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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心如归客

作品名称:山的眼神      作者:执笔红尘      发布时间:2023-08-29 10:35:17      字数:5631

  小学的后面是初中,院墙外就是山脚,一抹的缓坡,能看见山顶。对面的山高而陡,山下是那条河,河边有块绿地。几十户人家全部灰色的瓦房石头院墙和学校一起卧在西面的山脚下,纵深差不多有二里地,在学校后身隔了三排人家是乡政府、卫生院、供销社。
  炎欠第一次看到摆在货架上的锨、镐和绳索,忍不住多看了会儿,像参观农具展览。在她的印象里以为自力更生的农民,一切都是土法炮制的。开了眼界,脑子里另外的一部分世界也被打开,但是空荡荡的。
  要了一瓶山楂罐头和一包饼干,看了看生产日期又放下了。“过期的?没听说过。大家伙都这么吃,乡里的都从这买!”年轻女售货员一脸不屑而理直气壮地辩解,好像有问题的不是食品而是买东西还要看日期的人。炎欠终于明白什么是“秀才遇到兵”,她无奈地离开供销社心中莫名的伤感:是偏僻限制了人的思想,还是愚昧桎梏了农村的发展?她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又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或者这不是她能解决的?如果思考了不能解决的事情算不算多余?近而也觉得自己好笑。
  沙土路面很坚硬反射太阳的温度,暖暖的冲淡了由供销社带出来的那点阴晦。在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必在乎熟人间的失宜,炎欠放慢了脚步微微仰起脸让阳光照进心里。突然一声“炎老师”打断了她的惬意。“来呆会儿!”临街房山的阴凉处有几个女人正冲她笑,其中一个穿白秋衣的正是上午在班车上坐在身边的那个烫发女人,此时她的发型已经有点乱。在这里她算第一个熟人,炎欠便笑着走过去:“大姐,您住这?!”她好奇,“您怎么知道我是老师呢?”
  “咳,就这么一跨子地儿,放个屁都能听着!”傍边的人指笑她太粗鲁,她拿起一片没干透的铺陈,“炎老师,你别笑话,我这没文化,大老粗。”她的指甲缝里藏着一圈黑泥,背上还有许多小洞,完全不似上午那般高傲。
  “你个流氓就会下三路!”穿旧蓝布褂脑后盘着髻满脸皱纹的女人,正用剪子拆着黑布棉袄,“还粗!”
  “是你流氓呢!”烫发女人摘完铺陈上的线头又在大腿上抻平,然后放在身边整齐的一小堆上用手压实,“我就这么一说,你瞎想啥?”
  “有能耐晚上别让老爷们上炕!”梳齐头短发穿着走型掉色黄毛衣的女人把麻绳从鞋底拉出绕在手上又抖开,再掉过锥子扎着下一处,“当着人家大姑娘也不积点口德。”
  “早晚都是那么回事!”年轻妈妈撂起红衣襟把胖乎乎的儿子拥进怀里,她个子不高一脸稚气,如果不是喂奶的动作,应该没人相信她抱的是自己的孩子。
  炎欠被粗鄙却自然的氛围吸引,就单膝半蹲在她们身边,看着上了岁数的盘头女人把棉袄拆成片铺在地上,揭开布面卷起成片的棉花,把碎棉花堆拢成一堆,拿起其中的一朵慢慢地拉出絮丝。“您这是做什么?”炎欠好奇地问。
  “把它剋扯好了,要不粘不上竟赶蛋。”盘头女人粗糙的手指打着兰花认真地抻着棉絮,抬头满眼羡慕地,“你不懂这个的,城里人都买现成的!”
  炎欠没有刻意反驳只是淡淡地:“咳,都是人!”也拿过一朵碎棉学着样拽出棉絮。
  “人跟人可不一样!”盘头女人捡起炎欠拽掉的细小棉朵重新捋出须花贴在成型的棉片上,在她的手里竟没有能扔掉的,哪怕一点点。很快她的腿上就垛好了几朵巴掌大的棉片,她把棉片像铺陈一样落在一起放在身边的石头上。
  年轻的妈妈扯开衣襟漏出白肚皮,把儿子按在另一个乳房下。
  炎欠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正看见一个青年扛锄的背影,目光落在他身边棕红色毛发的大牲口上:“这马真好看!”
  “哈哈……那是骡子!”烫发女人抹了把笑出的眼泪,“是马和驴生的。”
  炎欠似懂非懂,她对以上三种动物都没有具体的概念,也没有追问,因为对方的表情太浮夸,感觉下面的不是什么好话,便打算离开。突然听见校长的名字,没忍住好奇心,也是想多方面了解一些情况,就假装换了条腿重新蹲下。她们的话题很突兀,“汪校长家里穷娶的老婆长的丑,后来他转正,当上校长就离婚了。娶了小他十几岁的白每还让她当了老师,女儿4岁,原来的儿子都结婚了。”
  “还有那个谁说啊,她家的老任决不转正!”
  “那是没有指标,有了谁不想转正啊,转正了挣的多。”炎欠在她们的谈笑中品到了丝丝的苦味。
  “那家伙穿金戴银的,童二席愣是不认,非在这守着……”说到这时,他们洞悉一切却冷眼旁观的表情让炎欠很不舒服,她突然明白被拉住聊天是个圈套,就借故要上课离开了。
  学生们扒着窗户和敞开的门像看外星人,对新来的老师品头论足。炎欠若无其事地走到房山,听到老师们都在吵吵着请假,因为有新老师了,他们要帮家里干点活。校长觉得先批给谁都不合适,干脆一挥胳膊:“都不批!全给我上课去。”炎欠急忙退回来走向宿舍。
  太阳不似中午那么火热,盖房子的工人已经下班了,衣服还没干,井台上系水斗的麻绳露出一段段黄渍。炎欠突发奇想,走上井台,攥着麻绳小心翼翼地把水斗送到井里,过了一会儿提上来是空的,又放下去,听到了水斗碰到水面的声音提上来还是空的,她噘起嘴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把麻绳和水斗照原样放好。
  回到宿舍百无聊赖地拿出扑克摆成以七为底的金字塔,然后凑成总数13,再寻相同的两张为一对。这是传统的游戏,据说是可以预算三天里的运势。自从学会了它,炎欠就经常算卦,用来排解心中的郁闷,明知道是假的,也能对着贵人(红桃Q)微笑一会儿,然后就会忘记一切烦恼。此刻那些毛边的扑克,一张张地起落,也一秒秒地消耗着时间。
  又是一阵嘈杂之后没有钟声就安静了,炎欠知道是放学了。童二席推门进来径直走到自己的铺前,从褥子底下抻出一张似布又比布硬的东西反铺到褥子上,又转身从几上的那本旧杂志里取出两个叠好的旧纸片展开。
  “童老师,放学啦!”童二席好像没听见,她的冷漠让炎欠的心一颤,好像明媚随着太阳消失了,屋里瞬间暗下来。她一边收纸牌,一边想着如何扭转局面,然后装作没看见对方的态度,探过身子指着铺开的纸片轻声地,“这是什么啊?”
  “鞋样。”童二席冷冰冰地回了句。炎欠乘胜追击横在铺上仰着脸:“您这是在做鞋吗?鞋是这样做出来的!”
  童二席被无知的真诚打动,终于动了动下眼皮:“你上街了?”
  炎欠突然明白对方是受了那些话的影响,不禁暗自感叹信息传播之快,好在自己没有说什么。大脑飞快地旋转寻找突破:“啊,有个女的上午和我坐一排……”她盯着童二席的脸,“我从商店出来,她突然叫我,我也是看见她们手中的活计好奇就跟她们呆了会儿。她在捋那些布头不知道干什么用?”炎欠不谙世事的样子打消了对方不好的猜忌。
  “人以群聚,物以类分。”童二席抄起发亮的剪子磕了磕布板,“那些碎布头用糨子沾在一起就是这个,袼褙。”然后瞄准鞋样的边缘张开剪口。
  “嗯,其实我跟那一会儿就后悔了。”炎欠观察童二席的表情变化知道自己谈话的方向是对的,同时也无心地验证了那些人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但她更愿意相信眼前人,“袼褙!噢,这个叫袼褙。”她熟悉着新名词并掀开它的边缘,“啊,有这么多,5层!”
  “几层的都有,看干什么用。”童二席微微笑了笑看了眼炎欠,然后继续低头认真地运动剪子沿着纸样的边缘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替下鞋样,很快就把整张的袼褙分割成了若干的成品和碎片。炎欠终于找到可以干的事情就是把碎片收走。
  “别扔,留着填穴用。”童二席像是制止一个淘气的孩子,收回碎片堆放在成品的边上,起身把鞋样叠好放回杂志里,同时拿着墙角的圆玻璃瓶重新回到炕上,变魔术一般从褥子地下抽出一块白布剪成条,把玻璃瓶中的玉米面糨糊抹在白布条上,再把白布条围在剪好的袼褙边缘,然后把三张袼褙沾在一起,又在上面抹了满满的一层糨糊拿起那些袼褙碎片一块一块地拼接,“扔了就白瞎了,填在这里外面看不见还耐穿。”
  童二席脚上穿的是系襻的,褥子上的半成品是方口的带着两个松劲眼睛,正在运作的看不出来具体形状。炎欠斜依在褥子上认真地端详着童二席。只见她一脸的祥和,不像下午街边的那些人貌似粗鄙却暗藏奸邪,也不像白每的皮笑肉不笑。她的神情有点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就没话找话地盯着童二席手腕上的白钢机械表,像是欣赏着梅红色的表针:“童老师,您这表什么牌子的?”
  “不知道什么牌的,那年总校给的先进奖励。”童二席停了一下手中的活计,“唉吆,都好几年了,还是我代的第一个毕业班呢。”她咋了咋舌,轻轻地晃了晃头像是在努力想什么又最终放弃的样子,“咳,得回它要不上课没有点。”
  炎欠“噢”了一声,想起那些老师穿的虽破,却都戴着手表,原来是为了上课用的,不自觉的看了看自己的左腕,手链一样的黄色袖珍电子表是她大二时用演出费买的,当时只是觉得好看,如今它竟成了工作的必需品,心中不免暗喜。
  说话间童二席已经把一张裱着白布的袼褙盖在了那些碎片上,一个鞋底的形状就完全显现了:“这种家做的鞋不臭脚。”童二席拿过枕头压在新鞋底上。
  “噢,这就是千层底!”炎欠恍然大悟,她心里算了一下加上填穴的碎片,这鞋底真有几十层,联想到之前的旧布不禁感叹,“真是化腐朽为神奇!”
  正当童二席准备第二只鞋底时,外面传来饭勺撞击饭盒的声音。
  放学后其他老师都回家了,晚餐依然是小米饭,只是小灶台上多了两盘溜豆腐,油油亮亮的还有淡淡的酱油色。最特别的是豆腐被打成了薄薄的三角块,可谓是色香味具全。炎欠由衷地夸赞:“程师傅您的手艺真的不错耶,赶上饭店的厨师了。”
  老程只是憨憨地笑着露出一口大黄牙:“咳,将就事吧!跟人家可没法比。”然后就转身给学生打饭。
  童二席把自己盘里的豆腐拨给炎欠:“我今天上火不想吃太油的,你多替我吃点。”
  炎欠来不及拒绝半盘豆腐已经到自己的盘里了,她将信将疑地看着童二席,知道这是她的善意便不好太拒绝。程师傅没有回头,手里的勺子在饭盆和米汤间流转:“今个儿去的晚,豆腐就剩这点了,给3毛钱吧。”
  童二席左手端着碗看着炎欠:“豆腐是程师傅买的,我们得出成本费。园子的菜就不花钱了,粮食是学生从家带的,所以他们只出火钱,我们要出饭钱。”童二席用拿筷子的右手拉开黑色碗橱,露出半截泛黄的白布口袋,“这里的棒子面是我的,不要钱。”有几分尬笑地关上门重新站在小灶边耙起了饭。
  炎欠在碗里加了点米汤,小米饭就不再坚硬,细品还有淡淡的甜味。3毛钱的菜金吃得津津有味,额头甚至还冒出微微的汗珠,她确认这是目前为止吃到的最好的一盘豆腐,其香醇堪比哥哥的手艺。
  太阳过早地隐到了山后,炎欠主动提出帮着看自习,童二席为了做完另一只鞋底欣然接受了。
  刚到教室门口就听见有个女声抱怨:“住宿还上自习,真烦人!”一个男声说:“没事,一会儿我帮你!”炎欠推开门,男生立刻站起来,红着脸走向后面的座位,女生不情愿地甩过一本书,打开,嘴里还嘟囔着。
  炎欠以为是对自己不满,细听才明白是在说谁事多、作业多让她没有自己的时间,就差点童二席的名了。女学生的头发柴而且黄,用退色的红头绳捆成了两个马尾,从耳朵上垂到肩膀,各遮住了半张脸;头顶有颗会动的黑痣,到它躲进了发丝,炎欠才意识到那是虱子。退色的红花袄,裤子打着补丁,鞋是新的和童二席脚上的款式一样。没有袜子,脚面挂着土。
  教室的泥顶有细小的裂纹,土讲台的边缘已经没有棱角,木黑板擦得很干净,讲桌是张旧课桌,上面的空粉笔盒里装着已经半秃的板擦,10张双人桌和条凳都很破旧,用秸秆做的桌堂摆着各种颜色的书包。后面的墙角用碎砖支起的旧桌面上摆着10几个小油灯。油身是统一的墨水瓶,瓶盖上加装了一块薄铁片擎着小小的线捻,下面还排着几个空瓶,应该是准备替补的。听男生说灯是童老师做的,而且她规定每天加油不超过1/4,怕撒了白瞎。炎欠明白了童二席的蜡烛是为了和教室的油灯分开,免得别人说她“贪污公粮”,近而判断她该是个谨慎的人。
  学生们陆续进来打开课本写作业。当视线不及时之前的男生掏出火柴点着一根秫秸杆,再用它依次点亮油灯,然后分到每个课桌一盏。伴着徐徐跳动的火苗,一股股浓烈的油烟也在慢慢升起。熟悉的烟味像针扎到了心底,炎欠偏转头目光朝上,将眼泪咽了回去。人总认为自己是最惨的一个,所以才会纠结想不开。当相似的场景在别人身上重现,她便立时成了过来人,相信人生就是一场修行;相信苦难是磨砺刀斧的砾石。炎欠悄悄走过去,扶起那些爬在课本上的头,让他们尽量离灯芯远点。
  童二席来了。之前那个女生首先站起来,亲昵地贴着她,无比骄傲地说自己的鞋把婶子气疼了。听这话时有几个学生都看向脚面,他们的鞋不同程度的新旧,显然都是童老师给做的。他们亲切地看看童二席,然后无比认真地在本上写。那个女生似乎有很多问题,她一边听一边谦恭地点头,完全没有之前怨妇的神态。炎欠用手背托了下吊辫,确定自己的发量不及那女生的一半,料想心眼可能也不及她的一半。
  山里没有路灯,白天青色的山脉此时就像两条巨蟒匍匐在眼前,他们呼出的气息叫醒了树叶“沙沙”地回应有些渗人。炎欠急忙收起衣服回宿舍,关上门趁黑缩进被窝。
  等她睁开眼睛,童二席的被已经叠成了臃肿的豆腐块,一朵粉色牡丹正稳稳的卡在被角。不曾想在这的第一晚竟睡得如此沉,而且和土屋土炕浑然一体完全没有违和感。炎欠要努力确认自己是昨天才到的,而不是上世纪的留客。
  童二席推门进来,放下花,忙不迭地转身出去,很快又拎着水桶回来,给瓶子换水换花。听见炎欠叫她,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一个人,不禁屈了下鼻子急忙把剩下的水倒进炎欠的脸盆。等她再拎着水回来时满脸堆笑:“你睡得好吗?”并说,“怕你睡不惯火炕,昨晚没烧。以后,咱们隔天一烧怎么样?对了,你那皮箱怕热吧?”
  “还行!”炎欠的脸正享受凉水的清爽,透过指间发现自己的皮箱已经站在了那个白茬木箱上,心里小小的感动,“你说了算吧!好烧吗?”不自觉中就去掉了尊称,感觉已经朝夕相处很久了。
  童二席也没了生分:“好烧,以后我来烧,你不用管的。”
  “我也会生火,咱们一起干好了。”炎欠指着几上,“这是什么花?真好看。”
  “她叫映山红,花开的时候像火一样,花谢了才满枝的绿……”童二席不会作诗,但话语中充满诗情。
  从昨天到现在终于知道它的名字,猛然想起小时候看的电影《闪闪的红星》,那样满山的粉红居然是真的!炎欠哼起熟悉的旋律:“岭上开遍呦,映山红……哈哈哈。”随即甩开双臂在地中间转了个圈儿,不小心碰到几角,燃剩下的半根白蜡烛掉在地上摔折了并滚向黑黑的灶洞,童二席连忙猫腰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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