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这个山崎还真让郭子善看准了。一年多以后的一次转移，医院正好驻扎在离敌人据点不太远的地方。山崎在医院里工作勤勤恳恳，大家对他也就放松警惕，那天夜里山崎打死村头站岗的哨兵，跑回敌人的据点。
　　到了一九四五年初，抗日战争已经露出胜利的曙光。就在这胜利的前夜，郭子善所在的医院受到日本鬼子袭击。袭击医院的日本鬼子把医院的伤员和医护人员全部残忍杀害，把院长郭子善带回据点。当时黄虎已经是医院副院长，他带领一部分伤员和医护人员驻扎在另外的村子，这才躲过这场劫难。后来黄虎听说，带领日本鬼子袭击医院的正是逃跑的山崎。
　　山崎把郭子善带回鬼子据点，还像在医院时那样客气地称郭子善为“老师”。他阴险地对郭子善讲，用这种方法把“老师”请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和老师学点真东西。
　　郭子善听完山崎的话哈哈大笑。笑够之后他说，不管是哪国的医生，当医生的职责都是治病救人。医生这种行业是把双刃剑，可以救人也可以害人，主要是看医生本身的医德。有德医生为了病人可以剖肝沥胆，无德医生为了自己一时私利，无关痛痒的小病也可以把病人治死！象山崎这种人医术越是高明，残害人的手段也就越是残酷，他根本不配“医生”这个称号！
　　郭子善说完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完他咬断自己舌头，用家传的闭气之法在山崎面前自杀。
　　黄虎说到这里，苍老的脸上满是泪水，沉默好长时间才平稳住情绪，继续讲下去。
　　他说自己文化水平太低，当年和老师学艺时又是战争年代，戎马倥偬中只学到老师精湛医术的一点皮毛，不过是记下几个秘方。郭子善老师曾经对他许诺，将来有一天和平了，他将带着黄虎走遍全国的名山大川，一边采药一边教他医术。只可惜郭子善老师英年为国捐躯，他的医术也就没有完整流传下来。
　　黄虎老人讲的亲身经历让钟梦祖和阳光都很感动，老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逐渐高大起来。阳光是个凡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见老人和他们说话十分投机，有一天闲聊的时候，就问起黄虎老人老伴儿的事。
　　通过几天接触，黄虎老人看出阳光和钟梦祖不是那种居心叵测，想打他手中秘方主意的人，对他们也逐渐信任起来。听阳光问到自己的老伴儿，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掀起东屋的门帘。
　　老人推开东屋房门，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呛得钟梦祖赶紧捂住鼻子。
　　东屋窗户上拉着厚厚的窗帘，屋子里显得十分黝暗，钟梦祖进屋好一会眼睛才适应室内光线。只见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很大的木头床，床上一动不动躺着一个女人。看面容女人也就三十多岁年龄，长得美丽端庄，只是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漆黑的长发盘放在头部四周，衬托得面部像大理石一样洁白。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没一点声息，让人看不出是活人还是一尊雕像。
　　黄虎老人向钟梦祖和阳光介绍，这就是自己的老伴儿，躺在这里已经五十多年！她只比黄虎老人小两岁，实际年龄也应该是八十多岁的老人。
　　黄虎老人的话让钟梦祖和阳光非常惊异。一个“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五十多年没有死去，这本身就是个奇迹；而她竟然还保持着刚病倒时的容颜，真不知道这位黄先生在老伴儿身上使用了什么仙丹妙药。
　　黄虎老人坐在床边，爱抚地给老伴儿梳理着头发，鼻子里哼起催眠曲般的小调。
　　在黄虎的哼唱声中，钟梦祖身上忽然打了个冷战。躺在床上的女人越看越不像活人，也不像是尸体，到底像什么？一股阴森森的感觉从他心头升起。
　　钟梦祖朝床底下看去，床下塞满了书，不但有发黄的线装书，还有很多现代书籍，靠外面都是新的杂志。他瞄了两眼杂志的封面，发现不光有医学方面的，还有其他方面的，甚至有一本《人工智能》，看来黄虎老先生的爱好还真广泛。
　　那股香气越发显得强烈，熏得人头脑有些发晕，钟梦祖不由得四下寻找香气来源。他发现北墙一角有一张小巧的木几，木几上放着一个紫砂花盆，花盆中生长着一朵拳头大小的红色花蕾，香气正是从花蕾中散发出来的。
　　钟梦祖走过去正要细看那盆花，被黄虎老人一下拦住。
　　“别碰，有毒！”
　　说完后，黄虎老人带他们走出东屋，顺手关上房门。
　　回到外边的堂屋，黄虎老人用苍老的语调继续给他们讲述他和老伴儿这一生的故事。
　　黄虎父母在他十几岁时双双去世，家中只剩下自己一人，没有别的生活出路，只好凭着一身力气给人家扛活来填饱肚子。他的邻居住着一户姓夏的人家，男主人是一位教私塾的老先生。老两口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夏梨花。夏家老太太见黄虎身上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经常帮他缝缝补补；黄虎承情不过，就帮助夏家干些挑水种地的体力活，两家人关系越走越亲密。夏家老两口是眼看着黄虎长大的，知道这孩子品行端正，见他一个人日子过得艰难，就有了招为上门女婿的想法。夏梨花和黄虎自小青梅竹马，对父母的想法更没意见。于是夏家老夫妇就给两个人订了亲，只等年龄再大些就给他们完婚。
　　这本应该是幸福的一对，然而就在他们临近结婚的时候，黄虎被日本人抓了劳工。夏梨花自小就病秧秧的体格不好，黄虎被日本人抓走之后，一时急火攻心，竟然病倒在床再也没有起来。她躺在床上人事不省，除了知道把放在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任你怎么呼喊也是无声无息，就像是个喘着气的“活死人”。夏家老两口心急如焚，四处求医问药也没能把女儿唤醒，只好每天以泪洗面，细心伺候着女儿。说来也怪，夏梨花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二年多时间也没咽下最后一口气。
　　黄虎和师傅郭子善从日本劳工营逃回来之后，郭子善问清了夏梨花的病情，把随身带的一种药液滴进夏梨花的嘴里。这种药液神奇无比，二年多昏迷不醒的夏梨花服下药液，不一会竟然睁开眼睛。后来郭子善又给夏梨花配了一些补药，服用不几天就能下地走动。郭子善不但把夏梨花救活，还帮她很快恢复了体力，体格变得从未有过的健壮。不过郭子善告诉黄虎，今后夏梨花不能同时经历大喜大悲，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可能会再次犯病。
　　夏家老两口给同样是捡回一条性命的黄虎和夏梨花成了亲，婚后两个人和郭子善一块参加八路军。夏梨花在医院里当了一名护士。在情况瞬息万变的战争年代，黄虎夫妇一直没敢生孩子，尽管夏梨花非常喜欢孩子，他们还是服从了工作需要。
　　抗日战争胜利后，黄虎和夏梨花转到地方工作，黄虎在医院当院长，夏梨花是医院的护士长。整个解放战争时期地方工作十分繁忙，他们还是没有生育小孩儿，一直到建国以后夏梨花才怀孕，后来生下一个儿子。一直喜欢孩子的夏梨花非常高兴，黄虎也为儿子的出生兴奋不已。
　　他们的儿子刚出生没几天，忽然从家乡传来噩耗。夏梨花家里因为有祖上留下来的几亩薄田，在土改复查时被定为漏化地主，她父亲夏老先生据理力争，被人暴打一顿。老先生回到家里想不开，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夏老太太因为丈夫自杀而心里悲愤，没几天也得暴病一命呜呼，两位老人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先后去世。
　　当时夏梨花正沉浸在生完儿子的欢乐中，突然得到父母双亡的消息，心里又气又急，一下犯了旧病，再次躺倒床上人事不知。
　　孩子尚未满月，妻子又昏迷不醒，这让黄虎无法再继续工作。他打报告辞去医院工作，带着妻儿回了家乡。到家之后，黄虎还是分身无术，没办法同时照顾重病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儿子，只好又把孩子托付给一家亲戚代养，自己专心救治人事不省的妻子。
　　师傅郭子善身上所带的救命药液早已用完，黄虎只好按照师傅所教的秘方重新给妻子配药。
　　要想把这种神奇药液配制出来谈何容易，其中很多味药物根本就无处去买，后来黄虎想到了抗战时期曾经种植过草药的虎踞山。这座由大河决口冲淤而成的平原土山，土壤都是洪水从深山老林中冲刷而来，含有独特的营养成分，一些平原地区轻易见不到的植物在这里能够生长。最奇特是龙潭里的水。北方都是碱性水，唯独龙潭的水，有一半和南方一样，是酸性的。在虎踞山上种植中草药，用龙潭的水浇灌，一些很难人工种植的药物不但能够成活，而且长得非常茂盛，疗效也和深山老林里采集来的差不多。为把妻子的病治好，他最后下了决心，变卖了家乡的家产，在这座虎踞山上盖房子定居下来。
　　黄虎搬到虎踞山居住，一边行医一边种植草药。他年复一年地种药、炮制、搞实验，总想把师傅当年传给自己的秘方重新配置出来，再次把妻子从昏迷中唤醒。也不知是妻子这次病得太重，还是自己对配方掌握不准，五十年过去了，药物配制不少，病人也没少医治，只是用在妻子身上的药物却没有产生当初的奇效。虽然在精心照料和药物维持下她没有死去，却一直也没见清醒，就这样在植物人状态下躺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