不是什么“好”事,算不算“坏”事呢?
不是“好事”,就一定是“坏事”。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呢?如果老天爷也借助雷的手,猛地把我拽到屋子外面去,跪在雨里,然后雷像一柄大锤一样砸到我脑袋上来。我感觉整个身体都在簌簌地抖动起来。
“老天爷什么都看得见吗?”田秀娥问。
“我不知道。”我开始怀疑起我嘴里的那个老天爷来,“也许我们躲在这个地方,他看不见。”
“他的眼睛看不穿黑暗?”
“我们还有房顶阻挡着。”
“对。房顶。”田秀娥幽幽地说,声音缓慢极了。
在内心里,有一种感觉在拉着离开。另外还有一种感觉,让我觉得有一种渴望,舍不得就这样轻易放弃了。我在矛盾之中,感觉到从坚硬的地面传上来的冰凉。
我想要一种温暖。如果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就太好了。我记起在那个陈尸房里烤火的感觉,温热的热气,扑着过来。
摸一包火柴,点燃几张纸也可以。短暂的火焰,就能给身体一阵温暖。脑袋里开始浮现出一团晕黄的火蛇,缠到我的身上。我和田秀娥都没有说话了。我们觉得说话的力量已经用完了。我在想着火,田秀娥在想什么呢?
火燃烧起来,几乎没有扑救的可能。这火不是现实中燃烧的火,而是内心里的一种想象。想象带来了同样的温度。我很难控制自己的大脑了,火焰从大脑一直烧到全身各处。
我眼睛一闭,横下了心。管不了那么多了,实在太温暖了。我们被身体本身的重量所裹挟,不断往一个未知的地方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