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
　　酒会上，方尽提领着叶子峰把新艺社的主要创作者都认识了一遍，不远处的艾佳见了，便也走到方尽提身边道：“社长，您带新人过来把大家都认识了一圈，怎么偏偏把我落下了。”在诗会结束后，艾佳又去换了一身红色的长裙礼服，妆容也化得更精致了些。
　　闻言，叶子峰先道：“学姐不要误会，刚才见您跟其他人正聊着，没敢打扰您。”
　　艾佳惊奇地捂着嘴，看眼方尽提后道：“哇，学姐？好久没听到别人这么叫我了！”
　　叶子峰道：“在学校的杰出校友墙上看过学姐的经历，您也算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了，今天见到本人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比照片还漂亮。”
　　“那我也不谦虚了。”艾佳说完，把叶子峰上下打量了一圈，道，“你就是叶子峰？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叶子峰笑道：“不光看起来不怎么样，是哪个方面都不行，所以还得靠各位前辈多多提携。”
　　艾佳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道：“还以为意象传媒的老大多厉害呢，没想到也是个靠拍马屁、卖笑脸上位的。”
　　叶子峰道：“本来就没什么能力，要是这点都做不好，要在千厦找一个好靠山不就更难了吗？”
　　艾佳听了便捂嘴一笑，又收起方才的刻薄，优雅地举起酒杯与叶子峰碰杯道：“你还真是有意思。有兴趣来我的直播间吗？听说你起号、引流很厉害。”
　　叶子峰道：“风口上的行业罢了，有了过去的经历，我现在也不想再做这个了，打算干点别的事。”
　　艾佳又失望道：“到底还是胆子小。算了，我就是随口一说，跟着社长也不错，建议你可以看看我的诗集，需要签名的话我可以送你两本带签名的，创作上有不懂的也可以问我。”
　　叶子峰道：“谢谢，有机会一定向您请教。”
　　艾佳没等叶子峰说完，跟方尽提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众人怕叶子峰心里计较，便劝他宽心道：“没事的，她这个人就这样，别往心里去。”
　　“没事儿，我这个弟弟还不至于这么小气，以后你们跟他也随便开玩笑，就当自己弟弟照顾就好了。”方尽提替叶子峰道了无事，又向叶子峰道，“小峰，这里的人都认识了，你也去跟其他新人接触接触，以后都在文艺圈子里发展，多少得有自己的人脉。”
　　“好，那哥和各位前辈先聊。”叶子峰应了一声，便与众人礼貌点头后离开。
　　（二）
　　看到叶子峰独自一人后，来找他谈商业合作的也不乏其人，叶子峰只道已经回归校园了，近期没有就业的打算，来人也都没有勉强，留下名片后又各自离开。叶子峰在酒会的角落里找了张人少的桌子坐下，便观察着艾佳的举动。艾佳换了一杯酒后走近一群商人，男人们也极有默契地展示出绅士的风度，在她还未停下时用一些小动作在自己的身侧留出余位看向她，似乎在等着看她会站到谁身旁。没等叶子峰看出个结果来，耳边便又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弟弟，你在看什么？”来人正是方才在演播厅大门处看他的白衣女子，叶子峰看着这位陌生人，虽不知她是何来意，但心想她大概不会没有看到他望着艾佳的样子，这明知故问的架势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再想到她方才一直在看他的眼神，叶子峰心底竟忍不住想跟她较量起来，便又看向艾佳和那群商人道：“美女佳人和腰缠万贯的金主。”
　　白衣女子道：“那不是你随便能看的，会让人觉得不礼貌，让人不高兴。”
　　叶子峰道：“这个酒会里的人都在东张西望，看她的又不止我一个，如果你的老板介意，那现在就可以清场了。更何况，有实力把‘不礼貌’再推进一些的人都在那个方向，难道你也可以去跟他们说这样不礼貌？”
　　“牙尖嘴利是性格，但有实力的人的确都在那个方向，可惜你不在列。”女人充满警告地说着，“让一个人少几颗牙齿或者受一点小伤，不在实力的范畴。”
　　叶子峰笑道：“但我相信美人不会介意我多看她几眼，男人的虚荣也允许他们喜欢的女人受到同类的欢迎。所以，我想我大概不会倒霉到出门就摔掉了牙齿，或者是被车给撞了。”
　　闻言，白衣女子摇头笑了起来：“到底是年轻人，身上就是有股初生牛犊的蠢劲儿。”
　　叶子峰也笑了，道：“您好，我叫叶子峰，一个大学生，没有递名片的习惯，请您包涵，怎么称呼您呢？”
　　“我叫付馨，温馨的馨，赏脸的话叫我付姐就可以了。”
　　叶子峰正想问付馨方才为什么看他，付馨却并没有给他机会，起身道：“对了，还是想提醒你一下，这里没有闲人，所以起来多走动走动比较好，这种场合一直待在一个地方还是会显眼的。”叶子峰望着付馨离开的背影，也听出了她这番话的弦外之意，虽不知她是出于警告还是提醒，但还是站起来走到人群里跟几个新加入新艺社的大学生聊了起来。等到酒会也结束了，方尽提也知道他能帮叶子峰的也就如此了，叮嘱他注意安全后自行返回住所。叶子峰谢过方尽提，给铃铛发去消息，请她帮忙调查付馨后便在酒店门口等着，待何来也出来了上前与他招呼道：“林析，有时间吗？吃个饭怎么样？”
　　何来看了眼叶子峰，也猜出了他邀请自己吃饭的原因，道：“好啊，不过还是叫我何来吧。”
　　叶子峰笑道：“不好意思，忘了您现在已经是何来老师了。”
　　何来也笑了笑，道：“那就去我那儿吃吧，地方小，吃的也不好，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
　　“怎么会，”叶子峰道，“那就坐我车去吧，正好认认路，以后找你聊天也就方便了。”
　　何来没有拒绝，等叶子峰把车开到面前后坐到副驾驶上道：“到底是你啊，还没毕业就有自己的车了，这车多少钱？”
　　叶子峰倒不是有心要摆排场，见何来有点误会了，便尴尬地笑道：“20左右，你那儿在什么位置？”
　　何来道：“顺天北路，市心广场停就好了，我在那儿有自己的工作室。”
　　（三）
　　二十分钟后，两人便到了市心广场附近，何来指着路，叶子峰将车停在广场西面的一处门店前，下车后便看到了一块写着“何来工作室”五个艺术字的门牌。何来进行指纹识别后，将工作室门推开，让叶子峰先坐，自己则去泡茶。
　　叶子峰坐下后便仔细观察起工作室内的布置。工作室面朝东方。西面是一堵墙，并未通向商城内部，墙前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有一台电脑。正南，是一间单独隔出的休息室。正北是他现在所处的由三张天蓝色沙发、一张白色圆形矮桌所构成的接待区。其他空地上整齐地排列着四列画架，陈列着毛笔书写的诗词和已完成的画作，每个作品对应到天花板位置都有一个灯照着，没有看到监控。叶子峰道：“我这儿有点事，能不能借你电脑用一用？”
　　何来转身道：“很急吗？”
　　叶子峰道：“这不是快毕业了吗，导师让上传二改的论文。”
　　何来便笑道：“那你还是被让导师等着了，你自己用吧，没有密码。”
　　叶子峰便走到电脑桌前坐下，刚开机便看到了何来尚未关闭的学习页面，那是一个名为“文也”的平台面向新人作者开设的写作课，叶子峰曾在短视频平台及头条上看到过它的广告，只要9块钱，就能体验平台推出的为期一周的写作课，内容包含自媒体带货文案写作、短/长篇小说写作的指导。不过体验课一般都是为了后期的课程做铺垫的，真要系统地学习和对接上平台方提供的资源，所要花费的资金便不下数千乃至上万了。叶子峰见何来没有看他，便打开了何来听课时做的笔记，见他所记的都是如何创作长篇小说的内容，便知道何来是要转型写小说了。
　　何来将茶端到茶几上，道：“忙完了吗？上传个论文能花多少时间？你总不能在我这儿现写吧？”
　　叶子峰只道马上就好便退出了软件页面。桌面背景是一张用毛笔书写的正楷“横渠四句”背景图。叶子峰见电脑上确实没有安装监控系统的软件，便恢复了刚打开电脑时的软件页面，走向何来道：“你这儿就你一个人吗？”
　　何来道：“就我一个。”
　　叶子峰道：“既然开了工作室，怎么不多找几个人帮忙？你一个人能完成一个工作室的运营？”
　　“别人写的东西看不下去。再说了，谁都得跟你们一样一场挣个几百上千万的才叫挣吗？”何来说话时并不看着叶子峰，掏出手机道，“我就在隔壁叫两个烫菜了，没问题吧？”
　　叶子峰道：“没问题，吃什么都好，主要是想跟你聊聊。”
　　何来微笑着不答，把餐定好才继续道：“有什么好聊的，不就是我最近在网上写东西说你们，你们不得意了吗？怎么，敢做不敢认呐？”
　　叶子峰道：“那得看你说的是什么了，总不能你随便在网上造个谣我们都得认了吧？”
　　何来反问道：“造谣？用几千个人给一个人造势是造谣？借用千厦集团的能力使得同行的货价不得低于嫣然直播间也是造谣？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们做了些什么，别让我替你害臊了。”
　　叶子峰早在几天前就看过何来写的文章了，心里也早有了应对的话：“但这些都是正常的商业行为，你眼里的不堪在实际生活中却是消费者得到了实惠，经营者拓宽了销路，社会经济得到了发展。如果只是因为某些人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得到好处就去批判这个商业现象的存在，那么这样的批判也就算不得是批判了。”
　　何来笑道：“那没有得到好处的人就不是人了？他们的声音是不是也可以不用听了？你做这个行业，就应该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真正能够从这个商业模式中挣到钱的，是少数人吧。”
　　叶子峰道：“那就奇怪了，你说说有哪个行业能挣到钱的不是少数人？就拿你现在正在做的写作这件事来说，是不是只要是个作家都能实现洛阳纸贵？”
　　闻言，何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转头看向自己的电脑。叶子峰道：“抱歉，不是有意偷看你的隐私，只是电脑一打开就是那个页面，想不看都难了。”
　　何来回头道：“没关系，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说回你们的事吧，是想让我停下来，不要再写不利于你们的文章了吧？”
　　叶子峰道：“有条件吗？”
　　何来道：“这个行业不是你们做就是别人做，我不针对你们，而是针对你们的做法，所以你觉得我会停下来吗？”
　　叶子峰问道：“有人花钱请你这么做吗？”
　　何来在叶子峰的这一问中感受到了侮辱，不平道：“什么时候替多数人发声也需要有人收买才去做了？”
　　叶子峰道：“那我倒要问一问，打算书写底层人物血泪的你，收获金钱和荣誉后是否会将它们与这些人物共享？”
　　何来道：“这是千古以来的难题，不是我能回答的。”
　　叶子峰道：“如果回答不上来，干脆别写了。如果你把这些成就与他们共享，那他们就可以像演员一样肆意向你展现他们的生活，甚至活出你无法想象的模样，只因为从你这里可以获得些好处，这样表现出来的血泪便失了真；如果不把这些成就与他们共享，他们照样可以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的世界无关你看到的本质，只求安然，但他们的安然在你的眼里却成了活在陷阱之中而不自知。于是乎你写他们、你骂他们也不过成了你想证明你比他们聪明一些的凭据，成了你可以笑话他们的谈资，梦想成一个人物，这样的言论还称得上什么为天地立心？”
　　何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后道：“那照你这么说，作家这个行业是不是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没资格为天地立心，你就有资格为生民立命吗？说什么消费者得到了实惠，经营者拓宽了销路？那些被你们利用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承受了怎样的苦，你亲眼见过吗？”
　　叶子峰道：“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我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活着没想过要靠自己的能力让多少人跟着我吃上饭，死了也不妄想多少人在坟前哭。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对自己要做的事情都看不清楚，那就不要去做了。你眼里那些所谓的糊涂人比你更清楚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安于现状的、奋发前进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哪用得着你多嘴？如果你把这些看清楚了还有勇气往下写，那我佩服你，如果没看清，那你只怕连门在哪儿都还不知道呢？至于你所说的苦，是有所求就有所累，如果求不得就说苦，那这样的苦也就称不上是苦了，贪心而已。当然了，我也贪，但至少我有多少本事就挣多少钱。”
　　闻言，何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叶子峰了，在茶几上下翻找了一圈后，又到电脑桌上拿来一包烟自己点上一支，抽了两口才想到要发烟给叶子峰。叶子峰接过烟来抽了几口，见何来不说话，便打算缓和一下气氛，道：“不说这些了，老同学才见面就闹得不愉快，以后还怎么处？说说你这些年的经历吧。”
　　何来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屈身道：“急什么，你会知道的。”
　　闻言，叶子峰也不再多说，烫菜到了的时候，叶子峰见何来心情不佳便也不打算陪他吃饭了，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少不了要来找你说话，等你心情好点了再把这顿饭补上。”
　　何来没有挽留，待叶子峰走后便靠在沙发上发起呆来。叶子峰上车后打开车窗远远地看了一眼何来，见他闭眼仰头沐浴在灯光之下一动不动，不觉间竟也看得忘记了时间，脑子里便也响起了何来刚才说过的话。他不得不承认，何来在做的事是正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心底里觉得何来不会成为他想成为的那种人，这种感觉没有任何依据，却让他无比相信。直到一阵风吹进车内，叶子峰才从这遐想中收回了心神，见何来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他也不去想何来究竟在想什么了，发动车子往工作室驶去。
　　（四）
　　当夜九点，叶子峰和孙昊、铃铛在工作室碰了头，当知道林析就是何来后，孙昊和铃铛也都震惊起来。听过了叶子峰在和何来见面时的录音，孙昊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一下何来自媒体账号上的文章，道：“这几天他都是晚上六七点发布文章，这个时候还没动静，看来是你跟他说的话起作用了。”
　　铃铛笑道：“杀人诛心啊，这要是我，恐怕也受不了。”
　　孙昊道：“主要是林析一直觉得自己不如疯子，如果说这些话的是其他人，就没这种效果了。”
　　铃铛点点头，道：“不过我听到他说话还是想笑啊，为天地立心？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说这种话？”见叶子峰和孙昊不说话，便又问道，“你们想什么呢？”
　　叶子峰道：“我在想，如果我们都觉得世上不存在这种人了才是正常的，那林析……”
　　铃铛见叶子峰欲言又止，便道：“不说他了，至少现在看来他这里的麻烦是解决了。说说你让我调查的付馨。这人是千厦集团宣传部的一个组长，这次诗会是艾佳联合集团和文联举办的，宣传部负责这个事儿，她出现在诗会上和酒会上也算合理。”
　　孙昊道：“那怎么解释她引起疯子注意的事儿呢？”
　　叶子峰道：“我起初并没有在意，但她后来跟我说的那些话显然有警告我不要过多与艾佳接触的意思，而且那时候艾佳正在和集团的几位领导说话，我就在想付馨那些话是不是替她老板说的，她的老板是谁？”
　　铃铛道：“宣传部的部长梁飞鸿，从集团的简历来看，付馨在进入集团之前就是在梁飞鸿的公司做事，后来梁飞鸿进入集团，付馨也就一起过来了。不过付馨并不受梁飞鸿重视，他带过来的人有的都去了集团在海外的分部了，付馨到现在也还只是一个组长，一些新人都比她晋升得快。”
　　孙昊笑道：“那就奇了，如果这些背调都是真的，那她去找疯子又有什么目的？”
　　叶子峰道：“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既然这种背景下的人找我没什么意义，那就说明她的真实背景绝不简单。”说完，又朝铃铛道，“对了，我刚才就想问，她这个姓氏没有什么文章吧？”
　　铃铛笑道：“没有，别这么敏感，照你这么说的话，集团里姓宁的都是我家的人了。”
　　叶子峰亦微笑点点头，道：“那接着你们讨论的说，付馨是不是梁飞鸿的亲信，看千厦集团里的表现是体现不出来的，关键看她有没有帮梁飞鸿做其他事。”
　　孙昊道：“方尽提不是在艾佳的聚会上见过付馨吗？会不会是帮梁飞鸿看着人去了。”
　　叶子峰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梁飞鸿的资料是不是没来得及查？”
　　铃铛道：“这个还用你说？发现这个人出现的频率过高之后，我就查过了，这人不是千厦集团的元老，却是几个为数不多的年轻高管之一，10年受罗成的提携任宣传部副部长，12年任部长后就不升不降了。他结过婚，妻子长年定居瑞士，女儿在瑞士出生，接受那边的教育，母女二人几乎不回国。”
　　叶子峰便大胆猜测道：“那现在就清楚了，我们不妨假设艾佳是梁飞鸿的情人，付馨是梁飞鸿的属下，帮他看住艾佳。所以在酒会上当她注意到我在看艾佳的时候，才会过来警告我。”
　　孙昊用手捂住口鼻，皱眉想了想，道：“可是诗会的时候你并没有注意到艾佳，她那时候故意引起你的注意又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能是看上你了吧？”
　　铃铛道：“这个人还真是越盘越有意思了，可惜现在我们没办法确定关于她的猜测对不对，否则可以接触了解一下。”
　　叶子峰道：“不如下次艾佳举办聚会的时候我也去，到时候看付馨在不在场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