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老乡见老乡

　　一
　　
　　林静久久地坐在这片地丁花的草坪遐想，享受着这份来自家乡的亲切抚慰。她觉得这一个多月来积郁在内心的委屈，在慢慢地、轻轻的融化着。在这安静处净化着内心，让她感到温暖、安全，以至于忘记了时间。午饭过了，她才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味，踏着轻盈的脚步回到公司。
　　大厅前的台阶上，是服务员聚集透气的好地方。虽然老师一再说在这坐的坐、站的站，不雅观，但还是总都有人在那里坐。虽然老师培训时就说过：谁再坐那，罚款十元。大多都认为法不责众，全当耳旁风。林静远远就听见了高亢而熟悉的乡音，她边走往那边张望着，希望遇见个认识的人。
　　“胖妮姐。”还真有一个认识的人，她边喊边小跑过去。一个老乡和胖妮两个人，面朝这边坐着，用家乡话骂骂咧咧地大声讲着用户的家事。两个人看见林静跑过来，忙站了起来，表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胖妮又给林静说这个大姐是老乡，五十岁左右的样子，个子瘦高，两条细长腿距一尺多分开站着，不由让人想到鲁迅笔下那个圆规一样的豆腐西施。她旁边一个年轻点儿的一脸愁苦，眼睛游离不定地左顾右盼，心不在焉地随声附和着。旁边还有一个更年轻点儿的，也忙礼貌地微笑着打招呼。虽不是老乡，但共同的境遇，一下便拉近了大家的距离。她们又让她一起坐下来，便争先恐后地问她的情况，于是很快就认识了。你一句我一句聊着，林静竟忘了自己还没吃午饭。
　　从交谈中了解到，她们三个都已来北京两年多了，比较相熟，今天都是来休息的。高个子姓花，她们叫她老花，另两个是邻省安徽的，是对堂姐妹，桂兰和桂清。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这儿也是天下穷人是一家，大家仿佛是一见如故，亲密的如久别重逢。几个女人肆无忌惮地聊着天，林静第一次听安徽人说话，发现竟和河南人口音太像了。
　　大家在一起聊的话题，也无非就是出门的不易，和对父母孩子的牵挂。说着就难免眼泪婆娑，声音颤抖。桂兰说刚才给家里打电话才知道她爸住院了，这会心焦不耐烦地想回家。桂清劝她说：“有我大娘他们呢，大伯很快就会好的，你就安心在这儿干吧。”桂兰双眼含泪说：“我爸就我这一个闺女，他七老八十了我都不能在旁边尽孝，你说养闺女啥用？”旁边的林静心里咯噔一下：是啊，自己都三十多岁了，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父母养育了自己一场，在最需要我们的时候都不在身边，要怎么报答父母呢？所以忙上前支持她要回家的想法，劝慰她，让她先去买票。
　　然而，桂兰却又哭丧着脸说：“妹妹啊，哪是我们想回家就能回家的了啊！用户家找一个满意的保姆也不容易，咱说走就走会撕破脸，也会动不动就少给线。再说我已经在那家干了好几个月，啥都顺手了。要走了，就会被人顶了，再来就回不去了。”林静没有想过，原来回家还要有这么多考虑。这一刻她第一次觉得以前总不爱闲聊，只注重过好自己的日子，所以缺少了很多从别人那里了解信息的机会。她感觉以后要走出去了解更多的人，才能理解更多的人。同时也能学到很多生活经验，上下兼容，才会提高认知。
　　接着胖妮又给林静讲了几个老乡找活儿的过程，环环是照顾一对老两口，小丫是做家务。因为自己没文化，所以等到最后才找到一个照顾不能自理老爷子的活儿。林静吓了一跳：“那咋照顾，多不方便呀?给他洗澡不?”胖妮说：“能不洗嘛！天天用手给他揉那家伙，就当洗猪大肠子。没办法啊咱没文化，只能干这种活儿，干到收麦子回家就不来了。”旁边的人听着，不免一阵叹息，大家匆匆认识更是匆匆分别！
　　
　　二
　　
　　“你们几个怎么又坐这儿?”大家正在头对头说着话，李老师从走廊过来，一句严厉的吆喝声，吓得人马上都站了起来。一个个不好意思地欲往待岗室走。
　　“别走，把罚款交了再进去。”李老师边说边示意她们去办公室。
　　“这地方天天都有人坐，凭啥拿我们开刀？”胖妮大声说道。
　　“别人坐我没看见，我就看见你们坐了，别狡辩。”李老师站在那里平静地说，大家也都不敢动。
　　“俺是因为有人在那才过去的，要罚也得首恶必办呀。”桂兰一扫之前的可怜相，马上换作一副不服气。
　　“那你说，谁先过去的?”李老师听了桂兰的话，脸上略过一丝琢磨不透的笑意。
　　“我去的晚。”老花抢着说。而胖妮和桂兰桂清也都异口同声地抢着说：“我去的晚。”李老师看看她们，又看看站在后边的林静，说：“那就是林静先去的？”她们都低头不吭声了。
　　“行，你们都回去吧，记住以后别去坐了。林静跟我过来交罚款。”李老师边说边转身向办公室那边走，林静生气地跟在后边。
　　“林姐，我站在楼上宿舍往下看，知道你是最后一个过去的，你怎么不说话呀？”李老师看她们都过去了，就忍不住笑着问林静。林静听她这么说，心头的石头才落了地，红着脸说：“我还没反应过来呢。”李老师就说：“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们，让她们长点记性而已，你看一个个凶相毕露，要把我吃了，哈哈。我老家湖北，现在也是河南媳妇儿呢，我可不想得罪老乡哦。再说大家挣钱也都不容易。”林静虽然比李老师大几岁，但一直心怀尊敬，听她这么一说，又多了几分亲和力。而且在这个小女儿国，大家似乎不用过多语言来表达，便能理解和信任，这感觉让人更轻松。
　　
　　三
　　
　　不知道什么原因，公司突然宣布不再开食堂了，让大家都出去买饭吃。这样也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人正想出去想吃什么买什么，而有的人却犯了愁，出去买饭吃要多花钱了。但既成事实，谁也没办法改变，就只能一边讨论着、猜测着，一边出去吃饭。
　　大家一起来到附近的大菜市场，这里有一个接一个的摊位，水果蔬菜区在中间一排一排种类分明。四周主食，卖的有馒头、花卷、包子、面条、水饺各种面食，这也正对她们的味口，而且东西都很便宜。大家都托堆儿学着，一人花两块钱买了俩大包子，边吃边闲逛起来，林静紧随着她们。这里的样子与老家县城里最大的那家超市别无二样，摊位一个连一个，一个个小菜贩老板蓬头垢面，男人女人都大声吆喝着，争抢生意，时而还传来叫骂声。林静看到在摊位后面大多都有一个或两个孩子，那些孩子瘦弱而脏兮兮的样子，让人看了疚心。
　　当她们走到一个冷清的菜摊前，发现里面坐着个又黑又瘦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儿。那小男孩儿明显是病了，软弱无力，眼神无光，而且瘦弱不堪。那女人哭红了眼睛，呆滞地看着走过摊位的人。台子上的菜品种很少，叶菜也都不新鲜了，西红柿都红透了，再卖不出去就坏了。几个女人眼睛里也都流出流露同情，但却没有停下脚步。
　　林静随着老乡们慢慢走过去，她突然想帮帮她，哪怕买些菜。于是就给几个老乡说：“您看她菜也不多，咱几个给她买下吧?”
　　“咱又没地方做饭，你那脑子有毛病吧？”老花嘲笑道。
　　“可以买西红柿和黄瓜，当水果吃。”林静却认真地说。
　　“俺回到用户家，啥吃的都有。你还是先可怜可怜自己吧。过几天找不到活儿，恐怕你连馒头都吃不上了。”桂兰带着教训的口吻，盯着林静说。
　　听她们这么一说，林静也犹豫了，只好跟着她们走出商场。但是她又给胖妮说了一句：“你们先走吧。”没等几个人回话，她便折回去走进商场。
　　“大姐，我想帮帮你把这些菜卖出去。”林静直接跑到摊位前，对那女人说。
　　“唉，大妹子谢谢你的好心，俺刚听见你给老乡说的话了啦。不过你咋帮俺哪?”女人一开口就知道是河南人，林静心中一阵欢喜。
　　“大姐，俺是河南驻马店人，听口音你也是河南驻马店的？”林静好像这会儿一点也不怕人了，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你要是信得过俺，我给你抱着孩子，你站起来吆喝卖菜。你卖便宜点儿，总比坏了强。”
　　“中中中，好妹子，我赶紧卖完了请你吃饭。”女人喜笑颜开，脸上有了红润，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林静这才发现她长得其实特别漂亮。
　　小男孩从妈妈怀里站起来，怯生生地看着林静。妈妈抚摸着儿子的头说：“贵儿啊，妈知道你冷，让这个大姨抱着你，妈快点把这些菜卖完了，咱就回家中啵？”孩子懂事地点点头。林静坐在凳子上，把他揽进怀里，同时一股暖流也涌遍了她的全身，她感觉就好像抱着自己的儿子一样。她低头看着孩子的一双大眼睛，眼泪顿时也湿润了她的眼眼——这双眼睛，跟阳阳的眼睛怎么这么像啊！
　　女人一边大声吆喝着：“走路路边不能错过哟，快来看菠菜、白菜、小油菜、一律五毛钱一斤，蕃茄、黄瓜、青茄子全是七毛钱一斤。”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苹果递给林静。林静推着不要，她就拿出小刀一分两半，硬是塞在林静嘴上一半，林静这才腾出一只手接过来。看得出来妈妈也舍不得吃另一半，放在一边。林静就拿过来，送到孩子嘴上让他吃，这孩子居然露出了笑容，伸出一只手按过苹果，就大口吃起来。买菜的人越来越多，妈妈边招呼，边开心地看儿子和林静。人少的时候，还断断续续问林静在这干啥工作和家里情况，并对林静说自家的情况。原来他们家是西平县的，因为公婆重男轻女，她连生俩女儿，老公就带着她出来超生。养三个孩子负担太大，他就去工地上干，自己在这边卖菜。
　　林静打心眼里佩服她，同情她，并为她现在已经生下了男娃感到高兴。女人说自己姓孙叫燕梅，林静就叫她孙姐。两个人一问一答，菜卖了俩人也成了好姐妹。孙姐要请林静吃饭，林静执意不去，让她快带孩子回去休息。她过意不去，只好借口上厕所去买了一兜水果，顺道把林静送回了公司。
　　
　　四
　　
　　公司下班了，待岗的人也都出去吃饭闲又逛去了，几个老乡也都各自分头回用户家了，林静惭愧地掂着孙姐买的一兜水果上楼去。四楼的宿舍冷冷清清，她洗漱完就上床休息了，可怎么也睡不着。今儿一天无所事事，她突然觉得这样很无聊，还不如在丁丁家手脚不停地忙碌着。甚至还有种负罪感，爸妈在地里忙着，儿子有可能饿着，自己却在这里闲扯了一天!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轻闲过。但这种轻闲，她感觉自己太不适应了，有点空落落的恐惧感，所以她决定去找李老师，还是得尽快上户，不然自己怕会闲出病来。于是，她又起床，掂着水果去找李老师。
　　李老师的单人宿舍离大宿舍不远，她一边煮着挂面，一边热情地让林静多喝水，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无论干什么活儿也得身体好。林静被她的关心感动了，觉得姐妹们和老师都这么真诚，自己没开口老师便心领神会，大家真是息息相通。所以她看床下脸盆里泡着几件衣服，慌忙放下水杯就去洗。李老师去拉也拉不住，两个人就一边忙活一边说话。
　　李老师问起林静家里的情况，她也是话匣子打开收住就难，一气连贯输出，如竹筒子倒豆子。可能也是因为太想儿子了，所以说起来担心老公打儿子又禁不住哽咽了。
　　李老师又问她想找一个什么样的活儿，这下可把她问住了。林静想了一会儿，愣是不确定自己想干什么样的活儿。老师就对她说：“你干脆从简单的干起吧，照顾一个独居老太太或者老两口，活不重，边干边学。”林静感觉也有道理，她也觉得像上次一样，上去就干个大别墅，压力真是太大了。李老师承诺明天上班看看登记的用户，尽量先考虑让她上户。林静洗好了衣服，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告辞，回去安然入睡了。
　　
　　五
　　
　　李老师一大早上了班就找林静，说给林静介绍个用户，今天下午来面试。王老师拉过李老师说建议让林静再休息两天，又对林静说：“你再等两天吧，这个用户不适合你。与其乱闯乱碰，不如养精蓄锐，有了目标以最好的状态工作。”林静相信王老师是为自己好，但转念一想：哪有多合适的，我总不能这么倒霉，去碰碰运气吧。王老师看她听不进去，而且又有李老师在旁边，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林静吃了定心丸，就去坐在会议室后面的大树下看《服务员守则》，左眼却一个劲儿的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挨，她心想这是要发财的节奏啊。想到下午可能就要上户了，就又去市场想看看贵儿好点没有。却见孙姐没出摊，她猜想是带孩子看病去了吧，所以又跑去小卖部给爸妈打了个电话，告诉爸妈下午要上户的好消息。
　　在市场吃了碗面条，等她回来刚进公司大门，在办公室门口的李老师看见就给她招手了，她一气跑到了1号待岗室。
　　用户是一男一女，说是兄妹俩，为老母亲找保姆。看到林静身份证是河南人，他们便高兴地说自己老家也是河南，这让林静又多了几分信任。面试很顺利，林静这回有经验了，工资要五百还有四天休，对方也爽快地答应了。林静想考虑考虑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而那男的说：“要不去签合同吧，我妈一个人在家让人不放心。”签完合同，林静坐上他们叫的出租车，都还有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车窗外花红柳绿，阳光明媚，林静感觉今天的心情和天气一样好。那女人坐在副驾驶，男人和林静坐在后排。林静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一个陌生男人这么近过，感觉有些不自在，所以扭着头，眼睛一直往窗外看着。
　　她确定自己不迷方向，车是在往南开，过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在她正疑惑不知还有多远的时候，车好像拐弯了，他们又给司机说着要下的地方。又穿过了一个小点的街道，听见那女的说：“行，我就在这儿下吧。”林静正要下去，那男的说咱们还待会儿，就见车继续行驶。车又拐了个弯，靠路边停了下来，林静下了车，看见前边十字路口牌子上写着公益西桥。司机从后备箱拿出林静的行李，那个人付了钱，就指指一个小区的大门，向里面走去。
　　
　　六
　　
　　开了门，进了屋，林静把行李放到门里边就问：“大妈呢？”看那男的没说话，她就喊了两声“大妈，大妈”。见无人应答，她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忙退后两步，一手握住门把手，一手去提行李。那男的忙说：“我妈这两天上我姐家去了，你先在这儿熟悉两天。”
　　“在公司，你不是……还让赶快……签好合同回家，怕你妈……一个人不放心吗？”林静有点哆嗦，但尽量把话说慢点，把字说清楚，故作镇静。一边她也安慰自己，对面住的就有人，对付不了就大喊大叫。
　　看谎言暴露，那男的就说：“小妹你还很聪明，大哥是说了谎。但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不会伤害你。我在铁路上上班，因为很少顾家，老婆离婚把孩子也要走了。家里也没有了一点温暖，我就是想找一个人给我做伴。”
　　“大哥，看着你也不像坏人，不过你找错人了，我不是那种随便女人。你要是好人现在就把我送回公司。”林静这会儿突然冷静了下来，将计就计说道。
　　“你就在这两天，了解了解我。你累不累?我去给你洗水果？”男人殷勤地看着她的脸说。
　　“不用了大哥，你送我走吧，如果你不送我走，我就喊了。”林静看他这么小心，料定他也不敢声张，坚定地说。然后使劲一按门拉手，门开了，她提着行李出门，站在了门外。
　　男人没有办法，只得带上门跟她下楼，一边走一边生气地说：“你走可以，你得把我今天来回打车的钱给我。”她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行，到了公司，我一定给你。”
　　走到小区大门口，林静突然想：如果他和司机合伙把我拉到别处怎么办?所以他坚决不坐出租车，看旁边有个小卖部，就去拔通了公司的电话，说明了原因让公司开车来接自己。打完了电话，她就坐在了小卖部门口的小凳上，无论那男人说什么，她都不再听也不再说话。其实她这时仍然没有安全感，心里特别担心有什么意外。而这时，却听见马路边有个骑着三轮车的女人在叫她：“林静，是林静吗？”
　　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孙姐，站起来，委屈的眼泪也顿时夺眶而出：“姐，是我，我是林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