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家顿时起哄：“不中不中，他要是不领头唱，这豫剧团立马散伙掖吊啦。团长都扭扭捏捏哩，谁还敢登台演出啊是不是？不中不中，今天非得让他弄两句不可。”
　　“好好好，弄两句就弄两句，唱不好大家可别责怪俺。”村长无处可逃，只能接招。于是端直了腰板造型，顿时，那科班出身的气质就出来了，当年那玉树临风的派头赫然在目。他清了清嗓门，清唱道：“这一次俺要，去下乡，阶级斗争，千万不能忘，斗批改工作，也要紧跟上……咳咳咳，唉吆俺的个亲娘唉，这，这老喉咙老嗓子的，不中了不中了，掖吊去吧。俺再唱下去的话，可要把小孩子们都吓哭啦，嘿嘿嘿。”
　　大家一阵哄笑。看来，他确实老了，唱得没啥味道。有个老婆婆低声询问身边人：“她嫂子，俺春力将将唱得是啥龟孙戏呀？斗批改？啥吊意思啊？俺咋听不懂哩，又要批斗谁呀？也莫点名道姓呀。”
　　旁边的妇女小声说：“尽打渣的，还斗争谁哩，再斗呀，这人都快饿死个龟孙啦。俺看这出戏肯定是王八卖罩滤，鳖编哩。”
　　有人站起来喊道：“俺看三耙子叔中，他扮演丑角老中。”
　　三耙子叔急忙站起来吼：“不中啦不中啦，那是俺私下胡吼乱叫哩，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不中不中，还是让年轻人上吧。”三耙子叔手摇得像蒲扇。
　　有人喊道：“我们大伙选王柏枝，她天生就是个唱花旦的材料，大伙不妨瞅瞅她那脸蛋，那身段，那俏模样。”一群年轻后生都犯了花痴，站起来拍着巴掌邀请我小姑上台去演唱一段。
　　我小姑脸红脖子粗，撇嘴道：“尽瞎胡咧咧，俺可不中。可别把俺扯进去啊，扯进去也莫用，俺绝对不会唱的。”我小姑撒起了娇气，小嘴一撅不高兴了。
　　村长弯下腰对着我四姑嘻哈道：“咋啦四妮，恁不唱是吧？到时候可别后悔啊。”随后，村长挺直了腰板大声喊道，“现在我宣布，从今往后，凡是进戏班子里的演员都属于脱产专职演员，每个月多加十个工分。正规外出演一场戏，管吃管喝管住，每人每天再加一块钱的补贴。咋样啊小四妮，你唱不唱？”
　　“啊哟？是那样啊？”我小姑的眼睛都瞪圆了，看来她心动了。
　　三耙子叔站了起来，他对着村长嘻皮笑脸道：“村长，算俺一个中不中？俺会演小丑哩。”
　　村长斜了他一眼撇嘴道：“就凭你那龟孙脸，灰头子燎耳的，俺看你掖吊吧。”
　　此时，三耙子叔家那个小闺女大胆地登上了舞台，她也不怯场，对村长说：“村长伯伯，戏班里可要俺小孩不？俺可想唱戏啦。”她那银铃般的嗓音顿时震惊了人们，看样子她倒像是块唱戏的材料。
　　村长弯下腰对她说：“小妮，俺看恁还是个光腚孩哩，恁说恁爱唱戏，不妨先弄两句让大伙听听，咋样啊？”
　　“那咋不中哩，唱就唱，那有啥哩呀。”女孩走到舞台中央，随之身段姿势一摆，刚准备起唱时，她却望了望四周对村长说：“伯伯，可有乐队伴奏莫？”
　　村长说：“小妮，有啊有啊，那不是，那些叔叔们都快蹩不住啦。”随之让后台乐队做准备。一个手持胡琴的师傅喊：“小妮，不知道你唱得是哪一出戏呀？”
　　女孩低头思量了一下，道：“那就来段《香魂女》吧。”少倾，笙箫管弦音乐袅袅奏起，小姑娘端正了身姿步态，就深情委婉地演唱了起来：
　　香魂塘月朦胧
　　我心寒意冷
　　似有那往日的冤魂悲泣声
　　悲泣声
　　环环我曾有过多少女儿梦
　　女儿梦醒一场空
　　一场空
　　老天哪
　　为什么让我遭不辛
　　命运啊
　　你对我环环太不公
　　太不公
　　……
　　女孩唱完，礼貌地鞠躬谢场。场面顿时控制不住了，掌声雷动，如海浪波涛汹涌！村长惊奇地上前拉着她的小手问道：“小妮小妮，俺将将真没有料到哇，恁唱的咋恁好听哩呀。嗓门响亮，字正腔圆，吐字清晰。没想到咱这儿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啊。告诉伯伯，你这套本领是跟谁学来的？”
　　女孩用手指着台下一个妇女说：“是俺娘教给俺的，她唱得可好听了。不信的话，你让她上台来唱上一段试试，保险迷倒一大片。”人们顺着她手指得方向定眼一瞧，大伙顿时惊呆了。她不是别人，正是三耙子叔的新媳妇。
　　大伙立刻拍着巴掌起哄，吼叫着：“来一段，来一段……”
　　三耙子叔的媳妇微笑着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地走到舞台中央。她对着大家弯腰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微笑道：“乡亲们，大家好！在这个异地他乡，我三生有幸结识了大家，谢谢乡亲们收留了我们娘俩。都知道，俺的命运不是太顺……嗨，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今天，大家在此欢聚一堂，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实属不易啊。刚才俺闺女给大家表演了一个小片段，唱的不是太好，还请大家谅解。毕竟她还小着哩。俺叫张秋菊，说句大实话，俺以前在县豫剧团里混过几年。不过呢，也没有混出个啥名堂，只是跑个龙套。不过呢，目前大家再瞅瞅俺这个母猪肚皮和丑模样，说句实在话，跟猪啰啰都差不多啦。”
　　“哈哈哈……”人们不禁一片哄笑。
　　“闲话少说，今天既然登台了，就先给大家献丑了，唱不好还请乡亲们谅解。咱们大家来到了这里，也是为了平定叛乱，保家卫国。首先要感谢解放军战士们在前线奋勇杀敌，为了那些牺牲的解放军战士，俺先来一段《秦雪梅吊孝》吧。”随之声乐齐鸣，她悲切切地吟唱了起来：
　　秦雪梅见夫灵悲声大放
　　哭一声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
　　实指望结良缘妇随夫唱
　　又谁知婚未成
　　你就撇我早亡
　　妻如今来作吊
　　祭品摆上
　　初献爵
　　初献爵祝亡魂速来灵堂
　　……
　　曲终，人们掌声雷动！有些老戏迷不禁泪流满面……
　　后来，剿匪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不容乐观，似乎处于拉锯状。西方那片山林里发生了枪战，“噼里啪啦”的枪声里还掺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随之硝烟弥漫开来！如此看来，战斗很激烈。人们不禁替解放军战士和民兵们捏了一把汗！果不其然，不久，参加战斗的民兵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不难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他们均没有一丁点儿胜利归来的喜悦。一个藏族民兵骑着高头大马驮着一个受了伤的藏族民兵飞驰到医务室门前，马匹也顾不得栓，就急忙把那个伤员拖下来背进了医务室，好事的人们急忙围拢过去往室内扫描观望着。人们看到那个藏族民兵满脸是血，看来伤得不轻！
　　此刻，我们村子里的民兵都掂着枪回来了，人们急忙围拢过去问候。村长嘟囔着：“王八鳖孙，恁厉害，还敢打俺们的埋伏，差点要了俺们的命。多亏他们来的人不多，不然的话，俺们这回麻烦可就大了。”
　　有人问道：“喔哟哟！那龟孙土匪恁厉害呀？”
　　新社把手枪往腰里一別对着众人道：“恁不知道，将将那些土匪提前埋伏好了，就让一个土匪故意来勾引我们，我们急忙追过去了，就中了他们的埋伏。好歹还有几个藏族民兵骑着马冲到了前面，不然的话我们可能要死几个人哩呀！”
　　“啧啧，恁厉害，看来是来者不善。”人们无不惊讶。
　　村长站在一个高坡上，高声对大伙喊道：“从今起，大家都要提高警惕。那些土匪可不是吃素的。从今往后，每个岗哨从现在起要多加些人。不过呢，大家也别太过于紧张，别害怕他们。说到底，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嘛，谁怕谁呀对不对？”
　　从那天起，人们随时可见公路上徒步返回家乡的人们。有时三五结伙搭伴，最多时成群结队。后来，我们村里也有几家人趁着夜色悄悄逃走了。一天，村里召开了全体大会。村长手拿着部队下发的紧急文件念道：“荐于西藏目前的局面形势，对于老弱病残的随军家属成员，可以酝情优先处理解决，允许分期分批由部队派专车有序地迁移返回故乡。对于解放军战士和基干民兵，没有组织上的同意批准不得擅离职守。否则一律按军法严肃处置，严惩不贷！”
　　由此看来，形势很严峻。走与留，何时走，怎么走？顿时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此时此刻，我母亲收到了父亲的一封电报，上写道：见信后立即来新疆。
　　此电报令我们全家喜出望外，如同夜航船迷失了航向，危机之时望见了闪光的灯塔！母亲悲喜交加，欲哭无泪，急忙去找我奶奶商议，意欲奉劝我奶奶何不趁此机会一同前往新疆去定居生活。
　　奶奶苦笑道：“他李二姐，俺儿春牛在新疆等着你们去哩。恁就领着孩子们赶紧过去吧。俺都这把年纪了，实在不想离开山东老家，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说，俺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几年呀？”
　　我母亲喏喏道：“恁看看俺领着这一群小孩，加上俺又莫啥文化，一字不识。怎么去得了新疆呢？不如让民他小姑陪着去，就是把俺送到火车上也中啊。”
　　奶奶道：“那肯定不中，她们两个都是民兵，上边有文件，谁走谁就是逃兵，抓住了要枪毙的，哪里也去不了哇。”
　　母亲无言以对，闷闷不乐。
　　没过几天，部队先派来了两辆军车来为村里的第一批人送行。此刻，差不多一半的随军家属均登上了军车。俺奶奶和二叔，还有建民一家人除了村长外，均在其列。军车起动之前，大家泪流满面话别。我和建民倒好，却是不知死活地拥抱着跳着高高。有人冲着我们两个撇嘴道：“大伙瞅瞅那一对小王八鳖孙，还蹦高高哩，真是两个狗屁不通的淘气包！”
　　此时，张金凤走过来搂住我母亲哀伤道：“老王嫂子，眼瞅着咱姊妹俩就要各奔西东了，嫂子，恁多年了，都知道俺是个大炮筒子，脾气不好，有得罪嫂子的地方还请嫂子原谅我吧。估计咱姊妹俩这一別，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见上一面哩呀，呜呜呜……”张金凤痛哭了起来。
　　我母亲也顿时泪眼婆娑，道：“金凤妹妹，那种话以后再别说啦，说破了大天都是乡里乡亲的。俺的脾气也不好，只要妹妹知道新疆还有恁嫂子就中啦。”
　　张金凤顿时悲喜交加，梨花带雨地搂抱着我母亲道：“嫂子，那感情好，指不定哪天俺在王寨村混不下去了，有可能还要到新疆投奔嫂子你去哩。”
　　“来吧来吧，到时候俺好吃好喝地欢迎你们全家人来哩。”俺娘憨笑着。
　　俗话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別。最终，乡亲们还是走了。
　　半夜三更时分，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加上雷声滚滚，倾盆大雨随之瓢泼而至。那轰隆隆的炸雷声声顿时把我二妹三妹吓哭了，俺娘悲哀抽泣起来：“呜呜呜……这老天爷咋不长眼啊，干脆用雷劈死俺娘几个算啦，呜呜呜……”
　　几天后，村干部们帮助我们全家联系了一辆拉部队伤员的顺道军车，目的地是兰州。我们和部队的伤病员们同坐在草绿色帆布的车厢里，热情的战士们对我们全家关心备至。此时，那条小黑狗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它看见了我，仿佛知道我要远走高飞了，就急忙朝着我们的军车飞奔而来。可是军车启动了，小黑狗哀嚎着，拼命地追赶着我们的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