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人心 作者:秀针河 发布时间:2023-12-30 09:43:48 字数:4596
大概是在龙潭游泳被冷风吹后着了凉,钟梦祖回到家里就开始发烧。家里人见他有病都慌了神,儿子儿媳赶紧把他送到一家有名的大医院。
医生们给钟梦祖使用上各种检测手段,等于给他做了一次彻底的全身体检。全部检查完之后,医生也没有确诊到底是什么病,建议他住院观察治疗。
钟梦祖虽然没有长期从事过体力劳动,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有把握。以前在校任课时,有了头疼发烧什么的,吃几片普通感冒药就可以顶过去。多少年来,他从未因为有病而让学生们缺课。这次他也没把自己的病看得多么严重,本想让医生开点药回家修养,经不住儿子和儿媳一再坚持,只好同意住院。
钟梦祖看到医院墙上贴的住院价格表,四人间、二人间和单间病房价格以几何级往上增加。办理住院手续时他让儿子选择了最便宜的六人间病房。住院的目的是来治病,几个人住在一块也无所谓。
前些日子,在侦破细柳村盗取尸体案件的时候,他和阳光两人夜间出去侦查北窑岗,因为冬夜寒冷,两个人都被冻病了,他和阳光住过两天医院。那次是阳光的学生为他们选的病房,住的是双人间并带有卫生间的病房。两个老同学住在一块,白天有钟梦祖家人和阳光的学生陪伴,晚上躺在床上聊天,两天时间悠哉游哉就过去了。
这次钟梦祖住进六人间病房,才知道医院的病房价格不是凭空要价。
白天,病房里总是挤满病人家属,整天吵吵嚷嚷像农村的集市。到了夜晚,除去钟梦祖没让家人陪伴,剩下的病人都有一到两个家属陪床。地面上横七竖八睡满人,去卫生间迈步都要加小心。这些都还能够忍受,最让钟梦祖受不了的是同室病人的呻吟。
这间病房住着一位农村来的农民,患有一种很特殊的心脏病。看上去他比钟梦祖大不了几岁,身体却骨瘦如柴,脸色灰暗,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白天,医院住院部的人一天几次催他们交住院费,病人的两个儿子总是低三下四地哀求。晚上病人陪床的儿子睡着了,他自己却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一会大声呻吟,一会又低声饮泣,平静下来就自言自语说话。
他抱怨自己命苦,年纪不大就患上这种重病;他抱怨儿子们不孝,不去想方设法筹钱给他治病。让人最感恐怖的是他经常在深夜呼喊死去的亲人。有时到了夜间一两点钟,他对着黑暗打招呼,就好像有人来到身边。他向对方诉说自己所受的病痛折磨,央求对方把自己带走,带到对方所在的“极乐世界”。他这种诉说会越说越热烈,好像身边围着一大群看不见的幽灵,直到把陪床的儿子吵醒才起来制止他。
钟梦祖白天黑夜都处在这种嘈杂环境中,身上的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又添了失眠的毛病。每天晚上他躺在病床上,整夜听那位病友唱恐怖的独角戏。
钟梦祖半辈子生活在农村,能够理解病人此刻的心情。听病人两个儿子说,为给父亲治病,兄弟俩把房子都卖了,家里已经一贫如洗。看眼下这种状况,再有两个儿子的家业也凑不够他的医药费。两个年轻人和自己的儿子钟子岫年龄相仿,都是在农村土里刨食,不是儿子们不孝,巨额医疗费让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钟梦祖本想劝慰一下这位病友,然而他知道空泛的语言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只好经常把一些吃的东西送给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一天深夜,钟梦祖感到睡意袭来,头脑中开始有些朦胧。他急忙爬起身,想去卫生间把肚子里的尿排泄干净,免得一会睡着再让尿给憋醒。溜下床他才发现,原来那位病友今夜停止了唠叨。他心里暗自庆幸,小心迈过躺在地上的人体,急忙朝卫生间走去,连灯都没敢开。
走廊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稀疏的几盏廊灯照得走廊一段昏黄一段昏暗。钟梦祖推开卫生间的门,发现里面站着一个人。
只见那个人满脸青紫,嘴唇发黑,两眼睁得溜圆,张大嘴巴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站在一根贴墙的暖气管子下边,高举双手正在捆绑着什么。
那个人看见钟梦祖进来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来。他高举的双手没有放下,就像张开双臂要扑过来一样!
钟梦祖的心脏急速跳动,急忙朝门外退去,一边退一边细看对方,原来是同病室的那位病友。
钟梦祖更感到诧异。这位病友全身插满各种管子,平时大小便都在床上,不知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卫生间。
还没等钟梦祖张嘴,对方先开口说话。他一字一顿对钟梦祖说:“谢-谢钟-老-师,谢-谢-你-这-几-天-照-顾,咱-们-来-世-再-见!”
那个人说完,一下扑倒在地上!
钟梦祖顾不上撒尿,跑到走廊里大声呼喊医生。
喊声惊动了病房里的病人和陪床家属,好多人都跑了出来,走廊上很快聚集不少人。病人的儿子看见父亲躺在卫生间里,吓得连哭带喊,不知所措。
又过了一会,值班医生才揉着眼睛走过来。他没让搬动病人,先拿听诊器在病人胸口听上一阵,然后站起身来摊开双手摇摇头。那姿势再明白不过,病人已经死亡。
病人的儿子嚎啕大哭,大家也陪着长吁短叹。钟梦祖走回病房,再也没有一点睡意。
天亮以后,病人另一个儿子也从家里赶来。兄弟俩想把父亲尸体运走,住院部的人拦住他们索要欠下的医疗费,双方发生争执,病房里乱成一团。
钟子岫在上班前赶过来看望父亲,钟梦祖让儿子赶紧去办出院手续,这样的环境他再也住不下去。
医生很遗憾地告诉他,如果不把病彻底治好,留下隐患后果将非常严重。看医生们的意思,医院是不想放他走。钟梦祖心里十分清楚,医院所看重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房地产公司总经理父亲的身份,这样的人身上肉多,割上几刀不会喊疼。他坚持让儿子办理了出院手续。
还真让医生们给说对了。
钟梦祖回到家之后,虽然身上不再发烧,全身却依然很不得劲,一天到晚总是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想看看书或者上网游览,一会儿就感到兴味索然。
家人都劝他继续去住院,他摇摇头,不想再面对医生们狼一样的贪婪目光。阳光来看他,建议去看中医,也许老祖宗传下来的中医中药能帮助恢复体力和精神。
旧社会称呼三种人为“先生”:教书的老师、看病的郎中还有记账的会计。其中在穷乡僻壤教私塾的老师要三者兼而能之。那时候识字的人没几个,村里谁家有了喜事或丧事,私塾先生要去帮忙记账;有人得了头疼脑热的小病,私塾先生还要略知一些药理,能给人家开个抓药的药方。只有这样的私塾先生,在农村才算得上合格。钟梦祖祖上几代人都在农村当教师,家中也保存着一些中医药方。小时候家里或村里有人生病,他父亲经常按方抓药,也治好过不少人的病,所以直到今天,他对中医中药还是十分相信。他听了阳光的建议,和阳光一块又去了那家医院,这次他们去的是中医科。
医院别的科室门前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中医科门前冷冷清清。中医科门外挂着两幅很大的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一个看上去年龄较大,另一个比较年轻。每幅照片底下都有一段文字,分别介绍两个人的生平事迹。钟梦祖朝照片描了两眼,发现两个人都是专家级的主任医师。
钟梦祖和阳光敲门进去,发现室内没有病人,只有照片上的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边聊天。钟梦祖把挂号小票放在桌子上,并没有人搭理他,两个人继续谈论着别的科室谁拿的药品回扣多。钟梦祖从来没有打断别人说话的习惯,但是见两个人说话没完没了,最后不得不提醒他们给自己看病。
年轻的“专家”抬头看一眼钟梦祖,用鼻子里发出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钟梦祖赶紧坐下讲述自己的病情。年轻的医生好像并没有认真听他讲述,钟梦祖一边说他一边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等钟梦祖把病情介绍完,那位医生已经写完一沓厚厚的单据。他把单据推到钟梦祖面前,很简单地说:“去检查!”
钟梦祖拿起那些单据一看,都是自己前几天住院时已经检查过的项目,赶忙从包里掏出一沓单据摆在那个医生面前。年轻医生瞄一眼钟梦祖拿出来的单据,还是用很简短的语气说:“这个不行,重新检查!”
“这些都是前几天我在这里住院刚检查完的,怎么不行?”
“前几天是前几天,现在是现在,重新检查!”
“重新检查一遍要一两千块,你们自己医院的检测怎么刚过几天就不算数呢?”
“人的身体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变化,上午检查完下午再看病都要重新检查,更别说你这些已经是几天前的检查了。想看病快去检查!”年轻的专家这次没有吝啬说话的词句,语气里却满是不耐烦。
钟梦祖活了半辈子轻易也没和人发生过争执,今天这位医生的话实在令人无法忍受。他还是强压下涌到心头的火气,继续用一种平和的口吻问道:“我听说中医看病讲究‘望闻问切’,现在怎么也用仪器检查?”
“看来你懂得还不少,还知道‘望闻问切’。中医用仪器检查怎么了?这叫对病人负责,这叫与时俱进!既然你懂得这样多,自己去‘望闻问切’不就行了,还找我们干什么?”
“不象话!”军人出身的阳光可没有钟梦祖那样的忍耐力,他的火一下冒上来,“你这是医生对病人说的话吗?简直是蛮不讲理!咱们走,他们院长吴教授我认识,咱们找院长说理去。”
阳光说着拉起钟梦祖就朝外走。一直没说话的老医生这时候站起身来,拉住阳光和钟梦祖,一边又把年轻的医生往门外推。
“二位不必着急,王大夫年轻,嘴上说话没有轻重,二位别见怪。来来来,我给这位看一下,快坐下。”
老医生说话和颜悦色,钟梦祖又在桌子前坐下来。阳光本想真去找院长评理,看见那个年轻的医生走了,钟梦祖又坐下看病,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老医生开始给钟梦祖把脉,钟梦祖再次对老医生叙述一遍病情。老医生倒是按着中医传统,用“望闻问切”的手段给他检查一遍,然后说出对病情的诊断。老医生说,钟梦祖的病用现在的医学名词叫作“更年期综合症”,是一种虽说要不了命,但是也很难治愈的慢性病。治这种病西药没有什么特效药物,最好还是吃中药。见老医生的诊断合情合理,钟梦祖心里的火气消下去不少,他让老医生给自己按病开药方。
老医生一边开药方一边告诉钟梦祖,药方中有一味药医院里没有,让他自己到外边去买。药方写完后老医生又另外写了一张小纸条,告诉按他纸条上写的药名去外边买这味药。老医生嘱咐他,这味药对钟梦祖的病有奇效,离了这味药其他药的效力都不大。钟梦祖问这味药到哪里去买,老医生说这种药一般药店都没有,可以给他介绍一个卖主,买到之后还需要再拿回来,经过老医生炮制后才能服用。
从中医科出来,钟梦祖去药房拿了几大包中草药。他和阳光再看老医生写的那张纸条,纸条上的字简直和“天书”一样,看了半天,也没认出药物名称。
钟梦祖以前只听说女人到了一定年龄会得“更年期疾病”,没想到男人到了年龄也会得这种病。现在强调男女平等,难道疾病也不分男女了?不管这种病是否严重,老医生的诊断还是有一定道理,先把这些中药喝下去再说。
吃完晚饭,钟梦祖来到街心花园。按照老医生的指点,他在花园的小树林中找到一张座椅,坐在那里等待老医生安排的送药人。
公园里其他地方都是灯光明亮,只有这张椅子安放在光线黝暗的树林里。往常钟梦祖轻易也不会坐这张椅子,因为这是恋爱男女的专用座位。今天他为了等人,只好提前抢了年轻人的位子,害得几对年轻人都拿白眼珠看这个半大老头儿。
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钟,花园中的人已经稀稀落落,还没见到送药人到来。钟梦祖正在寻思是否继续等下去,树林外走来一个像影子一样的人。“影子”在树林外转了几圈,然后悄无声息地来到钟梦祖面前。借着树林外的灯光,钟梦祖看见走到眼前的人长得獐头鼠目,一双老鼠般的小眼睛闪着暗红色光点。他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走到钟梦祖眼前,鼻子眼看就要碰到钟梦祖的脸上,嘴里散发出一股死尸般的臭味。
钟梦祖厌恶得喉咙里作呕,正想站起身躲开,只见老鼠头猥琐地点一下头,趴在钟梦祖耳边悄声问话。
“你想吃人肉?”
钟梦祖被吓得站起身来,一步跳到旁边!那个老鼠头咧开嘴笑了,半张脸都是白森森的牙齿。这次他提高了说话的声音。
“你要吃人肉?”
钟梦祖以为是遇到疯子,他不敢再细看那个人,拔腿就往家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