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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3-11-29 15:27:15      字数:8922

  初秋的太阳,一如既往地向广袤大地挥洒着它的炽烈热情。劳作在大田里的人们,依旧无条件地承受着阳光紫外线的沐浴,而这样的一种“沐浴”,足以令人感到头昏脑胀、委顿不堪(抑或可以形容为“秋老虎”带刺的舌尖、恣意舔舐着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于是,那些习惯于在劳作中偷懒耍滑、拿着“整劳力”的工分,干着“半劳力”活儿的社员群众,他们的肢体动作就会变得愈发迟缓,脸上就会挂着倦怠的神色;倘若期间张三李四或者王二麻子有意无意地打了个哈欠,其他人也一定会被传染上,相继发出一阵长短不一、音色各异的哈欠声。于是,那些原本就缺乏劳动积极性的社员群众,便会趁机休息片刻:或抽一袋烟解解乏,或聊几句插科打诨的话调节一下沉闷的气氛。总之,这都属于经年劳作中的一种常态化的偷闲方式,无可指责。
  此刻已是午休时间。村民屋顶上的烟囱,开始升腾起缕缕炊烟。
  梁增宽踏进家门时,妻子王桂枝正在烧火做饭。
  “大忙人回来了。”王桂枝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往锅灶里添柴火。
  “回来了!”梁增宽将挎在肩上的掉了七成颜色的军用书包取下来,挂到里屋门框旁边的一颗钉子上——那是军用书包的专属位置,然后回到外屋,揭开水缸盖,牛饮般地往肚里灌了半瓢凉水。旋即,一个十分响亮的水嗝,便从梁增宽的喉咙里窜将出来。
  “你若再喝上半瓢水,饭都不用吃了!”妻子嗔怪道。
  “真能瞎掰,水能当饭吃么?”梁增宽笑道,“去茅房里撒泡尿,肚子立马就瘪了,立马就咕咕叫了,前胸立马就贴在后背上了。就像老话说的那样,‘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话形容得十分贴切,而且很有道理。以前我们经常感受这种饥饿的滋味。尤其是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粮食紧缺的要命,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我头昏眼花、两腿发软,走起路来像个鸭子似的;甚至有时饿得我连打喷嚏、放屁的力气都没有了。桂枝,你是不是也曾有过像我一样的感觉呢?”
  “俺才没有你那样的感觉呢!”王桂枝瞥了丈夫一眼,“就算那会儿吃了上顿没下顿,俺也没有像你那样!”
  “没有就好。”梁增宽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走到妻子身边,“桂枝,我来帮你拉风箱吧。”
  “你来帮我拉风箱?”王桂枝故作惊讶地问。
  “有问题么?”梁增宽跃跃欲试地搓着他的两只大手,准备接替妻子拉风箱。
  “当然有问题了,”王桂枝故作严肃地说,“而且不止一个问题。”
  “说来听听。”梁增宽尽管不解妻子所言何意,但仍继续搓着他的两只大手,仿佛是在为拉风箱做热身运动。
  “其一、你梁增宽是公而忘私的大队书记,是双山大队广大革命群众的领头羊,因此拉风箱这种事,对你来说无疑是绣花被面补裤裆——大材小用;其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咱们的两个儿子时常帮我拉风箱之外(当然,如果他们哥俩跟你一样公而忘私,一心想着为人民服务,我就啥也指望不上了,更别说帮我拉风箱。王桂枝在心里责怪她的丈夫梁增宽),你帮我拉过几次风箱?用脚趾头都能数得过来。”王桂枝撇嘴一笑道,“这其一和其二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怕你这个大队书记掌握不住拉风箱的力度和节奏:把饭烧糊了,把锅烧漏了,把风箱的拉杆给拉折了。真要这样,俺以后还怎么给你们爷仨做饭吃。”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梁增宽微笑着自嘲道,“言外之意,我梁增宽是家里的无用之材了。”
  “家不家里的无所谓,”王桂枝颇为自豪地说,“只要你梁增宽是双山大队的有用之材,你老婆的脸上就有光彩。”
  “桂枝,我在家里当了这么多年的甩手掌柜,你难道不觉得抱怨得慌?”
  “有啥可抱怨的?”王桂枝抬头看了一眼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丈夫,感慨道,“既然我找了一个舍小家、顾大家的男人,我就应该无条件地承受这种抱怨……说句掏心窝的话,我现在已经习惯了承受这种‘抱怨’。”
  “‘习惯了’?”梁增宽忽然想起许芳璞先前说过这三个字,便觉得她们之间所表达的含义截然不同:妻子所说的“习惯了”,是对家庭心甘情愿的奉献,是具有幸福感的。而许芳璞所说的“习惯了”,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奈,是忍辱负重的痛苦的宣泄。
  “咋啦?俺说‘习惯了’,你不乐意听?”王桂枝仰起脸问丈夫。
  “乐意听,我一百个乐意听!”梁增宽咧嘴笑道,“说实话啊桂枝,你若不跟我提‘习惯了’这三个字,我才会觉得不习惯了呢。”
  “差点忘了告诉你,”王桂枝一脸严肃地对丈夫说,“你去县里开会的那天上午,咱队里出了人命案!”
  “杀人奸尸的案子!”梁增宽顿时怒形于色,牙齿咬得咯嘣响,“而且我也知道是姚春辉那个畜生干的!”
  “唉,只可惜了秋叶那孩子。”王桂枝不无惋惜地说,“多好的一个闺女,就这么被姚春辉这个驴操的东西给祸害死了!事后大家都在议论:如果秋叶长得没那么好看,没那么老实乖巧;如果秋叶不是右派分子的女儿,而是我们贫下中农家里的泼辣姑娘,她现在也许还活得好好的……这个驴操的姚春辉,把他挫骨扬灰都不解气!”
  王桂枝说这番话的同时,顺手往锅灶里扔了一根玉米芯(她在心里面把那根玉米芯看作是杀人奸尸的姚春辉了),又快速拉动了几下风箱。于是,锅灶里便窜出一条火舌,差点燎到了她的眉毛。
  “你个狗日的!”王桂枝又往锅灶里扔了一根玉米芯,嘴里狠狠地骂道,“烧死你!把你个狗日的烧成灰!”
  “看样子,你把那根玉米芯当成是姚春辉了?”梁增宽笑着问道。
  “说得没错!我就把那根玉米芯当成是秦忆军他小舅子姚春辉了!我就想把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烧成灰!”王桂枝接着又往锅灶里扔了一根玉米芯,气哼哼地说,“还有秦忆军那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王八蛋!不仅胁迫铁拐李帮他一起破坏案发现场,还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简直太可恨太可恶了……一块都给烧了,烧成灰也都不解恨!”
  “所以做人要诚实,不能说瞎话。尤其是党员干部,更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说瞎话会引发众怒的!”梁增宽不无感慨地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能分辨出是非曲直。”
  “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王桂枝放慢了拉风箱的节奏,脸上泛起一丝落井下石的快意。
  说话间,芸豆炖土豆以及贴在锅里的玉米饼子的香气、便从锅盖四周的缝隙中散发出来。与此同时,梁增宽的肚子也开始咕咕作响。
  吃过晌饭,梁增宽感觉有些疲累,于是就靠着被垛眯了一会。正午的阳光穿过窗户,照进屋子。这般适宜的温度,很容易让人产生出困意。如此一来,梁增宽疲惫的身体,便在这个舒缓的环境里彻底放松下来。
  之后不久,抑扬顿挫的鼾声,开始响彻了整个屋子。紧接着就有了梦境——这不是别人的梦境,而是属于梁增宽自己的梦境。梦境里,他看见林秋叶变成一只通体金黄的精灵般的小鸟,展翅飞向天堂。他看见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卒,一左一右拽着姚春辉的两条腿,拖死狗般地往地狱奔行。奔行中,姚春辉竟是一丝不挂——显然是被两个鬼卒剥光了。他的那根丑陋无比,仅次于驴屌的阳具,如同一根死猪肠子,夹在他的两腿之间(因为姚春辉的生殖器异于常人,所以就斩获了一个姚大屌的绰号)。
  快到地狱门前时,一条龇牙咧嘴的黑色大狼狗蹲在那里,它的眼睛闪着幽幽的绿光,嘴里流着涎水,样子看上去像是很久都没有吃过肉似的。而这会儿嗅到了带着腥臭气的人肉味,便抖擞起了精神。
  两个鬼卒停下脚步。其中一鬼卒从衣袖里抖出一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牛耳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割去姚春辉夹在两腿间的阳具(包括他的两只睾丸),随手抛出一个弧线,扔给了那条大狼狗——这或许是鬼卒们惯常使用的惩治恶人的极端手段。他看见秦忆军和他的老婆姚春丽,各自拿着一个大喇叭,四处传播他们编造的谎言。他看见右派分子许芳璞披头散发地举着一把磨得锋利的菜刀,奋力追赶着传播谎言的秦忆军和他的老婆姚春丽。
  之后不久,家里的一只披着红色羽毛的壮年公鸡飞到窗台上。那只壮年公鸡先是晃动着它的小脑袋,用其左眼观察了一下屋子里的情况,接着又快速地眨巴了几下它的右眼,挑逗窗台下的几只唯它马首是瞻的年轻母鸡,或者应该说是它的几个妻妾;继而扯着脖子打了一个长长的洪亮而低沉的鸣——那只壮年公鸡打鸣时的样子显得十分傲慢,自命不凡,目中无鸡。
  于是,抑扬顿挫的鼾声,也由此戛然而止——显然,梁增宽是被家里那只站在窗台上打鸣的自命不凡的壮年公鸡给吵醒了,准确地说,应该是被那只十分傲慢、自命不凡、目中无鸡的壮年公鸡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尾音给吵醒了。
  梁增宽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又抬眼看了一下摆在柜子上的老式座钟,见指针已指向了下午的两点一刻。于是心里不由地埋怨起他的老婆王桂枝——埋怨他老婆王桂枝出工之前不把他给叫醒(通常情况下,王桂枝一定会叫醒他的,顺便说一句“赶紧起来,别耽误了你为党工作、为人民服务)。继而又将目光转向窗台,与近在咫尺的自命不凡的壮年公鸡对视了一番。
  “伙计,幸亏你把我给叫醒了,否则就误了事情。”梁增宽微笑着对那只壮年公鸡调侃道,“可惜你是鸡,你若不是鸡而是个人,我就请你喝顿小酒。但我还是应该奖励给你一把苞米粒。”
  那只壮年公鸡似乎领会了主人发自肺腑的褒奖,旋即又骄傲地扯着脖子打了一个鸣,以此回应主人给予它“一把苞米粒”的口头承诺。然而它打的那个鸣,却不及之前那般洪亮、那般低沉,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它断断续续的尾音,很像是一个人在放声痛哭之后的哽咽。于是壮年公鸡就沮丧地从窗台跳下,顺势又跳到一只年轻母鸡(应该说是它的“妻”,或者是“妾”)的身上,屁眼儿对着屁眼儿,尽情发泄了一通。发泄完毕,就又扑棱着翅膀飞到草垛上静静地沉思起来,它仿佛是在回味刚才与那只年轻母鸡交配时的快意。沉思了一会儿,壮年公鸡又开始漫不经心地梳理它的红色羽毛,漫不经心地环视院外再熟悉不过的光景,全然不顾主人临出门时撒在院子里的一把金灿灿的苞米粒。
  大约二十分钟后,梁增宽从容走进公社党委办公室。
  此时,党委书记唐兴业正在接电话。梁增宽见状便想退出来,等唐书记打完电话再进来。
  “来得正是时候。”唐兴业指了指门旁那张基本失去弹性功能的暗绿色俄式旧沙发,“你先坐会儿……”自打做了阑尾炎手术后,党委书记唐兴业就觉得身体远不如以往,像是元气被掏空了一般。尤其是听到或者碰见让他大动肝火的事情,他的身体就会随着情绪的波动而委顿。
  梁增宽嗯了一声,随手从报纸架取下一份报纸坐下来翻阅。这是一份《人民日报》,机关干部必读的报刊之一(无论职位高低)。报纸的头版,是过了期的元旦社论,不知为何没有及时更换。社论的题目和内容令人深思:《苏联分化日益加剧》,苏修为何翻来覆去去让人民奋斗?
  梁增宽开始重温社论的内容。
  那个时候,人们——应该说是无产阶级革命群众们——的思想既简单又复杂,对待事物的看法更是人云亦云,鲜有主见。他们对于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生搬硬套、生拉硬拽地和阶级斗争联系在一起,都能秉持无产阶级革命群众后天具备的敏锐的政治觉悟和批判态度严肃对待之——或口诛笔伐,或彻底打倒,再踏上一只脚,使其不得翻身;很少有某个革命群众或者根本没有任何一个革命群众能够灵活运用(他们甚至连“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这几个汉字都写不完整,更谈何灵活运用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去认真思考和论证那些“事情”的真与伪、对与错。当然,那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历史年代,是一个以无产阶级专政为主导思想,以阶级斗争为基本纲领的动荡时期……青红皂白、是非曲直,人们难以分得清楚。说到底,他们终究是一群永生永世都超不了“凡”的俗人。所以他们只能在困惑中打发了无尽头的琐碎日子,消磨百无聊赖的平淡生活。
  《人民日报》的这篇社论,梁增宽颇有些印象。记得当时读过之后,脑子里还产生过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社会主义中国,会不会也像苏联那样,分化日益加剧,甚至步其后尘,走上修正主义国家的危险道路呢?这个想法一直困扰着梁增宽。而且他还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严峻问题……随着时代车轮的滚滚向前,随着社会主义建设突飞猛进地向前发展,他又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着实幼稚可笑,甚至是杞人忧天。因为尽管中国共产党跟苏联共产党都是共产党,却有本质上的不同。赫鲁晓夫们的党,妄自尊大、刚愎自用,缺乏凝聚力……而我们的党,则是伟大的党,光荣的党,正确的党。我们的国家有毛主席掌舵,决不会偏离社会主义国家这条革命航道,定能驶向共产主义彼岸的!
  尽管梁增宽的想法有了更上一层楼的新高度,但这并不等于他对政治融会贯通了。梁增宽不是政治家,他充其量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大队书记——尽管他公而忘私。所以他就不可能从根本上弄懂真正意义上的政治。政治家雄才大略、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常人只能仰望,无法企及。
  “增宽啊,”唐兴业撂下电话,故意卖着关子说,“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么?”
  “我又不是刘伯温。我哪知道?”梁增宽站起身,将《人民日报》放回原处。之后坐到唐兴业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上,面带笑容反问道,“谁打来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唐兴业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握手牌”香烟,弹出一根递给梁增宽,“过完了烟瘾再说也不迟。”
  “烟瘾大的人,总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梁增宽接过香烟笑道。
  “假如咱俩的确是个烟鬼,也就用不着找啥合适的理由了。”唐兴业一脸笑意地划着火柴,先给梁增宽点上,然后再给自己点上。旋即,一股股白色烟雾,便如烟幕弹一般从大小两位书记的四个鼻孔和两张嘴巴里发射出来,在公社党委办公室并不宽敞的室内空间里弥散开去。
  很快,香烟就变成了灰烬。唐兴业的脸色,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
  “刚才的电话是匿名的。”唐兴业将烟头扔进办公桌上用来当作烟缸的罐头瓶里,用责怪的口吻说,“当然,如果你们大队部有人在的话,这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匿名电话,也不会打到我这里了。”
  “我这几天在县里开会,这你是知道的。”梁增宽看着眼前这位与他同庚,但相貌却比他年轻几岁的公社党委书记,认真解释说,“其他几位同志,也都各司其职去了。尤其是前几天,双山生产队发生了一场命案,让大家没心思去做其他事情了。”
  “所以你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提前赶回来了。”唐兴业重新点燃一支烟,又将香烟推到梁增宽眼前,调侃道,“如此看来,你的预感很灵验啊!”
  “我也这么觉得。”梁增宽咧嘴笑了笑。
  “既然你也这么觉得,增宽,你不妨再预感一次如何?”
  “如果只是为了预感而预感,那个预感一定不会准确,还会落下侵犯他人名誉之嫌疑。”梁增宽故作正经地说。
  “冠冕堂皇的话,听着别扭。”唐兴业用责怪的口吻说,“我只不过让你试着再预感一次,又不是让你去装神弄鬼。”
  “那我就充当一回萨满。”梁增宽咧着嘴巴笑道,“怎么试?试人,还是试事情?”
  “这话听着像是绕口令。”唐兴业忍不住笑道,“试人。”
  “试谁?”
  “秦忆军。”
  “预感他什么?”
  “预感他去哪了?”
  “秦忆军这个人,沾上毛就是个猴,甚至比猴还要精明。尤其是他的应变能力。”梁增宽拿起桌上的香烟,弹出一支点着,猛吸了两口,“说句实在话,唐书记,与他共事的这几年当中,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摸透过他的心思。他的脑子灵光得很,里面像是安装了一个随时可以加速的转轴。他说话几乎用不着加以思考,张嘴就来,他甚至完全用不着处心积虑地谋划某个复杂棘手的事情。所以在他这个问题上,不能仅凭有限的预感,只能依靠无限的猜想。天马行空地胡乱猜想。”
  “即便是天马行空,你也未必猜得出他究竟去哪了。除非你也长了一颗跟秦忆军一模一样的脑袋。”唐兴业先是微微一笑,接着又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说,“你说秦忆军比猴子还要精明,但以我对秦忆军的了解,他的精明,好像从来都没有用在正经地方……人是环境的产物。人既可以创造环境,但同时也会被环境所改变。秦忆军不正如此么?”唐兴业弹了弹烟灰,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看得出来,唐兴业对秦忆军是颇有微词的。
  沉思了一会儿,唐兴业继续阐述他的观点:“客观地说,预感和猜想,都属于哲学范畴内,两者并不发生矛盾。”唐兴业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用政治老师填鸭式的教学方式,向梁增宽灌输他所理解的哲学思想,“生活与哲学共存,只是我们感受不到它的特殊气息罢了。譬如预感和猜想,用哲学的术语来解释,就是意识形态的想象。这是一种特异功能,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大脑之中。”
  “嗯,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梁增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说说你的预感和猜想。”唐兴业边说边拿起电话机,往人保组拨了个电话,让于震江过来一下。又接着说道,“前提是,不能凭借你的主观臆断,天马行空地胡乱猜想。”
  “算啦算啦不猜了!”梁增宽摆了摆手,自嘲道说,“一味地胡乱猜想,会浪费我太多的脑细胞。同时我的意识形态的想象功能也会因此而失效……所以,没有事实根据的预感,缺乏逻辑思维的猜想,本就是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
  说这番话时,梁增宽忽然想到了秦忆军。心里思忖:刚才唐书记接的那个匿名电话,一定与秦忆军有关。正欲往下分析,唐兴业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就别再浪费你的脑细胞了。”唐兴业严肃认真地对梁增宽说,“我来告诉你吧增宽书记,你们大队的‘二把手’,他‘跑盲流’去了!”
  “啥?秦忆军‘跑盲流’了?他怎么可能去‘跑盲流’了呢?”梁增宽一脸惊讶地问道,“消息来源可靠吗,唐书记?是哪个千里眼、顺风耳看到或者听到秦忆军‘跑盲流’去了?是不是刚才那个匿名电话反映的情况?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打电话的人,是你们双山大队的一个革命群众。”唐兴业顿了顿,接着说道,“那个反映情况的革命群众以他八辈祖宗的名义发誓,说他在乔西县火车站,亲眼看见秦忆军和他老婆登上了通往加格达奇的火车。你来帮我分析一下,增宽,秦忆军两口子去加格达奇干啥?加格达奇有他们的亲戚么?”
  “这……我还真没听说过。”梁增宽摇头予以否定的同时,脑子里迅速想起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有个癖好——每当他对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们说完一件鲜为人知,甚至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们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之后,总是喜欢以他八辈祖宗的名义发誓,让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们坚信,从他嘴里说出的话,绝非凭空捏造,而是确凿无疑,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唐兴业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加格达奇那边有亲戚,那秦忆军一定是去躲避风头了——他大概知道自己犯下的错误有多严重;如果没有亲戚的话,他去加格达奇的目的只有一个——‘跑盲流’。至于秦忆军究竟是不是真的‘跑盲流’去了,这个情况还有待于落实。但作为大队书记,你梁增宽是有一定责任的!前一阵子,大队长纪明礼出了问题……现在又轮到了大队副书记秦忆军。你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所以我认为,责任还是在你身上。增宽书记,我这样说,你不觉得委屈吧?”
  “不委屈,不委屈。”梁增宽态度诚恳地回答道,“是我没有履行好大队书记的职责,对班子成员没能严格要求。没能经常性地组织班子成员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从而提高大家的政治素质和工作态度;没能……”梁增宽正欲深刻反思自己失职的根源所在,唐兴业摆手打断他的话。
  “增宽书记,现在还不是你进行自我批评的时候。”唐兴业郑重地说,“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给你的领导班子补充新鲜血液,把工作迅速开展起来!至于谁来接替秦忆军的位置,还需你们大队支委会研究决定吧。眼下秋收在即,诸多事情不期而至,诸多问题亟待解决;未雨绸缪,则是干好工作的坚实基础……你总不能现上轿现包脚吧?”
  “那,秦忆军……”梁增宽欲言又止地望着唐兴业。
  “他?你就别再指望了!”唐兴业鄙夷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么跟你说吧增宽,即便秦忆军没去‘跑盲流’,以他刻意而为地破坏案发现场,刻意而为地编造谎言、歪曲事实;擅权妄为,蒙蔽广大人民群众,给受害人家属带来精神痛苦的种种行为,他也没有资格继续担任大队副书记了!”唐兴业斩钉截铁地说,“秦忆军是你的下属,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像他这样做事没有原则,做人没有底线的党员干部,其实早就应该罢免掉!尤其是在几天前发生的那场命案里,秦忆军的拙劣表演,着实令人感到愤慨甚至是厌恶!”唐兴业将没掐灭的烟头投进用作烟缸的罐头瓶里,接着说道,“至于这件案子的具体情况,还是等震江过来再跟你细说吧……他比我更有发言权。”
  “这么说,罢免秦忆军,公社党委已经有了决定?”梁增宽忍不住问道。
  “没错!”唐兴业态度坚决地回答道,“清污除垢,吐故纳新。”
  梁增宽没再言语,只是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罐头瓶里冒出的一缕缕白色烟雾,在他和唐兴业面前升腾、萦绕,直至消散在空气之中。
  对于梁增宽来说,大队领导班子连续发生的两件事情,不,应该说是两件丑闻,着实令他心里感到心绪烦乱;而由此带来的难以排遣的郁闷心情,又使得梁增宽忍不住在心里痛斥他曾经的和即将成为曾经的两个不争气的“左膀右臂”——痛斥他的两个“左膀右臂”,不折不扣、完全彻底地给双山大队广大革命群众脸上抹了黑;不折不扣、完全彻底地给双山大队领导班子脸上抹了黑,不折不扣、完全彻底地给他们各自的家庭脸上抹了黑。他同时又在心里这般自嘲——梁增宽啊梁增宽,你的名声,也因你的“左膀右臂”的“丰功伟绩”而鹊起。所以你得“由衷”感谢你的两个“左膀右臂”为此做出的“贡献”和“牺牲”。尽管这种“贡献”和“牺牲”,是建立在“左膀”(纪明礼)生活作风的不检点以及“右臂”(秦忆军)擅权妄为的基础之上。
  梁增宽越是这么寻思,心情就越是感到郁闷,越是让他有了一种“家门不幸”“教子无方”的感慨与惆怅。然而,当他认真回味并细细咀嚼唐书记灌输给他的“人是环境的产物”这一哲学思想,附着在他心里的郁闷情绪,很快就被打扫得一干二净。于是他就越发钦佩起了唐兴业,越发觉得公社党委书记的阐释,是如此的清晰透彻、入木三分——他手下那两个不争气的“左膀右臂”,的确是“环境”的产物。他们量身打造了适合于自己的“环境”,反而又被他们各自打造的“环境”所污染……泯灭了初心,背弃了使命!
  “唉……”梁增宽长叹了一声,接着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秦忆军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所犯下的错误而去“跑盲流”,这其中必有隐情。但他同时又对秦忆军“跑盲流”的信息产生了困惑——作为一名党员干部,作为一名大队副书记——尽管他在工作中犯了很多原则性的问题——他怎么可能去“跑盲流”了呢?他绝不可能去“跑盲流”的。“跑盲流”对他而言,不太符合逻辑。
  然而,之前打匿名电话的爆料人所反映的情况是真实存在的。之前接电话的公社党委书记唐兴业是真实存在的。如此这般,那个动辄以他八辈祖宗名义发誓的匿名爆料人所反映的情况,也未必不是真的。
  唐兴业似乎没有听到梁增宽的那声喟叹,而是转过身子,凝眸挂在墙上的中国地图,似乎要在上面找到一个城市的名字——加格达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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