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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3-10-06 15:33:09      字数:6037

  许芳璞家住村西头,两间旧房和一个跟其他村民家院子不可同日而语的小院,如同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卧在那里;如果去掉茅房、猪圈、鸡窝、以及那条长不足五米,宽不足半米的小道所占的面积之外,院子里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利用。单凭这些,便不难看出其主人卑微的身份和生活境况。
  在许芳璞来双山生产队劳改之前,村子里的一个绰号叫做六指的光棍汉在此居住。六指四十有三,长了一张饼子脸,高颧骨,塌鼻梁,细长眼,似乎有着蒙古人的血统;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略有些驼背,仅凭这些,便足以让人怀疑六指是否真的遗传了蒙古人的基因。
  六指在队里的采石场干活,专门负责掌钎,尽管这项工作索然无味,比不上抡大锤的有意义,能够彰显男子汉的孔武有力,但这并不影响六指作为一名优秀掌钎人的存在。尤其是对于那几个抡大锤的人来说,他们没有一个不佩服六指的。六指掌钎的水平,可谓登峰造极,无人可比;哪怕六指掌钎时忍不住打了一个盹,甚至发出几声抑扬顿挫的呼噜,也都丝毫不会影响到他们用力抡起的大锤、稳稳地落在钎子上,也都丝毫不会影响到六指于半梦半醒之间控制他的手臂神经,游刃有余地转动握在手里的钎子。因此,那些抡大锤的人一致认为:六指之所以能把钎子掌得如此稳当,掌得如此人钎合一,关键在于他的左手拇指旁边,生出了一根赘指——这大约就是六指能够把钎子掌到登峰造极的一个重要原因。
  六指不仅钎子掌得好,而且他还一手安放炸药、雷管,以及排除哑炮的技能。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于是在1958年立春后的某一天上午,六指在排除一颗哑炮时不慎丧命。那一刻里,硝烟弥漫着整个采石场,像是为六指吟唱一首悲壮的挽歌。
  鉴于六指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姐妹、亲戚里道继承他的遗产,所以六指死后,他的两间不起眼的房子和一个跟其他村民家院子不可同日而语的小院,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队里的财产了。不过,在之后的半年多的时间里,六指生前居住的那两间房子,却一直闲置着,队里也没有另作他用的打算。于是,失去了人气的两间房子,随着节气的悄然更迭日渐破败;院里院外,杂草丛生,满目荒芜。而双山生产队的村民们,更是忽略了那两间房子的存在,也渐渐忘记了有个叫做六指的光棍汉曾经居住在这里。
  平凡的日子日复一日,穷困的生活从未改变。虽是如此,但人们还是希冀美好的生活早日到来。包括被生产队遗忘了的六指生前居住过的两间房子,它们似乎也在期待下一个命运多舛的人住进来,填补久违的烟火气。于是在经过了半年多的漫长等待之后,失去了烟火气的两间房子,终于迎来了两个命运多舛的人——右派分子许芳璞和她的女儿林秋叶。
  时逢寒露节气。许芳璞和她女儿的心,也随之进入了与城市迥然不同的寒露节气里。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日渐破败的两间房子,才有了烟火气。尽管如此,那两间房子里,却从未传出过朗朗笑声;唯有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的漫漫长夜,伴随着右派分子许芳璞在双山大队革命群众的监督之下接受劳动改造,伴随着弱不禁风的林秋叶在右派分子母亲的阴影下郁郁寡欢地成长……
  眼下,许芳璞怀抱着一个白色陶瓷罐,神色黯然地坐在炕沿边,时不时地对着白色陶瓷罐咕哝着什么——陶瓷罐里装着她女儿林秋叶的骨灰。
  “秋叶放心,妈妈绝不会不会寻死的,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个想法。”许芳璞对着怀里的陶瓷罐咕哝着,“妈妈还得去一趟二道河子国营农场,去找一个名叫彼德罗维奇的叔叔,他是你爸爸的一个朋友。也许你会诧异地问我,你爸爸怎会跟一个苏联人做朋友,他难道就不怕背负一个‘苏修’特务的罪名么?其实我也很纳闷:你爸爸怎会跟一个苏联人做朋友呢?后来一想,二道河子国营农场毗邻满洲里……所以那个彼德罗维奇很有可能是个‘二毛子’。但是不管怎样,你爸爸的骨灰,一直是彼德罗维奇叔叔给妥善保管着的(尽管我始终觉得那个‘二毛子’叔叔跟你爸爸一样,也是个右派分子),而且妥善保管了十多年——他是冒着多么大的一个政治风险啊!
  “说到这里,你可能会责怪我:这么多年过去,你为何不给彼德罗维奇叔叔写封回信,告诉他,你一定会去二道河子国营农场,把林彧的骨灰带回来。可是秋叶,妈妈有不能宣之于口的苦衷。妈妈之所以没有给彼德罗维奇叔叔写回信,是因为‘政治气候’的不允许……这个问题很复杂,妈妈自己都想不明白,也就无法跟你解释了,省得你的魂灵得不到安宁。
  “秋叶,如今你与妈妈天人永隔,妈妈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过些日子,妈妈就去大队部,恳求虞主任写个证明材料,证明我这个被无产阶级专政管制的、接受革命群众劳动监督改造的右派分子不是去北边跑盲流,也不是偷越国境线、叛逃到‘苏修’那边去;而是前往二道河子国营农场,取回我丈夫林彧的骨灰。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天天陪伴在你爸爸身边了……”
  正咕哝着,梁增宽和虞子俊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里。
  “梁书记,”虞子俊环顾了一眼许芳璞家的院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在咱双山大队,还有比许芳璞家更小的院子么?”
  “蝎子粑粑——独(毒)一份。”梁增宽站住脚,沉吟片刻后反问虞子俊,“你是不是觉得许芳璞是个右派分子,队里才故意这般刁难她?”
  “梁书记,我不是那个意思。”虞子俊尴尬地笑道。
  “当然,这都是前任房主六指遗留的问题。”梁增宽说,“……后经队里研究决定,让许芳璞将自己的院子,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向前延伸五米。”
  “那她为何不接受队里施予的恩惠呢?”虞子俊颇为不解。
  “这个许芳璞,”梁增宽轻叹道,“别看她是个右派分子,倒是有些骨气。她说她是来双山大队接受劳动监督改造的……院子小,无所谓,够用就行。”
  “‘无所求,无所不求。’总之……”虞子俊正欲往下说,忽然觉得刚才的话用在一个右派分子身上,甚是不妥,于是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那一瞬,他的喉结也跟着滚动了一下。
  “卖弄学问。”梁增宽佯装不屑,却又忍不住问虞子俊,“这话啥意思啊小虞?”
  “知足常乐的意思。”虞子俊的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许芳璞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像是梁书记和虞主任的声音。于是赶紧起身下地,将女儿的骨灰罐,轻轻放在柜子上。
  与此同时,梁增宽和虞子俊相继走了进来。
  “梁书记,虞主任,你们……来了。”许芳璞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悲痛情绪,把两位领导让进屋里。
  “节哀顺变……”梁增宽安慰许芳璞的同时,又扫了一眼柜子上的白色陶瓷罐,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许芳璞顿生感动,带着哭腔连说了几句“谢谢”之后,就又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宝满媳妇和永恩媳妇呢?”虞子俊问许芳璞。
  “我……我让她们……回去了。”许芳璞哽咽道,“我不能因为个人的事情,影响到大家……”
  “那你……”虞子俊故意把后面想要表达的意思给省略掉了。
  “二位领导请放心,”许芳璞似乎猜出虞子俊想要说的话,止住哽咽后说,“我不会有事的,更不会因此而寻了短见……”她一边说着,一边让梁增宽和虞子俊坐到炕沿边,自己则立在一旁。
  “你也坐下吧。”梁增宽说。
  “我……站着就行。”许芳璞垂下头,幽幽地说,“习惯了。”
  许芳璞说得没错,自从她被革命的铁扫帚扫进阶级敌人的垃圾堆里时,她就养成了垂头但并不丧气站着的这个“良好习惯”了。
  “或许站着,便可以畅所欲言了。”梁增宽像是在自言自语。
  许芳璞听梁书记这么一说,反倒觉得不安起来,感觉自己多年“养成”的那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良好习惯”,在两位领导面前宣之于口,着实令她感到后悔。于是许芳璞就在心里责备自己:你后悔又有个屁用啊许芳璞?后悔你就能把说出去的话收回来么?那可是你泼出去的水啊。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的那句“习惯了”,横竖都有蔑视领导意思,横竖都是冲着领导发泄你心里压抑多年的不满情绪。尽管确确实实没有蔑视梁书记和虞主任的意思,尽管你确确实实养成了在人民群众面前垂头但并不丧气站着的良好习惯。但这跟梁书记有何关系?梁书记是多么好的一个领导啊!你为何要对他说这样的话呢?你应该把“习惯了”这三个字,狠狠地砸在秦副书记的脑袋上才是。
  许芳璞一边在心里责备自己,一边走到外屋地,将家中唯一的一条高脚凳——高脚凳上,放着一只洗脸盆,说明高脚凳是洗脸盆架子的替代品——拿进屋里,拘谨地坐下来,并将两手放在膝盖上——她那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坐在自己家里,而是坐在别人家里似的。
  “你不是有话要对梁书记说么?”虞子俊对许芳璞说,“现在你可以当着梁书记的面,直言不讳了。”
  “是啊许芳璞,你不要有其他顾虑,照实说就好。”梁增宽态度温和地补充了一句。
  于是,许芳璞便把案发当天上午她在养猪场清理猪粪时,大队副书记秦忆军跟她讲的那些无中生有的话,原原本本地跟梁书记说了。
  “太卑鄙了!”虞子俊气愤地对梁增宽说,“秦副书记不仅胁迫铁拐李和他一起破坏了案发现场,把他小舅子的尸体从树上弄下来,而且还信口雌黄地蒙骗办案人员,说他小舅子和林秋叶是恋人关系,说这两个年轻人迫于家里的反对而选择殉情自杀……他以为他是能言善辩的诸葛亮,办案人员都是些没脑子的白痴;他以为他是堂堂的大队副书记,许芳璞是个接受劳动监督改造的右派分子、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可事实终归是事实,狐狸的尾巴——藏不住。所以他再咬着驴屎橛子不松口也不管用。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而且高传林队长和在场的十几名群众全都做了林秋叶和姚春辉从未谈过恋爱、更不存在子虚乌有的恋爱关系的有力证明。”虞子俊说完这番话后,感觉嗓子眼里像是卡了一根鱼刺,于是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梁增宽神色凝重地卷起一根纸烟,点燃后猛吸了几口,又很快从他嘴里吐出一团团状似云絮的白色烟雾,在这间充满悲痛气息的屋子里恣意翻滚——十多年来,右派分子许芳璞的屋子里,第一次充斥着尼古丁的气味。
  “梁书记,”许芳璞向虞子俊投去一瞥感激的目光的同时,又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愤恨而又委屈地说,“秦副书记,不,我应该叫他秦忆军,他太无耻、太缺德了!他哪里还有一点大队副书记的样子!他其实就是一个马列主义口朝外的政治投机分子,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他为了秦家的脸面,为了姚家的脸面,把黑的说成是白的,把罪恶说成是无辜。他竟然还想……还想……”许芳璞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他还想怎样?”虞子俊见许芳璞由痛哭转为抽泣时,忍不住追问道。
  许芳璞似乎没有听见虞子俊的问话,只顾将她伤心欲绝的目光、移向装有女儿骨灰的白色陶瓷罐上。凝视了片刻之后,许芳璞再次将柜子上的骨灰罐抱在怀里,那样子仿佛是抱着她裹在襁褓里的女儿一般。
  “秋叶别怕,妈妈抱着你……”许芳璞轻轻抚摸着怀里的骨灰罐,兀自咕哝着;伤心欲绝的目光里,夹杂着一份慈祥的母爱,“安心地睡吧。秋叶,天堂里没有恶人,恶人都下地狱了。”
  “你赶紧说啊许芳璞,”虞子俊打断了许芳璞的咕哝,催促道,“秦副书记竟然还想怎样?”
  “他……”许芳璞眼睛里喷出愤怒的火焰,“他竟然还想让我女儿秋叶和他禽兽不如的小舅子配成阴婚……这个两面三刀的秦忆军——许芳璞压抑了十几年的懦弱情绪,终于在这一刻里爆发出来——他太无耻了,无耻到了极点!”
  “说详细点。”梁增宽重新卷起一根纸烟。
  “案发当天下午,秦忆军就和他老婆到我家来了。”许芳璞愤恨地说,“他们两口子一唱一和、软硬兼施:先用握在手中的权力威胁我,对我‘晓之以理’,再用‘尽快为我摘掉右派分子帽子’、重新回到革命队伍当中;由过去的‘半劳力’转为‘全劳力’,或直接为我安排一个既轻松又体面的活儿的承诺让我‘动之以情’……他们的最终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配所谓的阴婚,而是为了让我默认我女儿秋叶和姚春辉的确是对象关系,以此减轻或者抹去姚春辉的犯罪行为给秦、姚两家造成的负面影响。梁书记您说,他们这算不算是强盗逻辑?”
  “简直太不像话了!”梁增宽揉碎手里刚刚卷好的纸烟,一脸怒气地说,“我们共产党人的脸,全都被这种人给丢尽了!”
  许芳璞长叹了一口气,重新将女儿的骨灰罐放回到柜子上。
  “姚春丽见我不吭声,以为我答应了他们提出的无礼要求,就从兜里掏出一沓钱,硬要往我手里塞,说是配阴婚的一点心意,无论如何都得让我收下。”许芳璞继续痛陈道,“我坚决不肯收下他们这笔洗刷罪恶的钱,更是鄙视他们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良苦用心’。于是秦忆军就气急败坏地朝我吼:‘你难道不想‘摘帽’了么?!’我对他说:‘你有能耐的话,再给我戴上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也都无所谓。’
  他说:‘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我说:‘走着瞧就走着瞧!’
  他说:‘许芳璞,你终于露出你右派分子的丑恶嘴脸了!’
  我说:‘我的丑恶嘴脸远不及你的丑恶嘴脸!’
  他说:‘你这个顽固不化的右派分子,敢跟革命干部针锋相对,实在太嚣张了!’
  我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逼急眼了我也会嚣张!管他是玉皇大帝还是阎王老子!’
  他咬牙切齿地说:‘像你这号阶级敌人,就该给你吃颗人民的子弹!’
  我鄙夷不屑地说:‘你还没有那个权力。’
  ‘许芳璞,你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秦忆军朝我大声吼。
  ‘秦忆军,你还不如茅坑里的石头!’我也对他大声吼
  那个时候,我的大脑一片混沌,狂悖之言不绝于口……甚至我都忘了秦忆军是大队副书记、我许芳璞是个右派分子了。”
  “那么后来呢?”虞子俊急于听到下文。
  “后来,姚春丽就恼羞成怒了,指着我的鼻尖斥责我:‘说我这个右派分子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说她‘好心好意’地把我往人堆里拽,而我偏要执拗地往驴圈里钻。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家秋叶勾引了她弟弟,她弟弟也不会因此而丢了性命。所以归根结底,她弟弟姚春辉的死,跟我家秋叶有关系,跟我这个右派分子有关系,我得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我问姚春丽凭啥?姚春丽说就凭你是个不思悔改的右派分子,就凭你是个妄图破坏无产阶级革命政权、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阶级敌人,就凭你是个……姚春丽嘴里的恶毒语言还没有喷完,秦忆军就拦住他老婆的话,蛮不讲理地说:‘是个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林秋叶的棺材埋在哪里,姚春辉的棺材就埋在哪里……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当时差点被秦忆军和他老婆的话给气晕过去。梁书记您说,这像是一个大队副书记嘴里冒出来的话么?”
  “所以你就不让队里给秋叶打棺材,而是……”梁增宽看了一眼柜子上的白色陶瓷骨灰罐,没有接着往下说。
  许芳璞长叹一声,心领神会地对梁增宽说:“没办法啊梁书记,‘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只有这样,秋叶的灵魂才能得以安宁,我这个右派分子才能暂时摆脱秦忆军两口子的无理纠缠。”
  梁增宽问:“秦忆军知不知道火化这件事?”
  许芳璞有气无力地摇着头,说:“这个我不太清楚……反正秦忆军和他老婆没再过来骚扰我。”
  “哦……”梁增宽沉吟了片刻,接着问许芳璞,“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或者还有什么要求?”
  “过段时间,我想去趟……”许芳璞支支吾吾地把话说了一半就停下不说了。她觉得自己如果现在就跟梁书记提出去趟二道河子国营农场的要求显然有些不妥:毕竟自己是受劳动监督管制的右派分子,出行多有限制……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自己尚未脱口而出的那个“要求”,至少目前难以实现,所以还是耐心等待机会吧,反正她都已经等了十几年了。
  虞子俊见许芳璞欲言又止,就催促了一句:“许芳璞,你连五八都说了,还在乎四十么?”
  许芳璞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毫无信心地回应说:“算了,虞主任,过段时间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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