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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60

作品名称:旋风      作者:碾子      发布时间:2023-12-16 21:01:31      字数:7393

  五十九
  
  师生看惯了批斗当权派,希望看批斗牛鬼蛇神,即便是高格士之类逍遥派也欢呼雀跃。过去老师批评学生,学生规规矩矩接受批评,现在学生想看老师在台上挨批是什么样子。公安局出面将各派的争执平静下来,但没有解决谁先批斗的问题,依旧存在再次发生争执的可能。果然“烈火”贴出海报,晚上要批斗郭折颜。没过一个小时,“狂飙”也贴出海报,也要在当晚批斗郭折颜。两派冲突在所难免,公安局立即召集各派开会,解决批斗牛鬼蛇神的时间问题。会上,各派互不相让,公安局的人很为难,最终提出用抓阄的办法解决矛盾,各派没有反对。公安局的人制了四个阄,让各派抓阄。“烈火”的运气好,获得率先批斗娄再九的权利,“烈火”的代表相互击掌庆贺。其次,“狂飙”获得批斗郭折颜的权利,“狂飙”的代表自认倒霉。接着解决批斗甘蓬头的问题,公安局的人提出两个方案:一是继续采用抓阄的方法,一是“燎原”和“飓风”联合批斗,要求双方代表发表意见。由于“燎原”和“飓风”的人数都很少,“飓风”提出两家联合批斗,“燎原”的代表犹豫后同意“飓风”的建议。两个势不两立的造反派在批斗牛鬼蛇神问题上达成协议,“烈火”和“狂飙”的队员十分惊讶。
  散会后,周天寒拉住孙中牟,问他为什么同意共同批斗甘蓬头,何不自己批斗,提高自己的威信。如果“飓风”人手不够,“狂飙”可以出手援助。孙中牟说如果“飓风”的运气差,得不到先批斗甘蓬头的权利,让“燎原”抢了先,那多没劲,合作一次未尝不可。三国时,魏蜀吴三方不是有斗争也有联合吗?共产党和国民党不也建立过统一战线吗?大丈夫能伸能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周天寒认为孙中牟的话不无有道理。尽管“燎原”同意联合批斗甘蓬头,叶火心里却憋着一肚子气,宁肯抓阄失败,也不愿同“飓风”合作。邵春风和袁尚草再三劝解,叶火勉强同意。
  “烈火”贴出批斗娄再九的海报,人们欢欣鼓舞,都想目睹半年来过着平静日子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如果说去年娄再九的门上窗户上贴了半寸厚的大字报,他可以蜗居屋里不露面,蒙羞度日,那么这次再次撕破他的脸皮,让他在大庭广众面前蒙羞。娄再九忍受不了,寝食不安,坐卧不宁。他想自己是个老师,过去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道理,现在却要站在批斗舞台上挨批,实在无颜面对学生,于是想一死了之。由于家里有人,娄再九无法寻死,趁中午家人休息之机,跑到教室,在门框上系了一条绳子,想就此了结自己的性命。他蹬开脚下的凳子,挂在门框上,不料被学生发现,将他解救下来。家人知道娄再九寻死的消息,哭喊一通,将他带回家。娄再九寻死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校,“烈火”的队员认为他逃避罪行,决心要狠狠批斗。“烈火”派人专门盯着娄再九,决不让他轻易死掉。
  黄昏时刻,操场上的大喇叭响起来,人们纷纷向操场跑来。师风雷带着“烈火”的一群人跑去西院揪娄再九。娄再九坐在炕沿上,垂着头,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他两眼昏花,意识模糊,只等命运把他拖到黑暗的地狱。娄再九的家门被人一脚踢开,一群人一拥而入,没等娄再九恢复意识,已被架出门,向东院拖去。娄再九被拖上舞台,舞台上下立刻响起“打倒反革命分子娄再九”的口号声。娄再九像一条濒临死亡的狗被拖到舞台前面,在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里垂着头,不停地摇晃着瘦弱的身子,仿佛一具干枯的僵尸。
  师风雷主持会议,周九声揭发娄再九的历史罪行。师风雷拿着麦克风,不时插入口号。周九声说娄再九畏罪自杀,舞台上下群情激奋,认为娄再九逃避罪行,是一桩新罪行。周九声说娄再九不仅有历史罪行,还有现实罪行,他畏罪自杀,是为了逃避现实罪行,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台下的造反派义愤填膺,有人自发振臂高呼打倒娄再九。周九声宣读完娄再九的罪行后进行审问,师风雷走到麦克风前,说:“娄再九,你承认自己的历史罪行吗?”
  娄再九说:“承认。”
  齐九州和田公泉立刻上前,把娄再九的头使劲往下摁,直到娄再九无法弯腰为止。台下的人见娄再九两腿哆嗦,像随风摇摆的一棵枯树,随时都会倒下去。
  师风雷说:“你为什么自杀?”
  娄再九不吱声。
  师风雷厉声说:“为什么自杀?回答!”
  娄再九低低地说:“我没脸活着。”
  师风雷说:“你仇恨党,仇恨人民,仇恨社会主义,是不是?”
  娄再九说:“不是。我不想活了。”
  台上台下一片口号声。
  师风雷说:“反动标语是不是你写的?”
  娄再九说:“不是。我不敢做犯法的事。”
  师风雷说:“抵赖!不是你会是谁?”
  娄再九颤抖着说:“不知道。”
  齐九州和田公泉再次上前,将娄再九的头摁得更低。娄再九像风中的断枝,不停地摇晃,终于倒下去了。齐九州和田公泉再次走上前,将娄再九一把抓起来,狠狠地将他的头摁下去。娄再九像一根游丝,不停地摇晃着,又倒下去。齐九州和田公泉再次走上前去,一把将娄再九抓起来,恶狠狠地将娄再九的头摁下去。娄再九站立不住,又倒下去。台上台下一片口号声,娄再九僵卧台上,紧闭双眼,口吐白沫。周九声和师风雷嘀咕几句,立刻将校医请来。舞台上下静悄悄的。校医给娄再九灌了一点药,娄再九渐渐好转,慢慢坐起来。齐九州和田公泉再次上前,将娄再九一把抓起来,将他的头狠狠摁下去。娄再九勉强站了一会儿,像风中的一片枯叶,晃晃悠悠倒下去,不省人事。校医再次走上舞台给他灌药,娄再九紧咬牙关,药顺着嘴唇流在地上。
  公安局的人担心出人命,立刻走上舞台,要求“烈火”立即停止批斗。周九声和师风雷商量后,宣布暂停批斗。“烈火”的队员像拖一条死狗一般将娄再九拖回家里。批斗会无果而终,人们渐渐离开操场。二傻子跳上舞台,挥舞着手臂,唱起了晋剧,一桶水在台下不停地为二傻子鼓掌。
  第二天晚上批斗郭折颜。郭折颜在炕上躺了半天,一边思考应对批斗的办法,一边养精蓄锐,争取安然回家。他偷偷看了批斗娄再九的情形,目睹娄再九倒在台上。郭折颜有心脏病,担心出现类似的情形,因此在“狂飙”的队员揪斗之前,悄悄地往口袋里放了几粒药丸。黄昏前,他吃饱了饭,喝足了水,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突然冲进一群人,将郭折颜架走。在台上台下“打倒右派分子郭折颜”的口号声中,郭折颜被押上舞台。郭折颜戴着一副眼镜,颇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他没来得及看台下一眼,就被任建春和白玉龙狠狠地将头摁下去。周天寒主持批斗会,勒令郭折颜到麦克风前来。任建春和白玉龙立刻将郭折颜揪到麦克风前。周天寒让郭折颜向观众作自我介绍。
  郭折颜说:“我叫郭折颜,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分子。十年来,我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
  周天寒说:“当年你如何攻击社会主义,攻击党,向观众介绍。”
  郭折颜面对观众,一时语塞。一会儿,他说:“我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社会主义,只是一时糊涂说了几句错话。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向人民请罪。”
  一九五七年开展整顿党风的运动,因少数人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整风运动转为反右,有些人被打成右派。
  郭折颜向观众三鞠躬。任建春和白玉龙把他的头狠狠摁下去。周天寒质问郭折颜:“难道你只是说了几句错话吗?太轻巧了!你是在攻击党和社会主义。时至今日,你拒不认罪,罪大恶极。”
  周天寒高喊打倒右派分子郭折颜的口号,台下一片口号声。
  任建春和白玉龙把郭折颜拉到台前,将他的胳膊拧在身后,然后让他弯腰低头。一会儿,人们见郭折颜头上不停地掉着汗珠。
  周天寒说:“你成天下棋取乐,显然对毛主席亲手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不满,对党和社会主义不满。你拉拢学生下棋,腐蚀学生,居心何在?”
  郭折颜说:“一时鬼迷心窍,其实只为取乐。”
  周天寒说:“你认罚吗?”
  郭折颜说:“认罚。”
  任建春和白玉龙立刻将郭折颜的腰压得更弯,头摁得更低。台前的人见郭折颜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坠落地上。一会儿,郭折颜挣脱一只手,紧捂着左胸。任建春立刻将他的手再次拧到身后。有人看见郭折颜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任建春和白玉龙紧紧拧着郭折颜的双臂,使他动弹不得。郭折颜低声喊:“药!药!”
  周天寒发现郭折颜出现异常情况,快步上前,说:“你想干什么?”
  郭折颜低声喊:“药!药!”
  台下有人说,看样子犯病了。曹凤光走到郭折颜跟前,将郭折颜的头一把抓起来,见他脸色苍白,满脸是汗,说:“你要什么?”
  郭折颜说:“我要口袋里的药。”
  曹凤光让任建春和白玉龙松开手,郭折颜将一只颤抖的手伸进口袋,掏出几粒药,塞进口里。一会儿,郭折颜的神气好点了。
  周天寒说:“你装死!你想蒙混过关,休想!你写了反动标语,向群众老实交代作案过程。”
  郭折颜说:“我没有写反动标语,我不敢与人民为敌。”
  台上台下又是一阵打倒郭折颜的口号声。直至批斗会结束,郭折颜始终不承认自己写反动标语。二傻子和一桶水自然不会放过表演的机会。
  “燎原”和“飓风”批斗甘蓬头,由孙中牟主持批斗会,袁尚草揭发罪行,然后进行审问。当问到甘蓬头为什么要攻击社会主义时,甘蓬头同郭折颜的说法完全相同。他否认自己与人民为敌,说当时自己只是发了一通牢骚,就被打成右派。袁尚草说“过去你对共产党不满,现在对头上戴着右派帽子不满,始终站在党和人民的对立面”。甘蓬头心里不满,嘴上却连说对不起党和人民,愿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袁尚草问他是否写了反动标语,甘蓬头拒不承认,说过去自己愧对党和人民,现在不会做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
  四个组织大张旗鼓批斗三个牛鬼蛇神,除了让人们知晓他们的历史问题外,公安局的人没有从他们身上找到破解反动标语案子的突破口,只让造反派出了一口恶气。此后,牛鬼蛇神规规矩矩,夹着尾巴做人,公安局继续侦查反动标语案。
  
  六十
  
  郭折颜挨批斗,高格士十分愧疚,趁四下无人之机,悄悄跑进郭折颜的办公室。郭折颜正在看书消遣,见高格士缩着脖子跑进来,说今天不能下棋了,不然又会惹祸。高格士说“我不是来下棋,是专门来看你”。高格士的话让郭折颜心里温暖,感觉高格士很懂事。有一份忘年交,郭折颜认为是自己的福分。高格士坐在凳子上,说“我来看一眼就走,你不要把批斗的事放在心上,要保重身体”。高格士说近几天县里的造反派要在学校批斗地委书记。郭折颜心里明白,高格士是用这件事安慰自己,给自己宽心。顿时,一股热流流遍郭折颜的周身,他深情地看着高格士,心里暖洋洋的。
  那夜娄再九批斗回家,卧床不起,茶饭不思,家人为此焦急。好在第三天头上,娄再九可以下炕走一走,精神好转。与娄再九相反,甘蓬头无忧无虑,批斗第二天就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脸上现着微笑。他知道自己不会平安无事,因为公安局还在打几个牛鬼蛇神的主意。造反派发现牛鬼蛇神的脸皮远没有当权派的脸皮厚,讥笑他们不自量力,竟敢对抗人民对抗社会主义。将昔日的老师批斗一番,造反派心里很受用,没想到过去板着脸教训学生的老师也有挨训的一天。
  造反派批斗牛鬼蛇神带来的兴奋还没有消退,又传来批斗地委书记的消息,这让造反派再度兴奋起来。批斗学校的当权派和牛鬼蛇神固然有趣,哪能比批斗地委书记过瘾?“红万山”派人告诉“烈火”,要“烈火”布置批斗现场。“烈火”的队员忙着张贴大幅标语,欢迎“红万山”来学校批斗地委书记。“烈火”和“燎原”的队员很兴奋,“狂飙”和“飓风”的队员却有些失落,因为他们不知是否让自己的队员参加批斗会。“烈火”的队员喜气洋洋,一边等待批斗时间,一边日夜歌舞,抒发内心的喜悦。齐莹莹和应苛爱处在亢奋之中,整天陪着周九声和师风雷歌舞。“狂飙”和“飓风”的队员则以打球取乐,周天寒和任卫宇整天泡在篮球场,尽情玩耍。
  上午,“烈火”得到“红万山”的指示,第二天批斗地委书记,让“烈火”营造批斗气氛。“烈火”不敢怠慢,立即张贴大幅标语,校内外贴满了标语。下午,周九声和师风雷早早守候在校门口,等待“红万山”的批斗队伍。一辆吉普车开进学校,周九声和师风雷立即上前迎接。“红万山”的人先将地委书记送来,让“烈火”安排住宿,大批批斗人马明天赶来。押送地委书记的人住在招待所,把地委书记交给“烈火”安排。周九声和师风雷领着地委书记进了“烈火”会议室,地委书记怯怯地站在地上,一声不吱。师风雷细看地委书记,他身材高大,比常人高出一头,脸膛黝黑,神情威严。师风雷暗想,如此有身份的人竟如羔羊一般温顺,不可思议。周九声知道强任材独自住一个房间,便让地委书记跟他住。强任材求之不得,高兴地领着地委书记走进自己的屋子。
  路上,地委书记一声不吭,默默地跟着强任材。强任材不时抬头看地委书记,见他面无表情,不卑不亢,似乎是个喜欢沉默的人。进屋后,地委书记扫视一眼屋子,见窑洞很深,两个漆黑的立柜站在墙边,炕上铺着一张芦苇席子,席子上躺着一张木板床,床上放着一小卷铺盖。这间屋子原是学校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屋里阴暗潮湿。强任材见天色不早,说:“你吃饭了吗?”
  地委书记说:“吃了。”
  强任材吩咐地委书记上床休息,自己端着碗筷去食堂吃饭。地委书记独自坐在炕上默默地抽烟。强任材端着碗筷回来,坐在炕上的地委书记转动了一下眼珠,仿佛一尊石雕。屋里光线暗,强任材打开电灯。灯光下,地委书记神色凝重,似乎太多的批斗改变了他的面色,面临批斗,他不忧不喜,泰然处之。强任材拿起扫帚,把本已干净的地扫了一遍,把炕和床铺也扫了一遍。地委书记默默地看着强任材的一举一动,声色不动。强任材猜想,地委书记担心言多有失,故意不言语,何况面对一个陌生的造反派,更不便说话。强任材很想跟这位身处逆境的干部说几句话,指着床铺说:“今晚你睡床铺,我睡炕上。”
  地委书记看了看床铺,又看了看炕,感觉强任材把好位置让给他,把他当客人看待,脸上露出些许欣慰。强任材看出他对自己有几分感激,说:“你经常被批斗吗?”
  地委书记点头。
  强任材说:“经常挨批斗,不好受吧?”
  地委书记点头。
  强任材说:“看样子你年纪不小了,过去参加过革命吗?”
  地委书记点头。
  强任材说:“参加过革命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我校的两个当权派是叛徒和内奸。”
  地委书记说:“谁?”
  强任材说:“袁志空和白九同,你认识吗?”
  地委书记点头。
  强任材说:“他们是叛徒和内奸吗?”
  地委书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说:“我了解他俩的情况。”
  强任材说:“他们是不是叛徒和内奸?”
  地委书记不吱声,摇了摇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强任材看出他有难言之隐,明白他心里的意思,便不再追问。时候还早,强任材出去转了一会儿,回来见地委书记依旧在默默地抽烟。
  强任材说:“天不早了,你早点睡,明天要接受批斗。”
  地委书记点头。强任材用手指指床铺,说;“床铺软和。”
  地委书记上炕,打开床铺上薄薄的被子,躺下来。床铺软和,床板吱吱响。强任材上炕睡觉,并没有关灯。地委书记躺了一会儿,见灯还亮着,说:“关了灯吧,费电。”
  强任材说:“今晚就开着吧,对你有好处。”
  地委书记疑惑不解,说:“关了好,省电。”
  强任材下炕关了灯。不知睡了多久,地委书记突然坐起来,抖擞着身子,惊叫了一声。
  强任材说:“怎么啦?”
  地委书记说:“有东西在身上爬。”
  强任材暗自笑了,心想谁让你喊关灯。强任材起身,连忙打开灯。地委书记低头一看,床上身上都是臭虫,密密麻麻,像战场上冲锋的士兵。他抖掉身上的臭虫,往炕上看了一眼,看见炕上铺着一层密密麻麻的臭虫,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地委书记吃惊,强任材笑着说:“别怕。没有战场的情景可怕,灯亮了,他们会自动撤退。”
  强任材喊了一声“撤退”。话音刚落,地委书记果然看见臭虫四处逃散,仿佛强任材是臭虫的司令。遍地臭虫全部撤走了,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地委书记惊魂甫定,呆呆地看着强任材。强任材见他惊讶,说:“我是它们的司令,我有办法制服它们。开着灯,它们决不会再来。”
  地委书记说:“真的?”
  强任材说:“是。”
  地委书记将信将疑,躺在吱吱作响的床上,闭上了眼睛。一会儿,他摸摸身上和被子上,没有发现臭虫。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用手摸被子和床,依然没有发现臭虫,这才放心睡去。天亮后,强任材发现地委书记眼皮浮肿,估计晚上没有睡好觉。
  上午十时许,一队队扛着旗帜的造反派队伍陆续走进学校操场,他们是镇里的造反派。“烈火”和“燎原”的队伍早早走进操场,“狂飙”和“飓风”的队伍随后也走进操场。操场上人山人海,只等县里的造反派前来。突然,人们听见一阵车笛响,接着几辆满载着造反派的卡车开进校园,车上插着红旗。造反派跳下卡车,走进操场,舞台上下立刻响起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县委书记陪斗,造反派觉得很有趣,急切看到他们挨批的样子。地委书记和县委书记被几个大汉拧着双臂押上舞台,大汉们将两人押到台前,有人给地委书记头上戴上五尺高的纸帽子,脖子上挂上写着走资派的大纸牌,台下人一阵哄笑。接着,有人给县委书记头上戴上三尺高的纸帽子,脖子上也挂上写着走资派的大纸牌。两个大汉扳着地委书记和县委书记的头,让他们仰头面对台下的造反派。有人宣布批斗会开始,大汉们立刻将地委书记和县委书记的头摁下去。有人站在麦克风前揭发地委书记的罪行,地委书记在台上台下的呐喊声中,一次次被摁下头,一次次被压弯腰。
  学校的几个当权派悄悄地钻在人群里,偷偷地观看批斗地委书记和县委书记。除了娄再九外,学校的牛鬼蛇神也来操场观看批斗。
  在拥挤的人群里,有一个女人默默地站在舞台的一侧,默默地看着弯着腰低着头的地委书记。她不忍看那张淌着汗水的脸,又不时看着那张淌着汗水的脸。她神情木讷,脸色煞白。人们不知道她是谁。从批斗开始直到批斗结束,她一直默默地站在舞台一侧,一动不动,木偶人一般。
  强任材密切注视着地委书记的一举一动。地委书记面无表情,对批斗毫不在意。强任材猜想,也许他经受的批斗太多,所以不在乎批斗场面有多大,批斗有多残酷。他忍辱受屈,却那么淡定。一夜之情让强任材突发怜悯之心,他想摘去他头上的高帽子,摘掉他胸前的大纸牌,抹去他脸上的汗水。他意识到自己在保护走资派,羞愧地低下了头。突然,他想起夜里那群臭虫,想起地委书记惊恐的脸,抬头看着地委书记,想看清楚他的脸,谁知只看见他的一头黑发。
  批斗会结束,地委书记和县委书记被几个大汉簇拥着扭到一辆吉普车前,准备把他们拉回县城。强任材挤上前去,想最后看一眼地委书记。地委书记头发散乱,脸色煞白。突然,一个女人挤进人群,站在地委书记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强任材困惑,紧紧盯着这个女人。女人眼里蓄满泪水,泪水溢出眼眶,一滴一滴滚落下来,滚过她的脸颊,滚到地上。强任材转头看地委书记,地委书记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女人,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大汉们将地委书记推进车门,地委书记回头看着那个女人。
  强任材看着吉普车将地委书记拖出校门,看着那个泪水滂沱的女人,困惑不解。身边的人说,地委书记的妻子特意从几十里外赶来,看望久未见面的丈夫。强任材看着泪水涟涟的女人,恻隐之心叩击着他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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