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铁血巨蚁 （2 亢子牛自埋）

　　魁九鳌一行六蚁沿山脊不停脚地向北赶，直到太阳沉入西天群山，才在一片棘丛杂草下挖了一个深洞过夜。夜霜在洞外的草尖上结着冰晶，发出咯咯咯的脆响。幸运的是洞内温暖，热气在堵塞洞口的乱草球处形成白雾。魁九鳌匆匆地将今天的见闻记在贝叶上，立即休息。
　　次日，太阳刚刚爬上林梢，她们已经装束完毕，立即冒寒向北赶去。六天后，连嶂山脉的东壁不再陡峭，而是略有坡度，壁面上遍布石隙和凹凸，对于长行在外极富经验的魁氏六蚁来说足可攀附了。当太阳朗照陡坡时，她们已经幸运地平安落脚在壁根的细沙地面上。地表温度大出她们的意料，比山脊温度高得太多。她们对此地的气候并无经验，虽然觉得温高的原因可能来自地底，还是认为现象反常。
　　此处森林几乎挨到石壁，枝密叶疏。壁根是狭窄的沙地，地面上难见落叶，或许是被行军蚁食尽了，也或许是耐寒林木原本就落叶稀少。林地上有零星的杂草残茎，也有并未被采食过的不识得的茂密的草丛，或许是不合行军蚁口味的原因吧，也或许行军蚁根本没有来过。地上未见到行军蚁活动过的痕迹，倒是有偶蹄足迹成对成行地向南延伸，它们或许就是数天前蹈河的奔命者留下的遗迹。
　　魁氏六蚁组成两个三才阵，两阵相隔半寻，以利相互救应，一边倾听一边观察，三步一停小心谨慎地向北探摸。魁九鳌确信即使组成玄武阵，至多也只能抵挡住一只行军蚁的一波进攻，因此，在危险出现时，首选还是走为上。于是，他要求队友不得远离山壁，正是为了万急时攀山而逃。可喜的是，阳光斜射，林下阴暗，斑驳的影提供了最好的伪装，如果三才阵定格不动，即使近在眼前也不易被发现，至于气味，她们早就泥涂了腺门。
　　
　　日上三竿。林下的光斑变小了变多了。如果树叶不是如此稀疏的话，林下肯定是暗黑一片。现在视线明显好转，三才阵的前进速度明显加快。四周宁静，没有走物，没有鸟啼，没有虫鸣。整个森林里充斥着各种难闻的怪味，或许是数日前的杀戮所致。怪味隐藏了魁六蚁的体味，使她们的行动更安全。
　　突然，隐隐听到有声音从北方传来，魁六蚁赶忙闪到山壁脚根的棘刺丛里躲藏起来。几个声音很快便近了，正是一边向南走一边对话，用的是能听懂的蚁氏平文，只是口音浓重。幸亏魁氏在外日久，惯听各地方言，此时很幸运地将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亢子牛！”
　　“亢子牛！”
　　“众位善意，某心领。别过，别过！”
　　“亢子牛，我等实在于心难忍。或许是连日征剿，心神过劳所致。我等认为应该等个几日，若不幸确是仙征，也待其初显之时，再去不迟。”
　　“哪里能够如此！这是祖传铁律。我身为万夫长，自当做好表率。众位高情，心领。众位留步。别过！”
　　“子牛！一旦亢伯犴怪罪下来，我等如何应承？”
　　“军副何出此言？右镇识得大体，无需过虑。”
　　“右镇是颇识大体。但是，到达崟大营，应卯之时，娄侯崟处如何交待？要不然，子牛，寻个安全之处，你暂受些委屈独处数日，若七日内未显仙征，即行归来，岂不两全？万不可推辞，拂了众兵长的心。”
　　“军副，荒唐！一旦成了症候，到那时，又是我自己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此时正当春季，南风渐盛，出了差错，北地受污，此灭世巨罪，又是你我能承担得起的？军副，我再次提醒你，立即驻本部于洛丘七日，如本部七日后一切平安，便连珠派出三路火急快蚁，务令按期抵达老营汇报，千万千万，不得有误！待收到老营指令后再据令行动。”
　　“子牛，万事别挂心，已经安排下了。只有一项令我不安：此症候数十年只出现过两次，而最近数日竟连出三次，并未得机会验其真伪。我实在是担心这三次并不是仙征，而是伪症。不辨真伪而贸然行事，岂不是白白送命？”
　　“就是！总得有个确认才好。”几个声音附和着。
　　“话虽在理，又谁能承担得起这万钧责任？祖律有言：似则当是，舍一保全，毋存侥幸。不能因我是万夫长，便冒险行事，一旦事到临头，悔之晚矣。想我族能横行不二，第一要义便是铁令祖律。王霸之道不恤弱义，虽说冷酷，冷酷处见公平，冷酷处有正义。众位请勿再议。就此别过。”
　　“万夫长，不是我等饶舌，实在是情不能忍。是否可以容许我等坐守数日，如若……如若……”
　　“众位心意我心下明白。一旦症候显现，即使你们能忍心深埋了我，我又怎能忍心让众位担着天大罪过。何况到了那时，我若身不由己对众位发动攻击，没的不是白白伤了同袍性命？再者，你们必将受到传染，到那时你们又如何自处？按律自埋？本部又由谁指挥？我死后又如何向蚁祖交待？”
　　“……正当此时，百年一转……万类太平……”
　　“……呜呼……哀哉……”
　　“……”
　　渐去渐远，不再能听得见了。
　　
　　深藏在棘刺丛里的魁氏六蚁仔细揣测着对话的含意，总感觉到那万夫长好像要独自去某处就死，原因是有了什么症候，而属下在劝说他，希望找一个万全的方法，他却谨遵什么祖传铁律而决不采纳。
　　魁九鳌思考着当下的情形，难以决断下一步的行动。不知是朝北去继续密探行军蚁，还是尾随那数只南下的行军蚁兵长。据对话行军蚁的某部驻扎在北边一处叫洛丘的地方，而兵长们正在南去。如果六蚁也兵分两路，每路三蚁，一旦出了情况，两边无法相互照顾，甚至一旦散开，都无法保证能再次会合。最终，魁九鳌在征求了各蚁的意见后，决定向南跟踪。
　　挨着山壁向南密行，很快便再次听到了对话声，依稀还是在劝说着那位万夫长，甚至还有一两声抽泣。
　　对话突然消失。魁九鳌一行立即停下脚步，紧张地向南窥探。透过草茎间隙，看到数只巨蚁停在一处沙丘下，沙丘紧挨峭壁，正是由山壁上风化的石屑形成。一只巨蚁正低头在沙丘东坡上挖掘，另有七只巨蚁环伺在半寻外，形态扭曲，面容痛苦。一阵南风刮过，一般浓重的铁味骨气袭来，魁氏六蚁感觉出肃杀、压抑和悲凉。
　　七只巨蚁横排肃立，仰首高歌，齐声三唱：
　　
　　死亡是我的天命，
　　我将存活。
　　万类的世界，
　　蚁氏的世界，
　　合二为一，
　　我将存活。
　　
　　那只应该叫亢子牛的万夫长只顾埋头掘沙，很快便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只看到沙坡处沙粒飞扬，显然是万夫长在沙洞里向外抛沙，渐掘渐深，很快连扬沙也看不清了。突然，七只巨蚁一声惊叫，齐齐向前数步，又顿住脚，仰天长啸，触角乱抖。同时，魁氏六蚁看到沙丘滑坡，显然是万夫长将沙丘掘塌了，他将自己埋到了沙丘里。
　　这个恐怖画面永远地定格在魁氏的脑海里，她们在不久的将来搞清楚了因由后，为万夫长亢子牛的悲壮之举由衷敬佩。
　　七只巨蚁围到沙丘的坍方处，垂首肃立，足足有两个时辰，直到太阳跨过天顶，才一一上前，对着沙丘轻声祝祷数语，才一步三回头地向北去了。
　　
　　魁六蚁仍躲在藏身处，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敢悄悄向北，侦察数百寻远，没有发现行军蚁踪影，立即返身急行军赶回沙丘。沙丘光洁，除了丘顶上紧贴峭壁生长着的几株俗称香加皮的杠柳，满枝绿色花苞，间杂一两朵已然初开，花冠上紫斑已现。她们仔细地倾听着沙丘里的动静，自然是什么动静都没有。那七只巨蚁默立了两个时辰，就是在陪着渐渐死亡的子牛，不让他在长逝时感觉孤单。
　　魁九鳌一众虽然搞不清楚面对的风险会有多大，最终还是决定将子牛挖出来看个究竟。为了防止坍方，她们先是在沙丘上打了三个小洞，很快便触摸到了子牛的硬躯骨，果然是死亡的遗躯。在小洞里塞上草茎，沿小洞两侧挖了几个横向的小洞，也塞满草茎，这就好像给沙丘做了一层纵横交错的骨架。接着便在这个骨架下挖出一条下倾的通道，并没费多少力气便将沉重的子牛拖到了沙丘外。不幸的是恰在此时草茎骨架支撑不住重压坍塌了，幸运的是魁氏六蚁未受波及。
　　阳光下的子牛并没有令魁氏恐惧。死亡的子牛是安详的，獠颚合拢，六肢环抱，低首缩腹，只有触角仍高傲地张扬着。这只安静的黑色巨蚁，和端立在石锥上的指挥蚁一模一样，只是不见了强悍、铁血、目空一切的威武气势，而是显现出和顺、平静、自满。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魁氏六蚁内心里还是认定面前的这一只就是石锥上的那一只。
　　仔细检查，并没有发现子牛身上有任何伤痕，也没有任何生了疾病的迹象。亢子牛的体格几乎达到魁九鳌两倍大、黑面方额、球眼暴突、獠颚弧形略向上翘、骨似重铠、钢毛硬密，虽是亡躯，仍然霸气冲天，使观者胆寒。魁铁黑触摸着子牛粗壮的铁质前肢和獠颚，相信子牛的力气至少比自己大十倍，獠颚的咬合力至少比自己大九倍。魁铁黑面对着这个一动不动的黑大个，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与子牛对阵，如何才能战胜他？”
　　这是一个无需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子牛已经死了。这个问题有答案，子牛完胜。魁氏六蚁无法战胜他。但是，魁九鳌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内心里突然觉得必须评估一下。假如真出现一只行军蚁呢？无法逃跑时，就必须力战，否则，她们经历的千辛万苦岂不白白付诸流水？
　　子牛通体铠骨，浑圆的后腹虽说是软骨，也只有下腹才咬得动。魁铁黑将头钻到子牛的腹下，试了几次，只有双颚刚好夹在腹节上时，才能使上力，才能咬断一节腹节。在旁注视着的魁铁红相信，只要咬断一节腹节，再一次便能轻松咬到腹肉。这个说法得到了魁铁黑的附议，并强调，一旦咬到腹腔内脏，再坚硬的铠骨也将不堪一击。是啊，万事万物，一旦内部被击溃，再完美的外壳也必将瞬间土崩瓦解。
　　魁铁青怯怯地说：“但愿永远不要碰到行军蚁。”
　　魁铁红说：“真碰到了，只有逃跑。谁敢跟他们对阵？”
　　“逃为上是对的。但是，假如，万一，无路可逃呢？”魁铁黑问。
　　“那只能攻击他的后腹了。可是，又如何会有机会接近他的后腹哦。”魁铁红泄气了。包括魁九鳌，其它五蚁也同时泄气了。
　　魁九鳌为了给魁铁氏同时也是给自己鼓气壮胆，说：“真到那一刻，只有组成玄武阵跟他拼，保不定还有战胜的机会。”接着沉思了一会，说，“还是尽最大可能逃跑，只有无路可逃时再结玄武阵。”为了能在任何时候都有机会逃跑，六蚁在一番斟酌和奋勇争先后决定：魁铁黑、魁铁红、魁铁蓝组成长丁三才阵，魁铁黑任前锋，另二蚁隔半寻于离坎位相随；攀爬迅速的魁铁灰背上重要的记录和告书，魁九鳌和魁铁青背上采集的重要物品和食粮，组成本初三才阵随后；两阵之间保持六寻距离，在险情出现时，后阵逃跑，前阵阻敌并相机逃跑。这个计划周密的逃跑阵根本就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她们很快就会被行军蚁包围，虽然只是区区两只。