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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2-18 20:40:37      字数:4632

  当父亲看到大骡子带着两个衙役回来的时候,就知道瞒不住了。父亲忙将两个衙役迎进了屋子。一个衙役从怀里取出一本黄册,说:“天不早了,你在这上面摁个手印就成了,再把小鬏子的名字告诉我们,我们替你填上。”父亲笑道:“难得官差来一趟,喝口酒再回去,雨这么大,暖和暖和身子。”说着,冲里屋叫道,“彩云彩霞,拿两条咸鳓鱼出来蒸一下,再炒一把黄豆。”一个衙役笑道:“不用这么客气了,不过早就听说这海边圩子里就数你家腌的咸鳓鱼最好吃的了。”父亲很神秘地说:“这腌咸鳓鱼啊,要想香,最后一道腌的时候就往里面加点儿酒才中。”二个衙役抬头诧异道:“是吗?”父亲说:“等会儿二位官差老爷一吃就知道了。”
  彩云彩霞开始升火忙碌起来。
  父亲将大骡子拖到房外的披岔子里的草堆旁,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布,很严肃地说:“不能等了,你捂一个,我捂一个,都弄死了扔盐河去,就说是掉盐河里淹死的,盐大使来了也没处找根。”大骡子吓得一哆嗦,脸顿时就白了,问:“爹,你想杀了他们?”父亲盯着大骡子,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压低了声音:“孬种东西……”然后四周看了看,镇定地说,“大雨天的,掉盐河里淹死了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大骡子捂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可……”父亲又抽了他一个耳光,说:“孬种东西,可什么可,老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老子动手你就跟着动手,听见没?走。”
  大骡子畏畏缩缩跟在父亲的后面回到了屋里。父子俩在两个衙役的身后站着,父亲赔着笑脸给衙役倒酒。大骡子平时在圩子里虽然表现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杀人的事他从没干过,也不敢杀人。大骡子惊慌失措的样子引起了母亲的警觉。
  母亲走过来心疼地看着大骡子,拍着他的后背,小声问:“老大,你这是怎么了?”大骡子恐惧地看着父亲,在母亲的耳边小声说:“爹……爹想杀人。”母亲一听,吓得惊望着身边的父亲,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使劲地捏着,说:“当家的,家里还有一些雪里蕻,弄一碗来放猪油炒着给二位官差吃。”说着,便将父亲推出了屋子。
  父亲为了雨生,这样的杀伐果断让母亲又感动又敬佩。披岔子里,母亲哭道:“雨生是不是灶籍无所谓了,灶籍盐户就灶籍盐户吧,可你不能害了一家子人啊,我求你了,你要是杀了这两个官差,盐大使又不是瞎子,圩子里能没有人看到他们进我们家吗?我们一家子就都得进大牢……几个小鬏子都还没成家呢,你要是想死,你就一个人死去吧,我要我的小鬏子……”母亲边哭边拿头撞着父亲的胸口,父亲被母亲撞得一晃一晃的。他伸手将母亲搂在怀里,哀声道:“我这也不是为了雨生嘛,这个儿子我心疼……”母亲抬起泪眼,心疼地看着父亲,脑子里瞬间出现了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母亲第一次有了一种对不起父亲的愧疚感。
  
  龚肇康在父母和哥哥姐姐们的关爱下,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圆头虎脑,因为长得可爱,圩子里的左邻右舍都叫他是“小肉狗子”。小肉狗子是海边盐河里常见的一种鱼,长不大,永远一指大小,头尾几乎一样粗实,只有一根脊刺,浑身都是嫩肉,爊汤红烧都好吃。母亲十分疼爱这个小儿子,天天不是抱着他就是背着他干活,不让别人插手。邻居们都说龚肇康不像圩子里的小鬏子长得那样黑不溜秋的,夸母亲的奶水好,把小儿子养得又白又胖,跟年画上的送财童子似的,长得像娘一样漂亮。母亲听了很高兴,不过嘴上还是很谦卑地笑道:“哪有哟。”
  龚肇康到了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看家中唯一的一本破旧的、用来点柴禾用的老黄历,问东问西,可惜家里没人识字,他们只认得黄历上画着的神仙星宿。整个圩子里的人都是不识字的,更不说会写字了。母亲见儿子这样喜欢,就不再撕黄历点火了。
  虽然母亲不认识汉字,可却常在没人的时候教龚肇康一些很奇怪的语言,而且鼻音很重,咕里咶叽的,像是受了风寒一样。在空闲的时候,母亲还会在地上写上几个海鳗一样的文字让龚肇康来认。渐渐地,龚肇康竟能用那奇怪的语言与母亲对话了,甚至还能写上一行海鳗文。母亲开心得不得了。龚肇康问娘这是什么话,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娘再告诉你。”龚肇康看着母亲说:“娘,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母亲笑了,摸着龚肇康的头说:“再长长吧,别着急长大,长大了心思就多了,不好。”
  而更让龚肇康新奇的是,母亲每年的夏季都要把她那一身华丽的衣服拿出来在太阳下晾晒,害怕受潮上霉。龚肇康见母亲的两只衣袖上都绣着一座白山,白山前面是一个黑熊头,黑熊头下面是两只伸出利爪的熊掌。龚肇康问这是什么。母亲说是白山黑熊。龚肇康问为什么要把这么吓人的东西绣在衣服上呢。母亲忧伤地说这是她娘家的族徽。龚肇康问什么是族徽。母亲说等他长大了娘再告诉他。
  母亲的话让龚肇康很不开心,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龚肇康就盼着自己早些长大成人,他想知道母亲的一切。在龚肇康的眼里,母亲一点也不像圩子里的女人,有种他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是从黄历上下来的仙女。龚肇康抬头看着美丽的母亲,看到母亲的两个眼睛里全是自己的脸。
  
  有一天,父亲带着三骡子和四骡子在盐滩上干活。兄弟俩聊起弟弟龚肇康早上吃饭时候的事情来,感觉小弟弟的机灵劲儿都要比他们强,起了读书人的名字,就是不一样,要是真能去读书的话,说不定将来会有出息的,就不用再像他们这样风吹日晒在卤水里捞食了。父亲一直在默默地听着,东张西望着,最后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突然间,父亲将手上的铁锨猛地往盐田里一摔,一屁股坐在盐田的格堰上,双脚泡在橘红色的卤水里,抽起烟锅子指着天喋喋不休地骂了起来:“狗日的,读书不要花钱吗?官家是说我们灶籍可以去考秀才考举人挣功名,可钱从哪里来?一年苦到头就够糊个嘴的了,官家这帮吃人饭不说人话的狗日的,是瞎了狗眼了吗?老天爷怎么就不天打五雷轰把他们给劈了呢?这不是存心在哓贬刺挠我们嘛,操你娘的……”兄弟俩吓了一大跳,慌忙找了借口都躲他远远的。
  今儿早饭的时候,刚满四岁的龚肇康又用小手指沾水在桌上写字了,这回写下的是“宜婚嫁”,问父亲这三个是什么字什么意思。父亲放下筷子,左看右看不认识,急得干瞪眼。父亲问:“你是不是又从黄历上看来的?”龚肇康点了点头。父亲在心里哀叹,为自己的蠢笨和穷困而感到恼火和难过。父亲早就感受到小儿子的聪明了。他虽然小,可学什么都很快,还有模有样的,要是脑子不灵光,跟他的四个哥哥一样也就算了,可他这么聪明又这么好学,不能去读书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但在一贫如洗的家境面前,又能有什么法子呢?父亲感到自己很无能很窝囊,要耽误小儿子了。他恨天恨地恨自己,也只会把对小儿子的心疼在自责中化成了愤怒。在能看得见的日子里,小儿子最终还是会跟他一样的,还要在这盐滩上受苦受罪,死挣活捱。
  
  龚肇康六岁那年,父亲带着他到县涟城去看望开了间裁缝铺子的姑母。
  龚肇康看到父亲抽着烟锅子和姑母坐在裁缝铺子里喢呱,说着盐滩圩子和哥哥姐姐们的事情,便偷偷跑了出去,竟站在巷子里的一间私塾窗下认认真真听了半天的课。当姑母找他吃饭时,他还扒着窗台赖着不肯离去。姑母望着眼前这个敦实可爱的小侄儿,感觉很有意思,便弯下腰来替他擦掉挂在嘴唇上的两道鼻涕,逗他说:“你想读书识字?”龚肇康抬头看着姑母的眼睛,很倔强地点了点头。姑母笑了,问:“那你告诉小姑,刚才你都听到什么了?”龚肇康用袖子又擦了一下流出来的鼻涕,指着窗户说:“我不知道他们在念什么,就是觉得好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口气将《千字文》全都背了出来。姑母也不识字,只是听到小侄儿念出来的竟没有一个字是重复的,更没想到小侄儿竟还能有过耳不忘的本事,很是惊喜,觉得龚肇康是个读书的种子。
  姑母直起身来,将小侄儿拉到身边,望着悠长的巷子,心开始活泛起来。
  
  在姑母的记忆里,上数老龚家祖宗八代,还从没出过一个读书人。
  晚上,姑母在裁缝铺里与姑父商议要把小侄儿留在县城里读书,将来说不定能改换老龚家的门楣,可姑父不同意,说一个灶籍盐户人家能改什么门楣,大蒜怎么可能会长出水仙花来。姑母一听就不高兴了,将头慢慢地转了过来,板着脸,撇着嘴,猛地将手里的剪刀往案板上一插,怒道:“灶籍盐户怎么了?不是人了吗?皇帝老子说不让灶籍盐户家的小鬏子读书了吗?你家是民籍就了不起吗?呸!做人说话要凭良心,大哥哪年不是用大麻袋装鱼干虾干蛏干送给我们家?还有山芋干酒,你这张逼嘴一样也没少噇,小鬏子读私塾和吃饭的钱不用你出,让大哥家出,小鬏子就是在我们家睡个觉,这个你都容不下了?”
  姑父苦着脸看着姑母,心里不愿家里凭白多一张嘴,便又找了个理由,说大舅哥也不一定舍得。姑母顿时提高了嗓门,说道:“什么舍得不舍得的,都是屁话,生个小鬏子当狗养,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肯定能长出个人样来。”姑母觉得小侄儿这么点的小鬏子到盐滩上什么也干不了,还不如留在县城里读书,如果真到读不下去的地步再送回去,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姑父见姑母这般坚持,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全靠姑母一个人的裁缝手艺,是家里的顶梁柱。况且,姑母是海边盐场嫁过来的女人,板骨大身,手大脚大嗓门大,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当年十九岁的姑母嫁给了十六岁的姑父,个子也比姑父高出一个头来。姑父家就是图姑母身大力不亏,能干活。姑父从成亲的第一天起,心里就忌惮姑母,跟姑母说话他得仰着头才行,所以见姑母发火,姑父就怵头,生怕她一巴掌下来就把自己给拍扁了。姑父知道姑母这根本不是在跟他商议,就是在和他打声招呼罢了。家里谁能干活能挣钱,就听谁的,所以,姑父家的事情向来都是姑母在作主。
  
  姑父姓铁,这个姓在涟城也是独此一户。姑父年少时就体弱多病,干瘦干瘦的,像一只永远长不大的小土狗,干一点活儿就累气喘吁吁。他父母活着的时候一直担心他是个短寿鬼,这也是他家肯娶灶籍姑母的原因。姑父自娶了姑母后,就没少挨姑母的揍,姑母说他犯贱,就像大人教训小鬏子一样。姑母一只手就能把姑父提拎起来。姑父的身板又小又瘦又特别地黑,性格懦弱,却很鄙吝顽腐,是临街出了名的桌缝里抠饼屑子的小气鬼,街坊私底下都叫他是“铁公鸡”。姑父干活不行,心倒是很活泛,做人做事向来是鬼而水的,与人说话时的眼睛总是闪烁游离,看上去像个正在琢磨偷东西的贼,不堂正,这点很让姑母瞧不起。他还有三个让姑母恨得牙痒痒的嗜好:抽烟、喝酒、看女人,特别爱看胸大屁股大的年轻女人,他有能把女人的屁股形状说出二十多种来的本事。姑父常常嘴角泛着沫子,用手比划着,什么像葫芦、西瓜、桃子、苹果、甜梨、蒜瓣、冬瓜……似乎他真的都一一脱光了看过一样,他的嘴隔三岔五肿得跟猪嘴一样,就一点也不奇怪了,那都是让姑母巴掌搧的。
  姑母家的裁缝铺子是前店后宅。姑母平日里不但要照看好铺子里的生意,得空还要到后宅里洗衣做饭拾掇家务活。姑母从不让姑父沾手铺子和家里的事,怕把他累着,延医抓药还得花钱。姑父被姑母养成了好吃懒做的甩手掌柜,平时就爱搬那把快散了架的藤椅坐在街边上,端着个红陶大茶缸子,嗑着瓜子,盯着过往的年轻女人的胸和屁股看,年老的妇女他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姑父咂巴着嘴,只要是年轻的女人打门前走过,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要叫上一嗓子:“吃过啦?来坐坐啊!”很猥琐的样子。有时年轻女人也会逗他说:“那你去问问你家龚大娘子让不让啊。”要是让姑母撞见了,便会立即抡起巴掌横扫过去,不打别处,专掴姑父的那张贱嘴;姑父立即椅仰人翻,四脚朝天,红陶大茶缸子在街道上摔得粉碎,引起街坊邻居一街的欢声笑语,指指点点,他们当乐子看。姑母恨姑父不正经不争气,丢人现眼,自家一亩二分地耕着都费劲,一年也开不了一次荒,还惦记着别人家田里的麦子,骂他是臭不要脸的老骚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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