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在互联网就意象传媒展开舆论之战的这几天里，叶子峰便已将自己从这场风波中抽身而出了，在决定了向倾覆意象之人还击后，叶子峰通过铃铛与宁宇再次见了面。
　　在这场宁父、宁母亲手准备的晚宴上，他们热情地款待着这个年轻的人。叶子峰能感受到，这种热情款待，只是长辈对晚辈的照顾，亲切的眼神中也带着前辈对晚辈无声的审视。宁宇光坐在那里，便以人气势熏灼之感。这不是叶子峰第一次与这位长者见面，但他的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这不免让他想起当初参加集团晚会向集团老总敬酒时，自己的手也因为紧张而颤抖起来的场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尽量保持礼貌和少语，仿佛这次见面不是他提出的，而是应宁宇的要求而来。
　　在二人初次见面前，宁父曾根据铃铛的描述，将叶子峰的形象往他所认识的孩子们身上靠，他们或看上去年轻有为，面对长者如见老友侃侃而谈；或年少不羁，外表纨绔实则羞涩扭捏。但当叶子峰出现时，没有一个形象能够对应眼前的少年，其貌不扬、穿着普通，这是宁宇对叶子峰的评价，他只是单纯的精神和眼神干净。宁宇不禁失望起来，但不是对叶子峰，而是对自己，他不得不承认，叶子峰给他上了一课，让他发现自己已忘了，当初他也是这样的人。
　　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一年了，眼前的小伙子已不是当初那个只有满脑天马行空的点子的少年，身价也非那时可比，但他还是保持着过去的简单，是极容易淹没在人群的类型，很难想象将千厦市短视频行业搅弄得天翻地覆的，竟是这样的人。而面对这样的人，绕弯子、试探就不必了。所以，宁宇也放弃了一开始便打算好的，一见面先跟这孩子过两招的念头。餐桌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十分和谐。
　　吃过饭，铃铛和母亲驾车出门。宁宇带叶子峰去了书房。
　　“叔叔……”
　　叶子峰一开口，宁宇便抬手打住道：“轻松些。”
　　叶子峰道：“谢谢叔叔。”
　　“你的状态没有达到我的预期，太过拘谨，这样很不好。”当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宁宇直言道。
　　叶子峰微笑道：“我只是个大学生，投机取巧用大家帮我的条件做了些事，还有很多东西没学会。如果有做得不好和不礼貌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宁父微笑着看着叶子峰，他喜欢那双清澈的眼睛，那样的眼睛告诉他，叶子峰不是客套，更不是谦虚，便问：“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见谈话已步入正题，叶子峰道：“这几天发生的事您都知道了，我想知道您的看法，以及您的打算。”
　　宁父有些惊讶，他还不知道叶子峰来找他的目的，但设想过他可能是来致歉的，表达在他的支持下还把事情搞砸了的歉意，而客套之后当然是求教如何东山再起。但叶子峰开口竟与此毫无干系，甚至有要做他想做之事的味道，便问：“我的看法和打算？”
　　叶子峰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是我对此次事件的总结，您是否认同？”
　　宁父注视着叶子峰，眨了几下眼睛后，问：“你是怎么想到这层的？”
　　叶子峰道：“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想明白的，事后也通过其他资料印证过我的猜想。毕竟千厦集团不是一个封闭的组织，通过新闻，我注意到舆论也在对您负责的管培生项目和千厦酒店进行声讨，只是对手很聪明，精准地把舆论的比重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让千厦集团看上去是受到了意象传媒的影响而不得不做出反应。最关键的是，我不相信我和公司如此渺小的存在，值得付出一条人命的代价去毁灭。如果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那该是谁呢？对手不在乎陈嘉熙的生死，而是在乎通过她想表达的事情，而整个事件，在我看来最早的新闻标题只重点表达了一件事。”
　　“什么事？”
　　“死亡地点！”
　　“很好。”宁宇点头，等着叶子峰继续说。
　　叶子峰道：“死亡地点一经曝光，集团就会以各种理由追究酒店负责人的责任，对手的目的就达到了。不过对手也明白光靠一件事不能将您打压下去，否则您的反击也必然会很强烈。所以，对手需要在外制造更大的舆论，让大众的目光不过于集中在千厦集团上，让集团有可以关起门来处理的时间。这样，您虽然在集团遭到了问责，但明面上是受到了意象传媒的影响，所以您决定是否反击就需要时间考虑，而对手则可以策划更大的案子，进一步动摇您的地位。另外警方审问的时候，有些问题也帮我打开了思路，比如被诬陷的人为什么是我？我大概想了一下，也只有我最合适。”
　　“为什么？”
　　“我们几个里不乏有背景的人，动这些人对手将承受无法预估的代价。而剩下的人里面，我没什么背景，但却是公司的掌舵者，具备暗中实施利用艺人性交易的条件。”
　　宁宇道：“但也有可能，是你和你的公司太出色了，眼红你们的人知道无法超越，所以索性毁掉再占据你们的市场。这件事跟千厦集团还是无关。”
　　叶子峰答：“我不否定照此下去，公司能做到行业的顶流之一。但只是针对我们，环节可以无限简化。既然对手没有这样做，那就还有其他的目的，只要他的目的不单纯，就会有值得追究的地方。”
　　宁父问：“但有的事情我们以复盘者角度去观摩和评价，总会觉得这样更好，那样更简单，人性就是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聪明。我们都并非完成那件事的人，在你看来的不合理之处，说不定在对手的眼里就是最好的，不是吗？”
　　叶子峰道：“是的，但这不是学炒菜，只要觉得味道好，佐料的搭配方式可以无限花样。只要布局的人无法参与所有的环节，他就要承担其他参与者是否对他绝对言听计从的成本，但凡多出一个环节，这样的心理负担就会更重。一旦败露，他就无法像做菜一样云淡风轻地跟品菜人说他独到的见解，他将面临的是身败名裂，血债血偿。”
　　宁父点点头，不禁叹服叶子峰敢于这样思考的胆气。像这样年纪的人，一般有了成就之后就开始用成功粉饰、包装自己，恨不得一跃成为导师级别的人物，大谈经验，指点江山。在遇到打击后，便又抱怨同龄人不理解、不跟随；抱怨前辈无容人之量；抱怨社会无容身之所。而叶子峰可贵的是他恰恰知道自己的渺小，当一个人知道敬畏生命、广阔和未知的时候，他的眼界和思考方式也当比前者更全面、更清晰。而这又再次证明了，叶子峰对自己渺小的认知，不是客套，不是谦虚。他想知道一个对自己有着无限渺小的认知的人，面临这样的情况会作出怎样的决定，是知难而退，还是偏向虎山行：“你能想到这些，我很佩服，但你想怎么做呢？”
　　叶子峰道：“我只知道人不能白死，也不应承担不属于自己的罪责。”
　　这个答案符合宁父的期待，但他更感兴趣叶子峰的做法：“你来找我，就表明了不想一个人做这件事的态度，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你大可以报警，避免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叶子峰道：“顶罪之人的陈述只要符合逻辑的推理、证据的指向，就可以定案了。我没有证据，仅凭想象的说辞想让人相信我的话，才是将自己投入危险的地界。我来找您，是因为我知道您不会坐以待毙，否则文火慢炖，您比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下场。”
　　这段话引起了宁父的不满，不过面对这样的年轻人，他还不至于发怒，劝说道：“即便你所说的都是事实，我也不可能配合一个孩子乱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叶子峰察觉到自己的表述出现了问题，但话已出口，他也不打算抱歉和收回了，道：“我这次来是向您请教您的看法。如果我们的结论以及目标一致，能得到您的帮助我会很感激；但如果您坚持按照您的办法反击，我也会按照我的办法去做。如果在此过程中，我们有何碰撞和摩擦，请您见谅。另外，请您相信，我不会让铃铛参与这件事。”
　　宁父笑道：“我的女儿是什么性格我清楚，她做什么、怎么做、结果如何，有我这个做父亲的托底，不用你操心。但我还是有必要提醒你，看到这些只能说明你的智力，不够说明你的能力，还是好好读书吧，将来或许会另有作为。毕业后如果有兴趣，可以到千厦集团做事。”
　　“谢谢您。”叶子峰说。
　　宁父等待着叶子峰的下文，却是一句也没有，不过想来他的态度已足够清楚了，便道：“千厦集团再如何也与你无关，你的身份、背景、能力都不足以支撑你去完成这件事，这不是贬低你，是就事论事。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谦虚是好事，不过也不要过分看不起自己的能量。就算意象传媒跟千厦集团不在同一规模，但你们一年动辄千万上亿的营业额与一个上市公司相比也毫不逊色。你的对手还不至于看不到这一点就硬把你们卷入其中，可以说在他们的计划里，搞垮我和搞垮你们是一样重要的。”
　　宁父说着，将一份资料递交给叶子峰：“所以你破局的关键，不是盯着千厦集团内部怎么样，而是顺着你意象传媒的角度去思考如何破局，你的对手搞垮你们后他的目的有没有达到？你们以什么姿态出现在彼此视野中？你如何先人一步？这些都是你要考虑的，不要想着躲在谁背后说几句话就把事给办成了。这个人最近在直播圈里冒得很快，我还没有开始查，现在看来你的团队去做这件事更合适。关于你感兴趣的千厦集团的情况，你可以从你的朋友那儿知道个大概，也会在调查过程中了解到一些，这就足够了……”
　　
　　铃铛见叶子峰已心定了，便不再劝，一边将车驶出千厦大学，一边道：“那就不啰嗦了，先跟你说说千厦集团的情况。千厦集团成立于1996年，最初是千厦市本地罗氏兄弟——罗成、罗非成立的家族企业，名为——罗氏。04年，罗非突然将手上的股份转给千厦市另几名企业家后便移民海外。这之后，罗成醉心于投资各种产业，在接连失利后出让自己的股份，渐渐失去了对企业的控制。08年，罗氏正式更名为千厦集团，现掌门人——付成鲁孤注一掷揽下裕华、长安、长明三区交界的旧城改造工程，进军房地产，其楼盘以低于市场均价10%的优势迅速崛起。我爸也就是那时候成了付叔的手下。”
　　孙昊说：“我爸也是那时候加入的千厦集团，虽然一开始只是个玻璃生产厂家，但旧城改造需要用到的建筑材料不是开玩笑的，借此发家之后，自然就是抱团取暖。所以现在千厦集团内部实际上存在三股势力的斗争，失落的罗氏家族、以付为首的付派、以零散股东代表形成的打野派。”
　　叶子峰笑道：“打野？还挺潮流。”
　　孙昊说：“是，不过这不是游戏里那种优先享有发育权、经济权、节奏权的打野，而是只能吃些边缘资源的‘散户’，市场稳定的时候是集团扩大的象征，动荡的时候，就成了不稳定因素。”
　　叶子峰道：“这么说，铃铛爸是付派核心的左膀右臂，你爸是打野派的代表。如果没有理解错，千厦集团目前以付为首，对吧？”
　　铃铛说：“是的，罗氏和付氏的斗争是集团目前最主要的矛盾，而付氏家族的人也出现了向权力中心跻身的苗头。”
　　叶子峰笑道：“果然，企业的尽头是家族，家族的尽头是内斗。”
　　孙昊说：“《三国》都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企业怎能幸免。你我现在不也分家了？”
　　叶子峰道：“那不一样，你我可没想着往彼此的口袋里伸手。”
　　闻言，孙昊不语。
　　窗外不停有车辆经过，铃铛看似漫无目的地驾驶着，但所到之处，尽是千厦集团各产业的驻地。叶子峰看着这些高耸的大楼，他见识过它们白昼的高大，见过夜晚它们的繁华，可高楼中来往的人，他一个也看不清。叶子峰想象着他们的样子，他们没有穷凶极恶的嘴脸，没有令人胆颤的刀剑，却也没有一人看着他。他试图将目光穿透那将层层高楼包裹的玻璃，尝试再看清什么，读出些什么，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刻反弹回来，重伤了自己。
　　铃铛见叶子峰不说话，笑道：“被吓到了？”
　　叶子峰并不掩饰，道：“有点。”
　　铃铛道：“现在收手也来得及，不会有人笑话你怕了，那是你没接触过的领域。哪怕我和猴子，都不敢轻易接触的。”
　　叶子峰思索了片刻，答：“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跟整个千厦集团为敌，搞我们的只是少数人，只要我们低调些不引人注意就好，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
　　铃铛拍拍方向盘，道：“对嘛，叶子峰就要有叶子峰的样子，偶尔不聪明一回，也让人兴奋。”
　　孙昊白一眼铃铛，道：“你还真是心大啊，他是疯的，你也是疯的？把自己的热闹当成别人的看，你也算是第一人了。”
　　铃铛愤愤道：“谁让他们动我爸！你知道吗？我以为我见过最青春、励志、热血的男人就是我爸了，没想到现在叶子峰也杀出来了，刺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江山代有才人出，莫使金樽空对月！”
　　“文盲！”孙昊摇头道，“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件事哪怕最后能成，我们也享受它带来的好处，但我和铃铛没办法直接露面，我们只在背后帮你提供助力，没有合适的理由我们还是以公司的事为主。”
　　叶子峰道：“没问题。”
　　孙昊问：“那其他人怎么办？”
　　叶子峰知道孙昊特指的是何柳嫣，道：“我跟丫头谈过了，这段时间她会以准备毕业答辩为主，基本会待在宿舍。”
　　铃铛道：“你别小看柳丫头，女人的直觉很准的，你这几天不怎么说话，全在想事情，她能什么都不知道吗？只是对你无条件信任罢了。”
　　孙昊道：“换作简茗，恐怕就要解释老半天，相不相信、支不支持都难说。你看阿泽不就是担心夏宁悦才不掺和这件事吗？”
　　叶子峰道：“阿泽是个聪明人。不说这个了，我们去看公司的选址，这次的动静不用太大，一般的写字楼就可以，事成了，我们再换好地方。”
　　孙昊问：“一点激情都没有了呀，变化这么大吗？”
　　叶子峰说：“不是没有激情，是要适当地控制，不要让对手察觉我们起势太快，让他们觉得我们在垂死挣扎最好。”
　　铃铛问：“那我们从什么地方入手？”
　　叶子峰答：“你回想一下过去你跟你爸摆摊的经历，如果你们把占了好摊位的老板轰走了，接下来，你会做什么？”
　　铃铛道：“当然是赶紧占着那个好位置了，要不然不帮人白打工了。”
　　叶子峰点头道：“没错，对手已经把我们赶出去了，就不会用最温和的方式进军带货圈。在丫头退出后，其他主播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成为第二个‘嫣然’，于对手而言，他们也没有选择。”
　　说话间，三人便到了孙昊租好的工作室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