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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2-17 22:13:12      字数:5424

  大清国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除了旗籍外,其他汉人百姓皆不出民籍、军籍、商籍、灶籍这四种,各籍身份都要在衙门里注册备案的。江北有两淮盐场,以境内的淮河为界,淮北垒池晒盐,淮南铁鐅煎盐。官府统称所有制盐人为灶民,都属灶籍盐户。朝廷对其它户籍管控还不算严,但唯独对两淮盐场的灶籍盐户跟防贼似的,每年都要进行一次篦头般梳查编审,不但怕漏掉新生儿,还要把海边所有圩子里怀孕的女人都登记在案,然后算准各家女人足月生产日期,掐到生小鬏子的时候,便带上人口黄册,上门去道喜,随即给予新生儿灶籍身份,入籍通灶,想不入籍,已经由不得你了。盐场盐课司衙门所用的排查办法又阴又损,如要查张家,就先到邻居李家去打听张家的事,作为佐证,然后再去张家一一核对。盐户们都骂他们,这是一帮狗日的东西。设在扬州城里的两淮盐运使司衙门为保有足够数量的盐户为朝廷产盐,也为绝下属盐课司官吏和衙役的蒙骗,规定如遇遗漏灶籍盐户男丁未报者,一经查实,对官吏和衙役的惩罚也是毫不留情心狠手辣的,不但抄家罚没,还要将其全家不分男女老幼全部贬为戴罪灶丁,发配到海边给盐户为奴,晒盐或煎盐。所以,盐课司的官吏和衙役对灶籍盐户的人丁登记,什么乌龟王八蛋的招数都能想得出来,无所不用其极,犹如饿狗舔盘子,几无遗漏,一干二净。朝廷严令两淮盐户必须世代以籍为定,永守其业,不得脱籍。其实,扬州两淮盐运使司衙门和所辖的各大盐场的盐课司都很清楚,这些灶籍盐户早已沦为一群仅能自由活动的朝廷的官奴。灶籍成了打在盐户身上永生永世不得翻身的耻辱印记——生而为奴。自雍正元年起,朝廷推行摊丁入亩,灶盐归垣后,灶籍盐户更像是一头毛驴一样,被拴了绳,蒙了眼,只能累死累活在原地打着转儿推磨,无处可逃。
  因此,灶籍是被其他户籍人家看不起的,在他们的眼里灶籍是低人一等的,不到万般无奈的境地,能不通婚就不通婚。然而,朝廷却又给了灶籍盐户一线改变命运的希望——可以参加科举。盐户子弟有了功名后,是允许改行的,其后代也可以不再从事晒盐或煎盐,不再是盐户,但是,仍不能改灶籍,即便是做了官也不行。对于能参加科举这样的恩典,在灶籍盐户们看来,这是一个他们看得见却永远也别想吃到嘴里的甜枣,也是一个让他们感觉最绝望、最受刺激的,操官衙十八代祖宗的狗屁恩典,还不如给一袋玉米碴子或大麦糁子来的实惠,因为灶籍盐户能在海边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哪还有钱供儿孙们读书?两淮盐场的灶籍盐户几乎全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子。
  
  当父亲的头生子出生后,他就毫不犹豫地给大儿子起了小名,叫大骡子。这让圩子里的人都很惊讶,骡子是不能生育的,这谁都知道,这样的小名是很不吉利的,是要焦尾巴绝后代的,怎么能这样又骂自己又诅咒儿子呢?而这正是父亲所想的,父亲不想他的孙子们再入灶籍,再受这份晒盐的苦,焦尾巴绝后代算了。圩子里的人劝父亲说,既然你这么想,就不要再糟贱自己的儿子了,最管用的法子,从此不要再跟你的海丫头睡觉就行了,一了百了。可父亲正当壮年,管不住下半身。母亲就像一块肥沃的土地,撒上种子就能长出庄稼来,一年一个地生着,一口气给父亲生了四个儿子。
  几年后,母亲又生了两个闺娘,父亲在闺娘的小名上再没有任性,倒是表现出了足够的父爱与期盼,大闺娘叫彩云,小闺娘叫彩霞。
  后来那个长着兔子牙的盐课司的老衙役嘴常常犯贱,他嗜酒如命,一喝就醉,醉了,逢人就嘲笑父亲不把自家儿子当回事,就是一头老倔驴,还带着四头骡子,一家子全是牲口。这话传到父亲的耳朵里,彻底将他激怒了。他自嘲甚至自我羞辱都可以,但是别人不能,他要脸。几天后,圩子就传闻老衙役掉到盐课司衙门前的水塘里淹死了,有人说是被人摁在水塘里濣死的。圩子里的人猜老衙役肯定是被父亲杀了的,可又没有人亲眼看见,谁也不敢乱说,生怕自己哪天也会莫名其妙掉到卤塘里齁死。圩子里的人宁可信其有,从此都知道父亲是一个不可冒犯的人,而且还是个狠人。后来,只要盐课司衙门的差役来圩子里查盐问事,他们都推举父亲出面应对。父亲稀里糊涂就成了圩子里的头人,说话也开始有了分量。然而,母亲对父亲成为圩子里的话事人一点也不开心,常常担惊受怕。
  老衙役死后的一月,父亲在一个电闪雷鸣下着大雨的下午,突然发了神经似的把母亲拖到海滩上,要睡她。母亲被父亲突如其来的疯狂吓坏了,哀求着,拼命地挣扎着,说:“下这么大的雨,想睡我依你,我们回家睡去,怎么睡都行。”父亲说他还想再要一个儿子,就要在海滩上,就要在这大雨天里睡。母亲似乎感觉到了父亲选择在海边在雨天里是故意的。母亲望了望暴风雨中的大海,白色的巨浪一层一层地奔着海滩而来。母亲第一次冲着父亲发起脾气来,大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父亲在风雨里像个疯子一样冲着母亲大吼大叫道:“睡你,你以为我想让我的四个儿子成骡子吗?说了你也不懂,我他娘的算是受够了,不管怎么说,我要再生个儿子,不再是骡子,不再入灶籍,不再没完没了在盐滩上受这份穷罪。神仙救不走,那就让老子来救他。”母亲伸手拨开一缕遮着眼睛的满是雨水的头发,叫道:“那你想怎么样?”父亲挥动着粗大的手指,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们老龚家要脸,你懂吗?”
  圩子里晒盐人说的脸,就是指尊严,尊严就是站在圩子里的双脚,双脚要是没了,就只能跪着,看人脸色,这是龚肇康长大后才明白的理儿。母亲气得上前踢了父亲一脚,喊道:“所以你就杀了那个老公差是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父亲愣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的?”母亲道:“那天晚上你说出去屙屎,到天亮才回,你是把肠子屙出来了?衣裳还是湿的。”父亲狠狠地说道:“他骂我一家全是牲口,难道他不该死吗?”母亲叫道:“那你也犯不着去杀人啊?你个老倔驴,那不都是你自找的吗?有人逼你让小鬏子叫骡子的吗?你把屎往自己脸上搭,谁能拦得住你?”父亲瞪大了眼睛盯着母亲看,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光,然后就一把将母亲摁倒在海滩上,边解开她的裤子,边叫道:“那我就再把脸找回来,再给我生个儿子,我要让他有出息,给老龚家争脸。”母亲脸色惨白,觉得此时的父亲很可怜,她放弃了反抗,任由着父亲。
  父亲生拖活拽将母亲弄到海滩上要睡她,确是故意的,是有自己疯狂想法的,但他不能告诉母亲。
  海滩上,母亲感觉父亲像换了个人似的,做爱的时间长到她不敢相信,疯狂且有力,像木匠用的摇钻一样在她的身体里左右摇晃着深钻着,这是父亲过去在床上从来没有过的行为。当母亲在羞耻的恍惚中几次睁开眼睛看到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并不是父亲,而是一个陌生的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时,她已经无力挣扎了。母亲此时脑子像是突然开了窍一样,在惊骇中确信自己正在遇到圩子里一直在传说的那个事情了。母亲知道这个男人肯定是从海里冒上来的。而这个男人要比父亲俊得太多也凶猛得多。此时,母亲已被恐惧、兴奋和渴望裹胁了,渐渐沉没在了半昏迷状态中,眼睛半翕着,神色迷离,嘴里不停地呢喃着:“你来了……你来了……”汹涌的海浪一浪接着一浪地冲上海滩。
  狂风暴雨中,父亲和母亲像两条鱼一样在海滩上赤条条地翻滚着。母亲感觉身体正在被一条蛇紧紧地缠绕着,让她窒息。母亲发觉自己已经坠入了深渊,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正在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她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母亲在经历了无数次的颤抖和痉挛后,晕厥了。
  父亲如愿以偿,母亲在海滩上受孕了。此后的每一个晚上,母亲都能感觉到那个长着络缌胡须的男人在搂着她睡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男人的呼吸犹如潮水拍打海岸的声音,母亲每天都这样在惊慌不安中度过。
  母亲九个月后生下了龚肇康。这一年是大清国乾隆三十九年,母亲三十二岁。
  
  龚肇康出生的第二天早晨,父亲仍旧坐在门槛上抽着他的黄铜烟袋锅子,看着门前屋檐下被雨点砸出来的一排泥坑,每一滴雨水下来都会让泥坑里的水像烟花一样绽放,肆意溅开。
  大骡子轻手轻脚地拿了个小杌子走过来,坐在父亲身旁,像一条小狗靠在老狗身边一样,也望着门外的大雨,说:“爹,东西都收拾好了,雨下这么大,能不能等雨停了再走?”父亲依旧看着门外,并没有看儿子一眼。他吸了一口烟,边吐烟边说:“不中,雨一停,那帮狗日的就会来,不要等雨停了,现在就走,把雨生裹好了,不要受凉。”父亲说每一句话都要裹着一口烟往外喷着,像个神话里的怪物。他的话不容置疑,大骡子沉默了。这时,从丁头舍子的深处传来母亲的哭泣声:“再让雨生吃口奶吧,明天送不中吗?”父亲头也不回地说:“饿一顿饿不死他,要是让那帮狗日的碰着了,雨生就得受苦一辈子,你觉得哪个划算?”母亲没了声音。
  大骡子看着父亲冰冷的脸,不敢多嘴,觉得父亲像一条从海里游进盐河里的鲨鱼,让他恐惧又憎恨。大骡子扭头看了里屋一眼,怯生生地说:“爹,娘舍不得呢,要不就明天再把老七送走吧,明天幸许雨就能停了。再说盐课司衙门在灌河边上,离我们这里还有十几里地呢,这雨天路上烂泥滑塌的,当差的没这么勤快吧?”父亲很不耐烦地用烟锅子敲了一下大骡子的头说:“你懂个屁,就算当差的想偷懒,盐大使秦大人的板子可饶不了他们。那帮狗日的是算准日子的,把雨生送到你小姑家就没事了。做事紧前不紧后,拖后烦不够。”大骡子缩着头问:“那公差来了他们要问起来怎么办?”父亲又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了出来,烟雾把父子俩隔了开来,大骡子看不清父亲的脸。父亲在烟雾里说:“还能怎么办?生下来就死了,扔海里去了,让他们到海里找龙神要去。”
  父亲不想让刚出生的儿子雨生入灶籍,要替这个儿子改变命运,把他偷偷送到涟城妹妹家去。
  大骡子把弟弟雨生包裹好了,放在前胸,用布条勒好,披上蓑衣,光着脚就出了门。父亲站在门前望着大骡子的背影,叫道:“要是滑倒了,你要护着你弟弟,要是把他压着了,回来看我不扒了你皮。”大骡子在雨地里嘟嚷了一句:“晓得了。还真是雨生的,雨里来雨里去。张瞎子个狗日的。”
  父亲望着大骡子拐出了圩子口,又抬头看了看漫天的雨,骂道:“狗日的,下个没完了。”
  
  大骡子蹚着水,一脚深一脚浅地刚出圩子口不远的时候,只见迎面走来两个打着油伞、浑身是泥、腰里挂着牛尾刀、狼狈不堪的盐课司衙役,牛尾刀的刀柄上还沾着一大块泥巴。大骡子见了,一阵惊惶,还真是出门遇上鬼了。一衙役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叫道:“这不是老龚家的大骡子吗?下这么大的雨,你这是要去哪啊?”大骡子不想搭理他们,自顾自地走了过来。大骡子走到两个衙役跟前时,一个衙役伸手一把将他拉住了,抬头看着大骡子。衙役站在人高马大的大骡子面前,显得很矮小:“你耳朵聋了?跟你说话呢。”大骡子甩了甩头上的雨水,说:“家里没米了,到前头圩里去借点米去。”另一个衙役指了指大骡子的胸,问:“你把什么东西揣怀里了?鼓鼓囊囊的,我看看。”说着,衙役便扒拉开大骡子的怀,一看就笑了,道:“你娘昨天刚生的吧,恭喜恭喜,肯定是个带把的,不然你也不会大雨天的把他揣在怀里,你看你,怎么当的大哥,也不怕把弟弟给雨淋出病来,你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呢,快跟我们一起回家去,登个记,摁个手印就行了,我们俩大老远的跑来,就为这事。”
  二个衙役一边一个将大骡子拨拉了个转身,要他押着回圩子去。大骡子用力一甩胳膀,一个衙役脚下一滑,瞬间趴在了烂泥里,泥浆在衙役的身下像是被惊吓着了的无数条海鳗一样,弹跳着飞射出来。另一个衙役慌忙过来,一边拉着倒在泥里的衙役,一边抽出牛尾刀,指着大骡子叫道:“大骡子你别乱来,我们晓得我们俩加起来也打不过你,可衙门里的刀也不是摆设,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这大雨天的,谁他娘的愿意跑十几里地来你家撞魂啊。”
  衙役的话让大骡子很提气。他的胆子也瞬间大了起来,很瞧不起地看了他们一眼,说:“家里没米了,我借米去。”那个摔倒的衙役站了起来,骂道:“怀里揣着刚生两天的小鬏子说出去借米,你他娘的骗鬼呢!大骡子,你要走,我们不动刀也拦不住你,我们要是动刀了就得伤人,我们都是盐场人,不想动刀见血的。行,你这一走,我们也省事了,明天你一家子就得进盐课司衙门的重生院去,你看着办。”大骡子嘲笑道:“就你俩手里的这破逼玩意儿也想拦着我?”一个衙役指着大骡子道:“那好,我们不拦你,你想去哪就去哪,明天你一家子就到衙门里见吧。重生院里空出的房间多着呢,别以为我们家秦大人平日里对你们这些盐户客客气气好说话,可在逃籍这事上,扬州的运司衙门定的是铁律,秦大人他从来不含糊。狗日的大骡子你们家就等着吧。”说着,拉起另一个衙役掉头就走了。
  盐课司衙门来的这两个衙役确实不敢去招惹老龚家。老龚家四个骡子一样的儿子,让人看着就怵得慌。他们可不想再被老龚家人糊里糊涂地在这雨天里给弄死。当年那个长着兔子牙的老衙役被人在水塘里澣死,这些传闻他们是听说过的,可盐课司衙门一直找不到证据,没法直接缉拿。后来盐课司衙门的态度也开始渐渐含糊起来,说是缉查,却没人去管,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老衙役既然已经死了,盐课司衙门可不想再失去一个能晒盐的奴隶。
  大骡子站在雨里发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想着雨生已经让两个狗日的当差看见了,躲肯定是躲不过去了。大骡子愣住了半晌后,冲着衙役的后背叫道:“回来。”两个衙役听到身后的叫声,停下了脚,相互看了一眼后,赶紧跑了回来,一个衙役笑道:“这就对了嘛,还是大骡子懂事,走走,快回家去,可不能让雨淋着小鬏子了。”
  二个衙役半扶半押地将大骡子带回了圩子。
  圩子里家家横七竖八的丁头舍子像隆起的乌龟壳一样,静静地趴在雨地上,任凭雨水泼打着。圩子口的水沟里翻滚着黄汤一样的雨水,裹挟着泥沙喧嚷着冲下盐河。
  大骡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个刚出生的小弟弟是躲不掉矮人一等的灶籍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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