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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小区改造掠影(六)

作品名称:龙泽家园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11-06 09:44:45      字数:4991

  分管我们这一栋楼二十户人家的是一组四人。领头的组长姓曹,四十多岁,个头不高,黑瘦黑瘦的,深蓝色的中山装上扣子一个不拉地扣着,贴头皮留着毛发已不太旺盛的板寸头,高度近视眼,黑框眼镜的玻璃片厚得瓶底似的,上面可看到一层层套迭着的圆圈。戴这种眼镜的人,往往在知识分子堆中经常可见,在体力工人当中则十分稀缺。据说,这曹组长以前还是个科长,只是他这科长的位置已随着企业的破产不翼而飞了。另外三个人,则是曹组长嘴里的“刘哥”“马哥”“赵哥”。
  刘哥已有五十多岁了,人也是精精瘦瘦的,贴着头皮的花白短发,白净面皮,细眉小眼,小鼻子小嘴,灰色的中式衣裤干干净净。不知为什么,他第一眼给我的印象,像是个吃斋念佛的和尚。他不干那种卖苦力的活计,他专门干那种连接管道和弯头的技术活,一般情况下不言不语,而且是事不关己时,连头都不抬。
  马哥也有五十多岁了,不过他很壮实,模样真像一匹蒙古马似的,板厚腰宽的身躯,骨头架子很大,䵩黑的面孔,披着件军绿色的罩衫,敞怀露着件蓝白条纹的海魂衫,骨节粗大的手中提着一枝笨重的风枪,专管在地面上突突,为即将通过此地段的暖气管道,预先挖好埋设管道的槽沟。
  赵哥四十多岁,有点儿驼背,毛发却很是旺盛,头发像玉米缨子似的披在额头上,脾气很大,嗓门也很大。但他的发脾气并不冲着任何人,四方大脸上总是现出一脸的不耐烦,眉头紧蹙着,时不时冲着天花板叫喚两声:“不干了,不干了!这么累死累活的干上一天,还挣不上一百五。这叫什么事儿嘛。”曹组长有时干笑着,劝他两句,有时呆板着面孔,干脆假装听不见。赵哥的工作是提着水钻打孔机,专门负责为穿墙过洞的管道打那些大大小小的孔。不过,他脾气归脾气,干起活来却是格外地细心,还要认真地沾贴好塑料袋,让从孔洞中掉落的碎渣全部落进塑料袋里,地面上干干净净。
  他们每天清早七点钟就来了,曹组长开着辆小型卡车,拉着他们几个和一些笨重的工具,还拉着一些领到的一箱箱的弯头、卡子之类的东西过来。其他三个人往楼上搬运这些东西的时候,曹组长就独自开车去,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两捆长长的PPR塑胶管。
  有天早上,曹组长刚把管道卸在楼门前,自己开着车到拐弯的地方去停车。可等他停好车转过来时,刚才卸下的那两捆塑胶管已经不见了。曹组长仰起头朝着楼上喊:“马哥!赵哥!管道你们扛上去了吗?”连喊几声,马哥从一家的窗户里伸出颗头来:“没有呀,我们没见着什么管道呀。”
  曹组长愣在原地,扭头左右看看,原本发黑的脸一下子就紫了:“丢了?丢得居然这么快……这不是活见鬼了吗?这是什么王八犊子干出来的事情呀?”楼上的马哥哂笑着说:“连管道都没有了?这活儿还怎么干?”曹组长吐口唾沫,恨恨地说:“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我就不信了。这帮王八犊子们能偷我们的,我只能一会儿逮个空儿再去偷别人的……这没什么可含糊的,各家都是预算好的费用,不偷,难道让我们个人赔进去吗?他们不就是欺负我们是外地人吗?外地人咋了?外地人就只能干瞪着眼当扁犊子吗?他们能这么干,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干?就是主管领导发现了,他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犊子吧?”说罢,重新发动小卡车,气哼哼地找管子去了。
  这一幕,让我想起前些年上班时丢自行车座子的事儿来。那时也是,早上急急忙忙要上班走,可走到自行车跟前却发现车座子没了,心里那个气那个急呀,只好没有目标地咒骂几句,瞅着没人时再从别的自行车上卸一个下来。要不,你还以为,就咱这血肉之躯,真能骑着一根有棱角带螺纹的铁棍儿上班去哪?咱也卸了人家的车座子,这么做,虽说连自己都觉着自己太缺德,可人在情急之中,是想不了也顾不了那么多的,总有比咱不着急赶时间上班的人吧?
  改装暖气管道,是件让人盼望已久的事情。以前的暖气管道实现的是上下联通,一层到五层,其中只要有一层的不通了,一至五层全会“上不来气”。而且,一二层住的大多是老年人,怕冷;四五层住的大多是年轻人,怕热。年轻人只要觉得热了,他们就把设置在五层的阀门一关,底下的老年人就得陪着笑脸给他们说好话,请求他们赶紧把阀门打开。而他们呢,又常常阳奉阴违,皮笑肉不笑地嘴上说着:“打开了,打开了。”其实究竟打开没打开,大概只有天知地知,和他们自己知道。反正,温度总是上不去。
  如今一说要改装暖气管,而且改装成那种各户是各户的模式,一支管子进门一支管子出门的新式方法,各家自成体系,隔绝了楼上楼下的相互串联,真是他娘的阿弥陀佛!听到这消息后,欢呼声最高的,自然是我们这些住在一二层楼中的老家伙们了。这样一来,我们就再也不用受那帮年轻家伙们的限制了。我们尽可以享受国家给予我们的福利,而不用再虚声下气地,求着他们这些铁石心肠的年轻人施舍给我们一点儿温暖了。
  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盼望这一天到来的心情,丝毫也不亚于大旱之年盼望云霓,丝毫也不亚于三月巢中的燕雀盼母归来,没有人能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更急切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了。哈哈!可以想见,暖气改装成功之日,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们的扬眉吐气之日。用曹组长的话来说,那就是:我们再也不用干瞪着眼睛当“扁犊子”了。
  然而,当在家里正式开始进行安装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原先还是大大地低估了这项工作的难度。随着管道在各个居室里的贴墙根穿行,为了给操作的人腾出能操作的工位来,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在跟着不断地挪动。宽大的床,笨重的沙发,沉实的箱子,还有那些原本靠墙而立的高大的柜子,全部都得移了位。这些东西,平时一样也少不了,这会儿却都显得格外多余起来了,恨不得把它们统统扔到楼外边才好。这种时候,孩子们不在跟前,我和老太婆都累得像狗一样哈着舌头喘气,而且忍不住互相抱怨:家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平时根本就用不着的东西呢?
  想当年刚结婚的时候,俩人的东西加在一块儿,还装不满一辆平板车,不过是一人一副铺盖,外加一个脸盆一个饭盒一把勺子,顶多还有个装零碎的纸箱子啥的。如今可好,几十年的时间里,住房不断地随着时间扩大,东西也随着年龄不住地增多,挤满了两个卧室里,挤满了不算小的客厅里,连阳台厨房卫生间这些地方,都被各种东西挤满了,也不知是怎么就会拥有了这么多的东西。
  那么多的箱子柜子,更加里面还放着满满当当的衣物被褥,连床箱里面也全是被褥,不光有往年企业发放的厚重的毛毯床罩之类,还有孩子们小时候的衣服玩具。我这个揽收拾的老太婆,她哪里只是个钱匣子啊,还简直是个揽筐子,啥也舍不得往外扔,全都包裏得整整齐齐,攒着,攒着,也不知道是在给谁攒着呢。她也不想想,后辈人会要你这些过时的东西吗?这不,如今全成了累赘了。需要挪动箱柜时,里面的包袱什么的全部拿了出来,在沙发上堆得像一座小山似的,阳台、厨房那些所有暖气管道不经过的地方,也全都堆满了东西,走起路来如过十八道弯。
  还好的是,人家施工人员个个都通情达理,肯在这些东西的空档里钻来钻去,将就着凑付着给你施工,而且还帮着挪移那些笨重的家伙。如果遇上不肯将就的年轻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了。说心里话,看着人家憋憋屈屈地钻在这些东西的空档中干活,咱心里满是歉意,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将心比心么,若要是換了咱,咱会怎么想?咱肯定也是一肚子的烦躁,还会像人家这么有耐心吗?
  曹组长楼上楼下跑个不停,他同时照料着两三户人家的施工。先已打好了槽子钻好了孔的马哥和赵哥,已经被一些等得不耐烦的人家拉拽去了,所以曹组长一会儿一家地照料着,一边倾听住户的要求,一边嘱咐着马哥赵哥按要求施工。
  只有刘哥的工作急不得,他不受外界任何干扰,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在那儿不慌不忙地干着。曹组长兼顾着几户人家,一会儿跑上去招呼马哥赵哥,一会儿又跑下来看看,帮刘哥把扶几下。难怪这个曹组长这么又黑又瘦呢,吃上九牛二虎也经不起这么来来回回折腾。看着他那副总是火烧了屁股的样子,我都觉得他累得慌可怜得紧。他们这几个钱,挣得是多么地不容易呀。
  一个在另一栋楼里施工的年轻人,急急忙忙跑进门来,红着脸喊:“曹哥,曹哥!我们包得那一栋楼里面,有两户人家,说什么也不让管道从地面上走,而是要让管道贴着天花板绕,还说他们家里的东西不能动,不从空中走就不让动工。这可咋办呀?”
  曹组长显然已经处理过不少疑难问题了,厚厚的近视眼镜片后边的眼睛眨巴眨巴,嗓子干巴巴地大声说:“统一规定是从地面上走,他们要求从空中走,就能从空中走了?那不乱套了么?最后验收时通不过,算谁的呀?”年轻人说:“可人家硬是不让从地面上走,就是不搬东西,就是不让在地面上挖槽,怎么办呀?”
  曹组长巴眨几下眼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既然他们不让动,你就别跟他们这些死犊子们搅扯不清楚,白耽误功夫。这家不让走,你就找下一家。谁家让装,你就先给谁家装。不让装的人家,你就先把他家给空下。我还就不信了,吃屎的,还能把拉屎的给讹住了?等他看着别的家都装完了,我就不信他最后不求着你,让你给他装。这可不是咱们要耍犊子,是他们敬酒不吃,偏偏要吃罚酒么。”那年轻人兴奋地一拍大腿,仿佛拿到了什么尚方宝剑,兴冲冲地走了。
  “不干了,不干了!这么累死累活的,一天下来挣不上一百五,还得给这些不讲理的人说好话……”赵哥提着钻孔机,气呼呼地走进来,把钻孔机往地上一放,操起一瓶纯净水,仰起脖子往喉咙里咕嘟咕嘟灌。
  曹组长一边从蛇皮袋子里往外掏着那些管道接头和卡子,依次递送到刘哥干活的地方,一边站起身来,细声慢语地劝说着比他年龄大的这个伙计:“赵哥,别扯犊子了,干吧,干吧。不干,咱跑这么远干啥来了?咱挣得就是这种难挣的钱么。那好挣的钱,能有咱的份儿么?”赵哥也就不再言语,提起钻孔机又开始干活了。
  我后来发现,这“不干了,不干了”是赵哥的口头禅。他只要打完一堵墙上的孔,站起身来舒张一下脊梁骨的时候,就会来上这么一嗓子。曹组长也多半会轻声慢语地劝他两句:“赵哥,干吧,干吧!不干?咱干啥来了?”
  看着曹组长谦卑的笑脸和老厚眼镜片后面鼓突的眼睛,听着曹组长轻言和善的口气,我觉得,眼前这个有点儿可怜复可怜的曹组长,就像那种贤惠的小媳妇在劝哄自家脾气火爆的丈夫。想想也是,曹组长能率领和招呼这么几个脾性各异年龄不一的同事,来完成这么一种繁杂异常的工程,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啊。曹组长若是没有这种超强的好耐性和好脾气,估计一准就炸他娘的锅了。俗话说得好,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绵柔的曹组长,铁定是脾气刚烈的赵哥的克星。他能以柔克刚,而且总是恰到好处地把赵哥克得无言以对。
  与此同时,我还惊奇地发现,这个黑黑瘦瘦的曹组长,具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语言功能。他的这种语言功能,虽然言简意赅,其威力却大到了可以摧枯拉朽。
  比如,曹组长嘴里常常说的那种“犊子”,起先我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后来却发现这竟然还是个万能的玩艺儿。这个万能的“犊子”,在曹组长的语言词汇中,不但能耍,能扯,能滾,能扁,能死,能护,能糊涂,还能充当活生生的“王八”。至于它什么时候发挥哪一种作用,那就全要看曹组长在使用它的时候,需要它发挥哪一种功能了。
  我曾经憋着一肚子的坏笑,暗暗地将曹组长嘴里所说的那个“犊子”,与我们语汇中的某些词语做了一番比较,终于吃准了,曹组长嘴里说的这个“犊子”,类似于我们语汇中的“蛋”。你看,我们也说:扯蛋,滾蛋,糊涂蛋,王八蛋,甚至还说老母鸡护蛋。不过,我们说的这个“蛋”的功能,其实还是没有人家曹组长说的那个“犊子”的功能强大。最起码,我们的这个“蛋”,不能耍,不能扁,更不能死。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曹组长还经常回头招呼着马哥:“马哥,你把槽子的边边角角再修修。咱拿了人家的钱,就要给人家干得漂漂亮亮。咱可不能干那种糊涂犊子干下的事情。”和赵哥那种一脸的不耐烦不同,马哥总是笑脸常开,宽大的嘴里露着宽大的看上去能咬断铁棍的板牙。听到曹组长吩咐,他大咧咧地答应一声:“得了!”就操起风机,开始突突突地清理那些在地面上挖开的槽子,尽最大可能把槽子修理得平棱齐角。
  按规定,在地板上每挖一条一米长的槽子,可向用户收五十元钱。当然,前提是用户同意你挖。这种槽子,通常是管道经过某个门口,不能将管道横摆在地面上时,用户为了美观,不愿意管道裸露在地面,会要求施工方挖槽掩埋,这就要额外交钱。因此,马哥是唯一可以给这个小组里搞到额外创收的人,所以他非常乐意挖这种槽子。你说挖哪儿,他就乐哈哈地挖哪儿,其它的事一概不管。至于讲价钱的事情,自有擅长发挥语言功能的曹组长,充分运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去和用户细声慢语地交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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