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巧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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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城乡个体联合体异军突起，世代耕作的农民纷纷拥到城里，有的经营开店，有的买车搞运输，有的买客车包路线拉客，有的卖菜卖饭，也有的办厂子当老板。过去一度香行的市民、正式工和干部，他们无不对眼下的新型农民另眼相看了。
　　真应了风水轮流转那句话。过去一度高高在上，让人羡慕眼红的那些坐等买卖的营业员、粮管员、售票员，如今都像个体户一样，包面店的包面店，包柜台的包柜台，包车包线跑班运客的跑运客，一下子由顾客的上帝，变成了找顾客求顾客的个体户，以他们的话说，由过去的帽沿变成了眼下的鞋帮子。不但得看顾客的脸色服务，而且还得喜笑颜开地叫着喊着让人家来买东西，求人家来坐车。尊卑感日趋凸显，尤其在车站最为明显。顾客一到车站，就像香饽饽一样，售票员就笑脸迎着你喊着，甚至挣着拉你上车。你一下车，有人喊着买东西、吃饭，也有人喊着招呼你住店。过去冷清清的车站，如今一下子变得卖糖烟瓜果的扯成串，卖吃卖喝的一大片，真是繁华热闹，叫卖声震天。
　　徐海娃自打买了小车至今，可有些时间没来车站挤过这大客车了。他今天偶尔来挤客车，好像真有点和乘客格格不入，感觉有点降低了身份，有点极不体面似的。徐海娃多么希望，这会能遇上个熟人和他打个招呼，说：“徐老板，你守着自己的专用小车不坐，咋也来凑热闹挤这大客车呀！”可偏就天不随人意，徐海娃挤在众多乘客之间，直到挤挤抗抗登上那辆发往丹阳乡的大客车，却没遇着一个熟人。
　　正当徐海娃无法自我张扬炫耀时，刚好车上的女售票员认识他，冲他喊着，说：“哎呀，徐矿长徐老板，你放着自己的专车不坐，是嫌自己的车小，还是来俺这大客车上挤着凑热闹?”
　　徐海娃终于等来了炫耀张扬自己的机会，于是就欣喜地觍着啤酒肚子，瞟眼看着满车的乘客，沾沾自喜地贫嘴卖乖着说：“谁叫俺那车是宝马哩，叫矿产局一个朋友借去了。”
　　售票员羡慕不及地说：“哎呀，还是你徐矿长开矿挣钱快，看俺们包个车，车多线路少，拉客挣钱比那要饭的还难！”
　　徐海娃故意把话题一转，抬高声音卖着关子，说：“哎妹子，现在可是时代不同了，你别小看那要饭、捡破烂的，那要饭、捡破烂的万元户可大有人在！”
　　售票员苦笑一下说：“徐矿长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捡破烂、要饭的再挣钱，他还是个要饭、捡破烂的，怎么也不能和你这大矿长比呀！”
　　徐海娃双眉一翘：“哎嗨，你这观念就不对了妹子，在我看来不管捡破烂的钱，还是要饭来的钱，甚至就是给人家擦屁股挣来的钱，只要都是同张等票的人民币，你拿到食堂里，让人家给炒几个盘子，拿几瓶酒，他能嫌你那钱是捡破烂、要饭、擦屁股挣的钱，他敢不给你炒盘子拿酒?”
　　“那是那是，他肯定给拿不及!”售票员正要接住话茬往下说哩，车下几个人挤着要上车。售票员见挤在前面的那个人，是一个身着脏衣，满脸油污，头发蓬乱，怀里抱着一卷同样油污被子的打工汉。她就用脚踢着嚷着：“打工的不准上！打工的不准上！”
　　徐海娃闻听忙冲售票员，说：“哎，刚才还说捡破烂、要饭的钱都一样，咋不叫打工的上车，那打工的买票给的不是钱？”
　　售票员苦笑一下，说：“你不知道，因为打工的好多都是挣不来钱跑回来的，尤其被骗进黑厂那打工的，大多都是净人逃出来的，都是些没钱买票的主儿，上车来既占位置又无钱买票。要不是看后边有几个阔小伙等车，我就不让司机停车！”
　　不知是后边那几个阔小伙同情那个打工汉怎的，不但没把那个打工汉往后拉，反而故意把那打工汉推上了车。
　　真叫售票员说着了，当售票员让那几个阔小伙买罢票，转身让那个打工汉买票时，果然那打工汉极难为情地乞求着说：“同志，对不起，我打工被骗进了黑厂，是偷跑出来的，实在没钱了！”
　　售票员眼一瞪，恶声恶气地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穷打工的好混车，俺们车是拉客挣钱的，可不是慈善设施。没钱你下去下去！”售票员正厉声说着，往车下推那打工汉哩，又挤上来一个端着筐子卖油饼的男子喊叫着，说：“肉馅饼一块钱一个，肉馅饼一块钱一个！”也许是那打工汉实在饿了，只见他眼巴巴地盯着那一筐馅饼看。卖馅饼的一见，故意拿起一个冲他嚷着：“哎，热乎乎、油嘟嘟的肉馅饼，一块钱一个，吃一个吧?”
　　果然那打工汉禁不住诱惑，手不由己地伸去接住了馅饼，但他马上又把油饼放了回去。这下儿，那卖馅饼的可不依了。脸色顿然大变，随手抓起那个馅饼“呼哧”往打工汉手里一塞，说：“不买你接住干啥？看你那爪子恁脏，你这一拿退回来，我再卖给谁?”
　　这一嚷嚷，全车人的目光都“刷”一下，汇聚到那打工汉身上，只见那打工汉冲卖馅饼的哀求着说：“师傅，对、对不起，我已经三天都没尝五谷了……”
　　难怪说为富不仁。卖馅饼的不但不怜悯同情饶恕打工汉，反而冲打工汉厉声威逼着，说：“别啰嗦，你今天就是说出个叶，说出个花也不行，快掏钱来！”
　　打工汉见卖油饼的不依不饶，不得不回头向售票员乞求着，说：“大妹子，你先给他一块钱，我、我这床被子，就、就算给你的车票和那油饼钱中不?”
　　售票员闻听，恶心得差一点没喷出饭来，随即用脚踢着打工汉拎着的被子，冲满车的人大声嘲笑着说：“哎哎哎，你们大家都看看，谁要他这烂脏被子呀，拿去当垃圾还怕污染环境哩！”
　　也许是这么嚷着一耽搁，惹恼了刚才和英娃一起上来那几个穿着阔气的年轻人，他们冲售票员生气地嚷着：“退票，退票！耽搁这么长时间不走，我们不坐你这车了！”
　　“对，我们不坐你这车了！”
　　售票员忍气吞声地退了票，目送那几个人下了车，回过头就把气撒到那打工汉身上：“你看看，为拉你个不掏钱的货，还把俺到手的钱退了出去！”售票员生气地说着，转脸对那卖油饼的劝慰着说，“兄弟，谁有头发能装秃子，算了，他没钱还问他要啥呀?！”
　　卖馅饼的一听，冲着售票员就没好话地说：“怎么？你说蒜（算）辣（了），我还没说蒜（算）辣（了）呢。再说，我给他算了，那你给我钱?”
　　坐在旁边一直静观其变的徐海娃，再也看不过眼了。“呼哧”从座位上站起来，二话没说“噌”从身上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逞到卖馅饼的面前：“给！我替他买一百个馅饼！”
　　卖馅饼的怕是几天也卖不出一百个饼子，现在要他当场拿出100个馅饼，别说一块钱一个，就是十块、二十块钱一个，他一时也拿不出恁多呀。他不得不向徐海娃陪着笑脸说：“老板，这、这十个八个有，可你要一百个，我……”
　　徐海娃从鼻子里哼哼一笑：“兄弟，你也有难的时候？记住，以后别再这么横了。那就先找钱吧！”
　　卖馅饼的先找九十元，又要找零。徐海娃一扬手：“算了，再给他拿九个馅饼！”
　　那打工汉接住馅饼，连个谢字都没顾说，就一边看着徐海娃，一边急切地往嘴里塞着，狼吞虎咽起来。
　　那打工汉一个馅饼下肚，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徐海娃看，看着看着手往徐海娃眼窝一指：“你、你是不是徐、徐海娃?”
　　徐海娃却瞪着眼，咋也没认出他来：“你、你是……”
　　打工汉见他没认出自己，就说：“噢，我叫英娃，就是那年在你们榛子沟做砖瓦那个瓦匠！”
　　徐海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长着的眼睛：“啥？你、你就是当年那个流窜犯英娃?”
　　“对对对，我就是当年夜里逃跑那个英娃。”英娃说着，将手里油饼往被子卷上一搁，慌忙伸出那双油污的手，紧紧握住徐海娃那只白净净的手，一双眸子盯在徐海娃的脸上，“哎呀老天，你小子发富了！你现在在哪儿发财呀?”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城乡人民生活的日益提高，人们的观念由过去农本意识的温饱型，逐步转向市场经营型。这不，连人与人见面打招呼，也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在过去，人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吃了？人们问候，或者坐下来谈论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们日子过得还好吧？家里收成不错吧？然而今天，人们见面，不是问你在哪儿发财，就是问你在哪儿当老板？或者说你办个啥厂子，开个啥公司?
　　听英娃一说，徐海娃故意张扬、卖弄着说：“哎呀，你话说大了，其实我就玩个石头渣子，小打小闹，发啥财呀！”
　　售票员急忙补充着说：“人家是开大理石、开矾矿的，他可是大矿长，是个大老板，手里少说也有几百万哩!”
　　英娃闻听，惊异地说：“哎呀，原来我今遇上大财神了！人家都说为富不仁，可没想到你不但为富却仁，而且不计前嫌，宽宏大度来帮俺。”
　　听说英娃就是当年那个泥瓦匠流窜犯，好似一鞭子抽在徐海娃的心尖上。一下子将徐海娃拉回十几年前的那天上午。
　　当年徐海娃曾多次想占玉梅的便宜，都没能达到目的。那次徐海娃在榛子山，绞尽脑汁把红薯塞进玉梅菜篮子里，眼看玉梅就要屈从就范，却被这英娃横插一杠子搅黄。徐海娃为之怀恨在心，就说英娃是流窜犯，鼓动大队民兵营长连夜抓人。结果不但没抓住英娃，报那一箭之仇，反而扑了个空，挨了民兵营长一顿熊。你想想，这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窝在徐海娃肚子里，就像一块没挖出来的弹片，这多年来，让徐海娃隐隐作痛，让徐海娃想起来就上气来恨。今天冤家路窄，仇人相逢，怎不让徐海娃旧账重翻，心疼肺痛。
　　徐海娃猛然把手从英娃那双油污的手里往外一抽，一把抓起那沓子油饼，准备扔到车窗外边喂狗，也不让他吃。当徐海娃一看满车人都在看着，连人家英娃一个混得手无分文的穷汉，都夸我为富知仁，宽宏大度，不计前仇，我何不顺着他。这样不但在英娃眼里落个不计前仇，宽宏大度，而且在众人眼里，也落个宽宏大量，为富却仁的美名。徐海娃这一转念，随即将手里那沓油饼往英娃手里一塞说：“你吃，不够了我再给你买！”
　　徐海娃这么宽宏大度一说，让英娃更加对他高看一眼了：“哎呀，这徐海娃现在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英娃在心里这么说着，接住油饼，既感慨、感激，又不好意思地望着徐海娃，“海娃哥，当年俺……”
　　真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徐海娃越发宽宏大量起来：“吃吧吃吧，从今以后，你就别再提那当年了！我给你说啊，这次回来就别再出去打工了，你要愿意，就到我矿上干！”“好好好，到时我一定去！”英娃感激得连连点头说着，拿着油饼正要吃呢，顿然停住对售票员抱歉地点头一笑，“哦，也谢谢你让我坐车，到下车时我一定给票钱！”
　　售票员闻听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啥也别说了，你们这号货我见的多了！”
　　“你这人说话咋这么难听？！”英娃这话刚到嘴边，又立马压到了舌底。
　　老话说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售票员的挖苦、埋怨和鄙视，不说英娃脸红身臊。就连一旁的徐海娃也实在听不过耳了，就掏钱往售票员手里一递：“给给给，别再说人家这货那货了，这票我替他买了！”
　　徐海娃的再次慷慨解囊，英娃被感动得再也忍不住了。这个当年的流氓、大坏蛋，如今变成了个活菩萨。直到临下车时，英娃还含着两汪眼泪望着徐海娃说：“海娃哥，谢谢你今儿为我慷慨解囊，到时我一定把钱给你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