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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2-28 22:23:42      字数:5696

  张瞎子一直在猜想,甚至断定秦慕生会在某个时候杀他灭口的,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死在三骡子的手上,而且是这么个死法。盐河里的水一个劲地往张瞎子的嗓子眼里灌着,他本能地做垂死的挣扎,双手在水里拼命地乱抓着,然而,他却像是被铁链子锁住了一般,无法摆脱掉三骡子像树一样粗的强有力的胳膊。张瞎子渐渐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
  过了一会儿,三骡子慢慢地冒出了河面。他面目冷峻,一边撩着河水冲洗着胸前无数道被张瞎子抓破了的血痕,一边缓缓地蹚着水走上了河岸,连头都没回一下,显得沉稳而自信。三骡子站在岸边不紧不慢地将脑后的辫子用劲拧干,接着又将其散开来,冲着风用力甩了甩,然后走上了河闸,将张瞎子的锔担子扔进了盐河里。
  锔担子浮在盐河上,随着张瞎子的尸体一起顺着落潮的海水漂出河道,带进了大海。
  三骡子一切做得从容而淡定。他重新回到刚才与张瞎子坐过的地方,穿上棉衣棉裤,弯腰从盐蒿丛里取出那十锭银子装进了怀里,朝着圩子的方向走去,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样。
  当张瞎子把十锭银子放在三骡子的眼前时,三骡子更加确认他看到弟弟龚肇康手上拿的炭火就是五色盐根无疑了,不然张瞎子怎么会让他去偷呢。而张瞎子说在事成之后,还要给他在涟城买一所大宅子,他就知道这个赤丹盐根价值有多大了。虽然三骡子不知道赤丹盐根被父亲藏在了什么地方,但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能找到的,而且他也不想再把它交出去了,他要独自拥有,再去寻找其它盐根。知道盐根的人越少越好,杀张瞎子灭口是三骡子唯一能想到的保住秘密的法子。再说,张瞎子是个光棍,失踪了也没有苦主告到衙门里去的。三骡子很清楚,张瞎子的尸体漂进大海,只需要半个时辰,便会让鲨鱼吃得尸骨无存。就算以后有人找上门来,他也可以说是已经交给张瞎子了,死无对证。三骡子边走边想着,突然有了想喝酒想睡女人的冲动。
  三骡子进圩子的时候,家家已是炊烟袅袅。黄昏时的圩子,在三骡子的眼里从没有这么好看过。
  三天后,盐课司衙门的两个衙役到圩子里到处打听张瞎子,问有谁见过他。圩子里的人都说在几天前见过,可后来去哪了就不知道了。三骡子显得异常平静,坐在自家门前边修补着宝瓶形的鱼篓子边对衙役的东提西问爱搭不理的。三骡子埋头做事,一问三不知,好像不认识张瞎子一样,一切与他无关。两个衙役知道三骡子是什么样的人,问了几句后便离开了。三骡子的老婆抱着儿子一直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三骡子拿回来的十锭银子,虽然没有告诉她是从哪来的,可当两个衙役进了圩子四处找张瞎子,她就知道三骡子给她的银子是从哪来的了。
  张瞎子的失踪,秦慕生第一反应,就是张瞎子拿到赤丹盐根私吞跑了。而秦慕生也并没有将三骡子提叫到衙门里来寻问,他害怕此地无银引人怀疑,更怕打草惊蛇。秦慕生也压根就没有去想张瞎子的失踪会不会跟三骡子有关系,因为他觉得三骡子没理由,更没胆子杀掉张瞎子。
  秦慕生立即派人前往涟城四下寻找张瞎子,可衙役在涟城一直找到二月份也没见到张瞎子的影子。
  
  而二月的涟城,对于各家私塾的学童们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月份。
  这一天,天还没亮时,姑母用三个鸡蛋烙了三张鸡蛋饼,裹上一把咸萝卜干,独自一人送侄儿龚肇康到涟城县衙的考棚前,点名进场,参加县试。龚肇康在排队的时候,姑母不停地摸着他的头说:“小乖不怕不怕,这次考不上,我们明年再来考。”可龚肇康感觉到姑母比自己还要紧张。龚肇康拉了拉姑母的手,仰着脸安慰说:“小姑,没事的,我把先生教我的都写出来就是了,应该可以的。”
  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考棚里的考官交待了一下,日落前必须交卷,随后便高叫一声:“开笔!”
  试题是有关四书内容的八股文、五经的经论、五言六韵的试帖诗和律赋等。这些都是老秀才教过的,龚肇康也写过无数回了,每回老秀才都能给他评上甲等。而龚肇康写的五言六韵试帖诗和律赋是所有私塾学童里写的最好的,他都是用海边盐滩上的鸟鱼蟹虾来打比喻,老秀才说生动形像,不是海边盐圩子里的人是写不出来的。学童们说龚肇康土,老秀才笑道:“这些鸟鱼蟹虾你们认得几个?知道它们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吗?你们只知道涟水鸡糕,可做鸡糕的那只鸡恐怕连你家的院子都没出去过吧?”龚肇康知道老秀才是在嘲笑他的同窗们像圈里的鸡一样。
  每天下午的时候考棚外都聚满了人,有应试学童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亲戚什么的,也有看热闹的闲人。县试分五场,一天考一场,头一天的考试结束后,第二天就张榜公示,学童在榜上有名后,才能有资格参加下一场考试。这个时候有人大笑狂叫,也有人捶胸顿足地悲伤着。
  龚肇康每天下午出场的时候,总能看到姑母端着一碗用棉布裹着的红糖水在外面眼巴巴地等着他。
  姑母是从不去看榜的,因为她不认字,也不打听。姑母满目疼爱地看着侄儿咕嘟咕嘟把红糖水喝下去:“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呢。”姑母用袖子擦了擦碗,收好,却从不问龚肇康考的怎么样。回来姑父要是问了,也总是被姑母训斥:“问,你懂吗?大字不识一个,就知道整天喝酒看女人奶子屁股,小鬏子考的怎么样,他心里有数。”姑父也总是低着头嘟囔着:“我问问也不行啊,这要是考上秀才了,你还不让我见他了呢。”姑母叫道:“就不让你见,你怎么着?”姑父看了姑母一眼,笑道:“不让见就不见了呗。”龚肇康明显感觉到了姑母的焦虑与不安。
  其实,龚肇康也知道姑母是不敢问,害怕他考不好。况且,他心里也没有把握明天的榜上会不会有自己的名字。晚上,龚肇康看到姑母手拿着三炷香,在裁缝铺子里,冲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一拜了拜,嘴里还念念有词。龚肇康只听到了一句,是姑母对爹娘的祷告:“爹娘啊,保佑你们的小孙子考得中吧,要是考不中的话,大哥大嫂那边我怎么去交待啊……”龚肇康没想到姑母会把他考不好怪到自己的头上来。龚肇康默默地走近姑母,搂住姑母的后腰,把头贴在姑母的后背上,说:“小姑,我一定好好考。”
  龚肇康五天连考五场,且场场榜上有名。最后一天结束后,放榜出来,龚肇康竟是第一名的县案首。龚肇康指着红榜,连蹦带跳起来,大叫道:“小姑,我是案首。”姑母一把将龚肇康拉住了,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问:“快告诉小姑,什么是案首啊?”龚肇康抱住姑母的膀子咬了一口,然后左右摇晃着,仰着脖子叫道:“小姑,我得了第一名。”姑母听了,一把抓住龚肇康的辫子拖着就走,脸色凝重地说:“今晚吃红烧肉,割肉去。”龚肇康忙双手护着脑袋,大叫道:“小姑,疼……疼……”姑母这才反应过来,忙松开了手,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将龚肇康的头搂在怀里,流着泪冲着大街上行走的人大叫道:“你们看到没有,我家侄儿得了案首,全县第一名,他叫龚肇康。”
  一向谨言慎行的老秀才听到消息后,非常高兴,竟主动到姑母家来讨酒喝。姑母忙让表哥杀了一只鸡来招待,又蒸了两条三抱鳓鱼,把姑父心疼得浑身肉颤。饭桌上,频繁举杯的老秀才一改常态,不吝言辞地说着龚肇康的聪慧,姑母听了很开心,说都是老秀才教的好,并不停地给老秀才夹着鸡肉和红烧肉。老秀才说,现在只是旗开得胜,离马到成功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还是要加把劲的。
  老秀才临走时,姑母悄悄用一个小布袋子装了五十文钱,塞给了他。老秀才紧紧地抓住小布袋子,生怕姑母会突然反悔要回去似的。老秀才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容,不住地点着头,小声道:“有数……放心……一定尽力……”
  春季的四月,一船的学子沿着大运河向南而去,龚肇康随安东县的三十个县试过关的学子一起到淮安府府治所在地山阳县去参加府试。两岸的油菜花开得很盛,浓郁的菜花香味在船橹的左右摇摆中散到了每位学子的心里,他们都在心里祈祷着考试能顺利通过。
  龚肇康连考三场,中了童生,终于有资格入县学读书了。
  
  也就在这一天,海边圩子里的龚家。昏暗的丁头舍子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窄小的窗台墙里露出一扇贝壳,太阳照在贝壳上,贝壳将一缕阳光折射进了屋子。光线里飘动着数不清的浮尘。
  母亲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眼窝凹陷,目光空洞直愣愣地望着门的方向,轻轻地说:“雨生中了。”
  大嫂正在剁着咸鱼,听到声音后,便停下手来,看着正在烧锅的二嫂说:“刚才是不是娘在说话?”二嫂将一把干芦苇塞进锅膛里,神色紧张地点着头说:“我也听到了。”大嫂慌忙放下手里的咸鱼,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了过来,半胯搭在床沿上,弯下腰,看着母亲,试探着问:“娘,刚才你是不是说话了?”母亲说:“扶我起来,雨生考中了,老大家的,你把灯拿着让我四处看看。”大嫂惊慌地将母亲扶坐起来,问:“娘,你要看什么?”母亲说:“娘要回家了,龙王那里缺个烧火的丫头。”二嫂站一旁,带着哭腔说道:“娘啊,好好的,什么回家不回家的,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嘛,你别吓人好不好。”大嫂稳了稳心神,很是恼火地冲着二嫂说:“一张臭嘴,你来扶着娘。”二嫂不敢靠近,摇着头,哀求的眼神望着大嫂。大嫂骂道:“你还是不是人养的?这是娘,你怕什么!”母亲说:“别骂老二家的了,让她拿灯吧。”
  大嫂知道娘这是在回光返照了。
  二嫂心神不定地手持着油灯在三间丁头舍子里走了一圈,母亲的眼睛随着光亮,望着屋里的一切,满目的深情。屋里的东西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虽然破旧,却都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物件,都是她与父亲一样一样置办起来,看着没用,却样样称手。母亲向二嫂招了招手,二嫂忙将油灯放回了土台子上。二嫂慌乱地挪着步子,与母亲的床保持着距离。母亲扭头望着大嫂,突然眼泪晶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似乎在用尽最后的力气,说:“老大家的,以后老七就靠你了,给他一口吃的,长大了他会报答你的……”声音里充满了无以名状的哀伤与不舍,大嫂不停地抽着鼻涕撇着嘴,一个劲地点着头。母亲放开大嫂的手,说:“来帮娘梳梳头吧。”
  大嫂冲着二嫂叫道:“死人啊你,把梳子找来,快点。”母亲说:“以后你别老吵她了,梳子在窗台上。”二嫂慌里慌张地将窗台上的梳子递给了大嫂。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大嫂想到她刚嫁给大骡子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觉得自己比母亲还要老很多。她早就听说过母亲是海边圩子里最美的人,没想到还长得这么少年,而现在,却瘦得面目皆非,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母亲一辈子穿的干净利索,头发整洁,如今衣服邋遢不堪,头发窝囊地着阵阵油腻的味道。大嫂边梳边哭道:“娘啊……你得等雨生成家娶媳妇了才行啊……雨生回来我们怎么跟他交待啊娘……”
  母亲望着门口,声若游丝般叫了声:“雨生啊……”一口长长的气吐了出来,软软地倒在了大嫂的怀里。二嫂吓得尖叫一声,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二嫂像是要躲着鬼一样,她跑出了圩子,去盐滩上通知父亲和自家男人,一路大呼小叫,嚎啕大哭。父亲正和四个儿子在盐田里干活,见二嫂披头散发的样子,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很不满地叫道:“都发什么呆,还不去看看她这是怎么了,跟个疯子似的,成什么样子了。”四个儿子丢下手里活,赤脚上了盐田的格堰,朝二嫂跑了过去。二嫂一把抓住二骡子的胳膊,哭叫道:“娘死了。”
  
  父亲对母亲的死似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平静地对哭喊着的儿女们说:“都别哭了,你娘活着的时候就怕看见人哭,人家一哭她跟着掉眼泪,现在死了也不喜欢看见你们哭,都给老子滚出去。”
  父亲把所有人赶出了屋子,坐在床沿上,给烟锅子装上黄烟,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对母亲说:“海丫头,你把我扔下来不管了是不是……当年把你从海滩上捡回来,成亲那天你就答应我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你说话不算数了是不是,骗子……海丫头,说起来我他娘还真就是个混蛋呢,当初就该听你的话,不该把那狗日的东西留着……那东西把你给祸害了……谁都不怪,就怪我……”父亲终于相信五色盐根那个邪恶的传说了,两行悲伤和悔恨的浑浊眼泪流淌在憔悴黝黑的脸颊上。
  父亲此时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要他的海丫头活着,哪怕是在床上躺一辈子,他心里踏实。
  母亲闭着的眼睛依然是弯弯的,很安详,跟活着一般。父亲扭过身,侧下身子,看着母亲的脸,用手指拨弄着母亲额头上的白头发,说:“海丫头,你嫁给我是亏了,你肯定是有钱人家的闺娘,还长的这么好看,跟着我吃苦受罪的,你娘家到底在哪儿啊……我好去给他们报丧啊……”父亲的影子被油灯拉得很长,很细,像是快要断了一样。父亲突然将母亲抱了起来,搂在怀里,母亲在父亲的怀里显得很小,像个熟睡的小鬏子。父亲把头埋在母亲的脖子上,抽泣着,轻轻地叫着母亲的名字:“海丫头……”
  屋子里像冰窖一样寒冷。
  到了下傍晚的时候,父亲终于走出了屋子。却见屋外站着一圩子的邻居,父亲冷着脸,冲着他们挥了挥手,说:“都回去吧,看什么看。”圩子里的邻居们觉得父亲不近情理,可这是老龚家死的人,他们没有说话的资格。一个年长的邻居说:“就是来看有没有帮得上手的……”父亲摆了摆手说:“不需要,我家这么多儿子呢。”年长的邻居说:“有什么要帮的,叫我们一声。”
  父亲看着邻居们都散去了,转身说:“你们四家媳妇,都进来烧锅热水把你娘浑身洗洗,头梳利索了,你娘爱干净,再把你娘最好看最干净的衣服找出来给她穿上,捋平整了,你娘不喜欢邋遢。另外,你娘不埋了,海葬。我将来死了也海葬,到老丈人家去找你娘去。”父亲吩咐完,就含着烟袋锅子往圩子外走去。
  父亲的这个决定让儿女们都感到震惊。圩子虽然在海边,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家人有海葬的。大骡子追上父亲,一把拉住了,瞪着眼睛问:“为什么要把娘海葬了?”父亲用力甩开大骡子的手,冷冷地说:“你娘是从海里来的,她要回娘家去。”父亲的话再一次让儿女们感到了惊愕,二骡子急道:“凭什么说娘是从海里来的?”龚家的儿女小时候都听说过关于娘的传言,可他们从来不信,娘活着的时候也常说这些话是在嚼舌头,不要听。父亲转过身来,看着儿女们一脸的诧异,说:“你娘是龙女。”四骡子叫道:“我不信,骗鬼了你。”父亲走到四骡子面前,甩起手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四骡子捂着脸,向后退了几步,胆怯地望着暴怒的父亲。
  此时,在父亲的心里,他认定母亲就是龙女,是不允许儿女们怀疑的。虽然父亲并不清楚母亲到底是不是龙女,但他希望母亲是,是龙女就是神仙,神仙是不会死的,像蛇脱了皮,梭子蟹褪了壳一样。母亲现在不过是扔掉了人间的皮囊,魂回大海重生去了,所以不能土埋了。母亲说不定哪天会再次从海里回来看他。
  父亲看着像是傻了一样的儿女们,用烟锅子猛地敲了一下大腿,突然大吼一声:“都做事去。”儿女们吓得一哆嗦,慌忙四下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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