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篮球先生 第十六章 巧遇
作品名称:沉默的江流 作者:辛禾 发布时间:2024-01-08 06:29:28 字数:10366
第十五章篮球先生
1
傍晚过了五点,医生护士陆陆续续地开始下班。秋日的黄昏依然这么的燥热,透过密匝的梧桐树的叶片,镶嵌的斑斑棱线闪烁着刺眼的光柱,扰人的秋蝉依然连绵不断,不绝于耳。
田娜娜匆匆地下楼,拿着两个空空的白瓷饭缸,蹬着地板咚咚的下楼,她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换下,就去了食堂打饭。
“等一等,田大夫。”后面突然有人喊她。
抬头一看,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去年新来的年轻漂亮护士云云,云云姓王,科里人喊她云妹,小护士人小鬼大,像个甜美的精灵。她细声细语地喊着田大夫,让她慢一点等等她。
她迈着快步跟了上来。
田娜娜停下来转身喊她:“快点。”云妹甩着一双白嫩的小手,临近跟前田大夫像牵羊一样一把她拉了过来,像荡秋千一样,瞅着她一张娃娃的稚脸。田娜娜搔首抚弄掉落额头的几绺头发,像翠鸟扬了一下脖子,花手帕束着发髻风中飘荡,增添了几分秀色。见她抛着一双大眼,攒眉盯着云妹笑道:“云妹呀,怎么也这么晚去食堂打饭。”
“哦,这刚接诊了一位新病人,核对完医嘱就出来了,田姐。”漂亮的王护士与田娜娜倒非常随和,没一点拘束,两人这样没有生疏并排走着说着。
两个漂亮的女人挤在一起,肩挨着肩,交头接耳说着女人的悄悄话,俏丽的脸庞像贴着两枚花瓣似的,一阵亲密连着笑声一片。
田娜娜问道:“云妹哪一年来院的。”像是姐姐对云妹的一片关心。
“田姐,您怎么把我给忘掉啦,去年刚来。联欢晚会时我还跑过来给你递过口红,那天你打扮得特别漂亮,还不停地谢我,你还凑近我的脸庞问我哪里毕业的,我介绍自己,怎么忘啦,贵人多忘事啊。”
“哦……好像省城卫校毕业的,我记起了。”田娜娜掩嘴笑着,终于记起她,满脸的歉意。
“云妹今年多大啦?”
“二十三呐。”
“应该有男朋友了吧?”
“没有……没有呢……”王云云支吾着。然后她突然鼓起勇气又道:“田姐如遇到合适的,帮妹妹给留意一下。”说完转脸咯咯地笑着,心底乐坏了。
“我可不喜欢给别人介绍男朋友的,介绍不好还埋怨我啦,哈哈。”田娜娜显得一本正经,她真没有帮人介绍男朋友的体验或先例,看着小姑娘这么诚恳,也动了恻隐之心,又不好意思回绝。田娜轻轻地问了一句:“云云,你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啊?”
王云云因为害羞,反倒不说话了。田娜娜轻抚着小姑娘的脖项,揉了一下她的脖子,见她仍然不语,故意拧下她细细嫩嫩的胳膊,拧完后说道:“小机灵鬼,怎么不说话呀?告诉姐才能帮你呀?”小护士可能被拧疼了,“哎呀”一声,躲闪去一旁开口笑道:“哈哈,田姐帮介绍的一定不会差的……”
“那可不一定呀?又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对象,我可从没帮别人介绍过男朋友。”
“哈哈……”
两人边走边聊着,边聊边打趣笑着,很快到了食堂。
职工的食堂不大,傍晚的灯光昏黄暗淡,几张餐桌上摆放着红白相间的塑料方格桌布,摆放着几盏装饰用的塑料纸花。晚上,一般职工纷纷都下班回家去了,留下用餐的也没几个单身职工,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百无聊赖地扯着无关痛痒的闲话,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大声喧哗,有的却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也有的低头看着当天的报纸,独自一人享受晚餐。遇见熟人也会站起来打声招呼,有的干脆懒得起身,熟视无睹各顾各的。正巧最近A县正上演一部谢晋导演的电影《芙蓉镇》,正在电影院上映了。刘晓庆与姜文一块暧昧地靠在砖墙旁的大幅剧照,占据了当天报纸的头版,特别耀眼。有人转脸侧身偷瞄了一眼,见到大幅剧照中刘晓庆盯着姜文热辣辣地放出光芒。然后,他又缩回坐位上,那人像似受到感染,大声嚷道:“周末有谁有空啊,愿意一道去看《芙蓉镇》电影?”胖子应道:“我去,明天去买票。”
另一位一旁调侃道:“胖子,你不是陪田娜娜看电影吗?”
胖子怼了过去:“去你的。”
这边说着,田娜娜就到了食堂门口,与小护士走着笑着,幸亏刚才胖子一众说人家“坏”话没被逮着。那人赶紧捂着嘴庆幸地退回座位上。胖子斜乜端详着那人,然后转脸朝田娜娜也笑了一笑。
田娜娜与护士云云一前一后进了食堂,不知道胖子胖子他们说了什么。她依然青春亮丽,一副笑吟吟自信的神态,身材袅袅娜娜,一身白衣天使的装束,提着白色瓷盆,搔首踟蹰片刻。田娜娜气场真大,只要她往哪一站,马上成为向心的巨大磁场,她的魅力四射,如同磁铁的“N”与“S”端发出的n条磁力线,吸引着众人。胖子见了田娜娜,像蚝子一下见了猫似的吓得一时语塞,露出与生俱来的先天自卑。这自然界有时很怪,有时就是如此神奇,一物降一物。胖子与调侃的那位同事一旁会意地偷笑,捂着嘴默不作声,还是没沉住气,嘘了一声。
田娜娜大大方方地走近窗口。工友师傅很少见她过来打饭,只听说医院有一位美女大夫田娜娜,不露面的真人留下不少想像空间。大家纷纷探出头一睹她的真容,张开笑脸与她打着招呼:
“田大夫好,第一次见你来食堂打饭,值夜班吗?”
“是的呀。”田大夫嗲声嗲气答道。
“很少见你来吗?食堂的稀客啊。”
“哎呀,不是稀客啦,没有觉得呀?”
“没见你来过,大伙儿经常念叨你,知道你大美女。”
“是吗?谢谢!”
田娜娜平时不来食堂打饭,所以大家都觉得很稀罕,她的到来倒给食堂添了不少热闹。
田娜娜来院第二年就去外面租了房子。这一下班就往家里赶去,如不堵车骑车半个时辰也就到家。她做事特别麻利雷厉风行,到家很快见她晚饭做好了。其实田大夫生活简单,一碗番茄鸡蛋面就可打发,也从不挑剔。这女人饭量不大,吃的不多。即便值班她也自带饭菜,很少见她去食堂打饭,也养成她多年的习惯。有人讥笑说:“田大夫该不会有‘洁癖’吧,这有‘洁癖’恐怕没人愿意娶她。”这可能是对她的一大误解,也不见她去解释。有时传到她的耳边也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
平时没见她食堂打过饭,确实是真的,南方大夫相信,大家也会相信。
她去食堂打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有人却觉得怪怪的,少见多怪,大姑娘坐轿头一回,着实让有些人疑惑好久。
工友师傅开着她的玩笑,田大夫却笑而不语。她转身翘起翠鸟一般的脖项,盯着墙壁上一块挂着的小黑板。
黑板上的菜谱与昨天没什么两样,好像没有什么更新。她看了看,然后爽快地点了几样熟悉的卤鹅、红烧肉百叶卷、青菜豆腐,分别都要了双份;最后要了冬瓜汤和米饭,也都是双份。工友师傅第一次见她,都很客气,多打了一些,可能太多了,她谦虚地说恐怕吃不完。
胖子眯着一双小眼也跟了过来,也许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田姐要了双份菜吗?不是给我打的吧。”田娜娜脸都没转,懒得理他。
胖子见她不理他,像伤了自尊,灰溜溜地一人先走了。他走在道上暗忖着:这田娜娜今天奇了怪,还不理人,这要了两份饭菜,显然替别人拿的,更觉奇怪了,寻思了半天,也没寻思出什么名堂。其实,田娜娜买不买双份与他胖子没半毛钱关系。
食堂內稀稀拉拉没围几个人吃饭,胖子走后吃饭人更少了。他们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地说个没完,诡秘地盯着田娜娜的身影。一位熟悉的男同事见了田娜娜,忙着脱下白大衣陪笑着过来,显然有讨好的嫌疑。他像一块橡皮膏药与她嬉皮笑脸地打着招呼。田大夫客气地转过脸干笑了一下,显然对他不感兴趣,几句不疼不痒的寒暄过后,她先说对不起要离身走了。
田娜娜提着两个饭缸象一阵和风吹向医院的篮球场去了,显然是为了某君某人。
傍晚,一抹酡红弥漫着西边的天际,远处的山门渐渐关上最后一丝余韵。夏风也跟着象醉了一般。
五点过后,一下班平房的几位男生烫着费翔一样的卷发,穿着背心往篮球场的那块空地跑去,这块空地仅剩下一只独角的篮球架,而另外一只早已被风雨飘摇浸蚀,成了名副其实的古董了。
一下班,年轻人奔往篮球场打半场篮球,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一个个充满着青春的朝气与活力,在篮球场上的穿梭比赛,一群姑娘们组成啦啦队立在操场旁,来回攒动看着热闹,大声喊着加油,漂亮的脸蛋涨得通红,大大咧咧地替喜欢的男生助威呐喊。
“篮球先生”一个三分球又上篮了,帅气的匡衡每个上篮动作都潇洒自如,赢来了女孩们的一阵阵地尖叫,每一次声音的震波传到远处,不看就知道“篮球先生”又进球了。连一向不喜欢看篮球的田娜娜都稀罕地跑过来凑热闹,大家觉得非常奇怪。胖子见到田娜娜眼睛放光,凑近她的身旁喊了一声,她却扭头并不理他,仿佛得罪过她似的,她故意躲开,头也昂得高高的。
南方第一次见到胖子如此气急败坏,他连球也不看了,气冲冲地走了。
其实田娜娜看篮球是假的,她是专门奔匡衡大夫过来的。后来,胖子因赌气不高兴,故意这样埋汰田娜娜。
快来看,又热闹啦,大家齐声起哄喊着,有人还端着饭碗叫着。
“篮球先生”又晃过好几个人,迈着矫健的步伐准备又一次投篮。这时有人喊道:“傻帽,快点盖帽呀,快点!快点……”话音未落,“篮球先生”突然又一纵身,一个远投三分球中了。“哇塞,真棒!”女孩子一片喝彩声,笑得乐开了花。
田娜娜眼睛都快盯直了,盯着“篮球先生”不放,回望着“篮球先生”每一次健硕的背影,仿佛自己也置身于篮球场一样,感染着心房内每一个跳动的细胞,随着人流呐喊着,情不自禁地连嗓音都快喊哑了,她被陶醉了,似乎喊破了嗓子,有点忘乎所以。她激动得心脏像篮球在操场上或上或下地跳跃,都快蹦到喉咙眼里。明眼人一看田娜娜不是看球的,她一定对匡衡大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2
这几天很不寻常,每天都能见到田娜娜跑来男生宿舍。一天下午,同事瘦子贴近胖子的耳朵诡秘地说:“胖子,黄裙子今天又飘过来啦。”一听到黄裙子过来,胖子像条件反射趿着拖鞋跑到门口迎接。远处田娜娜手持一把遮阳伞,一身迷人的浅黄色连衣裙,挽着花手帕束着的发髻,款款而来,一种飘飘忽忽,让胖子想入非非。田娜娜说要找“篮球先生”,借一本他的书。可是下午“篮球先生”仍没下手术台。胖子殷勤邀请田娜娜先进来坐会,一会他负责把匡衡喊过来即是。可她并不领情,见“篮球先生”不在,就先走了。
胖子趿着鞋缩回头回到房间,开始埋汰田娜娜,讥讽道:“陈瘦子,这黄裙子飘过来又借书啦。你说说,她为何不向我借呢?我的书都长毛毛虫子啦。”
瘦子打趣道:“你的书她却不稀罕,都是梁羽生金庸武侠小说,不合她胃口。关键……”瘦子说了“关键”二字又咽了回去。胖子急眼:“陈瘦子,你话说一半什么意思,这‘关键’是什么。”陈瘦子直截了当:“关键人家看不上你。”胖子无语,彻底泄了气。今天陈瘦子竟然给胖子上了一课,让他改变一下方法,投其所好。
傍晚,胖子又见田娜娜像一阵风似的跑到食堂,替她那位帅哥哥“篮球先生”打饭。打那以后,他开始讨厌她了,在她背后吐口水“呸”了几句。
而“篮球先生”并没有田娜娜那般热情,表现得不温不火,很有分寸,并没有发展两人关系的意思,仅把她当成一般同事对待。
早先“篮球先生”有一位十分称心如意的女友,还是大学同学,现在省城某大医院工作。南方大夫刚来A城县医院工作那年,曾见过这位漂亮女孩几回,每次她来他们宿舍,同事们都表现得过分热情。几位酸溜溜的男生不时地瞄了她几眼,泡茶,让座,递开水,一阵唏嘘让人鸡皮疙瘩都出来。“哇塞,若要做我老婆,打断我的肋骨炖汤喂她,都非常愿意”。当“篮球先生”匡衡真的从外面回来时,一个个又像乖乖孙子一样闭嘴。南方大夫躲在一旁,看着他们偷着乐,心里嘲笑着这帮家伙“怎么又装孙子啦”。
某个冬天的一个傍晚,南方大夫独自一人去A城三岔口的电影院,看一场刘晓庆主演的电影《春桃》,这是根据许地山的作品改编的电影,许地山的作品南方大夫曾经读过。南方迎面刚好遇见“篮球先生”,携着一位气质不凡长发飘飘的女友也来看电影。漂亮女孩一袭黑色卡尼子长风衣,非凡飘逸脱俗,宛如《射雕英雄传》的黄蓉一般出现眼前。这一身洋气的女孩县城不大见过,一看是大城市来的。“篮球先生”不时地耳语一番,说着悄悄话让人嫉妒。漂亮女孩见了南方,与他打招呼,给南方大夫留下很深的印象。
望着他俩恩恩爱爱地步入电影院的背影,多么幸福的一对啊!南方大夫好生羡慕啊,宛如《春桃》电影中刘晓庆扮演者一般,但南方并没有像宿舍室友那般露骨,说要打断自己的肋骨炖汤喂她。
后来,这位长发飘飘的漂亮女子来医院渐渐少了,听室友们议论匡衡大夫与女友关系吹了,从此“篮球先生”的笑容渐渐暗淡下来,黑眼圈渐渐多了起来。他曾写去一封长达二十多页的情书,却石沉大海,所有的山盟海誓却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据说长发飘飘的女子等不及了,最终被省城某官二代抢走了,这近水楼台先得月让匡衡大夫万般无奈。
匡衡大夫伤心难过好一阵子。这聚也匆匆,散也匆匆就是残酷的人生。
“篮球先生”匡衡大夫没能从伤感中走了出来。那段煎熬的日子让他一蹶不振,他被彻底地击垮了,终于病倒了。
“篮球先生”住院了。
院长的女儿小梅知道后非常同情。小梅卫校毕业后留医院行政工作,早就暗恋“篮球先生”。小梅很有心机,听说“篮球先生”失恋住院,心疼得像自己住院一样。她暗暗地骂那位让“篮球先生”痛苦不堪的狐狸精,每天以院办的名义来病房看望“篮球先生”,中午还从家里拿来煨好的鸡汤送到“篮球先生”病榻前。“篮球先生”却不理不睬,没给小梅好脸色,匡衡的内心也很矛盾,他明确地告诉小梅:“我们之间绝对没有可能……”
小梅倚在门旁伤心地泪垂,然后掩面推门走了。临走时还提醒他记得喝鸡汤……
“篮球先生”是从农村奋斗出来的一代大学生,他心气很高。在他的骨子里,长发飘飘的前任女友各方面这么完美,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挥之不去,这刚刚分手,心里觉得护士小梅还配不上自己呀,怎么可能进入自己的感情世界。前任女友在他心目中高出许多,无论如何,小梅也无法与他前女友相比,这两人心理落差太大了。可上天没有这么安排,这造化弄人,上苍却给了他的痛苦,让他也无可奈何。
“篮球先生”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绝不会爱一位与自己悬殊这么大的女孩,他想继续考研究生呢,还有自己未完成的梦想,根本没想在A县呆一辈子。
几次小梅过来端茶递饭,“篮球先生”都佯装不见。小梅不厌其烦地帮他热着鸡汤,拿过来拿过去,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你这是干什么?”甚至“猪”这样的恶词都要说了出来。小梅一旁却不生气。
“你没有理由这样为我做吗?”“篮球先生”装着很生气的样子,坚定地不吃她送的东西。这可伤透了小梅的心,她委屈地哭了。
院长夫人实在看不过去,一天,她亲自来到病房“看望”这位“篮球先生”。他见到院长夫人过来,却没了脾气,赶忙起身喊了一声:“阿姨,您请坐。”
院长夫人说着话脸却看着别处:“匡衡大夫,你现在恢复得咋样。”
“篮球先生”知道院长夫人故意这样做给他看。匡衡礼貌地点着头:“好多了,谢谢阿姨。”院长夫人最后对匡衡安慰几句说:“匡衡,你要安心养病啊。一人在外,肯定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困难,年轻人不怕,路要自己坚定地走……”
临走时,院长夫人还语重心长地关心一句:“你和小梅慢慢相处,可以熟悉熟悉,从朋友做起。”匡衡大夫“嗯嗯”两声,竟然感动得泪流满面。
第十六章巧遇
1
今晚,食堂的菜谱与昨天没什么两样。几张熟悉的面孔依然如昨。下班后围坐在一起,一阵大声喧哗,聊着不着边际的荤话,抽着烟,好不热闹。男人吃饭的时候,离不开女人的话题,医院几位男人单身久了,对男女感兴趣也属正常。今年又来了几位漂亮女护士。听说胖子早已请她们看过电影,还大言不惭地说要重点培养一位,让大家不要与他争了。这几月南方大夫就觉得胖子用钱很紧,可能开销太大。
一次男方半道上被胖子截住,递了一根丰收牌香烟。他觉得不对头,平时胖子抽的红壳红塔山牌的,至少云烟贵烟之类。这胖子每月挣的不多,除了抽烟喝酒,每月那丁点工资真的不够消费。
一次,大伙正在议论“篮球先生”被省城前女友甩掉的破事,正好被南方大夫撞见,一个个眉飞色舞,这单身久了人也无聊,聊得津津有味。有时没得聊了,又把话题转移到田大夫妩媚的曲线。马上胖子跳了出来,不乐意了。
某一天饭后瘦子诮了田娜娜两句,坐在一旁的胖子脸色挂不住了,两人差点打了起来。胖子护着田娜娜是在骨子里喜欢,可田娜娜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这人一喜欢就会下贱,胖子就属于这一类,没人与他计教。
今晚有人拿了一箱啤酒,说要请胖子喝酒,胖子乐坏了,还没等啤酒瓶打开,啤酒花就冒了泡。大伙儿争着抢着喝个痛快,好久没这样开心喝过。人生得意须尽欢。有人喊着胖子,又要寻他开心。胖子却并不理会咕噜咕噜地喝着他的啤酒。胖子还真的能喝,几瓶啤酒下肚,脸庞荡漾着几分醉意,呈砖红色,有时又呈猪肝色,真的有些怕人。
胖子个头矮,但很有英雄气慨,剑眉一竖,露出凶光,还真的有些恶煞,陌生人不了解他恐被他吓着,仿佛人世间没他惧怕的。他眯着小眼睛,夹着一根香烟,裤腿上落的满是烟灰,不是有人提醒他,他才不会啪啪弹去。乍看他,流里流气的,真有点像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架势,没人敢惹他,知道他的毛病。
有人见过胖子打架,下手蛮够狠的,差点被扭到派出所去了。
上一次,南方大夫一早拿着刷牙缸出来,正要刷牙,A县庐剧团的某个娘们却在公用水龙头边上刷马桶,被胖子当场给截住了。那娘们算是见识了,可能一辈子都会记住。胖子狠狠地把娘们给痛骂一顿,骂她怎么不去自己家水龙头刷马桶,吸引了一群看热闹的。这位当家花旦平时傲慢惯了,经常见她教训自己的丈夫像教训小孩似的。胖子早就看不惯了,终于逮了一个机会狠狠地教训她一顿,这小王遇到大王,当家花旦终于怕了,这次娘们遇到胖子这个大王,被训得一愣一愣的,也许她心底骂他这个王八,诅咒死你。她知道理亏,眼泪汪汪说自己错了,连说下次不敢了。这位在A县唱庐剧的当家花旦真的认怂了。
胖子毕竟还是受过教育的大学生,这次仅是吓唬人家几句,有时他也会通情达理,也没有想像的那么莽撞……
见到胖子脸色喝成这样,其他几位也好不了多少,只是比他稍微好些,个个脸涨通红,继续猜拳喝酒,“五魁首,八匹马、六六顺”。他们这样喝下去,没见有谁不服。猜拳倒是相对公平的游戏,也有人输不起耍赖,双目瞪圆像牛蛋似的,但在一群人监督下乖乖地也都喝了下去,脸涨得像关公似的。
一会桌子上堆放着一堆空酒瓶子。有人喊胖子再来两瓶,胖子挤挤眼,掏空了口袋,双手一摊,露出尴尬的神色,说没钱了,下次再喝吧。大伙听了像泄气的皮球。有人披衣准备走路。
胖子毕竟很聪明,这酒精伤头突然让他机灵起来。他跑到窗口问食堂师傅,这些空瓶子能兑换两瓶啤酒吗?师傅回答说可以的。胖子回头收拾空瓶子,屁颠屁颠地又搬了过去,每只空瓶按五分计算,也能换来几瓶啤酒。大家又继续喝了一阵子,像乐开了花。
2
这时,门口立着一位身着蓝色短衫的长者,他朝里面张望着,看着里面热闹的场面,原以为走错,迟疑了片刻,这才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喝酒的人打量着来者是谁:“你们认识不认识这人?”大伙儿直摇头:“不认识。”不像医院的职工,也不像患者的家属,恐怕这里没人认识。
他怎么会站在食堂窗口打饭呢?陌生的长者忘记带饭票了,好像掏来掏去也没找见,一会,好像又找到了,藏在上衣口袋,长者终于露出了笑容,忙把饭票寄给食堂师傅。
老人头发花白,看上去六十多岁,大方脸,脸微胖,走路时一条腿有点瘸。不远处的南方大夫仔细看了半天,端详着这些细节,仿佛陌生的长者那里见过,看上去有些面熟,好像……一时记不起来。刹那间又变得陌生起来。
南方大夫凑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原来的那些人几乎坐在原来的地方,在低头交谈,一会抬头望着南方向陌生人走去。
那位长者收拾自己的饭盒,原地不动回身瞅了南方一眼。
大家停住了谈话,向南方这边望去。
南方大夫上前先开了囗,问道陌生的长者:“请问,这位老伯贵姓……”
那人怔了怔,便道:“哦,俺名贵姓田。”长者弯着腰扣好饭盒。
“请问你是……”老人面带笑容,也问了一句。
“我是医院的大夫。”那人一听医院的大夫,由衷地信任许多。
“请问,老伯是否家住三河镇的?”南方大夫又追问了一句。
“哦,是的,三河镇的。你怎么知道,有事吗?”老人拿起饭盒,又迟疑了片刻。
“哦,没事,我随便问问。”南方大夫解释道。
“你是医院哪一科的大夫啊?”那人又试探地问道。
“是的。我是医院的內科大夫。”
确信南方是医院内科医生,陌生的长者露出微笑,更加信任了。
南方大夫进一步问道:“请问老伯是不是三河镇粮站的,冒昧问一句是不是田叔叔?”
“是的,是的。”那人很激动,笑容完全绽开了,也似乎发现了什么。
“请问大夫您贵姓呀?”
南方大夫回答道:“名贵姓南,叫我南方吧。”
“南方…”那人若有所思,好像想起什么。
他又反问道:“南大夫,那你认识田娜娜吗?”
“认识认识,我们是一个科的,我与田娜娜是同事。”南方大夫顺着那人的话滚着。
那人好像也明白了。
南方大夫继续问:“你是田娜娜什么人?”
“他的父亲。”
南方大夫露出爽朗的笑容。终于肯定那人就是田叔叔。
田叔叔问:“噢,南方大夫……”老人支支吾吾,似乎想起来了什么,问:“你该不是南方俊的儿子吧。”
“是的,我正是。”南方大夫肯定地回答。
南方大夫大步走向前去,大声喊了一声“您是田叔叔”,与田叔叔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是的,是的。”南方大夫继续回答。
田叔叔太激动了,一点没有思想准备,嘴唇不住地颤抖着,颤颤巍巍地说着:“我终于想起来了……”
“后来有一年,你父亲去了三河镇看我,说你考上大学了,那时真的为你高兴……”
南方大夫顺着话茬说道:“是的,田叔叔……父亲回来后说过,非常感谢田叔叔啊!您还包了红包。”
“不说了,小小心意……你爸让我过去喝喜酒,因粮站太忙没能脱身……”
这一别又是十几年了,恍若隔世,见面时两人都非常激动。
人生的路就是这样,如果真的在陌生的岔路口上遇见,可能就擦肩而过,恐怕谁都不敢相认。南方大夫深深地长叹口气,倍感交集。
今天会在这种场合机缘重逢,这连做梦也不会想起来,怎不感慨万千呢?
田叔叔最后还是认出南方大夫,只是南方由懵懂的孩子已经长成大人。他俩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没能放下。
南方大夫握住田叔叔一双粗糙的大手,像心底的暖流流进心房。
“啊呀,没想到真的是南方啊,我的侄儿,这么多少年都没能见面,我做梦都在想,余生与南方俊一家这一辈子就见不上面了?这老天有眼,今天你要不问起我,就错过了,真的想不起来了……”田叔叔揉着惊喜地眼睛,眼角噙着泪花,挂着一丝血丝问着。
“这么多年你爸爸挺好的……”
南方大夫沉默了,垂下头低声地告诉田叔叔:“爸爸几年前……去世了……”
田叔叔一阵愕然,吃惊地问道:“那一年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啊!”
“1985年家父患贲门癌去世的。”南方大夫连忙解释道。
田叔叔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听后陷入一阵沉思,连声道:“噢噢……”最后老泪纵横,禁不住潸然泪下。
田叔叔擦着泪珠叹息道:“你爸与我同龄啊,五十一岁走的。十八岁那年我们一同进的工厂……”
“是的,田叔叔,我爸走时刚过五十一岁,他走得太早……”南方大夫平静地回答。
天色渐渐暗淡起来。夜幕降临,餐桌上打闹的同事早已没了踪影。食堂师傅也开始收拾餐具,准备下班了。
南方大夫拉着田叔叔的胳膊,缓缓地告诉说:“田叔叔,我们回吧。”
步出食堂院子的台阶,住院部远处的灯火低垂地披在夜空,或明或暗,周围显得十分静寂。
出了食堂门向右拐去,就是一条石子铺成的水泥路面,一直通往住院部。他们走得很慢很慢,走过一段矮旧的宿舍,仰望着头顶暗淡的的月色,仿佛月亮又不见了,钻进暮色的云层里,没有了月亮,也没有了月色,聆听着田叔叔清晰可见的脚步的声音。南方大夫问着田叔叔:“您啥时候到的。”
田叔叔告诉说:“汽车晚点,傍晚才到。”
南方大夫关切地问起:“田叔叔近来身体好吗”。
田叔叔淡淡地笑着:“还好,还好,人老了,岁月不饶人。”
月亮从云层里又钻了出来,爬上了平房的屋顶。他们静静地走着,月亮也静悄悄地走着,他们谁也没再说话。田叔叔走的很慢,仿佛听到他的鼻息。田叔叔说:“他患有气喘的毛病,走快时有些气急”。
一会,走到梧桐树的拐角处,月影婆娑,浮云涌动,瞥见疏影下田叔叔紧蹙着眉头,不住地叹息:“南方啊!我与你爸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心里遗憾啊!”
南方大夫搀着他安慰说:“田叔叔您也别难过,这是命啊!我爸也时常念叨您,临终前还挂念您田叔叔。”
“是吗?我和你爸特别谈得来,年轻时就是好朋友,多年的交情。”田叔叔深情地说着,又沉默一阵。
“田叔叔您平时太忙,怪我们没能给您去信,生怕打搅您。”南方大夫歉意地解释。
田叔叔再一次沉默。
从食堂通往住院处短短一段路,他们却走了好长时间。
南方大夫关切地问起田叔叔老伴:“田阿姨身体还好吧?”
“她身体挺好,还喂了不少牲口呢。”田叔叔点点头。
“哦,阿姨闲不住。”南方大夫随声附和着。
田叔叔想了想,还特别问起南方大夫的村庄
“村子还在吗?”
“已经搬迁了。”
“门前老槐树呢?”
“也没了。”
……
最后,田叔叔还问起南方大夫的家人。
“你妈妈身体还好吧?”
“母亲身体挺好。”
“现在和谁一起住着。”
“与姐姐住在一起。”
……
田叔叔说话的声音放慢许多,人生仿佛被时光掏空一样,他感慨地说着:“你母亲是一位十分贤惠的妈妈,吃了很多苦,把你们拉扯成人挺不容易。”
南方大夫一路“嗯嗯。”
“是的,妈妈一辈子挺不容易。”南方大夫低声答道。
最后田叔叔还关心问道姐姐一家……
不知不觉平房的单身宿舍到了。
南方大夫客气地让田叔叔到自己宿舍坐会,他不肯,说天太晚了,怕打搅别人,说田娜娜还在值班室等他呢。
“那好,明天请田叔叔和娜娜姐一道吃饭啊。”
这才离开与田叔叔道声再见。
回到宿舍,南方大夫躺在床上,拧开床头灯,独自望着简陋的芦席天棚,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十八岁那年南方大夫考学离开家乡,故乡也渐行渐远。父亲早已去世。只是偶尔回去看望年迈的母亲。
十几年后,今天与田叔叔这般巧遇,怎不百感交集呢?
时光荏苒,也许田叔叔记不清他少时的模样,但南方却永远记得童年的印迹,走过旧的、低矮的茅屋,伴随着一脸稚气与快乐。
眼前的田叔叔比他记忆中苍老许多。记得每年田叔叔来乡下收鹅毛,肩着一副货郎担子的情景,两家像走亲戚一样往来。
冬季大雪封门,村庄空荡荡的,村子的夜晚家家点着一盏煤油灯,度过寂寥寒冷的夜晚,朦胧的灯光照亮着善良的人们。煤油灯芯时常结着油垢,把火光一点点煙灭,小小的南方围着结满油垢的灯火,缠着田叔叔讲着《三岔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