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再离家园和尾声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7-20 08:29:39 字数:10235
眼看丹阳村预定的搬迁日子就要到了,那天晚上,林生突然发现奶奶在床上“扑通扑通”翻起了烧饼。这是自去年宣布往红泥湾搬迁以来,小大姐第二次犯这翻烧饼的毛病了。
小大姐第一次犯翻烧饼的毛病是去年。说个不好听的话,她小大姐都九十又六了,眼看黄土都拥到头发梢了,她还操那搬迁的闲心干啥?
可小大姐是个天生爱操心的命,又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绝不是那两眼一闭,只顾自己安宁的人。说实话,小大姐操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为全村人能搬个好地方而操。只因她没到过红泥湾移民点,那天仅听支书一说,让各家户主亲自去看点选点,小大姐就一时激动,就在会场上答应往红泥湾搬迁了。可那天答应之后,回到家里,又为自己答应的盲目、草率而后悔起来。那些天来,小大姐就像喉管里卡着一根鱼刺,无时不在刺扎卡塞折磨着她。让她不时想起当年有福去大柴湖代表移民看点,而遭受谩骂、批斗的事。
正当小大姐心情沉重,整天沉默不语地躲在屋里不愿出门时,半路偏又杀出个李改革。那天,李改革亲自找到小大姐屋里冲她埋怨着,说:“大姐婶呀,你咋能凭支书几句话,就信口开河,带头答应往那红泥湾搬呢!支书的话能信吗?当年那些干部、移民代表,不也说大柴胡不错,可你们搬去一看是个啥?是个污水滩、钢柴林!”
李改革这一埋怨,如同往小大姐那毛乱的心里,又撒了一把麦糠,使她更加毛乱不安起来。是啊,老话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光凭支书说那儿不错,我就信以为真不错了?
也难怪,这多年来,小大姐被骗怕了,她吃的苦头也太多了。1955年她丈夫灌南瓜窝,去农业社借茅桶挑大粪没借来,就赌气请木匠做了一担茅桶,人家说她丈夫和农业社抗膀子,又批又斗,差一点儿没判刑坐监;1958年“大跃进”吃食堂,公社干部下来调查,让她丈夫说吃食堂的真实感受,她丈夫实话实说,说“吃食堂喝汤汤,菜包馍跟饺子一个样,吃得社员饿得慌”。人家说她丈夫反对共产主义桌子化,又批又斗,还罚她丈夫饿一天不给打饭;当年往大柴湖搬迁,因她儿子有福为搬迁大柴湖,私自去北京上访,人家说她儿子破坏革命搬迁,被批斗游乡,尤其搬到大柴湖,若不是偷跑返迁回来,红卫兵差一点儿要了有福的命……
这一庄庄、一件件血的教训,虽然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却在小大姐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这多年来,让小大姐伤痕累累,心有余悸。怎不让她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怎不让她为自己的草率答应搬迁而毛乱不安呢!
对于小大姐的日夜不安,林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林生也看透他奶奶的心情,所以,他第一次去红泥湾看点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奶奶汇报,说红泥湾那地方不错。林生为了让奶奶放心,还特意把新村和户房规划效果图,拿回家给小大姐看。
林生只想这样,会使奶奶开心放心呢。谁知,林生越对她奶奶说红泥湾不错,小大姐越以为其中有诈,越以为林生是在骗着安慰她,她越发疑心重重坐卧不宁,她的心越发揪得更紧。尤其每到晚上,一想起自己的草率冲动,她就不由想起当年儿子有福被众人谩骂、批斗的情景。
小大姐每想到这儿,又觉得事情绝不像她想的那样,也不像李改革说的那样糟糕。别说县乡领导、村组干部,更别说这么大个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就是一个人,也该吃一堑长一智,长长记性了,再不会让移民们重蹈覆辙,走前几次那搬迁的老路了!民是不可骗,也是不可欺的。要知道民是浮舟的水,民就像那抬轿的人,党就是轿,党就是水上的舟,民能抬你,水能浮你,但也能放下你,也能沉了你。这次肯定不会再走几十年前那搬迁的老路,一定会让移民迁到一个如意的地方。
尽管小大姐这么想着自我安慰、自解自劝,但她心里仍然没底。这多年来,小大姐从刮五风、反右、四清到“文化大革命”,从解放初期的打土豪分田地到互助组合作社,从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从1962年的土地下户到生产队大轰大嗡,一直到今天的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改了多少回,变了多少次,怎不让小大姐这个饱受搬迁之苦的老移民,痛定思痛,心有余悸呀!
也尽管林生为让奶奶放心安心,自他第一次代表全家去红泥湾,到后来每次去红泥湾回来,林生的第一件事,不光是向小大姐汇报情况,而且把他每次拍摄的移民新村图片,拿去给小大姐一睹为快。然而,小大姐却以为林生是在变着法骗她,现在人都能成啥了,连毛主席都逝世几十年了,还能化妆出个一模一样的毛主席,上电影、电视。听说现在人都能得连人都不用男女结婚生子了,而用什么试管生娃子。何况林生给她几张照片,怎能拿个棒槌当针使呢。小大姐为之,去向磨杠打听,磨杠说那地方不错。她又去向英娃、二赖打听,他们也都说去亲眼看了,那地方确实不错。小大姐听了,她心里不但仍然感到毛乱不安,反倒更觉得大家都在说好听的骗她。她的心越发揪得更紧了,感到她的心快要一块一块碎了似的。小大姐被折腾得,神情抑郁,精神萎靡,憔悴的面孔更加憔悴,干枯的身躯更加干枯。
小大姐为之不顾人老体弱,曾不只一次的要林生带她,亲自去一趟红泥湾实地看看。
心病需从心来医。林生早想领奶奶去红泥湾看看,可一想到奶奶已是九十又六的人了,加上奶奶日渐干枯的身躯和日渐憔悴的面孔,本不想让奶奶来回坐车颠簸受罪,但只因奶奶再三要求,为了解除奶奶的后顾之忧,林生就借参加移民新村开工奠基之机,特意为奶奶租了辆小车,让奶奶亲自去红泥湾移民点看看。
老话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小大姐到红泥湾一看,那红泥湾不是她想象的泥巴坑,更不像她当年去过的大柴湖。果然是一展平原,肥沃的庄田,一条宽阔平展的柏油大道,纵穿新村中间。
尤其在新村奠基仪式上,当任汉林县长,让丹阳李乡长从车里拿出家乡的土,捧出家乡的水和从家乡带来的五谷,并亲手把家乡的土和五谷,撒到奠基石下,又亲手把那瓶家乡的水,注入新村奠基土壤里时,把小大姐感动得老泪纵横,喃喃自语:“我们的党和政府多好,我们的干部多好,多知移民的心啊!”也许老人身在异乡,为了不让人们看见她的脆弱和冲动,小大姐竭力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从移民新村回来的那天晚上,林生发现奶奶特别高兴,话也特别的多,那顿晚饭也吃得特别的香。尤其那天晚上,奶奶睡觉虽然晚些,但似乎她是倒头便睡,睡得很平静,平静得让林生夜里,暗暗起来偷听偷看了好几次,生怕老人乐极生悲,出个啥意外闪失。这一夜,反倒让林生在床上,“扑通扑通”翻起了烧饼,连林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蒙蒙眬眬睡去的。
直到第二天早上,林生媳妇和儿子乐乐,嚷着喊着奶奶、老太不见了,林生这才一炸醒来,慌忙到奶奶屋里一看,果然不见奶奶,才鞋底长草荒脚了。
“会不会夜里去茅厕……”林生不敢往下细想,慌忙跑到茅厕一看,没见任何异常,又跑到井边、河边找呢,有人说见他奶奶往后山去了。林生突然想到了什么,麻利向后山坡下的坟上跑去。
果然,林生老远就看见奶奶,立在他爷爷和爸妈的坟前。林生没有喊叫,只是悄无声息的来到小大姐身后,见小大姐木讷地站在坟前,喃喃自语:“他爹,有福儿,媳妇呀,俺今天来向你们报个喜信,咱那移民新村,俺亲自去看了,那地方一展平原。土地厚实,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从咱村里穿过。我这么跟你们说吧,那地方比咱这儿都好啊,请你们都在那边放心吧……”
自此以后,小大姐翻烧饼的毛病再没犯过。谁知时隔一年,眼见就要往移民新村搬迁了,小大姐这翻烧饼的毛病又犯了。这次犯病不同上次,她不但彻夜“扑通扑通”在床上翻,而且每天早上起来,就捣着拐棍,在院里院外,村前村后,当当来,当当去。有时站在河边,不是隔河相望,就是背水回首;尤其到了搬迁前那两天,小大姐一会儿跑到村边的老井上,用手摸着那木制辘轳凝视,一会儿又跑去坐到村边那个石碾盘上沉思。小大姐的异常举动,让她那七岁的重孙乐乐,好奇得像个尾巴根子似的,“老太老太”地喊着,跟在小大姐的屁股后头撵来撵去。不是跑快了,撞住了小大姐的腿,踩着了小大姐的脚,就是跑慢了,撵不上小大姐,就追着撵着她哭呀喊。
乐乐不知老太有心事,本来早已撵得小大姐又烦又急,有气没处出呢,乐乐再一次撞着了小大姐,这一次撞得厉害,一下把小大姐撞了个趔趄,差一点儿没倒地上。早憋着一肚子火的小大姐,终于发怒了。恼得抡起巴掌,“啪”照乐乐的屁股打了一巴掌,并恶狠狠地斥责着说:“去去去,别跟个尾根子似的撵我,给我滚得远远哩去!”
七岁的乐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挨过打呢。第一次挨了老太的打骂,虽然他忍着没哭没叫没落泪,但却跑到他爸爸林生跟前报屈。林生三十多岁才得乐乐,平素最疼他的乐乐了。不论是乐乐受了老太的埋怨,还是乐乐遭了妈妈的谩骂,甚至连乐乐在外跟人家孩子打了架,不管乐乐对错,林生总是故意先冲对方斥责一通,然后再搂着乐乐,哄劝安慰。乐乐今个受了老太的打骂,故意到林生跟讨个哄劝。谁知,林生竟将眼一瞪和老太一样,吼道:“去去去,别跟搅屎棒子似的烦人了,滚一边玩去!”
乐乐再次受到埋怨,使乐乐再也忍受不了啦,委屈得“啊呀”一声哭了起来。
乐乐一哭,林生又心疼了。麻利搂住乐乐哄着,说:“乐乐乖,不是老太不喜欢你,也不是爸妈不疼爱你,而是咱们要搬迁了,爸爸、妈妈和老太,这心里都不好受啊!”
乐乐闻听,立刻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林生,说:“爸爸,咱们要搬新家了,俺听老师说,新家那房子都是雪白的新房,新家那学校都是高楼,还说那校园、操场可大可大了,还有好多娱乐玩具呢。小朋友们听了都很高兴,老太和你咋不高兴啊?”
林生长叹一声说:“唉,乐乐你还小呀,你老太和爸妈,是舍不得咱这家乡啊!”林生说到这儿,抹了把眼窝,拉着乐乐来到院外,指着说,“乐乐呀,新家再好,哪有咱这山,哪有咱这河,哪有咱丹阳村这一切呀!”
乐乐一边听着,一边环视着自语着:“舍不得这山、这河,还有这村和咱这家?”
“嗯,舍不得家乡这一切呀!”林生说着,又指着房院和村子,“眼看咱们这里就要被水淹了,再也看不到咱这屋院,看不到村里的老井和村边那石碾了,连后山下你老爷和你爷奶那坟,都要被水淹没了啊……”林生说着就禁不住呜咽起来。
林生这一哭,以为乐乐会跟着哭呢。可意外的是,乐乐却像个大人似地哄着林生:“别哭爸爸,是乐乐不好,惹老太和爸妈生气了。”乐乐说罢,就听话地钻到屋里,再也不出来跟老太当尾巴根子了。
要说这人老了也真贱,当乐乐像尾巴一样撵着小大姐时,她烦。现在乐乐不尾巴根子撵她了,小大姐却又叫着喊着找乐乐。一见林生给她打手势,说乐乐在屋里时,小大姐以为乐乐在屋里睡觉,立刻板着脸子埋怨着说:“我刚才打乐乐了,咋能让乐乐带着气睡觉?那样对孩子身体不好!”小大姐说着就要去喊乐乐,林生忙拦住她,说:“奶奶,我刚才隔窗看了,乐乐是在写作业!”
乐乐也真叫懂事,在此后的几天里,不管大人们忙着整理东西,还是搬家具上车,乐乐不是一个人钻到屋里做作业,就是独自跑到门前屋后看,村前村后转。转着玩一会,又跑回去做作业。甚至有时学着老太的样子,看看老井、石碾,看看门前的河,望望房后的山。老太和乐乐妈,见乐乐恁懂事,无不夸乐乐乖。惟独林生听她们夸乐乐,却将嘴一撇,说:“这小娃不顶夸,一夸就人娃变猫狗了!”
这说话不及,乐乐真就人娃变猫狗了。
那天,也就是丹阳村搬迁走的那天。
这天,丹阳村更加喜庆热闹了,人们的心情也更加紧张急迫了。搬迁欲走的味不是愈加浓烈,而是迫在眉睫,立马要动身了。此时,村口拉着横幅,村里的树上、墙上,到处贴着红色标语,那标语有横贴的,有竖贴的,也有斜贴的。村边的临时停车场上,飘着四个巨大的红色气球,每个气球下垂着一副宽长的巨幅标语,上书着“南水北调国家行动利国利民”、“南水北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一江清水送京津”。一排排客、货车辆停在村边的临时停场上,一个个驾车的司机,在各自的车边严阵以待,肃立车旁,组织指挥的各级领导和来自各行各业帮助装车的志愿者,以及各家前来送别帮忙的亲朋,正在此穿梭来往的忙碌着。
此刻,县乡干部正在一家家点名上车,在停车场的一角,丹阳村的二赖,正擂着牛皮鼓,打着钢板,给护送移民上车的干部群众说大鼓书道别:“……众领导,众乡亲,走遍天下可别忘了俺移民。常言说一拃没有四指近,砸断骨头连着筋。咱都喝过丹江水,长的都是一条根。虽说几十万移民难辨认,但只要你记住咱乡俗和乡音……”
二赖正说得有劲儿,大家正听得有味儿,林生突然喊叫着他家乐乐不见了。
任县长闻听,差一点儿叫出声来。不是任县长胆小怕事,而是移民的事太多太难办了。尤其昨天一块砖的事端,让任县长深刻体会到移民面前无小事。难怪钟书记在会上说,移民有一百件事,既是你做了九十九件,若有一件办不好,那就将前功尽弃,得从头做起。昨天因搬迁车在村头会车时,将路边那座坟门上一块砖碰掉了。可别小看掉这一块砖,在豫西南一带,人们生气吵架时,好说一句这样的话,“我扒你们坟门台了?你对我恁恨”。可见,扒坟门台对这儿的人来说,是最大的禁忌了。这不,惹得坟主当即拦住车,不但要司机把那块砖垒好,而且要司机当众给他家的坟跪拜!
司机一听这话,瞪大的两眼,霎时红了。谁都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哪有给他家坟跪拜的理儿呀?再说那家的坟藏在草丛里,又没个标示,不就碰掉块砖嘛,大不了搁好就中,还要磕头跪拜,这分明是欺负人吗?不拜!咋说也不拜!
任县长闻知,慌忙跑来劝解。可咋劝,双方都不让步。看着被挡的一辆辆车,又望望较真的坟主和司机,此事若斗下去,必将影响今天的装车和明天的搬迁。任汉林想到这儿,二话没说,就上前捡起那块砖,往坟门台上一垒,然后“扑通”跪到坟前,冲着坟头虔诚地说:“今天惊扰前辈了,我这里向前辈赔理啦!”言罢,“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真是大爱不言说,任县长的举动,不但感动了坟主和司机,而且也平息了一场事端。可想,昨天只是碰掉一块砖的小事,而眼前发生的可是丢了一个活生生的小孩,这人命关天的事,怎不让任县长惊愕呀!任县长怕乱套出错,吩咐车上人,除了林生下车帮忙找孩子,其他一个也不许动。在场的县乡干部和执勤的公安干警,除了部分留下维持秩序,其余全部进村找人。
怎奈五分钟过去了,又一个五分钟过去了,大家把村里村外找个遍,河沟、水井、池塘、茅坑都看了,也没找到乐乐。又一个五分钟过去了,林生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飞也似的向后山跑去。几个公安干警和民兵一见,也都撵了过去。
林生知道乐乐这孩子人小鬼大,昨天下午,林生领着家人去后山给爷爷和爸妈上坟时,乐乐也在跟着,乐乐肯定又去坟上了。
果然不出所料,林生飞跑来到他家老坟走去,老远就看见,乐乐独自一人,正趴在坟前那个石台上,望着坟头玩呢。林生气得恶狠狠地喊了声乐乐,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没问青红皂白,抱起乐乐就向停车场上跑。一到车跟,林生放下乐乐,气得二话没说,抡起巴掌,就照乐乐的屁股上打去。他边打边怨:“我叫你添乱!我叫你添乱!”
在场的人们,无不上前阻拦说劝,尤其乐乐他娘,扶着小大姐走下车来,小大姐冲林生喊着,上前拦住他。
这时乐乐见了老太和妈妈,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随手从怀里拿出一个薄本,白白地瞪了林生一眼,晃着脑袋努着嘴说:“我、我没添乱!”
乐乐说着,忽然将手中的薄本塞到林生手里。林生展开薄本一看,顿时震撼了,小大姐和乐乐娘看了,也都愕然了,在场的人们一看,无不瞪大了双眼……
原来那是乐乐画的一本图画,画上有房子和村庄,有村里的老井,有村边的石碾,有村前的丹江河,也有村后的伏牛山,还有山下那一片坟园……
乐乐突然从林生手里夺过画本:“老太,这是乐乐给你画的!”
乐乐说着,将画本递到小大姐手上,忽然见小大姐两眼挂着泪花,就说,“老太,你咋哭了?昨天黑上你可说了,今天咱搬新家,谁都不许哭的!”
“哦,不哭!老太不哭!”小大姐嘴上这么说着,却禁不住“啊”一下哭出了声……
当林生一家刚坐上车,正当司机要关车门时,这时坐在林生身边的王女子,突然疯了般惊呼着:“哎,师傅,你等一下!等一下!”王女子冲师傅急促地喊着,扑通跳到车下,没等车下的人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飞也似地往村里跑去。
正当人们不知王女子为何往村里跑时,王女子又从村里飞跑回来了。人们以为他不是去拿家乡的土,就是去带家乡的水哩。可他没拿土,也拎带水,却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暗黄色纸卷。一跟随采访的记者,以为他拿的是一张古画呢,就上前接过纸卷一展,原来王女子拿的竟是一张毛主席像……
在场的县乡干部,尤其县委书记钟大明,朝他手上的毛主席像一看,只见主席像两边,还有一副对联,上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是:幸福不忘毛主席。“我们的人民多好啊!他们当年返迁时,不忘毛主席,今天搬迁时,他们还不忘毛主席!”钟书记在心里默然着,他感动得两眼含泪,扭身对身边的任汉林,说,“他、他是……”
任汉林说:“噢,他叫王女子,是上世纪60年代末从荆门回来的返迁户,那年我带你去过他屋里,他那房子还是你催移民局批款盖的呢!”
钟大明忽然想起来了,咋说恁眼熟呢?是到过他家,是任汉林领他去的,也就是那次,钟书记亲眼目睹过这张毛主席像……
“钟书记,时间到了,你发命令出发吧!”任汉林这一说,钟书记随即将手往前一挥:“开车,出发——”
尾声
随着丹阳村等试点移民的顺利迁安,接踵而来的大批移民搬迁,就像水到渠成的水一样,第一批移民顺利迁安了,第二批移民顺利迁安了,第三批移民又顺利迁安了,最后的移民扫尾和县内后靠移民也顺利迁安了,接着就是渠首开闸调水了。至此,一场上演了长达50多年的序曲,也由此落下了帷幕……
附:一部移民史,两行辛酸泪
万年春
《北进序曲》是首部反映南水北调中线渠首水源地从上世纪50年代丹江口水库筑坝,至新世纪10年开闸调水长达50余年移民生活的长篇纪实小说。这部小说之所以能获得南阳市文艺界2018年“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活动项目精品工程作品,这有得于作者以大量的第一手材料用合理而必要的虚构和想象相结合,真切、细腻地描写了50余年生活在丹江口水库两岸的搬迁移民,尤其是返迁户的心酸艰难的生活经历和命运轨迹;以及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作者那沉重而悲天悯地的情感,在宏大的叙事时空中,构建了一部移民史,其不伪饰的现实性的沉重感,令读者感叹唏嘘,痛洒“两行辛酸泪”——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无论是从跨越的时间上,还是移民搬迁的艰巨性上,都是最漫长、最艰难的行动。如此重大的题材,无论是以报告文学还是以长篇小说的形式都没有得到全方位的反映,《北进序曲》以长篇纪实小说的形式面世,可以说,在一定意义上弥补了这一题材的空白。除此之外,《北进序曲》所呈现的现实主义特征也是令人称道的。
作品以丹阳村几家搬迁户和返迁户为核心,以明富贵、明英娃、王玉梅、张磨杠、李香花、霍有福等几家人的搬迁、返迁的故事为主,描写了他们在50多年间的命运变迁。以时间为经,以空间为纬,在时空交错之中呈现出一部历史的画卷。从上世纪50年代末第一次移民到青海支边,到60年代第二次搬迁去邓县、湖北、荆门、钟祥、大柴湖;以至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后靠搬迁,到新世纪全村(丹阳村)搬迁之红泥湾。
在这艰难曲折的移民过程中,作者没有粉饰太平,文过饰非,而是深入历史,还原了搬迁过程中的真实面貌,特别是搬迁户被“骗”到钟祥的大柴湖。在那荒凉、污水横积的地方,搬迁户所经历的痛苦、磨难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作品以明英娃一家从搬迁过去又返迁回到家乡的经历,折射出千千万万家搬迁户的痛苦历程——这正是作品的难能可贵之处,作品真实的描写了搬迁户“舍小家,顾大家”的心灵历程,他们在“舍”、“顾”之间所做出的巨大牺牲是令人感动的。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50——60年代),政府政策的缺失和对个体家庭的利益及生存条件的漠视而给搬迁户造成的伤害、痛苦甚至摧残确实是令人痛惜的。霍有福为了向党中央、毛主席反映搬迁点的实际情况而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和磨难,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不正常的历史境遇给生活在底层的人民造成的无可言状的伤害。这种伤害作为“国家行动”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生命存在的个体来说,却是毁灭性的打击。对这些历史的“黑暗面”没有采取回避甚至粉饰的笔法,而是直面现实,大胆剖解了被历史迷雾所掩埋下的历史真相。或者说,历史正是由这些一户户家庭、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的血和泪所构成的,作者没有被历史的附表所遮蔽,没有去描绘一幅幅歌舞升平、莺歌燕舞的虚拟场景,而是提供了一个个催人泪下的历史的鲜活的“肌体”,这便是现实的态度和力量。
另一方面,作品没有一味地去展示移民搬迁户的痛苦和磨难,而是从另一方面刻画他们面对不公平的命运所做的抗争和奋斗。从五六十年代的拒绝搬迁、向上级反映问题,改变大柴湖恶劣环境,到八九十年代返回家乡的艰苦创业,都表明淅川人不畏艰难险阻与困难奋斗的精神和执着毅力。作品在《任汉林取经》一章中,特意描写了淅川人如何在大柴湖与天斗、与地斗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特别是魏民英的铁姑娘队的事迹和被戏称为“干休所”中破损的各种生产工具和十几台拖拉机“残骸”,都用铁的事实证明了搬迁户不畏艰险、艰苦创业的英勇精神。正如作品中所描写的那样:“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奋战,用他们的双手和双肩垦荒造田,用他们的汗水和血水,把一个曾经的钢柴林、污水滩,建设成为今天良田千顷,平房排排,小楼座座的新柴湖。”这种精神,小而言之,是一种顽强生命力体现,是一种敢于同命运抗争的毅力;大而言之,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延续和弘扬。作品还专门描写了明英娃、王玉梅在家乡创业的艰难历程,王玉梅承包了榛子山,从嫁接橘子到创建生态景观;尤其是英娃,可以说是屡败屡战,艰苦创业,从种植黄姜到创办皂素厂,从种胡桑、育桑苗到销售蚕茧,不甘在命运前面低头,他们不仅自己发家致富,而且还带领全村人一起走向致富之路,体现出新一代农民的精神风貌,也是一种时代精神。
《北进序曲》还真实的描写了一批鲜活的人物群像,他们形象、生动而富有生活的质感,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说的:“生活在这里的人民都是好民,工作在这里的官都是好官。”这里所谓的“好”,不是委曲求全、逆来顺受、甘愿受命运摆布的“良民”或“臣民”,而是在顾全大局、响应国家号召、遵守“国家行动”的前提下,对不可改变的命运和抗争的“凡人”和“英雄”,他们的“好”是一种令后人感动、敬佩和尊重的“好”。《北进序曲》中的人物系列大致体现为两个系列,首先是作为党的化身和政府代表的“官员系列”,从县委书记到大队支书,从县长到村主任,具有鲜明形象的是:钟大明、任汉林、多援朝、民尽忠、魏民英和连新民等,这些形象从上世纪50年代一直贯穿到新世纪,可以说他们既是历史的创造者,又是历史的见证者,他们参与、领导并见证了半个多世纪丹江口库区的修建、移民、返迁的艰难困苦和悲欢离合;他们坚定不移的执行党的号召,同时又深入细致的做着移民搬迁的工作,作品不仅表现了他们在移民搬迁过程中机智的领导方法和违心而善意的欺骗了搬迁户后的痛苦的心路历程。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这些“官员”没有拉大旗作虎皮,以权欺人,以权压人,甚至没有竖起阶级斗争的大棒,对不愿搬迁或返迁户进行强制性的行为,而是苦口婆心的劝说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动员。
任汉林和连新民在动员搬迁进入僵局之时,通过演“双簧”的方式,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宁愿引向自身,也不愿将那些搬迁户作为斗争的对象,尽管这种方法具有“欺骗”的性质,但仍然令人感动,尤其是民尽忠部长,他清楚的知道搬迁地环境的荒凉、恶劣和未来生活的艰难和困苦,他依然将全家首先迁入大柴湖,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同时他向移民撒谎,欺骗了他们。一方面,他无力改变搬迁地,他又无力说服搬迁户;另一方面,他要对上级负责,又要对搬迁户负责,矛盾和痛苦折磨了民尽忠的一生。作品中写道:“民尽忠却愧对父母的嘱咐,愧对老百姓的赞扬,昧着良心,第一次向老百姓说了假话。可是他有苦难言啊。事实上也是,如果他把实情说给人们,人们肯定要大吵大闹,谁还愿往这钢柴林、沼泽滩里迁啊?不说吧,憋在心里,窝在肚里,还要昧着良心,劝自己的移民,拖家带口往这钢柴林、沼泽滩里迁。有谁知道他心中的苦,心里那酸,心里那痛,憋在他心里,窝在他肚里,有多么的难受啊!”正是在这种痛苦的心路历程中,民尽忠带领搬迁户,在险恶的环境中,不仅开辟了生存之路,而且把荒凉的大柴湖变成了渔米之乡。
第二个人物系列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移民群体:张磨杠、张喜胜、小算盘、王大爷、张黑娃、王玉梅、明富贵、明英娃、李香花、霍有福等等,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故土之上,如同丹江河边的小草,如丹阳山上的丛林,依附于这片土地。他们的生老病死同这里的山水草木联系在一起,故土难离的情结使他们挣扎在痛苦之中,搬迁地的荒凉又使他们陷入绝望之中,无论是搬迁还是返迁,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困顿的选择,他们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更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安顿心灵的精神家园。
作品不仅描写了生活在底层移民艰难困苦的生存环境,也刻画了他们在困难之中的相互扶携;不仅表现了他们故土难离的家园之情,还浓重彩墨的呈现了搬迁户的亲情、爱情和友情。明英娃父子之情令人感叹唏嘘,明英娃与王玉梅的爱情也令读者怦然心动,明富贵与霍有福的友情令人潸然泪下。如此的描写在作品中呈现为多个层面,使作品呈现一种多方位的立体感。这些人物形象,来自于生活的底层,细节真实生动,对话亲切风趣,既具有生活的底蕴,又具有乡土气息。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凸显出令人感动的质感,这是很可贵的。
(作者系作家、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