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连载】回到嘎吱镇(一)
作品名称:【江南连载】无处可逃 作者:特快专列2011 发布时间:2012-10-30 03:30:01 字数:9978
在我重新结识于大航以前,我在北京混。混得实在太差劲。混得连自己的脸都挂不住了。我也是是读过书的人,对“脸”看得比较重。在现实的接连打击下,所读的书和过去建立起来的思想观念都丢得差不多了。我,渐渐也适应了自己差劲得不好意思说的现实状况。
离开学校也是好几年了。年龄渐渐奔往三十出头。我是既没有挣到买房子的钱,也没有挣到娶老婆的钱。母亲在等待中,逐渐对我失去了信心。我还在努力拼搏的过程中,失去耐心的母亲,在这个时候过世了。消息从嘎吱传过来,我悲痛不已。
我回到嘎吱来。我想在小镇疗治一下我疲惫的心。
到嘎吱才知道,在这个偏僻的产煤小镇上,有一个叫于大航的人,已经很富有了。而且,富有得很神秘。
当时我不知道,于大航是我小学的同学。于大航没有读过很多书,读了一年多技校后就出外闯荡,某一天回到嘎吱,他就富了。我在嘎吱生活了一段时间,听到很多关于他的传闻,似乎他就是一个传奇人物。关于财富的传奇。渐渐的,我的人生观,开始出现了较大的裂痕。很多年,都难以弥补。
我大学毕业,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这种理想的工作,就是现今社会追求的,坐在办公室里,数着大票子,想着买什么样的奢侈品。
我从嘎吱那样偏僻的地方,能考到北京这样的好地方上大学,在嘎吱人眼里,我就已经属于跳过龙门去的金鱼了。这条金鱼,不是在清凉的水里游,而是在泥浆里打着滚。
我在北京的小巷边的面馆里吃刀削面。这是我生活的常态。北京好的东西很多,都不如这碗刀削面。
碗很大,几乎可以装下我的脑袋。碗里盛满了弥漫着烟雾的汤。我的吃相很夸张,嘻嘻呵呵的声音弄得很大,让面馆里坐着的其他人面露尴尬。我把嘴塞满,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一扫,把那些目光全都收集到自己的眼中来了。我没在意。夸张地嚼着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食物经喉咙吞咽的过程中,发出沉闷的声音。我埋下头,继续享受这碗来之不易的刀削面。
我的吃相跟一个农民工没有什么区别。但我不是农民工,而是一个大学的毕业生。只是暂时没有找到工作而已。我身上的廉价西服,文弱的气质、以及眼睛上的眼镜,跟一个真正的农民工都有所区别。我不是不愿意承认我的这种身份。我的处境比一个农民工还不如。我缺少干那些粗活的技艺,更没有干那些活的力气。我干不了农民工干的那些活,吃不了那些苦,所以连起码的生活必需的东西都很难挣到。能暂时有一碗这样热腾腾的面,我就很高兴。我顾不了那么多的啦,此时,肚子的需要超过了一切。
母亲经常来电话,问我找工作的事。我当初老实,把自己的窘境给母亲说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莽撞。父亲死于一次煤矿冒顶事故。母亲靠一百多块的遗属生活费生活。我在学校的几年,也是靠那点钱勉强维持着。
母亲接连不断打来电话。几乎是隔一天。没有客套,直奔主题。
“你说那个公司,给你回音了嘛?”或者是,“你前天说去某公司应聘,怎么样啦?”
话语中的焦急,夹杂着胆怯的惊惧。似乎那是关系生命的大事。每次这样的一个小小问题,都让我难受,嘴被缝住,张不开一样的感觉。
有一段时间我还是很乐观的,我想,找工作的磨难,那不就是人生的一道坎而已。跨过去,得活,跨不过去,也得活。我一定能跨过这道坎的,知识可以改变我的命运。但知识在我的命运里一直都不发挥作用。
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可供我选择的公司像牛毛一样多。但这么多牛毛,却没有一根可以让我可以抓住的。
“妈,我又去找了个公司,情况可能要好一点。”
我从小就不爱撒谎。我的回答,却让我在撒谎的道路上往前走了一步。很虚的一步。当时没在意。只是让母亲从喉咙口探出来查看她儿子的心,暂时落回到她的心里去。
我就不断编着瞎话骗母亲。
“我了解了一下,那个公司不行,我不愿意去。”
“我听说还有更好的公司更好的工作,我想准备准备去那里应聘。”
再或者说,“那个公司太操蛋了,我这样的优秀人才看不见,居然会招一个看着就让人生气的人。”
谎话说多了,我心里也很难受。寂静的晚上,我躺在床上,那些谎话就像一条条毒蛇,缠在我的身上。
母亲每天打来电话,我的谎言就这样接连不断地编下去。编了一段时间以后,我自己也感到了危险。毒蛇缠得我窒息起来。母亲每天这样打长途电话,电话费会变成一只凶猛的狼,把她所有的生活费都吃完,最后吃掉她。我真想对母亲说,“你就别打电话了,求求你。别打电话了,电话费是个无底洞。”
我试着不接母亲的电话,或者关机。我一直不敢,我害怕脑袋里浮现出母亲那张布满愁苦皱纹的脸。
有一次,我终于关闭了手机。我心里一直不安,盯视着静默的手机,好像里面有一双手要伸过来,会掐住我的脖子。我闭上眼,眼里闪动着那种魅影。睁开眼,眼睛里就浮现一种淡淡的黑影,跟闭着眼没有区别。
住在城东建筑工地上的李东兵在很深的夜里,雷震一样敲响我的门。我揉着眼睛,迷糊着去开门。
“老气,还活着的呀。这就好,赶紧给你妈去个电话。她都快急死了。”
我在突然见到李东兵的茫然中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李东兵推开我,快步走到我床边,抓起我的电话,准备往外拨。
“咦,老气,你的手机没电了嘛?”
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谎言被憋在肚子里,一时无法调动到舌头上。我走过去,脸色还蒙着一层梦幻般的灰色。
我从李东兵手里拿过手机,憋了半天才说,“我下午去一个公司应聘,要求关手机。后来就忘了开机。”
我把手机打开。看了一下时间,二十三点半了。我把电话拨过去,母亲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我当然得继续编谎话。把希望夹在谎话中间,就像在饺子里包上一枚硬币,期待母亲能有一个好梦。
我不愿意跟李东兵交往。他却很喜欢来找我玩。我们都是从嘎吱来的。我们俩没在一个班读过书,在一个年级,他后来留了两级,初中没毕业就到北京来打工了。
我到北京来读大学的消息,他不知道怎么知道的,找了很久找到了我的宿舍。李东兵身上带着建筑工地上的沙子味,水泥味和汗酸味找到我。我当时就把李东兵带出了宿舍,在远离校园的地方去逛。
那天,还是李东兵请我吃了一碗刀削面。我并不记李东兵的人情,对他也不算热情。让我不太发愁的是,他离我们的校园比较远,一两个月才能来一次。他来,似乎就是和我一起吃一碗刀削面。我们口袋里的钱,把口袋的那层布抠得很紧,扯都扯不下来。我们当然知道钱的金贵,能有这样一碗面,我们就很高兴了。
吃了很多次李东兵的面,我依然没有把他当朋友看。后来离开学校,我没找到理想的工作。我的工作都是一些零碎的,有一顿无一顿。有时去推销一下饮料,或者去散发一下传单,再或者去某个超市里当一下零工。无论怎样说,我可以穿我的廉价西装。
而李东兵不一样,他是工地的泥瓦匠,一直有比我更稳定的工作。虽然是一身的水泥星子,但口袋里的钱比我略多一点。他就来请我吃刀削面。
我住的是一个地下室。屋子里有一股霉味。床上的被子,始终有一些潮潮的感觉。李东兵往我的床上一躺,拉过还有我体温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这么晚了,就睡你这里了。”
屋子就那么小。别的地方也无处可去。我呆在屋子中央,无计可想。
“还站干嘛?早点睡呀!”
李东兵的身子动了一下,似乎给我腾出一片“空间”。我无奈地到床边,李东兵从建筑工地上带来的那股味道,扑面而来。虽然我生活中的味道,也不尽如人意,但没李东兵带来的味道辛辣。
我忍着,关了灯。侧着身子,我在床上占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那一晚,我的睡眠被悬空了。第二天,李东兵一大早就走了。而我,一整天都呵欠连连,精神迷离。
尽管我处境艰难,我还没有和一个男人挤过一张床。我下决心,不让母亲在谎言里安放她脆弱的心,而是得到真正的安心如意。
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我开始变得务实起来。母亲对我的担心,我几乎无法承受下去。我不再希望找一个在办公室的管理岗位。我可以去工厂,认真学一门技术。穿上蓝色的工装也不是一件坏事,在机器零件中消磨岁月也不是不可以。
有了这样的决心,工作很快有了着落,我报告了母亲。母亲的电话,一下子就变得稀稀拉拉了。在工厂里,工作很忙也很累,常常觉得骨头都散了架,也没有去探寻母亲电话稀少的原因。过一段时间,还给母亲寄了几百块钱回去。但工作还是不稳定。
累了以后,我又觉得后悔,然后辞去,再然后又去寻找。接连地折腾着。我最初在一个汽车维修站干。后来去变压器厂干。再后来在一个电器生产公司干。
这些地方的油味太浓烈,或者是铁锈味难闻。理由很多,也很杂。咬着牙干几个月,不行了。又试着去寻找新的机会。新的机会,仍然是这个逃不脱的圈子。
还有什么,适合我去干的呢?我认识一个卖磅秤的私人老板,他想请一个人,帮助他维修那些全国各地的磅秤。这个工作,我从来没接触过,不知道该不该接手。
我迷茫的时候,从嘎吱打来一个电话。在深夜,迷蒙的夜色遮掩着。我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里接听了电话。电话里的声音,不是母亲的,而是一位陌生的声音,他说是我的邻居。他低沉着声音,在电话里告诉我,母亲去世了。
瞬时,那种痛苦,把几千里的电波都胀爆了。
我临上火车前,告诉那个私人老板晋华平,我得回一趟嘎吱。
“如果我回来,能不能让我来你这里工作。帮你修磅秤?”
“你回哪里?”
“嘎吱。你听说过嘎吱吗?一个生产煤的小镇。在西部,大山深处。”
“知道。我当然知道。那里有很多我安装的地磅。你回那里去,实在太好了。正好我要找个人去那里帮我搞维修。”
我暂时成了这个私人老板的一名员工。在履行职责之前,我得将自己内心的悲伤,在母亲的坟前抛洒完。回到嘎吱,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人整个的感觉晕沉沉的。我成孤儿了。
母亲已经装殓好了,嘎吱的乡邻帮助母亲体面地躺在那里。我回到母亲面前,可以放心地哭一场。围在周围的那些人,大多都是在井下工作多年,如今已退休的老头,或者他们的老伴。
我离开嘎吱去北京上学的时候,他们来为我送行,都希望我因此而飞黄腾达。我没有实现他们当初的祝愿。反而连自己的肚皮都很难混得圆。这个时候我无暇去想这些。酣畅淋漓的痛苦,帮我遮挡了很多。
在这些帮忙的人中,也有些年轻人。我的脑袋是晕的,像泡在一个杯子里的胖大海,根本分不清来来往往的人。有个高大而帅气的小伙子对我说,“你怎么舍得让你母亲一个人留在嘎吱?”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语音背面的含义。我迷茫地去看他,就如看到一团云,看到孙悟空坐在筋斗云里似的。
可能是我太悲伤了。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我揉着眼睛,准备睁大了,看清这个人。这个跟我这样说话的人。睁大眼睛去看。人来来往往,不知道谁说了这句话。很快,脑袋就迷糊起来,我没有记起那个年轻人,也没有去理解那句话。那个人就是于大航。
母亲的去世,在我良心上,带来的伤害更大。心。身。都疲累之极。那样的几天,是完全不能保持清醒头脑的几天。所有的一切都破坏了,我被破坏的脑袋,像一块摔在地上的豆沙包,一塌糊涂。短短几天的破坏,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进行修补。
母亲火化了以后,我就暂时留在了母亲以前居住的那间小屋。小屋很乱。母亲这些年孤独地生活在里面,我的眼泪不由流出来。
在灰暗的房间里,岁月的尘,悄然而落。母亲临走的岁月是怎样的呢?我站在那巨大的空洞里,为自己的无能而伤感。
伤感的日子没有让我继续多久。我在回北京和留在嘎吱镇的犹豫中徘徊。留在我口袋里的钱,连去买到北京的车票都不行了。幸好,晋华平的电话就来了。
“凉水井矿区需要新装一台磅秤。货我已经发过来了,你马上到凉水井矿去找吴勇。从今天开始,我就给你开工资了。”
有了新的工作,我当然高兴。忙碌就这样开始了。我想,还是留在嘎吱这个地方,继续我的一段生活吧!工作了一段时间,我渐渐习惯了嘎吱的生活。
就是四处奔波。包括附近的几个市县,只要需要我都会去。安装新的地磅,维修地磅的故障。这些地磅大多是为各种矿山服务。
嘎吱地处山区,在山的某处,可能就隐藏着一个矿。煤矿、铁矿、铅锌矿、铜矿、石墨矿等等。我从小就生活在矿区里,对这些由肮脏与破烂组成的矿区来说,并不陌生。
尘土飞扬的道路,随处都是的油污或者蹭刮在身上的铁锈。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我学会了洗衣服,自己做饭吃。
空闲的时候,我把家里重新归顺了一下。很多过去陈旧的衣物,全都烧了。然后找了些油漆和涂料,把屋子里的家具和墙壁刷了一遍。
金贵均住我楼下,他在附近的一个煤矿上班。遇上他休息的时候,他会拽着我到一个地方去。那里可以免费享受一顿晚餐。
“我们老板于大航办的食堂。只要是我们以前嘎吱的人,只要愿意,每周都可以享受这样一次。”
“这是办慈善吗?而我,不需要施舍。”作为知识分子的穷酸气,还要故意端一下架子,表现出一种虚假的不愿意。
“是叫你去见识一下。就在过去的嘎吱矿的食堂。”
“过去的食堂?”
嘎吱矿早就垮了。我记得,在我离开嘎吱去北京前,矿区的机关楼、食堂和那个宽大的电影院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
机关楼里住进了一些从山上搬下来的农民。食堂租给了一个养猪的,在食堂后面搭了猪圈,养了很多猪。而电影院里,养了很多鸽子,鸽子在电影院里飞翔。
金贵均拉着我往那里走。离得不算远,顺公路走两分钟就到了。回来这么久,我还没往里走过。路顺着垮塌的几栋楼,绕了几道弯。往里走,道路逐渐变得宽阔和干净。路边的树整齐而美丽,边坡上栽着细小的兰草,一簇簇纷披着细长的小叶,呈花的盛开状。深绿色的兰草装饰的边坡在昏暗下来的天光中,展现出一种厚重的意蕴。
往前走去,道路逐渐开阔,也变得很干净。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像是一个一个花园或者一片别墅区。
在那山的窝窝里,有过去的矿井。从矿井里,拉出过几座山一样多的煤。矿井在一座高高的山下。巍峨高耸的山,阻挡了所有往前通行的道路。而那洞,听说已经通到几公里外的龙家寨了。洞早在几年前,已经封闭了。那地下纵横交错着像龙一样游走的风,也只能幽咽地哭泣了。
我不习惯往外走,也不愿往里走。过去的记忆阻拦了我。在这里面,隐藏着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这不得不让我感觉到惊讶。三座标志性的建筑依然还在。但面貌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黄砖垒砌的外表已经不见了,贴上了白净的釉面瓷砖。瓷砖的干净,让人心里一暖。
办公楼前,有一个很宽阔的坝子,以前这里有个球场。那时候我还小,喜欢在这里打篮球。在矿上最兴旺的时候,这里是一个灯光球场,具有超强的吸引人气的力量。现在还有球场,场上有几个打球的孩子。
“我们老板就住在这栋楼里。他一个人。把楼里的房间,全都装修了一遍,像一个大大的宾馆。”
“他一个人住里面?”
“一个人。他还没结婚。这一片,就是他的天地。我们可以去食堂吃饭,吃完就去电影院里看电影,或者打牌,跳舞,唱歌,都可以。”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一个人,会干出这样荒唐的事。
“不用花钱吗?”
“每周一次机会。也不可能天天让你在这里吃,在这里玩。天长日久,你不成养的猪啦!什么也不干?”
“干这个事?不要钱吗?”
“要啊!我们老板是大款,不在乎的。他请客。”
我和金贵均走进了食堂。食堂还和过去一样,宽敞、干净。里面坐满了人。金贵均去一个登记的窗口,领了两张卡。里面的很多人,我都认识。他们朝我微笑,打着招呼。过去的邻居、朋友或者父亲的同事。
父亲没去世之前,常带我进这里面来。我怯怯地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父亲掏出一张保健票,这是他下井的福利,为我要一块面包。烤得金黄的面包,散发着麦香,我抓起来就往外跑。惹得父亲和那些大人们哈哈大笑。
很多往事,都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留下了痕迹。饭菜做得很不错。金贵均还要了两瓶啤酒。既然拿起了筷子,我的矫情也就失去了价值。开了啤酒,和金贵均一起对吹起来。啤酒的泡沫幻化着自己复杂的心情。
食堂里摆放着淡绿色的桌椅。摆放得很宽松,有一种大度的感觉。吃饭的人,很多都是熟人或者感觉面熟的人。他们不时朝我打招呼。我也频频地回应着。这种气氛,像一个大工厂的晚餐会。
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有两位姑娘。她们刚落座,金贵均就跟她们打起招呼来。我转头去看,似乎很面熟。
“老气,认不到啦!”
还知道我的绰号?我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我调动脑子,在记忆的仓库里一阵乱翻,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是柳红呀,坐你前面呀!”
哦,我一下记起了。瘦小的女孩,剪一个齐耳的短发,眼睛大大的,常转过身来问我解题方法的女孩。我同桌的那个男孩,总是伸手到我的这一侧,去悄悄抠她的后背。然后装出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柳红转头回来,看到一张故意装出来的漠然的脸和一张有些惘然的脸。柳红有些恼怒的情绪,也不得不隐藏起来。
那也算学生时期的一件趣事。我的同桌,我已经忘记他的名字,只记得他一双瘦瘦的手和装得很像的脸。我一直佩服他在小小年纪就练得这样一副装样的本领。我可不行,我到如今都很难掩饰自己的内心,以及由内心而来,溢于言表的表情。
那是小学的时候。读初中她去了另一个班。
跟过去有很大的变化了。留着一头漂亮的长发,脸蛋修饰得很精美。眼睛依然那么大。让人不敢去直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简单地告诉了她。
“你回来没去找于大航吗?”
“找他干什么?”
我很奇怪。这个名字,似乎牵连着过去岁月的一些痕迹。我没有去认真搜寻一下痕迹的来源。我记得金贵均说过,他是这里的主人,我是来沾他光的。我不想弄得我像个攀附权贵的人。
“哦,我忘记了。你是去北京读过大学的,有点清高的。”
柳红这样说,我有些生气。就埋头吃饭。金贵均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们很快就转移了话题,说着一些开心的事,饭桌上荡漾着一股浓烈的欢快气氛。
“于大航前几天去阳城,买了一件貂皮大衣,怎么没看见他穿呢?”
“他就喜欢买,很少穿出来。”
“他的那栋大楼里,那些房间快堆满这些东西了吧?”
“都快发霉了。”
柳红一脸遗憾的样子。“谁是这里的女主人,那就会累死了。”这样说着,柳红的脸上就蒙上一层淡淡的得意之色。
食堂的顶上挂着大大的吊灯。金黄色的灯饰,显出一种富贵的张扬。窗外的暮色渐渐浓烈起来,室内的灯光正灿烂。
我一直没有注意柳红身旁的姑娘。她坐在柳红的身侧,安静的吃饭,可能没发言,也可能发了言我没有注意。柳红的身体挡住了她,我基本上没有注意到她。
吃完饭,站起身来。我发现在柳红身边的姑娘,往前早走了一步,我就看见了。一个清瘦的女孩。我的眼睛亮了一下,盯着多看了一会。
“这是叶梅。老气,我说你清高,你生气啦?”
柳红这样说,我不得不装出很大度的样子,开心地笑了笑。笑,暂时掩饰了我心情上的压抑。
“你好,叶梅。我叫曾兵。他们喊我老气。”
“干嘛喊你老气呀,这个外号好怪。”
叶梅的声音,脆脆的,有一种酸甜的感觉。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就开始讲我外号的来历。
“这个,柳红知道,就是她帮我起的。”
我用眼睛瞪了柳红一眼,柳红嘻嘻笑着,对我眼睛的的瞪视,不责怪,反而有些得意。
“我成绩一直很好。在班里谁也超不过。有一次,几个同学联合起来,说要超过我。他们给我制造了一点小难题。考试前,悄悄将我钢笔里的墨水给挤干了。没墨水的笔,当然不能答题了。我当时很着急,因为成绩好,老师也是另眼相看的,她帮我从办公室找了墨水来给我。这样一番折腾,让我浪费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那几个同学很开心地等着我的成绩因此而下降。但是没有,我还是超过了他们。他们就特别的眼气我。眼气的意思大概是有羡慕又无奈还有点恨。对不对,柳红。”
在我说的时候,柳红一直没有说话。似乎是我一个人的表演。困窘了好几年,终于有个机会说说我自己的得意时刻,心情难免有一种飘飘的感觉。
身子骨都变得很轻了。
“有什么可得意的!”
柳红虽然这样说,脸色还是很轻快的,有对往事的无限追忆。她拉过身边那个男人来,对他这样说。我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人。
男人微笑着,点头。他没有说什么,而是问我们饭菜味道如何。
这个男人我有些印象,但想不起来了,记忆里似乎有确切的痕迹。我茫茫然站在一旁,什么也不说。
金贵均抢过话头,极力的夸赞着饭菜的味道。红烧肉,水煮鱼、木耳炒肉、蒜泥白菜。这些菜都还不错,炒菜的师傅水平也不差。但这种夸赞,有些过头,这让我不是很高兴。为一顿饭没必要说这样露骨的恭维话。
“一般。还将就吃。”
我用纸巾抹抹嘴,往外走。我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打断我在叶梅面前的表现,有些不高兴。食堂的地板是用黑色的大理石拼成,有一种厚重的凝静。这种凝静,让人想起不远处被封掉的矿井。我们从小就在煤堆里生活,黑色就是我们的主色调。
煤矸石,煤灰,装煤的矿车,堆得高高的煤堆。我们在煤上游戏,躲在矿车中间捉迷藏,爬到煤堆上去跳上蹦下。
现在煤黑色就凝在脚下。我踩在黑色上,往外走去。外面是一个缓缓的坡。坡的两旁,种着香樟树、柏树、玉兰树等。路灯夹在树之间,照耀出一团亮丽的光线。在坡上有一个大大的球场,球场边上照着雪亮的灯光。在球场边上,有两栋楼,像守护的威猛狮子蹲立在哪里。一边是过去的机关楼,一边是过去的电影院。
“走走走。快点,这球场不错。”
我招呼金贵均快走。柳红和叶梅对我的提议没有什么兴趣。拖拖拉拉在后面说着悄悄话。我已经等不及了,慌慌第往上跑。
很久都没打过球了。在城市里,除了在学校读书时,我玩过一阵球,很久都没玩了。离开学校,其它地方的球场都需要花钱才能享受的。出了校门以后,我的手就生疏了球的感觉。在这样荒僻的地方,能有一个开放的球场,我内心的激动展现无遗。
金贵均也不喜欢打球。“干了一天活,身体上的骨头都散架了。我看你打。我是没有精力了。”
球场上蹦跳着几个半大的小伙子。穿着蓝色的运动短褂,在球场上奔跑,抢夺,投球,进球后欢呼,球弹出球框后懊恼。
我站在球场边,灯光照射下来,有短短的影子,套在一双双脚下,随着脚步的跑动,不时拉长不时变短。矫健的身体,高涨的活力,激情的场面。我看得眼睛都发热了。
球往球筐飞去,没有落入球袋,而是击到了篮板,球反弹过来,直奔我的面前。我的双手顺势一伸,接住了球。双手一送,球往篮筐飞去,然后沿抛物线往下,直往篮筐里落下去,落到地上,然后弹起来。
一个漂亮的投球,引来场上孩子们的欢呼。
“好球。好球。要来打吗?”
我当然希望活动一下筋骨。有人这样招呼我,我把外衣一脱,挂在篮架的支撑架上。蹦蹦跳跳进入到场内。
他们把我分派到个子较为矮小的一组。另一组人稍稍高大一些,玩球的熟练程度也要高一些。我的加入,对这一组的人来说情绪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在边上观看的也有好几个人。很久没有这样舒展过自己的身体了。可能是年龄和身高上的优势,我这一组的球打得就比较顺,很快就压住对方打了。
“让我来,让我来。小军,你下去休息一下。”
从场边走进来一个人。就是刚才在食堂里出现过得人。这个男人高高的,有一股逼人的自信。一个男孩从场中心走到场边去了。
“来来来,我们重新分组。我为一组,你为一组。”
对方手指着我。其他的男孩围成一个圆圈,通过手心手背重新分了组。我和一个大眼睛的男孩、一个穿7号球衣的男孩、一个额头上有颗痣的男孩、还有一个个子不高弹跳力强的男孩子为一组。我扫视了一下我的新同伴,用眼神鼓励了大家一下。
从场上下去的小军临时担当了裁判的角色。
我们的对抗很快就进行了。刚进到场上的那人,年龄和我相仿。略比我高点,弹跳力比我好。在抢篮板上我略输一筹。我当然不甘心失败,我利用自己的灵活和投球的准确度撕开对方在篮板球上的优势。
你来我往,双方因为我们这两个主力的表现,比分交错上升。场上人员的情绪不断被调动起来,喊声、叫声、欢呼声荡漾在场地上空。
我投入了全部的力量。但这种高涨的情绪,维持不了多久,我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动作有些走形,投篮的命中率开始下降。
对方趁势拉开了比分上的差距。我正想有什么办法解脱的时候,场边的一个女声喊了一下什么,我正往我们进攻的半场跑。大家停下来,整个沸腾的情绪被冷水泼熄了。我站在球场上,很迷惑。
原来有人喊那个男人,男人走了。我打球的兴致也一下熄了。我到球场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球场上的人也稀拉了,刚才在球场边的几个人走到球场中,投着球玩。
这个地方,淡淡地弥漫着一种闹热。这种闹热,是从暗处往外涌动出来的。我坐下来,凉凉的风,就穿进了自己身上那些胀大了的毛孔里。
只有这一小片地方,发出温暖的亮光。在四周,都是高高地耸立到天上去的黑影。怎么会出现这样一种闹热,将寂静压下去的闹热呢?
那些半大的孩子,精力恢复得很快。球场上继续活跃起几个蹦跳的身子。我却无力去打球了。回转身来找金贵均。没有人影。我往回走一段,过去的电影院门口射出宽大的一幅亮光。
我往里面走。电影院也重新进行了装饰,里面的格局也进行了改变。放电影的是一个不算大的房间。还有跳舞的地方。楼上还可以打牌,下棋。
我顺着这些地方走,热热的人气弥漫在这些地方。在这些地方,那些黑黑的头,浮动着,静静地享受着一种休闲。
没有收费。这是我感到疑惑的。在我的印象里,一切的行为,都和金钱挂上钩了。而这里是一个特殊。里面的人,大多是过去矿区的人,应该算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人。普通而平凡的娱乐场景。
走在里面,我竟有一些感动。有人邀请着我,跳舞或者看电影。我接受了,在电影院里坐下来,看了一场电影。
一场电影结束,下一场即将开始。我没有继续坐下去。我到楼上的棋牌室里,找到了金贵均。他正坐在一张桌子旁,打着麻将。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金贵均抬腕看看手表,站起来。我们一同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