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小区改造掠影（一）

　　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小区大门外马路边上钉鞋的那个瘦老头老熊，三年前突然就不见了，连他一直以来扔在大柳树后边存放工具的那个锈迹斑驳的大黑铁皮柜子都不见了。老熊做出来的活儿不但细致结实，还很漂亮，比女人们的手工都细；而且还是个很会穷开心的乐呵人，一边做活儿一边东拉西扯地说古道今，所以他的那个钉鞋摊上，常常聚拢着不少人。
　　记忆中，打从这个小区建成起二十五六年来，老熊的钉鞋摊就在那儿没挪开过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除了过年那十几二十天，他天天坐在那棵粗壮的垂着长枝条的倒栽柳树下，手中不停地干着活儿，口中不停地讲述着那些脏唐臭汉和鬼怪狐仙的故事，荤的素的，堪比侯宝林的相声，逗得周围的男女老少嘻嘻哈哈。尤其那几个在马路边修剪花草的环卫工人，只要干完了活儿，就围坐在老熊头的周围，一边听故事，一边七嘴八舌寻开心。
　　可三年前，讨人喜欢的老熊不见了，倒着实叫大家伙儿怪想念的。有人就打问，才听见有人说：“老熊发大财了！这回，他们村整体拆迁，老熊一下子搞到手六套大房子，一下子就变成了千万元户，还钉什么鞋呀？！”
　　乖乖龙滴咚！这不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么？原来老熊这个惯会活说溜道嘻皮笑脸的穷鬼，居然交上了这种鸿运。老熊这个不起眼的瘦老头儿，几十年来一直靠给别人钉鞋修拉链修雨伞，是个凭手艺讨生活的人，这下可算是脱胎换骨，彻底地翻身得解放了。
　　这才真是，满天的云彩呢，怎么雨点偏偏就落在了他待的那个地方呢？这种一夜暴富的故事，太让人听着咋舌了，而且让人听得心里边酸溜溜的，然而又实在是望尘莫及，仿佛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儿一下子羽化成仙了似的。
　　对于老熊这种命运的突然改变，我们除了用“惊艳”二字来形容，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形容词儿来了。
　　可是，你也别以为我们这些人就是井里头的蛤蟆，只能看到头顶上那圆圆的一片天，根本分不出个什么叫穷通富达来。告诉你吧，如今电讯事业的发展突飞猛进，也让我们的见识一张再张。一架电视，一部手机，等于让我们有了“顺风耳”和“千里眼”。我们的见识，若是比起我们的祖辈和父辈来，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我们现在过日子，也像过去的皇帝一样，晨起五更就把着手机披阅“奏章”了，晚膳时“钟鸣鼎食”还有歌舞相伴。
　　当然了，对于那些腰缠万贯的达官贵人和富人们，我们这个层次里的人还是不太可能面对面地接触到的。我们对他们的认识，大多是来自于电视剧中的某些镜头当中：他们从锃亮的各种黑色轿车中款款而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无限的自信，俨然是种傲视一切挥斥方遒的大家风度。尤其，他们总是在那些殷勤迎上来的迎宾小姐的笑脸问候中，挥动着闪烁着名表光辉的手臂，意气奋发地走进灯火辉煌和乐曲悠扬的豪华大厅之中，在觥筹交错之间，在彬彬有礼的交谈中，他们几百万几千万的生意就落地开了花。
　　不是有句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近些年来，在不经意间，我们的身边还冒出了这样一种人：穿得烂，走得慢，腰里揣着几百万。但这些人绝不是贪官，也不是富商，他们的脸上，还满布着过去贫穷劳作时风吹日晒遗留下来的刀刻般的皱纹，他们的眼神里也还没有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气。他们的钱，虽说来得有些稀里糊涂，但也来得非常光明正大，绝对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和勾当。这些人，就是像老熊这样在拆迁中沾了政策便宜的人。这些人虽然很少，百个人里边也不见得就能够碰上那么一个两个，但有关他们暴发的传奇故事，却还是不绝于耳地在人群中飘荡，让人们惊叹不已，乃至羡慕不已。
　　起先，谁也不曾想到，前些年一个醒目的“拆”字，竟然像变魔术似的，造就出了一批暴发户。其实，拆迁刚刚兴起的时候，大部分人还不明白是咋回事儿，还谈拆色变呢，觉得一旦轮上拆迁就会打破了自家多年来的因循守旧，甚至还担心因此而打破了自家祖辈相传的罈罈罐罐，愁眉苦脸甚至是哭天抹泪地，害怕拆迁的事情落在自己头上。后来，人们看到了拆迁带来的惊人好处，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开始望眼欲穿地盼望着拆迁了。
　　但是，这种大规模的拆迁，都是在城市郊区的棚户区和城中村进行的，一般的地方还轮不上。于是，有的人就钻墙觅缝，求爷爷告奶奶地，把自家的户口，挂靠在有拆迁指望的亲戚们户头上，为的就是将来能分上一杯羹。
　　近三年来，风向似乎变了，国家好像不太提倡这种大规模的拆迁了，而是将集中治理的目标，除了电视里一直在宣传的精准扶贫、实现“十三五”末农村整体脱贫之外，治理的方向，也转移到了城市里生活设施的完善和整体提升上来。
　　有人就问：这种集中治理，会不会也像前些年的大拆迁一样，陡然催生出一批暴发户来呢？这眼下确实还是个疑问，尚未发生的事，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漫无边际地谈论着，翘首以待，期盼着，观望着，不知下回究竟要花落谁家？更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幸运的老熊？好多有能力搬迁新居的人，也不搬了，坚定地死守在原先已经破旧的住宅中，等待着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和砸晕的那一天。
　　但是，那一天迟迟没有来。等来的，是一项普及众生的惠民政策。其实，这政策早就有了，只是我们迟钝，没有及时领悟到这项政策的实际意义。
　　还在二零一六年六月十一日，国务院国资委、财政部就发布了《国有企业职工家属区“三供一业”分离移交工作的指导意见》，并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推进国有企业(当然也包括了中央企业和地方国有企业)职工家属区“三供一改”分离移交工作，并对相关设备设施进行必要的维修改造，以达到城市基础设施的平均水平，比如正在实施的煤水电分户设表，按户收费，交由专业化企业或机构，实行社会化管理等。
　　这项治理带来的好处，有些我们已经享受到了。就在第二年，小区里旧有的六十栋老式五层住宅楼，在一个夏天里就全部加贴了泡沫保温层，重新粉刷成金黄色的外墙，看上去煥然一新了。
　　你别小看这薄薄的一层保温层，冬天家里面的温度立马就提高了两度，从十七八度上升到了二十来度，而且是冬暖夏凉，夏天它还起着隔热的作用。你也别小看了这很微妙的两度，这对于我们这些血管都已经脆化硬化的老家伙们来说，这可是很关键的两度哪。
　　十七八度的时候，太阳落山后我们就有些弓腰缩背，人人都离不了那种只要穿上就尽显老态的棉背心。增加了这两度，就可以甩掉棉背心，挺胸展腰地坐那儿看电视了。这可绝不是心理作用在作怪，而是实实在在的感觉。有的养生专家就讲过：温度就是生命。这话看来很有道理的。
　　接下来，就是改煤气、改暖气、改电路、改水道这些工程了。这不光是要在楼外面和马路上破土动工，还要穿堂入室，走进各家各户之中。这一来，恐怕没有个三年两载的折腾就完不成。
　　你就想吧，这该是一项多么异常复杂的工程啊，其中涉及到的政策性和专业性问题，多如牛毛，想想就让人头大。不过你的承认，我们这个国家是有一种看不见的铁拳，无处不在地显示着它非凡的力量。一旦是上边决定了的事情，再难也能推行下去。
　　当然，这其间总要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实在也情有可原。想想吧，这么浩大繁琐复杂的工程，牵动了那么多的环节，调动了那么多的人马，不亚于是在进行一场全民战争，那能是容易的事儿吗？
　　政府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下面是，山高自有行路客，水深自有渡船人。
　　令出山动，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优越性，在这种时候得到了最大的体现。国家集中力量办大事，带领全民奔小康的决心，地方政府如期完成国家治理目标的心愿，我们从一项接一项的治理行动中也看到了。
　　二零一九年七月二十日，国务院办公厅又公布了《全面推行城镇老旧小区改造工作的指导意见》，其中指出：到“十四五”期末，也就是二零二五年之前，力争基本完成二零零零年之前建成的需要改造的老旧小区的改造任务。根据公开的资料显示，这次老旧小区改造项目建筑涉及的居民，达到了四千二百多万人，建筑面积约有四十亿平方米，投入的资金有四万亿人民币。
　　按照国家的规划，这些需要改造的老旧小区，集中在北上深广一线城市和一些省会二级城市。改造的项目分为：基础类，属于市政配套基础设施改造，以及小区内建筑物屋面等公共部位的维修等。完善类，这属于环境配备设施改造建设，和小区内建筑节能改造等。提升类，则主要是指公共服务设施的配套。
　　本来呢，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属于三线城市，但在建设“国际化大都市”风潮的吹拂下，我们这座临近省城的三线城市，被省城亲热地俘虏进它的怀抱里了，要与省城实行“同城化”。这一来，我们就沾省城的光了。
　　不过，虽然我们所有人，都能在这种改造中，得到实实在在的生活改善，但这种改造却不会催生出老熊那样的暴发户了。“拆迁户”，这个被人们眼红过的称呼，是城市化进程中的特殊产物。它也许会变成一个历史名词，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老小区改造的机会，对于那些建筑行业，供水供电供暖的行业，无疑倒是一个赚钱的大好机会。如果哪家公司能在这种大改造中竞争得胜，包揽到一些零星工程，估计怎么也能赚它个盆满钵满。
　　俗话说，干什么的人思谋什么事儿。好比是，文人喜好“晴天出门看风景，雪夜闭门读禁书”；武人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闻鸡起舞，打熬筋骨；商人则要公关掠地，为利奔波。不在哪一行栉风沐雨，你根本不知晓哪一行不足为外人道的那些辛苦。
　　其实，也根本用不着我们这些人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干这些事业的人，比我们这些家伙耳聪目明的多了，早就从各个渠道得知了这种消息，并且运作开了。在我们还搞不清楚详细情况时，各路神仙们为了捕捉各种机会，已经是在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
　　拜码头找关系，这是那些人嘴里的行话。那些被他们称为“码头”和“关系”的人，不外乎是掌控着某种权力的人，也就是老百姓眼中的各种官人们。
　　那个老熊头，就曾经嘻皮笑脸地告诉我们：说他呀，长着一双能辨黑白的阴阳眼，就跟包公包青天能审阴阳两界的案情是一个道理；他居然说，他能看出眼前这些官人们的处境和心态来。我们不信，就起哄他说：“你老小子就起劲吹吧？每天不鬼谝溜道地胡吹点儿啥，你就浑身难受的不行。”老熊头就巴眨着他的小眼睛说：“这有啥好吹的？不过是经验罢了。”
　　老熊头说：“那种见人就套近乎打招呼的，那必定是快要下台了；那种走起路来挺胸收腹目不斜视的，必定是新官刚刚上任，得意之情还掩饰不住呢；那种与人说话时，旋说旋走不肯停留的，必定是权势若雷，正控制着某种局面的；那种见人就低头闪道，也不想理人的，说不准是正在接受审查或是已经官场失意了的；而那种故作深沉稳重，并突然就开始使劲联系群众的，一定是又盯上了更重要的位置。不信？不信你们就留意看，一准儿错不了。若是错了，我情愿学狗叫给你们听。”
　　老熊这老东西，确实见多识广，老而成精了。他那张活谝谝的薄皮油嘴里，确实经常会说出几句让你又吃惊又不得不点头的话来。
　　在这个人世间，最活跃的地方，确实莫过于官场情场舞场。因为这三个地方的大起大落，明显要比别的地方多，所以也就格外引人注目。其中尤其以官场的升降起落，更为引人关注。
　　谁也不能否认，权力，的确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谁掌握了某种权力，谁就似乎拥有了某种神力，在普通人的眼中就会变得不平凡起来。权力，有时候更是有一种可以把小人物变成大人物，也可以把凡人变为英雄的魔力。当然了，这要看权力掌握在了什么样的人手中。
　　有的人，可以在权力的平台上干出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来，直到日后退隐或者死去，也还是被人们赞许和怀念着。有的人，则把到手的权力视为一已的私物，为所欲为，干出许多让人不齿的龌龊事来，从而人还在活着时，名声就已经臭了大街。
　　我在这里说一件也许大家都不能相信的事情吧。
　　这件事情，跟我们这个小区的下水管道有关。
　　我们这个小区的下水管道，是出了名的糟糕，质量低劣而且经常发生破裂，隔一段时间，马路边的井盖下就会涌到地面上一些黄色黑色的污水来。更糟糕的还是，由于管道太细，容量根本不够付用，导致污水脏物走不及时，而发生令人无奈的“肠梗阻”。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呢，说起来可笑可悲复可憎，更不能不说到这样一个人，那就是当年修建这个小区时主管动力系统的某位张姓处长。
　　这位张姓处长形像不佳，不光弓背虾腰，还尖嘴猴腮，为人的特点是心高气傲，我行我素，心术像他的长相一样不太美好。但是，他却是一个很有点儿靠山又掌握了点儿权力的人物。
　　一般来说，德不配位的人，有时难免就要干出一些破格的事情来。原因是，这种人没弄清楚，自己屁股底下的这个位子是为什么而设置的，所以坐在上面首先想到的是作威作福，而不是履行该有的责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