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活就是一张网（一）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
　　
　　生活，其实就像是一张用绳索编织起来的网，父母妻子儿女兄弟姐妹，加上远远近近的亲朋故旧，就是联接这张绳网的那一个个结。这张网，既连接着你的穷通富达，更牵扯着你的喜怒哀乐。命运，一开始让你出生在什么地方，你就注定会有一群什么样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戚。而且，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这张网也就越来越大了。
　　我们那时候兄弟姐妹都比较多，叔伯姑姨舅也不少。比如说我吧，上面有两姐一兄，下边还有个弟弟。这些人和我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无论好缘歹缘，打不脱也甩不掉，日常念叨和打交道最多的是他们，连做梦都少不了他们的影子。
　　我哥那人从小就笨，常常受我和弟弟的捉弄。即使共同做下了错事，我们也故意往他身上推，经常让他背黑锅。我哥又很老实，挨老子训斥时，他从来都不知道辩解一下。不过，他可绝对不是说当大哥的要勇于承担过错，而是红着眼圈咕嘟着嘴，满脸的委屈说不出来，还握着拳头一个劲儿地出粗气，一副受了天大冤枉的模样。
　　我老子那时候就常用拳头教训他：“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瞅瞅你这没出息的稀松样儿……”这种时候，我妈就常常要出来挡架，并用言语还击我老子：“地跟拢子，人跟种子。谁让你把他生成那样儿来？你打他干什么呀？你怎么不先打你自己呢？”我妈那是王老汉看瓜，看见自己的儿子个顶个都是滚瓜溜圆，从来不允许别人随便贬损，亲爹也不行。
　　我妈还对我爹说：“好孩子那都是表扬出来的，你那么说他，不是毁他的自信心么？再说了，人家都说：大的老实二的精，三的就是个孙悟空……”我爹从来就说不过我妈，低下头继续干他的营生。可我也听见，我爹不止一次气哼哼地低声说：“周仓无智，把刀一世！”
　　我老子的这句气话里，包含着一个有趣的民间故事：话说关老爷在战场上收服了蛮将周仓，可那周仓一开始是并不服气的，总觉着自已之所以败给了关羽，是因为关羽使了巧计。他虽然表面上服从了关羽，却有好几次都想猛不防地从背后袭击关羽，但每次都被关羽及时地掉转头斥退。周仓十分不解，便问关羽：“为什么你每次都能提前知道？”关羽就说：“那是因为我的后脑勺上还长着一只眼。”其实，关羽是从地上的影子看见了周仓的举动。为了彻底收服这个周仓，关羽有天拿来一张纸，对周仓说：“都说你力大无比，那你能把这张纸扔到房顶上去吗？”周仓接过纸来说：“这有啥难的？”哪想，左扔右扔都扔不上去，直累得气喘吁吁。这时，关羽拿来一卷纸，一抬手，嗖地一声就扔到房顶上去了。周仓一看，佩服得连连啧舌：“啊吔！这得有多大力气呀？怪不得人家关老爷使用那么重的青龙偃月刀呢。”从此，周仓就服服帖帖地做了关老爷的把刀人。
　　刚听到这个故事时，我笑的前仰后合，觉得这个周仓也太“二”了，而且居然“二”的这么可爱，怎么有点儿像我哥呀？当然了，我哥绝没有周仓那么“二”，但他小时候出过的那些洋相，直到今时今日，还被我的兄弟姊妹们当成笑话一样说给自己的子女听。
　　那些年，我家的院子里有我爷爷亲手栽种的一棵核桃树。我们出生后，这棵核桃树已经浓荫蔽日，果实累累，秋天时能打下百十多斤的核桃来。那时候人口多钱紧，打下的核桃并不舍得自家吃了，而是等到快过年时拿到自由市场上卖了換钱。那时我弟七岁，我九岁，我哥十一岁。我爹就给我们兄弟三人每人装五斤核桃在篮子里，让我们分头去卖，并嘱咐说，一斤核桃卖上五块钱就可以了。
　　我们兄弟三人在自由市场上相隔不远坐地摆摊，我和我哥中间隔着个推独轮车卖红枣的。那卖红枣的为了招揽买主，就扯着嗓子喊：“来瞧瞧，来看看咹，大枣小核，小枣没核！”我哥听了，突然也喊了一嗓子：“哎，不用挑不用看咹，大核桃小仁，小核桃没仁！”
　　他这一喊，把周围的人全逗笑了。那个卖红枣的干脆笑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故意逗我哥：“哎，小孩，你这核桃多少钱一斤？”我哥瓮声瓮气地说：“五块！咋地？”卖红枣的说：“六块钱一斤，行不行？六块钱一斤，我就包圆了。”我哥挺着肚子，梗着脖子说：“不卖！我爹说的让卖五块钱一斤，凭啥六块钱一斤卖给你？”卖红枣的摇着头，阴阳怪气地说：“这是谁家的憨货啊？”说完还转过头来，在我的脸上左右打量着，臊得我提起篮子就找我弟去了。
　　我弟弟那是个鬼精灵，那会儿他已经活说溜道地糊弄住了三个结伴而来的老太太：“六块钱一斤全拿走，六块钱一斤你们就全拿走，再少了说什么也不行。再少了我爹回去要打我的屁股。”看那三个老太太还有些犹豫，我弟就说：“六块一斤是这市场上最便宜的了。不信？不信你们去那个大个子那儿问问，人家六块钱一斤都说什么也不卖。”三个老太太就把我弟的核桃分了，分少了的那个还有点儿不高兴。
　　我恰好在这时候跑了过去，我弟就说：“别嫌少，别嫌少，要不你们把他的也买了算了。五块五一斤，怎么样？”说着，还一个劲儿冲我挤巴眼睛。那三个老太太一听还便宜了五毛，就又抢着把我的核桃也分走了。
　　当我们嘻嘻笑着挎起空篮子，勾肩搭背地路过我哥蹲着的地方时，我哥还在那儿袖着手，呆头呆脑地守着那篮子核桃。天黑时，我哥把那篮子核桃原封不动地提回来了，全家人看着他哄堂大笑，连抽着烟袋的我爹都咳呛着笑了。
　　后来，我考上了个中专技工学校。乡里的孩子能走进城市进了工厂，已经感到很满足了，所以咱一辈子待在这座工厂里没动过窩儿。人家我弟考上的也是中专技校，可人家后来折腾成了工农兵大学生，走进了西安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那儿的政府部门，居然当上了工商管理局的一名处级干部。我哥则连小学都没毕业。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我哥从上一班级退到了我们班里；到我弟上二年级的时候，他又退到了我弟他们班里。
　　后来，我哥就一直在乡下务农。不过，他一身蛮力，和牛顶头干架分不出输赢，干农活绝对是一把好手，耕种锄割，样样不拉人后。而且，我哥还是个大孝子，爹娘老了的时候，他无怨无悔地守护在爹娘身旁，尽心尽力地伺候着爹娘，替我们尽孝。我和我弟只是按时按月地寄回些钱去，过年过节时再带上老婆孩子回去探望探望。说实话，如果没有我哥给我们做后盾，估计我们的生活不可能过得这么轻松。
　　有一年过年团聚的时候，我爹就以他的权威地位，一言堂式地搞起了亲情绑架，冲着我和我弟，发布命令说：“德海，德昌，你们听好了！你哥的这一儿一女，你们这两个当叔叔的，一人得负责一个。”我那两个姐姐听了，立马就说：“那我们的孩子就不管了？我们的孩子就该在农村里受苦？”我爹就噘着下巴，在灶台上磕他的铜烟袋，口气生硬地说：“你们谁有资格和德贵比？你们的孩子不想在农村里受苦，那好办嘛，就学着德海和德昌的样子，凭自己的本事考出去嘛。”姐姐们就坐在那里，冲着老爹的后背，斜眼撇嘴，指指点点，鼓着腮帮子吹气，却不敢啃气。
　　我弟那人挺不赖，别看他小时候尽想出些歪点子来捉弄我哥，成人之后可是处处都维护着我哥。听到老爹的命令后，他二话不说，一揽承包地负责了我哥那个儿子上大学的全部费用，侄儿毕业后他还托门子找关系地为侄儿在西安城里安排了工作，又帮着找对象成了家。我也不敢怠慢，当年就把我哥的女儿领回家来，辅助督促她考上了一所卫生学校。这个侄女毕业后，就在我们社区的诊所里当了二十多年的护士。大哥大嫂隔段时间，会来他们闺女家里住上几天。我们坐一起闲聊的时候，他们很满足现在的状况，对我和我弟说的都是感激不尽的话。
　　我弟弟的脑子从小就比我们好，上过大学那就更不一样了。他曾经对我说过：“小富可以靠勤，中富就要靠智，大富那就得靠势。再一种情况是，天才和蠢才都成不了富翁。因为天才都免不了清高志大，不愿意为了获取财富而工作；而蠢才则是智商低下，缺乏获取财富的起码能力。至于我们这些平常人嘛，大富大贵不敢想，想也想不来。但勤动手，勤动脑，搞上个丰衣足食，应该还不难。”
　　他还蛮有心得体会地告诉我们：“英国作家笛福写过一本《鲁滨逊漂流记》。书里边的那个老克罗伊茨内，就告诫自己不安分的儿子说：世上的人分上中下三等，每一个等级又可分为上中下三层。生活在下等人中间过上层日子是最幸福的，而生活在上等人中间过下层日子则是最难受的。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老傢伙说出了一个至理名言，那就是，小康胜大富。你看那些富豪的日子可好过吗？不，他们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整日里绞尽脑汁，忙于应酬往来，表面上看起来是很风光，被人仰慕着拥戴着，实际上劳心又劳力，连身边的人都得提防着，搞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倒是那些小有财富的人，日子过得吃喝不愁，波澜不惊，如鱼得水，游哉悠哉，才是最可以享受人生的。”
　　这些年来，他确实混得还不错，夫妻俩都在政府部门工作，只有一个闺女，也在政府部门工作。一辈子当干部和一辈子当工人的人，从气度上看就截然不同。
　　我弟虽然没有成了什么富翁，但每次见面，他留给我们的印象，都是头发油亮，面目光润，穿戴得体时新，是个体面知识分子的模样。他平日最爱把裤腰带系在花格衬衫的外面，还爱敞着怀穿个七匹狼品牌的夹克衫，皮鞋丝袜，整洁时髦，说起话来也是口若悬河，对国家政策和社会现象都能解说的头头是道，一副活得通明宽达很是滋润的样子。
　　我弟退休后，他们夫妻俩帮着闺女看大了唯一的外孙，便逍遥自在地开始了旅行出游，每年一过清明节就开始行动了，一直要到过了国庆节天气冷了才肯消停下来。几年间，他们不光游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还竟然跨出国门，去过什么新马泰，看过人妖。
　　他曾经兴冲冲地告诉我们：“人都说，黄山过来不看山，五台过来不看庙。这话确实是很有道理的。你们知道黄山有多少座山峰吗?”见我们都瞪眼看他，他便不无夸耀地说，“黄山有七十二座山峰，素来就有三十六大峰、三十六小峰之称。那座主峰莲花峰，海拔高达一千八百多米呢，与光明顶、天都峰并称三大黄山主峰，为三十六大峰之一。”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像鸭子听雷一样，除了巴扎眼还是巴扎眼。
　　但这也降低不了他夸耀的兴致，依然连说带比划地告诉我们：“黄山集八亿年的地质史于一身，融峰林地貌、冰川遗迹于一体，还有花岗岩造型石、花岗岩洞室、泉潭溪瀑等等丰富而典型的地质景观。黄山的前山，岩体节理稀疏，属于多球状风化地貌。黄山的后山，则岩体节理稠密，属于多柱状风化体貌。整体说来，黄山山体峻峭，具有前山雄伟后山秀丽的地貌特征。”
　　我就笑他：“你这都快成了徐霞客了，旅游就旅游，散散心就算了，咋还考察的这么细致呀？难道还准备写本游记啊？”他却说：“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也是个俗人，和他们那些名为旅游实际上什么都看不明白的人一模一样。我可不要像他们那些人，跟着旅游团稀里糊涂地去了，稀里糊涂地转一圈，回来后一问三不知。那不叫旅游，那纯粹叫出去遭罪，稀里糊涂去烧钱赶时髦。我呢，写不写游记，眼下还说不准，也许将来走不动了就会写。现在既然出去了，为什么不看它个明明白白呢？”
　　我羡慕地说：“有几个人能像你这么轻松自在呀？你这日子，我们是想也不敢想的。你都活得都赛过神仙了。”他朗朗一笑：“嗐，轻松自在的日子，那得自己去找。别成天窩在那儿，捉摸那些滥人滥事儿。那些烦心的滥人滥事，离他们越远就越好，心灵也就越轻松。至于说神仙，这可不敢当。你是没瞻仰过五台山上的那些神像，那你也就体会不到什么叫做法相庄严……”
　　接看他就又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五台山：“若要说起五台山的庙来，更是集寺庙之大成，古朴典雅，规模宏伟，堪称是今古奇观哪。只要走进这些庙宇中，你就觉得心里边一下子就放松了，心灵空前地感到宁静。什么权力之争呀，人事之争呀，统统抛到了脑后。”
　　我弟还说：“我现在开始明白，五台山为什么集中了那么多的寺庙了。据说呀，唐朝佛教兴盛的时候，五台山号称‘大寺三百六，若兰无其数’呢。直至今日，五台山现存的寺庙也还有一百五十多座呢。当然了，想把这些寺庙都看遍是不可能的，而且有的庙还进不去。我们在五台山上租房子住了十来天，也只是看了几座著名的寺，像显通寺、塔院寺、碧山寺、龙泉寺等，参拜过文殊菩薩修行过的山洞，还爬了一百零八级台阶，上了菩萨顶，参拜了五方菩薩……”
　　我说：“凡人就是凡人，是凡人就脱不了要食人间烟火。凡人再怎么通达，也不能真正体会到菩萨的自在。”他却大大咧咧地说：“嗐，幸福都是自己找来的……”似乎，他说的永远都是开心找乐的事情。
　　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姐妹俩，牵手走进一片玫瑰花园。姐姐哭丧着脸说：哎呀，花的下边全是刺，太讨厌了。妹妹却拍着手说：哎呀，刺的上面全是花，太漂亮了。
　　在我的印象中，我弟就是那个总能看见刺上面全是花的人，一贯地乐观开朗，情趣盎然，无忧无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