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选择之囧 （3）

　　又是三年过去了，小晶晶也已长大了。可就在前几天，老人知道小晶晶快初中毕业，赶来提出小晶晶的归属问题。而去年老人找到上海时，只是说想晶晶了，来看看的。而且，对现状好像还挺满意的。
　　“秦彦，谢谢你母亲，她把晶晶照顾得这么好！”去年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老人还再而三地对他表示了感谢。
　　“大叔，‘小猴子’可能告诉过你，我们还要培养晶晶读大学的。”他是在给“小猴子”寄东西的信上，让“小猴子”传话，要老人放心，会尽力培养晶晶的。
　　“‘小猴子’说好像是说过的，但我有点忘了。”提到小猴子’，老人又耿耿于怀地道，“是‘小猴子’太坏了，不肯告诉我地址。本来我早该来看看晶晶的，我也去石城找过，说你们回上海了，但不知具体地址。我去找‘小猴子’，他就是死活不肯讲！”
　　他心想，这怎么能怪“小猴子”？都是自己要“小猴子”保密的。因此，含糊地道：“他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再恨他做什么？”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早就骂过他了，骂他是‘帮凶’。”
　　“你骂他干什么？他是个热心人。”他道。
　　“是的。张队长(张强)也一直劝我，说他是热心人。”老人道。
　　“张队长也是个热心人。”他道。
　　“可他们都帮着你，欺负了我！”老人带点恼怒地道。
　　“大叔，你别生气。”他笑道，“是不是欺负了你？要看小晶晶现在生活得好不好？大家不是都为小晶晶好吗？”
　　“你有知识，说不过你。”老人道，“我也不会生他们气了。”
　　“那你只生我的气？”他道。
　　“我也不生你的气。”老人道，“你已为晶晶做得太多了。你们都是为了晶晶好，我不该怪三怪四。”
　　“你下次来，可不要带这么多东西。”他边说边把小扁担交于老人，老人用这小扁担挑来了自己种的玉米、香瓜等许多东西。
　　“都是田里种的，不值几个钱。”老人此时笑得很开心地道。
　　
　　一定是有人给老人出过主意，这次老人来，却指责他是抢走了他的外孙女，这令他很吃惊。
　　“大叔，说我为晶晶做得很多，是你自己说的！”他把老人送到他家附近的那家旅店后，提醒老人道。
　　“我可能说过这种话，”老人道，“但我想过了，你是有目的性的，是不想让我把晶晶带回去，是不想还给我外孙女。”
　　“马上要中考了，你现在让她回去，不是要毁了她前途吗？”他也用不可商量的口气道。
　　“这我可不管，”老人道，“等她读了高中，念了大学，更不可能回去了！”老人担心地道，“她一满十八岁，也要听她自己意见了。她还肯跟我回去吗？”
　　他心中想，要她跟你回去做什么呢？就因为你太孤独吗？他觉得老人未免太自私了。“你要她回去，是不可能的。”他也开始放狠话起来，“你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影响小了小孩的前途！”
　　“你不是说过，我什么时候想领她回去，都可以的吗？”老人道。
　　他心中清楚，这样的话是说过的。但那是在老人对晶晶能在上海读书感到满意时说的，也就是说，是在老人毫无领人要求的情况下说的。说这话，不过是要营造友好氛围和增进信任度而已。说时，哪里会想到一年后老人真的会提出要带晶晶走的？
　　“你让我领她回去一段时间也可以。”老人见他一直沉默，像退了一步地要求道。
　　可他警觉起来，问道：“你一定要领她回去，到底要干什么？”看到老人目光游移，欲言而止的样子，更是追问道，“大伯，你要对我说实话，否则，我是不会同意的。”
　　“我说出来，你们城里人可不要笑我。”老人犹豫再三后道，“她已十五六岁了，应该要找婆家，先订婚……”
　　他大惊失声，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大叔！你要带她回去找婆家？”
　　“是有人来提亲，”老人道，“听下来，这家人家的条件是很好的。不能错过了……”
　　他愤怒地斥问道：“你们害死小桃还不够吗？”
　　“你是这样想的？”老人先是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边，又很委曲地道，“怎么是我们害死了她？”显然老人是很想不通的，他们的做法是完全按照(当地婚俗的)规矩来办的，怎么可以认为是他害死了女儿呢？
　　“晶晶更不能回去了！”他又当机立断地道，“大叔，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晶晶实际上是我的女儿，我更有权利让她留在我身边。”
　　老人沉默了，大概想着高人给他的指点。过了一会，终于组织好了对付他话，说道：“虽然是有人说过，晶晶长得有些像你，我也相信过，但毕竟只是说说的。你也从来没有承认过，现在你说晶晶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有什么可靠的证据？你拿得出来，我相信你，拿不出来，我怎么相信你？”
　　竟要他拿出证据来证明小晶晶真是他亲生的，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他拿不出任何证据，也不便公开证明小晶晶是自己的女儿。当然，他感到母亲早已猜测到了小晶晶正是她的亲孙女儿，也一直在小晶晶身上用了不少心血，又是教识字、又是教弹琴的。为了小晶晶，他也可以继续不结婚，但一旦让小晶晶知道了真相，她对他的信任、对他的爱，甚至对人类和世界的光明美好的信心，都可能会崩溃啊！那不是更惨了？女儿可是他全部希望啊！
　　他感到焦虑、矛盾、痛苦、忧心如焚。他也深深感到了他的女儿及他本人都没有真正摆脱过五凤山神秘力量的控制，同时他也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甚至已无法救赎。
　　“你不能证明，我就要把她领走，你是无权力阻拦我的！”老人见他长时间沉默着，又开口道，“你完全可以再娶妻生子的，为什么一定要把晶晶拽着不放？我老了，将来需要她照顾。”
　　他看看老人满头的白发，悲悯地道：“你叫我为难啊！”
　　老人也有点可怜他起来，叹了一口气道：“我再给你两天时间考虑，我在这里再多住两天。”
　　“我给你去付钱。”他道。
　　“谁要你付钱？”老人道。
　　他知道，老人再穷也是不差这点钱的。
　　
　　回到家里，正在教晶晶弹钢琴的母亲，从琴凳上转身紧张地问他：“他同意了吗？”
　　因为有晶晶在场，他含糊其词地道：“还要考虑两天。”
　　母亲显然没有听懂他的真正意思，埋怨似地道：“他还要考虑什么？明摆着的，晶晶留在城市里念书，要比回到山沟里去好，要好上千倍万倍！”
　　“妈，你说得是。”他不要母亲说下去。
　　“舅舅，外公还没有回去吗？我不要跟外公回去！”晶晶态度坚决地道。
　　“嗯，你只管一门心思复习迎考，其他的事，你都不用管。”他心中不安地对女儿道。他已经从有关杂志上看到，国外已有一种脱氧核糖核酸(DNA)检测，可做亲子鉴定。可他怕女儿受到突然明白真相后的那种难以预料的打击，那还不如让她跟着老人先回去。
　　
　　他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想到二天后，他可能要不得不地交出小晶晶，让女儿重回到五凤山下去，他不寒而栗。眼下的五凤山，在他心目中已是一座可怕的魔山。想到自己当初天不怕、地不怕在翻山越岭，终于把当地人敬畏的五凤山踩在了脚下，自以为打破了精神枷锁，但很快遭到了反噬，在自己看来是出于爱，结果却仍然落入了旧俗——小晶晶并非爱情的结晶，而是早已变得丑陋不堪的风俗下所结出的苦果！五凤山有着巨大可怕的魔力，让他出于爱的行为，变成了荒诞不经的罪孽……
　　正在他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之际，从客厅里传来了女儿在钢琴上，用她稚嫩的理解力练习着的贝多芬C小调钢琴协奏曲的琴声。他心中怦然一动，以自己特殊的理解，闭上眼默默地用心听着。通过这支乐曲，他好像与不朽的音乐之魂——这位一生以善的意志反抗命运，最终在他的音乐王国中找到自由、安宁、解放的先哲，娓娓对话。他也仿佛真正理解了五风山之所以具有那么大魔力的原因。他作为一名受人尊敬的航标灯器专家，却害怕一个识字不多的乡下乖戾老人，会把他与女儿拖进可怕的五凤山魔圈中——当然，这位崇拜五凤山的老人，说起来，应该是自己的丈人，曾经还是照顾过自己的房东大叔，并非是什么坏人、恶人，而与当地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也是把握不了自己命运的……
　　当女儿的琴声停住后，他依然坐在那里久久沉思着命运，沉思着未来……
　　他想着自己从石城到农场，又到五凤山下的农村，与小桃的相识相爱的往事，内心澎湃如大海……他想到了，为了小桃，自己不惜向旧习俗挑战……想不到在五凤山崇拜的外壳下，仿佛娱神的古老婚俗，虽然早已失去任何的积极意义，但仍千百年地延续着，似乎已深入(当地)人们骨髓里的，小桃也被逼疯、逼死……现在，女儿又面临着这种极有可能的命运，他胸膛也充满起了怒火和抗争的勇气。
　　当他感觉到似有人站在他身边时，睁眼抬起头看时，见女儿正含着泪看着他。
　　“爸爸！”女儿第一次这样叫他。
　　可他大吃了一惊。母亲站在门口处，这时向他笑了一笑。
　　他明白了。他明白母亲已把掌握的一切都告诉了小晶晶，他用颤抖不已的双手拿住了女儿的双手。此时他心里充满着对人类宽广的温柔，也有了精卫填海般的勇气。
　　“爸爸，我放假时去帮爷爷割草、施肥……”
　　“好，这好……”他意识到自己与女儿、和五凤山的关系是难以割断的……
　　
　　2023.12.13于野奴泾畔
　　2024.元旦修改于野奴泾畔
　　2024.2.15又修改于野奴泾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