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十二）

　　寇老头，这个一辈子把钱捏在手里捏出水来也舍不得花的贫穷汉子，一下被天上掉下来的福气给砸晕了，开始声嘶力竭地“翻身农奴把歌唱”。他一辈子挨老婆骂被儿女嫌弃的处境，如今颠了个儿，轮着他对他们大呼小叫了。稍有不顺心，就冲着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外孙一齐喊叫：“不孝顺？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再要不孝顺，就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一大家子人，愣是没有一个人敢顶嘴的，反而争着抢着给他捶背揉腿，还给他喝过去连见也没见过的“娃哈哈”；小孩子们爬在他的膝盖上，一直追问寇老头：“爷爷，你有没有感觉爽歪歪了？”
　　这一切的一切，不全都是因为寇老头手中掌握着重要资产房子么？
　　有人就故意逗这个寇老头：“都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当这个累哈哈脏兮兮的环卫工人呀？回家享福去得了。”寇老头把脑袋摇得拨浪鼔似的：“噢，这不是为了锻炼身体吗？回家去可不成。回到家里，就只能看他们一堆老娘儿们打麻将了，还不如在这儿骑着车蹓跶遛跶呢。如今都讲究有氧运动了，是吧？”
　　这些不同的事例，无疑是给了我们一种实实在在的警示，那就是：举凡涉及到房子这样的事情，就不可能是什么小事情。房子，对于豪门富户来说不值得一提，但对于老百姓来说，绝对就是最大最要紧的资产了，是能够让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对待奋斗了一辈子才落在手中的这点儿资产，决不可以糊里糊涂地对待，更不敢等闲视之。
　　这么一想，我们这六年多都拿不到房产证的事情，也就不是件小事情了，就不能再这么盲目地等待下去了。等到何日是个头呢？我们已经从六十几岁等到了七十几岁，难道还要让我们再等到八十几岁不成？该是解决问题的时候了吧？实在不敢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我都担心自己能不能亲眼看见这本房产证呢。
　　不过，我还是不想把这点事儿嚷嚷的满世界都知道，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人群里，有的是那种好起哄架秧子爱裹乱不怕事大的家伙，生怕这世界不热闹。我才不给他们制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机会呢。我得找个明白事理的朋友，把这点儿烦心事恕叨恕叨，商量可以解决的办法。俗话说得好：饭要端给饥人，话要说给智者。
　　于是，我想到了老范。老范大哥历来是我心目中的“智多星”。
　　但是，我得先把老伴支出去买菜，省得她多嘴多舌乱叫唤。恰好女儿天雨打电话来，说小外孙马驹今天初中毕业，问我们想不想一起去参加小外孙的毕业典礼，我就顺水推舟地把老伴儿赶走了。
　　这不是我要搞大男子主义，而是在有些事情上，女人确实有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们遇到事情时，那种不分清红皂白，就按捺不住的吱吱哇哇，在有些时候显得傻头傻脑地很可爱；可在有些时候，就显得猪头狗脑的很可憎。所以，最好是不要让她来掺和。咱也得学习学习历朝历代的那些皇帝们，要严密地防范和禁止“女人干政”。
　　我又用电话把老范约到了我家，汾酒一瓶，豆腐干、花生米、四川榨菜、牛肉干，各一碟。杯盏轻轻一碰，齿间留香，清清淡淡絮叼衷肠，讨教主意和办法。男人么，哪能跟娘儿们似的，来不来先嚷嚷一通，解决不了事情不说，反而添乱。想想人家《三国演义》中的周瑜，“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咱再不济，做不到这种程度，也总得有点儿爷们的样子吧？更要强调的一点是，咱可不能像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楞头青一样，欲以蝼蚁之力而去撼动泰山，最后落得个“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悲壮——不用，真得不能如此壮怀激烈，那样只能彻底坏了菜，给自己找来晦气，让自己从此生活在了某些权势人物的似有似无的威胁之中。
　　于是，我把我的想法，一二三四五地和盘托出来。
　　老范大哥一听，眉飞色舞，连花生米都来不及细嚼就咽下去了。
　　他非但十分赞同告状，而且出主意说：“要找，就干脆找个大领导，让上面的领导敦促他们这些王八蛋一下。这就叫做，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没准儿呀，上面某位领导说一句话，底下这些王八蛋就顺顺溜溜地照办了。否则，这些王八蛋还真就以为是天老大他老二了，想怎么为所欲为，就怎么无所欲为，以为这世上就没人能管得了他们了。”
　　我一听就说：“这主意好是好啊。可就凭咱，上哪儿能找到这样说话管用的大领导呀？咱就是斗胆想来个‘拦轿喊冤’吧，也没法儿知道这‘轿子’出没的时间和地点呀？”老范大哥一听，先是像看怪物一样，歪着头看了我两眼，然后仰起脸来哈哈哈哈，直乐得双肩发抖，还顺势推了我一把说：“哇噻！你这想法，可实在是有点儿返祖，都有资格登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哈哈哈，如今谁还用这么老土的办法呀？岂不是要让人家笑掉了大牙？”
　　我的老范大哥吔，我真是服了他了！天塌地陷都阻挡不了他的哈哈大笑。但是，眼下讨论的是告状这么严肃悲壮的事情，我可是只觉得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实在是乐不起来。我就瞪着眼睛问他：“那，依你说，咋办呀？”老范大哥似乎还没乐够，粗糙的手掌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说：“老伙计，奥特了是不是？哈哈哈，如今可是二十一世纪了，你得与时俱进呀。”我知道他说的奥特了，是落后了，是跟不上形势了的意思，就问：“那你说，咋进？你说咋进我就咋进，我豁出去了！”
　　老范大哥打开他随身包包里的笔记本电脑，粗大的手指头像巧妇一样七上八下，来了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然后指着上面的东西说：“你看看，如今是网络时代、科技时代。这上面一排排的省长信箱、市长信箱，不就是用来倾听群众呼声的吗？可以直接在上面投诉呀。”
　　我伸长脖子看着，确实有些心动，但还是不太相信这玩艺儿能管用。想想吧，那些省长市长们一天要处理多少事情，还能有时间和心情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吗？老范大哥却说：“哈哈，管用不管用，总要试试才知道嘛。与其这样傻老婆似的坐在这儿等瞎汉，不如咱就先碰碰运气。老百姓讲话，有枣没枣，打一竿子试试，宁可让碰了，不要让误了嘛。万一碰着了呢。”
　　谁说不是呢？那还等什么呀？那就碰碰吧！如果碰好了，不也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吗？不显山不露水的，就为自己，也是为全体买到这片楼宇房屋的住戶，办了一件大事和实事。老范问我：“准备实名还是匿名？”我说：“实名吧。咱又不是卖假货的，也不是造谣生事的，为啥还要匿名？”老范大哥又哈哈一乐：“我只是想试试，看你这二两骨头硬不硬……”我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我可没你这份儿好心情。”
　　于是乎，我们两个老家伙，各自戴上老花镜，挤坐在一起，头挨着头，在一溜表格人名中，找到了一位主管城市规划建设等事务的副省长。接下来进行实名报告，递交上了我的身份证号、手机号等等能证明公民身份信息的东西，并由我来申说理由，老范他打字，斟词酌句，拼凑出以下的一段文字来：
　　“尊敬的x副省长:
　　我是个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的老百姓，越级诉求是我迫不得已的举动。
　　我于六年多前购买了本市宏伟房地产公司开发的楼盘内住宅，并按时按要求交纳了全部的各项税费。但六年半的时间过去了，我们依然没有能够拿到这所住房的房产证。
　　我们曾经无数次地去开发商家和有关部门寻问，总是得不到正面回答，甚至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敷衍并驱赶出来。
　　请问x副省长，假如是您购买了房子而六年多的时间拿不到房产证，您会是什么感受呢？
　　我的诉求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能尽快地拿到我们应该拿到的房产证。恳请领导帮忙询问，协助解决。
　　诉求人：孙德海”
　　……
　　说实话，在反复推敲斟酌这篇告状信的内容时，我的鼻子一直酸酸的，眼角都不自觉的湿润了。我感觉自己的口气已经不像是在告状，而是在委屈地恳求人家发慈悲伸手相救了。
　　看我一直嘘气，老范再一次问我：“确定了没有？”我又嘘口气说：“就这样了，确定吧。”
　　“咯嗒”一声，随着老范最后用力地在键盘上一敲，举报信就这样发出去了。高科技真是神速快㨗啊，要是它发生的效果也能这样神速也能这样快㨗，那可就真是太阿弥陀佛了。
　　老范大哥看着我说：“接下来，你就耐心等着吧。”
　　“信”是发出去了，我的心也跟着去了。从这时起，我的心里充满了指望，而且觉得胸腔间鼓动了好久的块垒化小了不少，也就笑着打趣说：“可不是嘛，也只能等着了吧？不然，你还能有本事化作一股电流，跟着那封信，看看它究竟去了哪里啊？”
　　接下来，事情进展的似乎相当神速。老范大哥已从电脑中得到通知，信件已由专门负责副省长信息的工作人员，从网络中转给了本市的国土资源局。我一听，不由得下巴都拉长了：“不能吧？这不好比明明是状告陈世美的状子，却又转给了陈世美吗？怎么能这样呢？这一来，还有解决的希望吗？”老范却说：“这你不懂。这就叫作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直接找他解决问题，他可以不理你；但上级领导敦促他解决问题，他就不敢没反应。这也叫作主管效应。估计啊，很快就能看到效果了。”
　　阿弥佗佛！咱也就只剩下念佛的份儿了。
　　如果真能像老范大哥说得这样，哪怕人家教训上咱一顿呢。毕竟，咱给人家找下麻烦了么；毕竟，咱让人家在上级领导那里留下不好的印象了么。是吧？
　　接下来的几天，不能说总在翘首企盼吧，也不啻是在心心念念地等待着天降福音了。这种心情，跟当年结婚时等我那新娘子走进家门时的感觉，也差不了多少。
　　第三天头上，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有个男人自我介绍说：他是本市国土资源局主管发放房产证的某单位科长。但他说：这件事情的责任不在他们这一边，责任方是你们购买房屋的房地产开发商。你们应该找你们当初买房子的开发商去解决。临了，他还说：“我们给你发份公函吧，也好把这个事情了结一下。”
　　果然，又过了两天，来了个送快递的。快递员当然是一问三不知，放下一个牛皮纸信封就急匆匆地走了。我打开这个牛皮纸信封一看，里面是一张有着“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关于孙德海反映宏伟高层住宅办理房产证有关情况的答复”红头字样的公函。
　　公函全文如下：
　　经调查了解，宏伟高层住宅建设项目位于西城北大街，占地面积十六万平方米，由宏纬房产开发有限公司开发建设。反映人所购房屋为宏伟十五号楼其中一套住宅。目前，开发建设单位已办理了十五号楼的不动产首次登记，正在分期分批为业主办理不动产转移登记。
　　根据不动产登记相关规定和“申请登记原则”，建议业主与建设开发单位沟通了解办理其十五号楼不动产转移登记的进展情况。
　　如不服本处理意见，可自收到本处理意见书之日起，三十日内向市人民政府或省自然资源厅提出复查申请。如逾期不提出复查申请，各级人民政府信访工作机构和其他行政机关不再处理。”
　　下面是一个圆圆的红色印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