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职

　　走出象牙塔最好的神态，就是怀揣着一份满意的offer，学渣小扫就是。当然，那时候不叫Offer，叫分配通知。
　　六月骄阳似火。
　　一天一夜绿皮火车的硬座的硬，也没有磨灭小扫兴奋的多棱。车窗外划过的城市、乡村，横贯中原大地，像一条结着疙瘩的安稳的心理防线，被小扫兴奋的目光收入心底。这是他最后一次享受半价车票了，学生时代结束了，小扫终于离开十里洋场，回到了阔别五年的故乡，将要入职当时在全国也很有名的XX国营机器制造厂。那全国免检产品XX牌电视机霸屏央视黄金时间，那出资邀请的四国女排赛，把国人的自信，从不及腰的乒乓球网的高度，提升到排球网的高处。尤其铁榔头郎平用力一扣，把黑海曼扣倒在排球场的前排，像一块稳当的垫脚石，会把小扫职场的起点垫得更高。
　　小扫更值得骄傲的是，他这个学渣，在分配实行双轨制的当时，还自行联系到改革开放前沿城市XX市的一个音响厂。那时代互联网就像天空的星星，闪亮却不可及。学校各个系的报栏是学生们获得信息的主要来源。报纸中缝里有许多厂家的信息，小扫就是在那里找到了他想去的厂家，按地址投了求职信。那时最火的就是娱乐电子产品生产厂家：电视机，录音机。小扫联系到的是一个和大汉奸周佛海叫同样名字的住沪办事处主任，相约在弄堂口没有围墙，只有一个长小便池当厕所的弄堂里的一间小办公室里见面。对着墙成一排小便的男人们的哗哗地小便声，及小便落在乌黄便池溅起来的骚气，把背后匆匆而过男女的脚步赶得匆匆，把他们的眼睛逼得眯上，像视野收起翅膀，没了余光。
　　小办公室里，周佛海戴着眼镜，拿着小扫的求职信，像小扫一样诚恳地说他的办事处需要小扫这样的人才。小扫说在他的家乡XX交通大学的楼下，有你们公司的办事处，能否在这里办公一段时间，后调回家乡的办事处？周佛海肯定地说可以是可以，要通过总公司的人事处，稍微有点麻烦。小扫就说了那回去以后考虑一下，给你一个是否入职的准确信。记得当时，他们公司在面向全国招录毕业生，学校把一个唯一的名额给了小扫的同窗美女学霸，她如愿到北京参加统一招考，并顺利的得到了入职通知书。但这与小扫最后拒绝加入这家公司，没有任何关系。
　　记得寒假回到家里，小扫把求职经历告诉了姐姐。苦命的姐姐虽然出嫁了，但为了小扫这个弟弟，多半时间都住在娘家里，和寡居多年的老母亲莳弄着包产到户的几分地，靠微薄的收入供给弟弟完成学业。当然，那时有助学金，小扫得到的助学金省吃俭用，伙食费基本够用了。但书本费，日常穿衣，节假日同宿舍的好同学聚个餐，同学们来个春游等的花费也不少，都靠家里寄来。小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姐姐和母亲在背后一嘀咕，以为小扫再也不愿回到故乡，就问小扫：你不愿回来？这句话像锥子一样戳痛了小扫的心，他无言以对，但拒绝加入那家公司的决心从此立下了。他不愿母亲和姐姐有一丁点顾虑。
　　还有一件事，也促成了小扫拒绝那家公司的理由。他收到了故乡S省教育厅的精致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一艘金色的帆船，满载着各种姿势的乘员乘风破浪，驶向远方，象征着辉煌的前程。这是教育厅对母校首次招录S省学生毕业时的礼遇。小扫觉得，失礼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当然，小扫的礼貌也得到回报，小扫觉得那份不错的分配通知就是。
　　倒是专业课天线理论老师殷教授，想推荐小扫到导弹学院当老师。而且，小扫的母校当时就是为大专院校培养老师的。殷教授当时为导弹学院带研究生，那时代能带研究生的导师在一个大学里可是不多的，我相信他的推荐肯定能成功。但小扫从小自由散漫惯了，受不了部队严格的纪律约束，殷教授的推荐让小扫也不能接受，后他也委婉地拒绝了。等到老时，老扫才后悔拒绝殷教授的推荐是一个不小的错误选择。另一个拒绝的理由是导弹学院到老家的路还不顺畅，要绕个大圈子，不像XX国营机器制造厂就在国道旁边，乘车回到老家很是方便，周日回家帮助年迈的母亲夏忙秋收，比给买点好吃的更让她感到孝顺。虽然小扫觉得自己是学渣，但天线理论课学得还算成功，没有让殷教授对他失望。
　　想着这些，小扫已出了的火车站，他扛着铺盖，提一个大的帆布包，就上了11路电车。小扫知道，电车中途的一个站点，就是他的目的地。
　　翘着直硬双辫的电车开动了，双辫晃动着吊在空中的电缆轨，像晃动着小扫小小的得意。
　　悬玲轻轻地擂着穿过茂密叶间的阳光，把人行道上林荫道上的斑驳擂得更动感，像氤氲伏地蠕动。小扫扛着铺盖、帆布包走在通往目的地的人行道上。马路上偶尔有骑着三轮车骑着白行车的人经过，车里及车后架上都毫无二致的放着一个大纸箱，那纸箱上黑色的大字XX牌电视机夺人眼目，招来的都是羡慕。时有大货车从身旁驶过，车厢里电视机堆满堆得高耸，司机按着喇叭提醒路边骑车人也很豪气。在这大热的夏天，小扫没有走几步，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那提着的帆布包，有书籍和衣物，确实够沉的。
　　小扫放下帆布包，也把铺盖放在帆布包上，站在法国梧桐树树荫里休息一会儿。他用手抹抹脸上的汗珠。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伙，在小扫旁边停了下来。他并没有下车，而是脚踩着马路牙子，就坐在自行车上，问小扫：“朋友，是到XX厂报到吗？”
　　小扫打量着身旁的小伙，他眉目清秀，虽然没有站在地上，小扫也估摸出他个头不高，大概一米六左右。他穿着洁白的衬衫，黑裤子黑皮鞋。小扫看那皮鞋，鞋擦得铮亮，鞋跟却有三分厚，心里就觉得，三分厚的鞋跟，让身旁的小伙多了三分的自信。他手右手腕上带着手表，不像一般人表盘向手腕外侧，而是向手腕内侧，这让小扫觉得好笑。他看表时应该像作弊的学童，偷看写在手掌上的考试资料那样心虚。但他诚心的神态，让小扫觉得他遇到了知心的朋友。
　　“我是来报到的。”小扫笑着对他说。
　　“姓钟，叫钟民。”他翻下车，向小扫伸出手说。小扫和他握了手，他继续说，“我去年分配来厂，兰州大学物理系毕业，现在在变压器车间工艺组当工艺员。”
　　“幸会幸会，以后就是同事了，请多指教。”小扫高兴地说。
　　“把你行李放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我推着你扶着，这样轻松些。到厂门口还有几百米，我们边走边聊。”钟民热情地说。
　　小扫一手提起铺盖，一手提起帆布包，他先把帆布包放在钟民自行车的后座上，后把铺盖放在帆布包上，用手扶着。钟民推着自行车，沿着马路边走着。他庆幸入职的路上就踫到这么热心的同事，以后工作会很顺心。这就像大多初赴社会的学生那么单纯。
　　“听说今年分配到厂里的大学生很多，厂里单身宿舍都准备好了床位，我的宿舍里有两个空床位，不知道谁能分配过来住。”钟民走着说着。
　　“那我报到的时向人事处提要求，能不能和你住一宿舍？”小扫对这些不懂，试探着问。
　　“一般宿舍是厂里人事处和房产处早就定下的，分配好的，看你运气咋样。”钟民显得很懂地说。
　　他们说着路过一座三层楼，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楼前散落着，有好多人在一个窗口排队的，也有在排队的队伍旁边站着说笑的，像在等待着办什么事。楼的门口有个大牌子，上面有三个大字“销售处”。钟民努着嘴，撮着的嘴指着楼房说：“这是厂里的电视机销售处，等在外面的人都是等待领导批条子，排队的是交款的，交完款就可以到库房提取电视机了。”
　　“挺热闹的。”小扫说。
　　“14寸黑白电视机500块，要近一年的工资，18寸彩色电视机1700块，两年多的工资才可以买得起。”钟民介绍说。
　　“嗯，都很贵啊！”小扫感慨地说。
　　他们说着过了一个自行车棚，又来到了XX国营厂的大门口。大门口前有一个小广场，小广场上有一个小花坛，花坛没有花，一株粗壮的松树在花坛中央，庞大的树冠遮出一片阴凉，高高的树顶超出大门两侧的四层楼顶。花坛周围停放着密密麻麻的自行车，留出一条小道通向大门口。
　　钟民把自行车停在，那堆自行车的旁边，指着大门口旁边的接待室说：“你到接待室，那里就会给你开张临时进出证。我要上班去了。”
　　“谢谢！谢谢！”小扫感激地说。
　　接待室的阿姨给小扫开了一张一个礼拜时限的临时进出证，小扫把行李放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拿着进出证，按接待员的要求，从帆布包里拿出分配通知和毕业证，就进了厂区。
　　人事处在大门右侧，一幢四层小楼的二层。办公室不大，摆放着六张桌子。
　　小扫走进人事处办公室时，已有三个小伙，依次站在一个胖胖的老者的办公桌前。招呼小扫的是一个年老的女办事员，他看到小扫手里拿着红色的毕业证和分配通知，就知道是来报道的，示意小扫站在三人的后边，等待办理。小扫很规矩地站在他们的后边。
　　小扫站在后边，观察着前面三个小伙。站在最前面的小伙，是个瘦高个，白净瘦削的脸，纤细的胳膊腿，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接待他的老者，拿着他的毕业证在看着，小扫看到那是复旦大学的毕业证。瘦高个身后的一个小伙，个头比他矮了一头多，敦实的身材好像是他妈生他时把他从坑上掉到地下来一样，墩得他长不起个子，比在路上碰到的钟民还矮点。背在身后的双手拿的毕业证，是交通大学的。矮个小伙的后面，是和小扫个头差不多的一个小伙，青春痘燃烧着火红的脸庞，夹在腋下的毕业证，是电子技术学院的。
　　人事处最里面的一张办公桌前后，坐着两个男人正在大声的说话。
　　带着老花镜，满头白发的老者，对坐在他面前的中年男人说：“老李你可以啊，还考上了R国的研究生！张总工程师已经批复了，你可以办理公费留学。”他手里晃动着一张白纸条，好像是那对面的中年男人递给他的。
　　“很难考的，R语我又不会，我是用英语考的。”中年男人说。
　　小扫记住了这句对话，因为六年以后他从机密资料室借出《A产品体制试验报告》学习时，才知道这中年人正是报告拟制人，算是雷达设计的前辈。不过那时同事黎善站长说，李已经是R国S大学的教授了。这让小扫心里暗喑吃惊：国防机密就这样被R国获得了？那时候国家也没有《保密法》，但保密的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小扫有这样的感慨，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R国，小扫当然知道那是西方富裕的发达国家，用现在网络流行语介绍R国就是：那个国家富裕得到处猎奇，男人以强奸蚂蜂窝，被马蜂蛰得下体肿涨而死而闻名于世。
　　当然这是后话，当时的小扫，并不知道这是一个谋了一面的同事。
　　小扫思绪跑了一小会，就被接待的胖老者的话拽回了：“你们四个学生一起听，我介绍一下入职的流程。在我这里登记，留档案，然后拿着身份证到公安处办理集体户口，再到食堂科办理伙食档案，最后到房产处办理单身楼入住房间。”
　　接着他就介绍各个职能部门所在地：公安处在大门门楼下有办公室，食堂科在厂区南边大食堂旁，房产处在楼下。
　　办理入职挺顺当，小扫也和那三个同时报到的小伙熟悉了。那复旦大学毕业的叫来琛，交通大学毕业的叫言天雷，电子技术学院毕业的叫安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